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唐柳先生文集》是朝鮮朝世宗命集賢殿群臣崔萬里等人編纂的古代韓國首部柳宗元個人詩文集,以初鑄甲寅字金屬活字本刊行。作為世宗為振興詩學(xué)所刻的必讀書目,它自產(chǎn)生之后就廣為流傳,成為了朝鮮朝士大夫們研習(xí)漢學(xué)的重要文本和資料,是柳宗元詩文集的域外珍貴版本。其古今詩部分(第四十二、四十三卷)現(xiàn)藏于韓國國會圖書館,通過考察《唐柳先生文集》的編次及訛誤字、注解等探究其具體底本,還原其編纂過程,可以有效探索其在古代韓國的影響和獨特的價值,進而對海外柳學(xué)研究有所助益。
[關(guān)鍵詞]《唐柳先生文集》;柳宗元;朝鮮朝;官撰;漢詩
[中圖分類號]I3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4)04-072-09
[收稿日期]2024-02-13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朝鮮15世紀官撰唐宋詩文選集與中國文學(xué)關(guān)系研究》,項目編號:22BWW025。
[作者簡介]1.崔雄權(quán),朝鮮族,延邊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中朝(韓)古代文學(xué)比較;2.孫慶瑜,女,延邊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亞非語言文學(xué)(朝鮮文學(xué))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朝(韓)古代文學(xué)比較、域外漢籍。(延吉 133002)
柳宗元(773—819)不僅在中國,在古代韓國也影響深遠。高麗前期詩人林椿曾評價他“子厚雄深,雖韓愈尚難為敵”[1](268),稱贊柳宗元文筆深厚。15世紀,柳宗元在朝鮮半島聲名鵲起,世宗二十年(1438),世宗命集賢殿的崔萬里、金鑌等人編纂柳宗元的個人詩文集。世宗二十二年(1440)6月,首部官撰柳宗元的個人詩文集《唐柳先生文集》以初鑄甲寅字金屬活字本刊行,并在之后數(shù)次再刊??泻罅谠诔r半島名聲大噪,影響不再局限于他的散文。世宗二十六年(1444)安平大君主導(dǎo)編纂了《唐宋八家詩選》,柳宗元位列其中,成為朝鮮朝詩壇的“唐宋八家”之一。17世紀,柳宗元個人詩集《柳柳州詩集》也刊印出版,他的詩作受到朝鮮朝文人的矚目,影響深遠。
韓國國會圖書館珍藏的《唐柳先生文集》(見圖1)第四十二、四十三卷(圖書藏號:古812.081-o435c),四周雙邊,版心題“柳文卷四十二”“柳文卷四十三”,上下下向黑色魚尾。開本28.4×19.1厘米,每頁10行,每行18字,注文為雙行小字。此本為甲寅字初刊本,其原因基于以下幾點:1.字體:據(jù)考,世宗十六年(1434),世宗命李蕆重鑄大字,即初鑄甲寅字,以明朝初期《孝順事實》《為善隱鷺》《論語》等書為字本,其中不足的字命晉陽大君李瑈書之。[2](3)經(jīng)對比此藏本與以上古籍字體一致。2.版心朝向:此藏本版心為上下下向,15世紀后期的刻本版心變?yōu)樯舷聝?nèi)向。3.版心花紋:此藏本為實心黑魚尾,16世紀后的刻本為三葉花魚尾。4.避諱字:朝鮮朝初期為避諱明朝國諱,均將“明”的“日”字旁改為“目”,此藏本的“明”字旁均為“目”(見圖2)。韓國國會圖書館珍藏的《唐柳先生文集》第四十二、四十三卷參考以上要點辨別,可認定其為朝鮮朝時期刊行的初鑄甲寅字初刻本?!短屏壬募肪C合了《五百家注音辯唐柳先生文集》《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和《新刊詁訓(xùn)唐柳先生集》三個版本編撰,選錄作品齊全,注釋十分全面,是東亞文化圈內(nèi)現(xiàn)存最完整的柳集版本。
一、社會文化背景與前人的研究
