橫梁上的燕子
春分到,燕子叫。燕子的叫聲,細碎,短促,銜著菜園的泥土香,從木柵欄后面,一路跌宕而來。奶奶說,一聽到這聲音,厚厚的棉襖便能安心脫去了。
燕子是春天的畫筆,它飛過的地方,嫩草發(fā)芽,枯樹開花,沒幾日,山川就要變成綠油油一片了。奶奶一生當中,遇鳥必趕,唯燕子,一次次讓她手下留情。尤其那些突然俯沖的,奶奶總攔著我,說它們要進屋筑巢,不得隨意驚擾。
燕巢筑在橫梁上,高處一個,低處兩個,小酒壇子那么大,口窄、腹圓、陶土顏色,遠遠望去,還真以為是地窖里的好酒藏到了房梁上。二爺過來吃飯,常歪著脖子,朝橫梁一看再看。每回我們擺的八仙桌,他都要反復觀察,他說燕子也有屁股啊,萬一貼著巢沿屁股一撅呢。
奶奶卻不擔心什么。只有來貴客了,才會在堂屋里吃飯,吃飯的時間,要么中午,要么晚上,中午燕子在外覓食,晚上燕子要安靜入睡,二爺?shù)闹斏鳎坪躏@得有些多余。失算的案例,當然也出現(xiàn)過。巢內(nèi)雛燕張大嘴巴,正嗷嗷待哺,燕媽媽不辭辛勞,一趟趟飛回來。這逗留的次數(shù)多了,下面一桌人的憂慮,難免會被言中。
一旦掃了飲酒的興致,不僅二爺,八仙桌旁的每一個人,都發(fā)了瘋似的,瞪大眼睛,憤怒抓狂。他們滿屋子找竹竿,個個咬牙切齒,誓要將這巢穴搗得稀巴爛。奶奶急忙擋住大家,說巢里有小燕子,小燕子可沒做錯事。
二爺也就嘴狠,他不會真下手的。每年這個時候,他做的風箏,無一例外,全是燕子形狀,從燕首到燕尾,我記得最大的有六七米長。我們村叫云梯關村,在蘇北,云梯關曾是一座著名的關隘。古關流傳下來的習俗,氣勢最盛的,便是這春日放風箏。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絕活兒,駿馬、水牛、兔子、蜈蚣、關羽、八戒,一個比一個強。二爺?shù)娘L箏形象,一直是燕子,據(jù)說三十多年了,從未更改過。
放完的風箏,統(tǒng)統(tǒng)卷好,按順序掛在橫梁上。到二爺家吃飯,我也常常歪著脖子,朝橫梁一看再看。二爺很得意,這一只的骨架是竹條做的,那一只連飛了十幾個小時,他的每一句話,皆如沸鍋上的熱氣,快要將自己蒸到半空中了。他越說越起勁,以致好幾次,忘了給我們斟酒上菜。
又臨春分,我特地回鄉(xiāng)一趟,去老宅舊址,去拍了拍荒礫堆。堂屋早被拆除,滿目殘磚碎瓦,一腳踩在斷裂的橫梁上,我隱隱聽到了清脆急促的聲音。這聲音,耳熟,特別耳熟,它不是來自腳底下,一定不是。瞧,那塊菜地還在,二爺?shù)募t房子也在,它們能夠為我的判斷作證。
一根釣竿的記憶
你是兩年前借來的,沒有標牌,沒有型號,用起來卻很順手。借你的那一刻,我酒濃步搖,滿臉通紅,以致忘記了地點,弄不清是在城北還是在城西了。
你的首秀并不完美。那是在攬月河西岸的一棵大樹底下,你見眾竿排開,自己也躍躍欲試。水里全是荷葉,找不到可以下鉤的地方。荷葉上方,五六朵將殘未殘的荷花像褪了色的口紅,一整個下午強裝自信,一遍遍扭著脖子吻向天空。你不顧被纏繞的危險,隨便找一條縫隙,一頭扎了進去。以為大魚咬鉤了,猛一提,斷了線。你哪曉得,游魚戲荷的同時,也在戲鉤,也在戲人。
