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法實踐中,部分強拿硬要型尋釁滋事的刑事案件當事人會假借交易的表象掩飾、否認其犯罪行為,或以強迫交易罪進行輕罪辯解。為準確認定行為性質,一方面需要立足于案件的具體情境,穿透行為表象,準確歸納涉案事實;另一方面需要辨析其行為是否具備市場交易的基本要素,以此界分強取與低價強買,對于超出交易范疇的強取行為,筆者認為應以尋釁滋事定性。
曾有這樣一起案件:2021年起,付某某經預謀,事先尋找有金屬材料庫存的企業(yè)作為目標,謊稱自己是該企業(yè)附近夜總會、KTV從業(yè)人員且有一定社會背景、勢力,編造需要少量金屬材料造雕像等理由聯系企業(yè)經營者,要求上門收購。隨后帶領多人駕車至相關企業(yè),付某某利用自身較為兇悍的形象及己方多人的強勢,使企業(yè)人員心生畏懼不敢違抗攔阻,遂不經價格協商、貨物稱量,強行將大量金屬材料搬運裝車,僅向企業(yè)經營者任意給付遠低于貨物價值的現金或不支付價款了事;此后將所獲金屬材料變賣獲利。
從具體案情來看:2021年下半年某日及2022年6月14日,付某某均以收購少量銅料為其經營的KTV場所造雕像為理由,先后兩次聯系江蘇某電氣有限公司的管理人員,再帶領多人駕車至該公司廠區(qū),強行將大量廢銅料、廢鋁料裝滿面包車后運走。其間,付某某僅向該公司在場人員隨意給付人民幣數百至千余元的現金便離開現場。
2022年8月10日,付某某又以購進少量鋼鐵材料為夜總會制作飾物為由,聯系上海市金山區(qū)某設備有限公司經營者楊某某,后帶領徐某某、張某某、王某某駕車至該公司廠區(qū),強行將600千克以上的鋼料裝車運走(經鑒定,價值為2712元),并欲向被害人楊某某隨意給付現金數百元了事,但被害人楊某某未敢收??;付某某等人駕車離開,將上述鋼料以1500元的價格變賣。后該公司報警。
付某某到案后否認犯罪,辯稱自己從事廢料交易(也稱“收廢”),支付的價款金額均經對方同意;如上海市金山區(qū)一節(jié)的案情,則是因廢料價值較低,對方拒絕收款自愿贈與。
對此,承辦檢察官主要引導公安機關從兩方面加強補證:一是以作案的慣用模式為固證重點,夯實三節(jié)成案事實。付某某有預謀地選擇產業(yè)固定的企業(yè)經營者作為犯罪對象,偵查人員根據付某某活動軌跡及類似報案情況進行摸排時,大部分涉案企業(yè)或擔心報復,或人員變動,或未能辨認出具體作案人員,無法提供有效證據。經審查,與付某某關系緊密的其他涉案人員當中,付某某繼子何某某雖否認參與前述三節(jié)事實,但明確指出付某某曾專門向他人學習了以收廢為名上門強取的套路且經常作案,證言中包含虛構社會背景造勢、上門任意搬運不過秤、隨意給付極低錢款等豐富的細節(jié)。承辦檢察官要求偵查人員完整提供了何某某該次訊問的同步錄音錄像,并向被害人重新制作筆錄,詳細確認了付某某對企業(yè)作案的具體經過,與何某某的證言內容形成了充分印證,認定付某某套路化作案,而非在長期正常收廢中僅出現三次所謂“交易糾紛”。
二是以貨值與付款情況的差異為取證方向,破解金額認定困境。上海市金山區(qū)一節(jié)事實,付某某自認銷贓600千克,雖低于被害人所述,但能據此認定并保證入罪數額;而其拒不交代其他兩節(jié)事實,因其作案時并不對金屬料進行稱量,隨意給付少量現金,被害單位僅能憑經驗估算損失。在無法確認具體金額的情況下,可尋求證實金屬料真實價值與付某某任意給付金額之間存在的差異程度:向企業(yè)人員核實被強拿的金屬材料的種類、價格及付某某給付僅千元左右錢款了事;2022年6月14日廠區(qū)監(jiān)控顯示,當場四名男子將大量銅料裝滿面包車,且銅價本身較高;付某某作案套路具有一慣性特征和最大化逐利目的,其任意給付的少量錢款并非只是“略低于市場價值”,其中存在較大價差。