朝鮮王朝奉儒學(xué)為國教,實行“右文政策”。世宗即位后,設(shè)立集賢殿,借助文人們的力量展開了規(guī)模龐大的編撰工作,主導(dǎo)或參與出版眾多書籍。朝鮮朝科舉考試十分重視創(chuàng)作詩賦的文學(xué)能力和學(xué)問識見,“詩賦取士”的科舉制度使得地方和文人對于典籍的渴求空前激增。朝鮮朝建立后,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都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每逢鑄字,必定大規(guī)??Uy(tǒng)(1436-1449)以后,明朝與朝鮮朝交流逐漸密切,出使文臣與集賢殿文人詩文唱和,詩賦外交成為主流。與此同時,每當朝鮮朝文臣出使中國后,帶回去的書籍立刻就刊印出版。種種因素使得朝鮮朝初就形成了編撰、刊刻中國文集和詩文選集的潮流,刊行了如《分類補注李太白詩》(1434年刊?。?、《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1438年刊印)、《樊川文集夾注》(1440年刊印)以及《唐柳先生文集》(1440年刊?。┑鹊取mn國奎章閣所藏《唐柳先生文集》(圖書藏號:古3424-7-18)后附有南秀文的跋文:
臣伏睹殿下,以緝熙圣學(xué),丕闡文教,凡諸經(jīng)史,悉印悉頒。又慮詞體之不古,發(fā)揮二書,嘉惠儒士,使之研經(jīng)史以咀其實。追韓、柳以摛其華,其所以右文育材者,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矣。將見文風益振,英才輩出,煥然黼黻太平之業(yè),而我國家文物之盛,炳耀千古也無疑矣。[3](2)
由此可知,《唐柳先生文集》是作為朝鮮朝“右文政策”,振興文風所頒布的文集,是士大夫和文人儒士們研習(xí)的重要文本和資料。
與本文研究對象——朝鮮15世紀官撰的《唐柳先生文集》相關(guān)的國內(nèi)研究成果2010年才出現(xiàn),劉漢忠的文章[4](34~38)以16世紀中后期刊印的朝鮮本《唐柳先生集》卷十至卷十三為主,與宋代柳集的五種版本的異文進行比較研究,其底本是16世紀中后期印本,而非朝鮮朝世宗時期初刊金屬活字本。其對比的根據(jù)是吳文治先生的《柳宗元詩文十九種善本異文匯錄》和1979年出版的《柳宗元集》,并非是古籍原文,研究也沒有準確指明底本究竟是哪一個版本。
韓國涉及《唐柳先生文集》的研究是唐潤熙的文章[5](179~204)及唐潤熙與吳洙亨共同發(fā)表的文章[6](417~437),它們詳細地考察了韓國所藏的柳宗元文集和韓國歷代所刊行《唐柳先生文集》的各個版本及收藏情況。然而,目前韓國所藏《唐柳先生文集》各版本收藏情況與論文中的論述略有出入,同時唐潤熙的研究更注重各個版本的梳理,并未對底本、原文的注釋、脫字、訛字等逐句地進行詳細的考察。
二、從訛誤字、編次、注釋看《唐柳先生文集》的底本
據(jù)《朝鮮王朝實錄》記載:“上命集賢殿,撰集韓、柳文注釋。書成,命應(yīng)教南秀文跋之……柳亦有二本,其增廣注釋音辯,又不如五百家之詳也。讀者就此較彼,未易領(lǐng)會?!盵7](176)由此可知,朝鮮朝時期流行的柳宗元文集有兩個,分別是《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簡稱“增廣本”)和《五百家注音辯唐柳先生文集》(簡稱“五百家注本”)。兩個版本各有優(yōu)長,為了讓讀者更方便閱讀領(lǐng)會,世宗命令集賢殿群臣重新編撰,南秀文在跋文中描述了世宗的要求:“柳主增注音辯,亦取五百家注韓醇誥訓(xùn)詳備者增補,句暢其旨,字究其訓(xùn),開卷一覽,昭若發(fā)蒙?!盵3](2)這表明《唐柳先生文集》是以《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為主,以《五百家注音辯唐柳先生文集》和《新刊詁訓(xùn)唐柳先生文集》(簡稱“詁訓(xùn)本”)為補充。
《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四十三卷是集宋朝童宗說注釋、張敦頤音辯、潘緯音義三者合為一體的版本,北京圖書館藏有此書的元刻建本。
