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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蛾

      2024-10-28 00:00:00楊天天
      山西文學(xué) 2024年10期

      老李死后,鐘希蘭從來沒有夢到過他,甚至再也沒有夢到過小李。昨天晚上是第一次。

      醒來的一瞬間鐘希蘭有些失落,她重新閉上眼睛,試圖想起些夢里的事,但只覺得頭腦發(fā)脹,一股濁氣堵在胸腔。片刻,她緩緩起身,活動僵直的身體,然后拉開臥室的窗簾。時間還很早,微光順著縫隙散進來,照得墻壁愈發(fā)泛黃。那黃經(jīng)由幾十年厚重歷史堆積,連同從墻根深處溢出的青黑色,在陽光下胡亂膩作一團,散發(fā)出陰冷、發(fā)霉的氣味。這種氣味鐘希蘭并不陌生,它不斷從自己的血管和皮膚里,從斑駁的墻壁和老式木頭家具里,還從冰箱冷藏多日的飯菜和下水管道里滲透出來,陳陳相因地將她包圍,將藏匿在這個房子里殘余的生機一點點吞噬。

      就連臥室窗臺的那盆蘆薈也在不斷消瘦,原先翠綠飽滿的嫩葉從尖端開始枯萎。蘆薈是老李種在窗臺的,連同一些鐘希蘭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植物,只有蘆薈茍活到了現(xiàn)在。鐘希蘭忽然想起來,昨晚的夢里,老李教兒子踢球時還順帶問起了他那些寶貝植物。她剛準(zhǔn)備回答,就聽見小李大喊著“凌空抽射”朝他們奔過來。她想叮囑小李不要跑太快,注意安全,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下一秒,球場變成了一條狹長的隧道,老李和小李頭也不回地走向出口,留下鐘希蘭站在一片黑暗中。她想叫住他們,讓他們等等自己,可依舊發(fā)不出一絲聲音。情急之下,她撿起地上的石塊用力朝他們背影擲去,“啪嗒”一聲,石塊掉入波心,鐘希蘭隨著石塊沉沉墜落,水面泛起一陣漣漪,隨即恢復(fù)平靜。

      和往常一樣,鐘希蘭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倒一杯溫開水。開水前一天晚上得灌進保溫杯,這樣早上剛好入口。她必須按部就班安排好每一件事,五點五十喝水,六點坐在馬桶上,十一點吃午飯,消化完畢后強迫自己在床上躺上半個小時。下午三點吃藥,四點半準(zhǔn)備晚飯,飯后在客廳踱步半個小時,等待七點的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yù)報。如果還有精神,可以看半個小時電視,然后上床,閉上眼睛等待睡眠……

      老李剛離開那陣子,小娟每天都打電話來問她今天過得怎么樣,她回答完“挺好”后,兩人便陷入沉默。安慰的話鐘希蘭在葬禮上已經(jīng)聽得夠多了,況且從小娟嘴里說出來總歸有些別扭,噓寒問暖的話總共就那么幾句,又不好翻來覆去說,這樣一來自然剩不下什么可聊的。后來小娟建議鐘希蘭和她分享每天做了什么,起初鐘希蘭興致很高,吃完晚飯就緊緊攥著手機等電話。她總是早早就想好了要說些什么,從早晨起來一直到傍晚,她每做一件事就會想著,等晚上可以講給小娟聽??蓻]過多久她便發(fā)現(xiàn),電話里的內(nèi)容大多都是無意義的重復(fù),講得多了叫人心虛,怕那些日?,嵥闀屝【旮械綗o趣,講得少了又怕像之前那樣冷場。相較于之前,鐘希蘭竟感到了更大的壓力,每當(dāng)小娟沒有及時回應(yīng)她說的話,或者無意識地發(fā)出嘆息時,鐘希蘭就會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怎么就把別人隨口一說的建議當(dāng)了真呢。

      后來通話慢慢從每日改成每周,再后來固定為每月兩次,時間的夾縫被拓寬,鐘希蘭和小娟都感到了一絲輕松。每個月的三號,小娟來電話的日子,鐘希蘭仰頭喝下第一口水的時候,看見窗外有只死掉的飛蛾緊緊貼在滿是灰塵的玻璃上,像兩片干枯發(fā)黃的樹葉,在風(fēng)中輕輕顫抖。她隱隱感到有些不安,或許是見證了太多次生死的緣故,人老了總是會在某些時刻敏銳感知到生命的變化。只是就像通過關(guān)節(jié)的疼痛程度來判斷天氣的潮濕與否一樣,在雨落下之前,疼痛就早已經(jīng)潛伏在筋骨深處,生理和自然規(guī)律,這兩者都沒辦法改變。這也許正是死亡的殘忍之處,它假裝仁慈地向你釋放一些無用的信號,卻又總喜歡在意想不到的時刻降臨。