在行為定性方面,審查期間主要有強拿硬要型尋釁滋事、低價強買型強迫交易這兩種分歧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付某某行為屬于低價強買的強迫交易性質。首先,從整體行為來看,付某某具備收廢經營者的行為外觀,其虛構的社會背景和收購事由仍屬于收購鋪墊和壓價的范疇,當場并沒有直接的暴力威脅,尚不致使企業(yè)經營者明顯處于弱勢甚至畏懼到不敢協商、反對的程度,最終給付錢款偏低且屬于估算,但在收廢情境下仍可以認定為強買貨物的對價。其次,就侵害法益來看,付某某主要是違背了企業(yè)經營者的交易意愿,侵害了市場經濟秩序。付某某為獲得交易機會,先通過購買少量金屬的說辭得以上門,但到場后轉而要求大量收購迅速裝車,是利用對方“嫌麻煩”的心理,使其對現狀無奈妥協,以較低的價格向付某某出賣廢舊金屬料,故以強迫交易定罪為宜。
筆者(即承辦檢察官)持另一種意見:付某某行為屬于強拿硬要的尋釁滋事性質。首先,付某某并非正常的收廢經營者。本案證據已能證實其向他人學到這一犯罪套路,有明確預謀。在該慣用模式下,所謂收購金屬材料僅是表象和強取的引子,付某某并不要求對方與其進行真正的交易,反而是用其特意營造的兇悍形象背景及眾人上門的氣勢威懾,使得企業(yè)經營者心生畏懼,從而不敢與其進行任何關于交易條件的商討,其目的就在于強行占有企業(yè)所有的物品價值。付某某強行拉貨裝車過程中,根本不與對方協商定量、進行稱量,缺乏作為市場交易行為的基本要素,其獲得貨物的關鍵行為方式就是直接強取,所謂的價款只是單方任意給予對方的極低錢款,金額上并不以貨物的實際價值為依據。如上海市金山區(qū)一節(jié)事實,楊某某稱付某某僅象征性地要支付200元了事,即便如付某某辯解欲出價600元,與就低鑒定的2712元貨值之間仍存在極大的價值差距,不具有貨物對價的性質。
其次,構成強拿硬要型尋釁滋事并不需要采取直接暴力、威脅恐嚇舉動,尋釁滋事罪的用強與搶劫罪、敲詐勒索罪有程度區(qū)別,并不需要達到上述罪名中足以抑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只要能通過一定的強勢宣示,排除被害人的對物占有,滿足順利取得財物的目的即可。如本案中,涉案企業(yè)經營者作為被害人,當時面對的具體情境是多名帶有“混社會”氣息的人員上門,考慮到企業(yè)之后的經營發(fā)展,必然存在心理顧慮,不敢硬碰硬惹麻煩是合乎常理的反應。兩害相權,金屬廢料、材料相對而言尚是經營者估量后能夠承受的損失,付某某此時無需采取進一步的暴力、威脅手段,即能夠使被害人形成一定的心理恐懼或者心理強制,足以使得付某某順利強取金屬料。此外,付某某的行為無視正常社會秩序,其主觀上體現出的恃強霸道,也符合尋釁滋事罪的規(guī)制范圍。
2023年1月17日,上海市金山區(qū)人民檢察院以涉嫌尋釁滋事罪對付某某向法院提起公訴;2023年2月7日,上海市金山區(qū)人民法院以尋釁滋事罪判處付某某有期徒刑7個月,該判決已生效。
(作者單位系上海市金山區(qū)人民檢察院,文中觀點不代表本刊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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