《新刊詁訓(xùn)唐柳先生集》是南宋淳熙四年(1177)韓醇所作音釋本,正集四十五卷,外集二卷,新編外集一卷。它以《四明新本河?xùn)|先生集》為底本作注,又搜尋遺落篇章增補新編外集一卷。現(xiàn)北京圖書館藏文津閣《四庫全書》底本和“四庫底本”兩個版本。
《五百家注音辯柳先生文集》是南宋慶元六年(1200)魏仲舉所編,他把韓愈和柳宗元文集一同編纂,為了相并列,也給柳宗元的文集命名“五百家注”,現(xiàn)此本完整本已不傳,只有北京TcBuPI8STSaxJ75tUhmfjJ2ZUHmyb7qusD5yxzfYIpI=圖書館藏南宋原刻殘本十一卷;《四庫全書》文津閣殘本二十一卷、外集三卷、附錄十卷;明洪武二十年(1387)俞良甫流寓日本時曾翻刻正集四十五卷,現(xiàn)藏于日本內(nèi)閣文庫。日本藏本與中國藏本合為一體可以將“五百家注本”全貌還原。
本文現(xiàn)以韓國國會圖書館所藏《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詩部分與“增廣本”“詁訓(xùn)本”“五百家注本”進行對比,梳理文本的訛誤字、編次以及注釋的異同之處,以明確古代韓國官撰文集之特征,考察其底本選錄的具體細節(jié)。
(一)《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詩部分訛誤字
自古以來,朝鮮本古籍最是完整且還原度最高。清朝孫從添的《藏書紀要》中記載:“外國所刻之書,高麗本最好。五經(jīng)四書醫(yī)藥等書,皆從古本。凡中夏所刻向皆字句脫落、章數(shù)不全者,而高麗竟有完全善本?!盵8](6)過去藏書家普遍稱朝鮮本為“高麗本”,流傳我國的善本多為朝鮮朝時期的印本,刊印上遵從古本,完整還原,《唐柳先生文集》的刊印亦是如此。
《唐柳先生文集》詩題中含“戲”字的,《唐柳先生文集》和“五百家注本”作“戲”,而“增廣本”和“詁訓(xùn)本”作“戯”;第四十二卷《弘農(nóng)公以碩德偉材屈于誣枉左官三歲復(fù)為大僚天監(jiān)昭明人心感悅宗元竄伏湘浦拜賀末由謹獻詩五十韻以畢微志》,“詁訓(xùn)本”中“弘農(nóng)公”作“宏農(nóng)公”;《酬婁秀才將之淮南見贈之作》,“五百家注本”中“作”字作“什”;《朗州竇常員外寄劉二十八詩見促行騎走筆酬贈》,“詁訓(xùn)本”中“騎”字作“驛”;《再受連州至衡陽酬贈別》,“增廣本”和“詁訓(xùn)本”均將“受”字作“授”;第四十三卷中《湘口館瀟湘二水所會》《南澗中題》《游石角過小嶺至長烏村》《與崔策登西山》《構(gòu)法華寺西亭》五首詩“增廣本”均在詩題后小字注“永州”,而其他各本均無;《省試觀慶云圖》在“五百家注”和“詁訓(xùn)本”中作《省試觀慶云圖詩》。綜合詩題的異字情況,《唐柳先生文集》與“五百家注本”不同的有6處;與“增廣本”不同的有12處;與“詁訓(xùn)本”不同之處有18處。其中,與“增廣本”的不同之處有7處是因為“增廣本”中詩題后只是簡要標注“永州”,而《唐柳先生文集》中將注釋完全保留。例如,《南澗中題》“增廣本”在詩題后小字標注“永州”,而《唐柳先生文集》則在注釋中表明:“韓曰:公永州諸記?!惫蕛烧哂兴煌?。
朝鮮朝對校書館刊印書籍,定有具體的賞罰辦法:“凡無錯誤,則監(jiān)印官啟達論賞,唱準人許給別仕。每一卷一字誤錯者,均字匠監(jiān)印官等笞三十,每一字加一等,并計字數(shù)治罪。后改為每一卷有三字以上錯誤,監(jiān)印官、唱準人、均字匠、印出匠都要受罰?!盵9](259)在此制度之下,從監(jiān)印官到刊出匠均極度重視,嚴謹刊刻。所以朝鮮本《唐柳先生文集》的錯別字極少。
此外,在避諱字上,宋代刻本為避諱宋仁宗趙禎而將“貞元”作“正元”,《唐柳先生文集》在刊刻中僅有一處在第四十二卷第二首《弘農(nóng)公以碩德偉材屈于誣枉左官三歲復(fù)為大僚天監(jiān)昭明人心感悅宗元竄伏湘浦拜賀末由謹獻詩五十韻以畢微志》中,“峻節(jié)臨衡嶠,(孫曰:正元十八年九月,憑自太常少卿為湖南觀察使。衡嶠,衡山也。在衡州屬湖南道)?!盵10](22~23)注釋中將“貞元”作“正元”,在“五百家注本”中也是如此,僅有此一處因避諱而改。
(二)作品收錄和編次比較