      這一點鐘希蘭在老李死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徹底洞悉了。老李出事的一個月前,總會時不時耳鳴,像一臺接收不良的收音機,嘶鳴聲從顱內(nèi)傳到耳蝸。老李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鐘希蘭卻總感覺有些不安,她猶豫了幾天,還是決定給小娟打電話,拜托她有空帶老李去做個檢查。約定好去醫(yī)院的那天凌晨,鐘希蘭半夢半醒間聽到丈夫起床去了廁所,過了很久也沒有抽水的聲音。她在黑暗中叫了兩聲“老李”后無人回應(yīng),慌忙披了衣服去看,發(fā)現(xiàn)老李緊閉雙眼,垂著頭坐在馬桶上,腳邊還有掉落的半卷手紙。

      喪事是小娟幫忙張羅的,鐘希蘭把存著退休金的銀行卡交給她后便不再過問。老李被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醫(yī)生告訴鐘希蘭死因是突發(fā)心臟病,一般發(fā)作時患者會快速失去意識,然后陷入昏迷,不會有太大的痛苦。鐘希蘭看著躺在那里緊閉雙眼的老李,面容平靜祥和,仿佛還在安睡,果真像沒有什么痛苦的樣子。頭頂兩根長燈管并排靠著,刺目的光匯聚在鐘希蘭的眼睛里,恍惚間她覺得躺在那里的其實是自己,又或者是她身體里的一部分,它們跟著老李一起長眠,永遠(yuǎn)都不會再蘇醒了。

      困意就在這時突然降臨。從凌晨四點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處在一種膽戰(zhàn)心驚的狀態(tài)下,放下這一切后,疲憊像潮水一樣從身體的四面八方涌來。迷迷糊糊間她聽見身后小娟在給侄子打電話,讓他順道去壽衣店買一套黑西裝,老李身上還穿著前夜的背心褲衩,被抬進棺木前得換一身正式的行頭。小娟報了尺寸后又特意叮囑侄子再配一條寶藍色的領(lǐng)帶,她想告訴小娟換個顏色,老李生前最討厭寶藍色,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寶藍色就寶藍色吧,她緩緩閉上了眼睛,仰面靠在長椅上,學(xué)著老李的樣子平靜安穩(wěn)地陷入了睡眠。

      這種困意一直伴隨著鐘希蘭,在老李的葬禮上,她眼皮半闔坐在老李的靈柩旁,像夢游一樣看著前來吊唁的稀落的人群。和鐘希蘭一樣,他們的臉上沒有過分的悲傷。老李已經(jīng)很老了,年輕人平靜地接受他的離開,年老的人羨慕他迅速而沒有痛苦的死亡。至于鐘希蘭,她的眼淚早就已經(jīng)在小李離開時流完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再見到他們父子,她只需要靜靜等待,然后祈禱自己能像丈夫一樣幸運——體面離場,以及有一個能幫著處理身后事的親人。直到葬禮結(jié)束,鐘希蘭從小娟手中接過老李的骨灰盒,回到家把它放在小李的旁邊時,突然聽到隔壁傳來嬰兒響亮的啼哭。

      鐘希蘭陡然間清醒,從那天起,她一點點失去了睡意。

      接到小娟電話時,鐘希蘭正從電飯鍋里舀粥,她已經(jīng)很久不炒菜了,費力地攪動鍋鏟和飛濺的油煙都讓她恐懼,電飯鍋現(xiàn)在是家里最重要的電器。小娟每次來都會幫她把冰箱里過期變質(zhì)的食物清空,再塞滿新帶的菜,往往是一些自己做的肉丸子、剝好的蝦仁、別人送的堆在家里吃不完的熟食禮盒,再加上一堆當(dāng)季蔬菜。每次做飯,鐘希蘭各種都會拿一點,沖洗后一股腦倒進電飯鍋里,加水加鹽,然后按下烹煮開關(guān)。

      “蘭姨,我今天下午過來看你,不過會晚點兒到。小潔今天要加班,下午我得幫她去早教班接下西西。”小娟這兩年一直住在女兒家里,幫著照顧外孫女。偶爾她也會在約定之外的日子打過來,抱怨一番不知道感恩的女兒女婿和他們調(diào)皮難管的女兒。鐘希蘭每次都只是靜靜聽著,從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她知道和兒子的前妻交往,有些分寸一定要把握,很多事不是她該問的,更不是她該管的。

