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明初是一個戰(zhàn)亂頻仍的動蕩年代,也是一個所謂“人口大遷徙”的時期。生活在這一階段中的江南文人也概莫能外,紛紛被卷入流離播遷的歷史洪流中。背井離鄉(xiāng)的他們,不論是出于自我意愿、形勢所迫,抑或是官方強制,其人生歸宿大抵不出兩類:要么最終客死他鄉(xiāng),要么最終幸得返鄉(xiāng)。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著名文士謝應芳也加入了江南文人大遷徙的行列之中,并創(chuàng)作了多篇紀行詩作,記錄了他多次離鄉(xiāng)與返鄉(xiāng)的行程。通過對這些詩篇的閱讀,我們既可以細繹謝應芳個人經(jīng)歷的身心輾轉(zhuǎn)的矛盾和安頓,也可以管窺元末明初時期江南文人多元的行跡選擇中的典型性和復雜性,進而領(lǐng)略元明鼎革的歷史變局中文人詩歌書寫的多樣性。
元朝至遲在至正八年(1348)前后已呈現(xiàn)出動蕩不安的亂象,隨著黃河之南群雄割據(jù),各地混戰(zhàn)相繼爆發(fā),影響也波及了長江下游流域。當時江南一帶流寇四起、生靈涂炭的記載大量散見于《元史》《明實錄》《明史》等諸多史籍中。
相較史載,處在易代之際的戰(zhàn)爭旋渦和文學中心的江南文人,用親歷者的經(jīng)驗和個人化的語言譜寫身世浮沉的詩作或許更為鮮活和具體。其中的一位代表人物為謝應芳。他出自今江蘇常州奔牛鎮(zhèn)的官宦世家和書香門第。元朝未亂時,謝應芳已憑借擅詩文、好性理、交名士而名滿江南。元至正初,他隱居當?shù)匕Q溪上,筑小室,曰“龜巢”,因以自號,又孜孜不倦地教授鄉(xiāng)校子弟。至正十二年(1352),戰(zhàn)火逐步蔓延至謝應芳故里,其《哀陶堯佐》詩序提及:“至正壬辰冬,紅巾陷常州。驅(qū)民攻京口,不從者殺之。”
情急之下,謝應芳先是逃亡至奔牛稍東、位于無錫與常州交界處的橫山,此行有詩為證:《至正壬辰十月廿二日于妻兄任氏家避亂,得家兄信感嘆而作》一詩云:
避地橫山下,離家十日余。
鴿原常在望,魚素忽傳書。
猛虎走城郭,蝮蛇生里閭。
欲歸歸未得,搔首獨躊躇。
又《初度有感》(自注:十一月初六日,時年五十,寓居任氏)一詩云:
我生何不辰,垂白遭亂離。
鄉(xiāng)城賊滿眼,咫尺不得歸。
兩詩都提到了當年謝應芳投奔至位于橫山的妻兄家時九死一生的險況和欲歸不得的窘境。這次刻骨銘心的流亡經(jīng)歷,在他多年后贈別友人的詩作中仍然歷歷在目。其《寇退別詹魯賢》詩說道:
君家天臺下,我家滆湖邊。
…… ……
倉皇避群盜,妻子同一船。
中途苦離散,經(jīng)旬各憂煎。
相見若再生,相依益相憐。
橫山樹歷歷,東洲水濺濺。
山水非不佳,旌旗日紛然。
兩家妻與子,一月夜不眠。
逃難中作者和友人兩家的命運,正如詩里所云的小船,任由歷史長河的擺布,所幸的是他們在備受煎熬的播越之旅結(jié)束后還能活著相見。
稍作停留后,謝應芳一行又轉(zhuǎn)徙杭州,受到了當?shù)毓倮舻年P(guān)照(見其《兵后到杭,馬掾史置酒見招,且示以所與石處道邱長卿西湖倡和之什,次韻一首》)。之后,元軍曾收復江南的若干失地,謝應芳聞訊后再返橫林,其《過無錫口號》自注云:“至正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丞相遠識帖穆爾公赴江浙,余因感憤而作?!绷碛小蹲藻X唐回舟中懷馬掾史》詩云:
坐看急雨沾花席,應念扁舟出柳灣。
白發(fā)鄭虔氈未暖,還家方苦路間關(guān)。
《舟中懷辛至善》詩云:
春草綠如許,之人猶未歸。
江東云度水,馬上雨沾衣。
王事馳驅(qū)久,家鄉(xiāng)信息稀。
多情舊時燕,還繞畫梁飛。
數(shù)首詩道出了謝應芳在風塵仆仆的水路跋涉中,雖然也夾雜著對他鄉(xiāng)故人的感懷,但更多的是盡快達成“橫山歸臥舊田廬”(見其《楊鐵崖先生既為應芳序〈思賢錄〉,又以應芳上書丞相不報,作長詩贈行。是用感激,賦此留別兼謝》)的心愿,也即早日回到妻兄所在,且距故鄉(xiāng)奔牛不遠的橫山。
伴隨時亂的加劇,原本能夠暫避風雨的橫山也變得日益不安起來,謝應芳《望官軍》詩絕望地訴說道:
揚子江邊群盜來,奔牛呂城飛劫灰。
客懷每日郁不樂,笑口幾時能復開。
東郭流離人似蟻,西村格斗鼓如雷。
官軍望斷無消息,獨立斜陽首重回。
謝應芳不得不再次啟程,尋找新的庇護所??僧敃r四境多虞,何處才是合適落腳的下一站呢?
放眼當時破碎的山河,距橫林不遠的東邊有一處相對平靜的“颶風眼”,此即江南大地上的蘇州。從至正十六年(1356)張士誠進據(jù)此城,直到至正二十七年(1367)徐達破城而入,這逾十年間的蘇州大體保持著偏安的局面,而且還一度締造了元明文學史上的短暫繁榮。謝應芳作出了與一批文人相同的抉擇,決定轉(zhuǎn)投蘇州。在舉家動身前,他先將部分資產(chǎn)寄存至金壇的親戚家,其《移家金壇尹干橋,奉寄俞用中先生》詩云:
避地金壇縣,懷人鐵甕城。
戰(zhàn)塵今滿眼,憂國豈忘情。
北固山無恙,中水最清。
卜居何處好,為我主鷗盟。
在金壇安置妥帖后,至十七年(1357),謝應芳來到了或許是當時江南最理想的避風港。蘇州的風平浪靜與周邊的腥風血雨形成了鮮明反差,在蘇州昆山姜里,謝應芳參加了終元之世規(guī)模最大、歷時最長、人數(shù)最多的文人雅集——玉山雅集,與顧瑛、于立、袁華等一時名流雅士留下了多篇酬酢詩作。后來移居蘇州甫里期間,謝應芳仍頻頻與他們詩文往還,把酒言歡。謝應芳詩文集中不乏描述卜居蘇州的作品。以《遷居》詩為例,詩云:
逃難居頻徙,幽懷孰與論。
昆山一舍地,湓浦數(shù)家村。
老去仍為客,朝來又抱孫。
雨余春韭綠,生意滿東園。
詩里所描繪的,正是謝應芳曲曲折折的避難之旅中苦中作樂、來之不易的生活寫照。
公元1368年,作為統(tǒng)一政權(quán)的末代皇帝元順帝逃遁元上都,標志著一段歷史的終結(jié)和另一段歷史的開篇。
剛等到干戈寥落,戰(zhàn)事消歇,已寄居蘇州十余年的謝應芳迫不及待地踏上了故土的歸途。其《閏七月七日許征士以詩見招適余有毗陵之行不及赴次韻答之》說道:
西風木落大江秋,明月江行倚柁樓。
一路看山三百里,桂花時節(jié)到奔牛。
揣摩詩意,謝應芳于洪武元年(1368)秋七月就奔赴奔牛鎮(zhèn),歸心似箭的心情在字里行間表露無遺,只是此次匆匆之行讓他體味到一種熟悉的陌生感,其《歸故里一首》云:
憶昔走避兵,棄別鄉(xiāng)井去。
意將朝暮歸,行行重回顧。
安知今一紀,方踏去時路。
四郊皆蔓草,白日暝如霧。
披榛訪閭里,隔水拜先墓。
傷哉鹡鸰原,黃蒿走狐兔。
別墅破墻在,郵亭乃新作。
鄰兒二三輩,茅茨晝扃戶。
相見不相識,熟視肖厥父。