首先從作品的收錄數(shù)量上來看,《唐柳先生文集》和“五百家注本”收錄劉禹錫的詩9組,“增廣本”和“詁訓(xùn)本”收錄劉禹錫的詩6組?!短屏壬募泛汀拔灏偌易⒈尽钡谒氖硎珍浟藙⒂礤a的《題淳于髡墓》和《劉二十八詩》(《哭呂衡州時予方謫居》),第四十三卷收錄了劉禹錫的《傷愚溪三首》。據(jù)南秀文的跋文:“臣伏睹殿下,以緝熙圣學(xué),丕闡文教,凡諸經(jīng)史,悉印悉頒。又慮詞體之不古,發(fā)揮二書,嘉惠儒士,使之研經(jīng)史以咀其實。”[3](2)由此可知,世宗每每下令刊刻古籍之時,會要求文臣鉆研史實,力求還原最原始的樣貌。《題淳于髡墓》下一首便是柳宗元的和詩《善謔驛和劉夢得酹淳于先生》,第二首劉禹錫的《劉二十八詩》(《哭呂衡州時予方謫居》)的上一首是柳宗元的題作《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傷愚溪三首》是柳宗元去世后,劉夢得懷緬所作,全詩未提及柳宗元,卻處處是懷念。以“愚溪”來代替柳宗元,而此組詩的上一首便是柳宗元的《夏初雨后尋愚溪》,是“愚溪”的由來之詩。編撰《唐柳先生文集》之時,集賢殿文人們做到了“研經(jīng)史以咀其實”,相同地點的題詩、互相的酬和詩,甚至是包含同一典故的詩也有收錄,以方便讀者領(lǐng)會,編次的結(jié)構(gòu)合理,前后的順序也有講究,十分難能可貴(具體收錄劉禹錫詩作情況可見表1)。
(三)正文和注釋比較
在對正文和注釋的考察中,將古代韓國撰《唐柳先生文集》與“增廣本”“五百家注本”“詁訓(xùn)本”逐字句對比,可以考察文本中的具體異同之處。其正文和注釋的編錄,主要依照注釋內(nèi)容最全面的“五百家注本”,并以“增廣本”和“詁訓(xùn)本”作補充,與世宗交代的“柳主增注音辯,亦取五百家注、韓醇誥訓(xùn)詳備者增補”[7](176)略有差異。
首先以第四十二卷第三十八首詩《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為例,此詩頷聯(lián)的注釋內(nèi)容值得一提:“潘云:飐,職琰切?!都崱罚猴L動物也。《廣韻》:風吹落水也”與“增廣本”一致;“孫曰:芙蓉,荷花”與“五百家注本”一致。由此可見,集賢殿文人編撰時綜合參考了兩個版本。詩作原文有幾處異字:“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這一句原文與“詁訓(xùn)本”一致,“增廣本”和“五百家注本”作“嶺樹重遮千里月”。此聯(lián)的注釋:“腸一日而九回”,“增廣本”和“詁訓(xùn)本”均作“腸一夕”,“五百家注本”作“腸一日而九回”。
以第四十三卷第60首詩《漁翁》為例,本詩頷聯(lián)“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然楚竹”?!霸b訓(xùn)本”和“五百家注本”均作“燃”?!叭弧蹦恕叭肌钡谋咀郑墩f文》:“然,燒也。(注:徐鉉曰俗作燃。蓋后人增加)”。《唐柳先生文集》中作“然”,更貼近古實;頸聯(lián)“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短屏壬募愤x用“煙銷”,即燒毀之意,與前文“然楚竹”相應(yīng),指漁翁早起取楚竹燃燒取暖驅(qū)寒,楚竹燒盡后,太陽也出來了,而“煙消”則是指煙散盡,“煙銷”與詩意更符。后半句“欸乃一聲山水綠”選用“五百家注本”的“綠”字,與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均把顏色名詞化為動詞,將日出后的萬物從暗到明的動態(tài)過程展現(xiàn)在眼前,伴隨著漁翁離去的“欸乃一聲”瞬間“山水綠”,將日出的景象表達得更為生動。如采用“增廣本”和“詁訓(xùn)本”的“淥”字則太普通無奇,大大削減了原詩的韻味。尾聯(lián)注釋“韓曰:陶淵明《歸去來辭》:云無心而出岫”。與“五百家注本”除“辭”字之外一致。