你要去九龍湖,你說那里純粹遼闊,什么摩肩接踵的荷葉,什么妖艷媚俗的殘花,統(tǒng)統(tǒng)被擦凈洗去了。湖中鯽魚成群,我站在橋上,站在碼頭北邊,能清楚看見它們的尾鰭和朝向,甚至有好幾條,它們懸在那兒,不探出頭,也不沉入水底,它們在竊竊地打賭——看你有多大本事能將它們釣上來。你當然生氣,恨不得沖上去扇一巴掌??赡阌行臒o力,你連輕輕碰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白日不行,那就夜晚,去夜釣吧。星月湖是個好地方,天上有星星和月亮,湖水里也有星星和月亮。那些魚兒,只要一轉身,不論星月在天上,還是在水里,皆能照亮它們游動的影子。真是一個絕佳勝地!可魚兒也有智商,你看準了它的影子,它看透了你的心思,它從未離開過你的視線,一直在你周圍搔首弄姿,任憑你怎么引逗,就是不上鉤。
你有點氣急敗壞。你不比別的魚竿差呀,身形頎長,彈性極好,握在手里還特別熨帖。這些河啊、湖啊、魚啊,為何就不待見你呢?你最后想通了,打算找一座僻靜的莊園,去跟那些只在小池塘里生活的魚兒過過招。你是聰明的,你一出場,鳊魚、青魚、黑魚,還有昂刺和花鰱,紛紛以身相許。你突然找到了君臨天下、萬邦來朝的感覺,你的光芒與莊園的氣質終于對上了眼。
可不知哪一天,我竟把你弄丟了。我了解你的性格,你不會去攬月河、九龍湖、星月湖,但我逐一去找你了。你最有可能安坐在那片莊園里,周末一大早或傍晚,你避開熾熱的陽光,獨自坐在莊園的長堤上。莊園離我很近,我卻沒敢動身。我害怕失去你,更害怕與你重逢。
酒后握竿,如在大自然中使秤,恭敬與信任是看不見的秤砣。秤砣無言,不狂哮,也不喃語,但它若是輕輕一抖,再重的分量,到頭來,依然化作一片煙云。
又是一頓迷迷糊糊的暢飲。只要酒杯還能夠晃動,我對你的記憶就不會干涸。
一滴水的距離
只要輕輕一彈,你我之間,便不再遙望。彈出去的,是一滴水,一滴秋夜的水。前幾日,河道兩旁,仍短袖累累。我出了趟門,這鉆空子的秋涼,就趁機,急慌慌跑了過來。于是毫無防備地,多了一滴水,一滴秋夜的水,欄桿一樣,把你我隔得老遠。
透過這滴水,我能感受到體溫。人與人的熱情,在夏天,最容易迸發(fā)出來。而一旦入秋,蟬噪漸弱,蛙鳴偃息,涼意一層襲一層,人們的身子,也一天緊過一天。這滴水的溫度,一夜又一夜地,只會更涼、更冷、更冰。比不上候鳥,南遷或北返,一年四季,相對恒溫。這滴水,這滴任性的水,確實有點莫名其妙,突然消暑迎寒,似把你我卷進了一塊琥珀里,一塊凝固的琥珀里。
水的顏色,或是愉悅的,彩虹一般,繽紛絢爛;或是陌生的,花葉落盡,黑白如愁。顏色的背面,掛滿了情緒,你時而高亢時而低回的情緒。不在省城,不在大院,就在橋西頭,你的背影,從燈光下一閃而過。我三兩箭步,一陣狂追,要去捕捉你的影子??煽偸锹肱?,能聽到你的呼吸,能摸到你的眼神,卻抓不住你的手。色彩越來越少,這滴水,忘記了繁華。
從水里面,傳出了聲音。纏綿的、激烈的、舒緩的,像一幕幕話劇,有平敘,有高潮。但不真實,每一個字,都戴了面具。人人都是演員,或長或短的劇本,編得漏洞百出,臺下觀眾,仍淡定地坐著,假裝饒有趣味。說的人,想說真話,聽的人,想聽真話,但從頭到尾,依舊謊話連篇。戒備、提防、陷阱,這一滴水的距離,量出來的,是生活的乏力,是愛情的膽怯,是信任的危機。在水的這一頭,渴望被擁抱,緊緊地擁抱,而到了那一頭,又拼命地往外推。掙扎,無休無止地掙扎。猶豫,反反復復地猶豫。到最后,順其自然成了唯一的借口。
這滴水,要是剖開,定有兩個截面。一面很安靜,靜水流深;一面很騷動,動天翻地。兩種狀態(tài),凹凸關系,沒有誰對,沒有誰好,只有切切地依存。怕就怕在,安靜的一言不發(fā),騷動的滿場亂奔,完整的一滴水,七零八落。就像那幅太極圖,可以陰陽滲透,可以打出一招一式,但冷的不能過冷,熱的不能過熱,唯此方能平衡調(diào)和。