坐久泣且言,為我語親故。
什九死兵戈,余亡不知處。
其詞吐未終,我淚已如注。
離鄉(xiāng)12年整,家鄉(xiāng)的老宅隳頹,人物凋零,草木荒蕪,一切都變得那么觸目驚心。他差不多同時還作有《歲暮獨歸》《寄侄僧德無言(其一)》等詩,前一首云:
浩浩北風吹戰(zhàn)塵,還鄉(xiāng)無復見鄉(xiāng)人。
四郊荒草斜陽外,一樹寒梅野水濱。
偶有新詩題甲子,忽驚初度過庚寅。
僧廬夜宿明朝別,默念莪蒿淚滿巾。
后一首云:
紅梅閣下夜連床,一別經(jīng)年十二霜。
爾父爾兄俱即世,吾孫吾子未還鄉(xiāng)。
從詩中我們可以得知,實際已無家可還的謝應芳是在侄子釋無言處借宿的,而且此行謝應芳是只身返鄉(xiāng),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他在故鄉(xiāng)都暫時找不到可以棲居的條件。同年末,謝應芳又折返蘇州,與滯留此地的家人共度了新年。其《己酉元日漫興》嘆道:
四國山河喜奠安,一年時序又更端。
…… ……
故鄉(xiāng)只在停云外,奈何親朋欲會難。
天下初定,但謝應芳全家歸鄉(xiāng)的時Jc0uNlzxU0Wf/Sm3VEWJcD5CEIuDGyyn01ID7PioXFQ=機還不成熟。
欲得回鄉(xiāng),先須重建家園。謝應芳自然會想起前述至正十六年寄存在金壇親戚處的家資,孰料這一回鄉(xiāng)的準備竟反成為障礙。親家尹氏變賣、侵吞了謝氏資產(chǎn),最后演變成一場經(jīng)濟糾紛(見其《擬與金壇縣告索尹氏寄書啟》)。幸賴友人出手相助(見其《干人贈行疏》),謝應芳終于在《祭胡子明》宣告:“洪武己酉,我歸于常。”洪武二年(1369),謝應芳時年74歲,因為老宅已不存,只得又旅居橫山任氏妻家,與《明史》本傳所謂“久之,江南底定,始來歸,年逾七十矣。徙居芳茂山,一室蕭然,晏如也”之說相合。他創(chuàng)作了《徙居橫山口號四首》等多首詩形容在橫山的客居生活,如《窮快活》詩云:
昏鴉占盡故林樹,老鶴孤飛無宿處。
東門種瓜官道傍,菟裘擇鄰遷復遷。
大兒橫山薜蘿屋,小兒東洲稊稗田。
此刻,謝應芳已攜家返回與奔牛同在一城的橫山,況且在妻家的日子也很安適自足,但是,他念茲在茲的,仍是他安放心靈的原鄉(xiāng)——奔牛。其《短歌行》云:
我祖我伯我父兄,青冢累累續(xù)遷祔。
轉(zhuǎn)頭滄海又揚塵,十年逃難歸洪武。
昏鴉滿樹雀無枝,結(jié)巢乃在橫山塢。
畢竟,奔牛才是謝應芳家族墓地和記憶的根基,劫后余生到底還要不要回歸故鄉(xiāng)以及如何回歸的思想斗爭,仍在他的內(nèi)心繼續(xù)著。
入明后,謝應芳曾數(shù)年頻頻往返于橫山與蘇州之間。顯然,他的身心依舊未有依歸。他為何還念念不忘蘇州呢?因為此地有值得牽掛的親人、懷念的舊居和心系的故交。
謝應芳次子謝林沒有隨家人共返橫山,而選擇留在了昆山。因思子之故,謝應芳不時前去昆山,如其《東吳野語》就記載“洪武壬子冬,毗陵謝某過許墩許均善家”。洪武壬子即洪武五年(1372),許墩即許家墩(地屬昆山)。洪武七年(1374),謝應芳故地重游,作《除夕》詩一首云:
姑蘇城外小湖邊,寂寞僧房借榻眠。
詩稿寫成丁卯集,歷頭看盡甲寅年。
中原喋血人爭地,南國啼饑水拍天。
起坐夜深如守歲,屋山風雪灑寒氈。