從以上兩首詩可見,僅一句詩句,例如“腸一日而九回”和“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均不只是參照“五百家注本”或“增廣本”“詁訓(xùn)本”,可見集賢殿文臣在編撰《唐柳先生文集》之時,并非按照宋朝所刊柳集照搬照錄,而是逐字逐句地綜合采取各個版本,并在理解原詩的基礎(chǔ)上還原,十分嚴謹客觀,朝鮮本的《唐柳先生文集》是獨一無二的柳集。
《柳宗元集》自劉禹錫編纂之后的晚唐到現(xiàn)在一千余年間,全集、柳文集、柳詩集等種類達數(shù)十種。在朝鮮朝世宗下令(1438)之前,其版本也已衍生出眾多形態(tài),如《新刊百家詳補注柳先生文集》、鄭定《重校添注音辯唐柳先生集》、廖瑩中《河?xùn)|先生集》等等,為什么選擇了“五百家注本”“詁訓(xùn)本”和“增廣本”為底本進行編撰呢?首先,《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是柳宗元詩文集集注本最早的一種,紀昀曾評:“其音釋,雖隨文詮解,無大考證,而于僻音難字,一一疏通,以云詳博則不足,以云簡明易曉,以省檢閱篇韻之煩。”[12](19)世宗最初下令刊刻柳集的目的是供科考生學(xué)習(xí),用“增廣本”來學(xué)習(xí)可以快速了解柳文柳詩,省去了查閱僻音難字的問題,且與世宗的要求“以便披閱”相一致。其次,最初的劉禹錫所編柳集為三十卷,而后隨著注釋文的增加,逐步發(fā)展到四十五卷。四十五卷本系統(tǒng)中可考最初版本的穆修家所藏,1023年穆修以此為底本編《河?xùn)|先生文集》。而后沈晦于1114年編《四明新本河?xùn)|先生集》,其在后序中提及:“大字四十五卷所傳最遠,初出穆修家,云是劉夢得本……柳文出自穆家,又是劉連州舊物。今以四十五卷本為正,而以諸本所余作外集?!盵11](13)沈晦自述認為穆修家的《河?xùn)|先生文集》是最初劉禹錫所編本,以此為底本參考其他各本進行編撰。1177年,韓醇以沈晦本為底本音釋《新刊詁訓(xùn)唐柳先生詩文集》?!霸b訓(xùn)本”參照的是所傳最原始的柳集版本,選擇此版本也是對于柳集的最原始形態(tài)的還原。最后,1200年魏仲舉編《新刊五百家注音辯唐柳先生文集》,紀昀論其“雖編次叢雜,不無繁贅,而旁搜遠引,寧冗毋漏,亦有足資考訂者”。[12](20)“五百家注本”雖內(nèi)容冗雜,編次繁瑣,但是搜集的內(nèi)容旁征博引,絕無疏漏,無疑是柳集集注本中注釋最全面、最廣泛的一版。
“五百家注本”的注釋內(nèi)容保存了注者姓氏,且內(nèi)容最為豐富,《唐柳先生文集》與“五百家注本”的注釋相同之處達90%,有個別參考“增廣本”和“詁訓(xùn)本”。編次順序以“增廣本”為主,參照“五百家注本”全面的收錄作品,內(nèi)容上追求綜合性的采納,注釋文依照最詳博的“五百家注本”,以“詁訓(xùn)本”和“增廣本”為補充。
朝鮮15世紀集賢殿文人在編撰《唐柳先生文集》之時,選取了柳集中最具有代表性且各有優(yōu)長的三個版本,并雜糅了三個版本的特點,力求還原最原始的柳集樣貌。同時,集賢殿文人在編撰過程中也發(fā)揮了主觀能動性,如完整收錄了柳宗元與劉禹錫的酬和詩,主動解釋柳宗元的作詩背景,使文集的編次更加科學(xué)、易于理解,使其與中國所傳各版本柳集均不一致,內(nèi)容豐富且全面,具有極高的版本價值。
三、《唐柳先生文集》的價值與影響力
世宗十七年(1435)集賢殿大提學(xué)李孟畇向世宗提出振興詩學(xué)的具體措施,在此背景之下,首部柳宗元個人詩文集《唐柳先生文集》應(yīng)運而生。作為科舉考試的必讀書目,《唐柳先生文集》自產(chǎn)生之后流傳甚廣,甚至數(shù)次再刊。據(jù)統(tǒng)計,朝鮮朝時期文集中翻刻頻率最高的依次是陶淵明、李白、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等。柳宗元的文集翻刻頻率位列第三位,其受歡迎程度不容小覷。朝鮮朝肅宗年間,柳宗元個人詩集《柳柳州詩集》也刊印出版。另外,在安平大君主導(dǎo)編撰的《唐宋八家詩選》中,柳宗元也作為八家之一入選在列。可見《唐柳先生文集》首刊后其影響力巨大,價值極高。
(一)《唐柳先生文集》再刊各版本
1.丙子字金屬活字本