一滴水的距離,究竟有多長?海河與錢塘江,當年一個屬燕國,一個屬越國,相望三千多里。自從有了京杭大運河,北邊的那滴和南邊的這滴,便能隨心流動,合二為一。最遙遠的距離,不能用尺量,只能用心量。心里有個小診所,把脈的手指,一摁一提,能躍出溫度,躍出色彩,躍出聲音,躍出一群人的悲歡離合。如果愿意,這手指輕輕一彈,一滴水會迅速擴大,起碼,能容下幾顆跳動的心。
不過,秋天真的來了。幸好是初秋,離夏近些,離冬遠些。
河谷里的烏桕樹
河谷閉著眼睛,斜躺在夫子洞前。天太冷,從山上蜿蜒而下的水流,被死死凍住了。谷口的烏桕樹,也覺得冷,于寒風中,裸露著,顫抖著。
曲阜的冬天,過得很認真,不像我們南方,還能回幾次暖。南方的秋樹,只要肯斑斕,多炫耀一陣子,沒人會計較。到了曲阜,季節(jié)一換,該退場的,立馬得收拾。這棵烏桕樹,瞧它表情,還沉浸在昨日的五彩繽紛中呢,可后腦勺被勁風一吹,它瞬時便凝固了,所有榮耀一夜落光,那些艷紅、那些橙黃、那些眉飛色舞的談資,一夜間消殞殆盡。剩下的,只有無數(shù)個白白的小果子,掛在枝梢,像淚滴。
不甘心哪!烏桕樹怎會輕易甘心呢?跟它比鄰而居的,有櫻花、有銀杏、有楓香,一整個秋天,無論遇見誰,它總是睥睨著對方。但時不時地,它又要主動扭過頭去。它偷窺了櫻花,看那春日的華服早被脫去,一臉嫌棄;它偷窺了銀杏,看那素凈單調(diào)的黃不夠奪目,一臉嫌棄;它偷窺了楓香,看那大片大片的紅太過濃烈,還是一臉嫌棄。在它鐵青臉色的背后,各種情緒正翻江倒海,指指點點、洋洋得意、嗤之以鼻,究竟是哪門子心態(tài),它自己也弄不明白。
附近的國槐上,搭了幾只鳥窩。往遠處看,個子不高的山楂樹上,同樣搭了幾只鳥窩。鳥是喜歡這里的,三五個龐大的家族,在光禿禿的枝丫間用力地書寫著逗號、句號乃至長長的感嘆號。各式各樣的鳥窩,以標點的靈動與跳躍,竭力裝扮著一覽無余的河谷??渗B兒偏偏不喜歡烏桕樹,在秋天,它們也曾被狠狠地嫌棄過。溫馨的家園,怎能建在輕傲的目光里呢?況且,烏桕含毒,枝條、乳汁、葉片、果實,處處藏毒,要是住在毒窩里,保不準哪一天會出什么意外。
河谷兩岸的民居,皆人字頂。屋頂上瓦當?shù)膱D案由七八種花卉和樹木組成,這些圖案里頭,沒一幅關乎烏桕樹。其他花木,如海棠、杜仲、泡桐,大多長在屋前屋后,個個圍屋而生,唯有這烏桕樹,非要挪出幾丈遠,非要孑然獨立。河谷人家,在米黃色的墻壁上,能經(jīng)??匆姀暮L摹⒍胖?、泡桐的腰身里投射過來的日影和月影?;蛏罨驕\的影子,有時還能進窗入戶,暖暖地灑在廚房的灶臺上和臥室的土炕上。而烏桕樹的影子,只愿趴在谷口,它裝聾作啞,耳朵一捂,不屑聽到四世同堂的歡聲笑語,它鼻子一捏,就怕聞到炒辣椒和蒸包子的人間滋味。
順著河谷逆行,我又發(fā)現(xiàn)了幾棵烏桕樹,它們昂首的姿態(tài),同谷口那棵一模一樣。越往里走,烏桕樹越多,若不是湊近了看,看到了無數(shù)顆淚滴,我還真以為是野生的凄凄荒木呢。
今晨下霧了,很濃的霧。迷霧中的烏桕樹,好像要從河谷消失了。
作者簡介:曹陽春,男,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散文選刊》《山東文學》《工人日報》《中國旅游報》《中國城市報》等報刊,曾出版散文集《雨中的酒氣》《獨上齊云》《大漠魂》等。
(責任編輯 劉月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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