他回憶起在蘇州漂泊多年的歲月,心頭百感交集,無疑對此地充滿感情。因此謝應芳又在洪武九年(1376)搬去昆山千墩小?。ㄆ洹端{(diào)歌頭》詞注云:“洪武九年秋,余卜居千墩,嘗作水調(diào)歌”)了一陣,在此期間與摯友唱和,不亦樂乎(見其《楊提學過千墩寓舍出示吳淞道中所作,予次韻酬之》《次韻答集講主二首》諸詩)。
蘇州儼然成了謝應芳的第二故鄉(xiāng)。不過,他終究沒有“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促成其放棄終老蘇州的原因,除卻心底里故鄉(xiāng)的召喚,還有一層現(xiàn)實的考量。了解明史者周知,明初朝廷對江南文人采取了高壓的政策。許多選擇留住蘇州的謝應芳友人都遭到了迫害。例如,玉山雅集的召集人顧瑛客死流放地臨濠;盧熊在兗州知州任上下獄致死;袁華受子牽連也身死囹圄……面對好友接踵慘遭不測,謝應芳奮筆疾書,接連作詩,如《祭顧仲瑛詩》云:
世故一變更,十室九顛覆。
…… ……
時余避難來,憔悴如病鵠。
又如《示子》云:
水魚漏網(wǎng)亦幾希,全家幸爾歸鄉(xiāng)土。
欲學龐公遠城府,骨肉遭逢射弓弩。
臥疴兩月悟前非,白生虛室春熙熙。
茹荼味亦甘如飴,朝來坐起沐且櫛。
炙背茅檐抱雙膝,七十八年聊紀述。
再如《吳中行惠方竹杖》云:
今年八十余,舉足勢欲僵。
一目眇數(shù)月,白日如昏黃。
出門多棘榛,況復畏虎狼。
他用飽蘸血淚的詩筆,祭奠著身邊漸行漸遠的身影,緬懷著過去顛沛流離的生涯,并控訴著明初嚴霜烈日的氣氛。
謝應芳萌生并拿定了徹底還歸故鄉(xiāng)之意,其《寄熊元修》詩云:
佳兒發(fā)軔之官去,名父居閑味道腴。
詩卷剩添兵后作,酒杯常為客來沽。
江湖結(jié)社鷗盟冷,遼海還鄉(xiāng)鶴夢孤。
煙水相望遠相憶,寒云欲凍晝模糊。
其《水調(diào)歌頭》詞注又云:
今也人事乖違,欲還故土,故復和前韻,以述其情,并以留別吳下諸友。時十三年六月初也。
可知,謝應芳告別曾在亂世中收留他十幾年的蘇州,于洪武十三年(1380)正式回到故鄉(xiāng)。恰在此轉(zhuǎn)折點上,謝應芳的家境也有所好轉(zhuǎn),他于同年85歲生辰所作《生日口號二首》其一云:兒業(yè)經(jīng)鋤能養(yǎng)志,家居瓢飲不憂貧?!薄抖良词隆芬嘣疲骸昂嗡凭票L在手,青山相對適閑情?!笨梢娖浼抑芯皼r和心理狀態(tài)都較為樂觀。其鐘愛卻遭戰(zhàn)火毀壞的白鶴溪別墅也重建一新,還邀請路過的好友留宿(見其《答管伯齡書》)。至此才可以說,謝應芳的身體與心靈均得到了落葉歸根般的結(jié)局,其與離鄉(xiāng)之旅同樣一波三折的返鄉(xiāng)之旅也畫上了休止符。
楊鐮《元詩史》將謝應芳歸入“避難詩人”之列,足見謝應芳在易代之際的紀行詩作不但可以概括其個人的詩歌特點,而且其成就也能與同代其他杰出詩人比肩。這些作品體現(xiàn)了紀行文學中時、地信息的征實傳統(tǒng),所以可補史之闕。然而,作者又并非將行經(jīng)的時間地點細大無遺地加以縷敘,而是用隨行情感的跌宕起伏來帶動詩中行跡的轉(zhuǎn)移,巧妙地借助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為讀者提供了一幅幅在元末明初這個特定時期中江南文人個人身世與家國命運交織互動的鮮活側(cè)面。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