中宗年間(1516—1544)刊行了丙子字金屬活字本(圖書藏號:?812.081-柳宗元),《朝鮮時代書目叢刊·清芬室書目》記載:“唐柳先生外集殘本一卷,新編外集、別錄、附錄各一卷一冊,中宗朝丙子字印本。四周單邊或雙邊,有界,每半頁11行20字,注雙行,內(nèi)向細三葉花紋魚尾??锕L23.5厘,廣16厘?!盵13](4779~4780)現(xiàn)此殘本第二至五卷藏于韓國啟明大學(xué)。
2.訓(xùn)練都監(jiān)字木活字本
朝鮮朝被日本侵略的“壬辰倭亂”時期(1592—1599),宣祖在義州避亂時設(shè)立訓(xùn)練都監(jiān),因物資和經(jīng)費缺乏,依靠保留的兵力和刻字工匠代替校書館,臨時制造了木活字刊行書籍,來售賣補貼經(jīng)費。在這種背景下,宣祖命人刊行了《唐柳先生文集》訓(xùn)練都監(jiān)字木活字本,靠翻刻他的文集來補貼經(jīng)費。此版本本集43卷,別集2卷,外集2卷,附錄、別錄、新編外集各一卷。此版本四周雙邊,半郭26.5*16.5cm,10行18字,注雙行,上下內(nèi)向花紋魚尾,且各卷題下注“諸家注”字樣(見圖3)?,F(xiàn)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藏此本的影印膠片。(圖書藏號:XG1-1999-18,19)
3.甲寅字、訓(xùn)練都監(jiān)字覆刻版木版本
《唐柳先生文集》初刊后,朝鮮朝內(nèi)府為供應(yīng)地方儒生科考學(xué)習(xí),將文集賜予地方并允許地方官府進行木版翻刻印刷,于是又產(chǎn)生了甲寅字覆刻版木版本和訓(xùn)練都監(jiān)字覆刻版木版本。此版本在韓國奎章閣、高麗大圖書館、全南大圖書館等有收藏。
《唐柳先生文集》在1440年首部出刊后,此后數(shù)年間幾次再刊,特別是訓(xùn)練都監(jiān)字本的刊印。鑒于當時通過售賣書籍來補貼經(jīng)費的社會背景,《唐柳先生文集》的再刊許可證在當時社會的需求度也很高,其影響經(jīng)久不衰,是柳宗元詩文在朝鮮半島傳播的有力載體,發(fā)揮著不可估量的作用。
(二)柳宗元個人詩集《柳柳州詩集》
肅宗年間(1674—1720)刊行了藝閣筆書體木活字本《柳柳州詩集》(圖書藏號:??古3717-88),它從《唐柳先生文集》中篩選出古今詩142首獨立刊印,四周雙邊,半郭21.7*13.6cm,10行20字,上下內(nèi)向三葉花魚尾。此集現(xiàn)藏于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此本獨立詩集的編撰將焦點聚集在柳宗元的詩作品上,刪去了所有注釋。
經(jīng)對比,此詩集與《唐柳先生文集》編次順序完全一致,前文中已提到大部分柳宗元詩文集均未收藏的三組劉禹錫的詩《題淳于髡墓》《劉二十八詩》《傷愚溪三首》在《柳柳州詩集》中也均有收錄。異字情況也完全一致??梢?,編撰者是參照《唐柳先生文集》編錄的。此柳宗元詩集的獨立刊行證明了《唐柳先生文集》刊印出版后,柳宗元詩作在古代韓國受到矚目。
(三)綜合性詩選集《唐宋八家詩選》
《唐柳先生文集》刊行六年后,即1444年,由安平大君李瑢主導(dǎo)帶領(lǐng)集賢殿文人編撰的中國詩人綜合性詩選集《唐宋八家詩選》,收錄了李白、杜甫、韋應(yīng)物、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和黃庭堅八人的詩作。安平大君(1418—1453)字清之,號匪懈堂。他擅書法、詩文、書畫,在《唐宋八家詩選序》中評價柳宗元詩作“幼眇清妍,言婉情至”。
《唐宋八家詩選》中收錄柳宗元的詩歌共25首(如表6所示)。這25首詩中,五言律詩3首、七言律詩9首、七言絕句13首。多數(shù)詩作于815年,是柳宗元再次被貶為柳州刺史之時所創(chuàng)作的,其中所選錄的詩作主題多以酬贈詩和山水詩為主?!短屏壬募肥鞘雷跒檎衽d詩學(xué)所編,柳宗元的詩歌在朝鮮朝振興詩學(xué)的舉措中一直備受推崇,影響深遠。
通過與《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詩部分對比后可知,《唐宋八家詩選》具體編次體例完全參照《唐柳先生文集》,一些異字情況,例如《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中詩句“嶺樹重遮千里目”,其余版本作“月”;《得盧衡州書因以詩寄》中詩句“蒹葭浙瀝含秋霧”,其余版本均作“淅瀝”;《從崔中丞過盧少府郊舍》中其余均作《從崔中丞過盧少府郊居》等等,除以上示例外,還有十余處典型的異字問題,《唐宋八家詩選》與《唐柳先生文集》完全一致。由此可以確認,《唐宋八家詩選》中柳宗元詩部分完全參照《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詩部分選錄(詳見表2)。
四、結(jié)論
經(jīng)詳細的文本對比考察后可知,在具體編撰過程中,《唐柳先生文集》中作品的選錄和注釋都是以《五百家注音辯唐柳先生文集》為主,以《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和《新刊詁訓(xùn)唐柳先生文集》為補充,在原文方面以《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和《五百家注音辯唐柳先生文集》為主,綜合選擇后編撰的詩文選集。
《唐柳先生文集》刊刻后,其數(shù)百年間影響經(jīng)久不衰,數(shù)次再刊可以顯現(xiàn)其被廣泛接受,《唐宋八家詩選》和《柳柳州詩集》皆以《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詩部分為底本?!短屏壬募返木幾隹癁榱谠娢脑诔r半島的傳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高麗朝前期詩人林椿評價柳宗元“文以氣為主,動于中形而于言,非抽黃對白以相夸,必含英咀華而后妙,歷觀前輩,能有幾人。子厚雄深,雖韓愈尚難為敵”。[1](268)這是現(xiàn)存可考對柳宗元最早的提及,還是基于柳宗元的文章。15世紀《唐柳先生文集》刊行后,文人們次韻、擬作柳宗元詩作的風尚達到高潮,如李胄《次劉子厚別舍弟宗一韻》、趙晟《次柳子厚早梅韻贈僧元珪》、申叔舟《題漁隱試卷次柳子厚詩韻》、樸泰輔《擬柳宗元飲酒》等等諸如此類,在此不再一一例舉。正祖贊曰“柳宗元下筆創(chuàng)思,與古為侔,精裁密制,燦若珠貝”。[14](42)由此可知,古代韓國首部官撰柳宗元詩文集《唐柳先生文集》在為振興詩學(xué)刊行之后的數(shù)百年間一直發(fā)揮著余熱,讓柳宗元作為一名詩人聲名遠播,其詩作走入朝鮮朝文人的視線,備受推崇,掀起了柳宗元在古代韓國傳播接受的高潮,是柳宗元詩歌在東亞范圍內(nèi)傳播和影響的有力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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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唐柳先生文集》,韓國國會圖書館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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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紀昀撰:《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廣州:廣東書局,186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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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韓]李祘:《詩觀五百六十卷(寫本)》,《韓國文集叢刊(267)》,首爾:景仁文化社,1991年。
[責任編輯 張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