      “實在不方便的話就改天吧,反正家里的菜還夠吃呢?!辩娤Lm把手機換到左手上,肉松浸泡在粥里,她舀起一小勺慢慢抿著。

      “不行的。我女婿單位發(fā)了箱螃蟹,我煮了兩只打算今天帶過來的,時間一長就腥了?!毙【曛犁娤Lm愛吃螃蟹,又懶得處理,每當(dāng)有螃蟹上市,她都會在得空時把肉剝好帶給她。

      “沒事兒,實在不行可以先放速凍?!?/p>

      “那怎么行呢?!彪娫捘穷^的音量提高幾分,“說了好幾次了,不要什么東西都放速凍。上次的帶魚,多新鮮啊,你非要放速凍冰著,拿出來吃的時候都不鮮了,這不是糟蹋好東西嘛。每次都這樣。”

      “我吃不完那么多,又舍不得倒掉?!辩娤Lm小聲解釋著,像犯了錯的小孩,明明知道小娟看不見,她還是下意識把頭低了下去。

      也許是察覺到自己語氣有些重了,對面的聲音柔和了幾分,“蘭姨,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是想著難得有機會,總得讓你吃上新鮮的才好。我知道這陣子來看你看得少了,家里大大小小各種糟心事,小潔最近工作不順,一回家就發(fā)脾氣,西西又馬上要上幼兒園了……”電話那頭喋喋不休說著,鐘希蘭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yuǎn),她知道話匣子一旦打開,再想關(guān)上就很難了,左手有些酸疼,她只好放下勺子換回右手接電話。

      隔壁年輕女人的怒吼聲就在這時準(zhǔn)時傳了過來,“你能不能快點,做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上學(xué)就快遲到了!”“牛奶怎么又給我剩下了,下次你再挑食干脆別吃飯,餓死好了!”責(zé)罵和牢騷同時涌向鐘希蘭,她感到腦袋昏沉,神情恍惚,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今天早上看見的那只飛蛾。

      老李走的前一年,隔壁那個叫甜甜的女人剛懷孕,老房子隔音不好,偶爾還能聽到她大聲給肚子里的嬰兒朗讀古詩和播放鋼琴曲的聲音。如今甜甜的女兒上了小學(xué),早晚各一次的胎教早已被各種大聲斥責(zé)和謾罵聲取代。鐘希蘭有好幾次都想敲開隔壁的門勸一勸,但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她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試圖組織語言,說出一兩句安慰小娟的話。剛要開口,就聽見小娟在電話那頭叫自己。

      “蘭姨,蘭姨。你在聽嗎?”

      鐘希蘭應(yīng)了一聲。

      “我先不和你說了,還有一堆事等著我呢。總之你今天一定要待在家里等我,哪兒都別去,我c1c88196c85b791a049e1c1d9abb2c98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辈坏如娤Lm答應(yīng),電話就匆忙掛了。

      鐘希蘭放下手機,暗暗對小娟多此一舉的叮囑感到好笑,她已經(jīng)被困在這里好久了,除了下樓倒垃圾,她還能去哪兒呢。她其實知道小娟想和她商量什么,她已經(jīng)明里暗里提過好幾次,想幫鐘希蘭找個舒適的養(yǎng)老院住進去。鐘希蘭理解小娟,這么多年她為自己這個前婆婆做得已經(jīng)夠多的了。不知不覺間,小娟自己也是個快六旬的老人了,她當(dāng)然也有她的顧慮和難處,把鐘希蘭擺在一個隨時有人可以照顧的地方,或許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

      但鐘希蘭還是在找各種理由拖延,小娟有一次笑話她,說她抗拒去養(yǎng)老院的樣子,像極了她害怕去托兒所的外孫女西西。鐘希蘭沒有反駁,她當(dāng)時心想,西西上托兒所起碼每天都有人接她回家。她如果去了養(yǎng)老院,可能就沒有家了。想到這里,鐘希蘭嘆了口氣,重新把粥送到嘴邊,涼掉的米粒結(jié)成了塊狀,和肉松板結(jié)在一起,糯糯地黏在舌尖?!班亍钡匾宦暎舯阼F門被重重關(guān)上,她聽見小女孩對母親說——

      “請你不要再生氣了,媽媽。”

      鐘希蘭是在小李的葬禮上和小娟重聚的。那時小李和她已經(jīng)離婚六年,兩個人的分開平靜卻很堅決,鐘希蘭不明白,當(dāng)初說什么也要在一起,怎么才短短幾年,就變成了說什么都要分開呢。小李給出的原因是性格不合適,顯然這不是一個能讓父母接受的理由,但不管她和老李怎么勸,小李都始終緘口不言。六年后,小娟再次出現(xiàn),當(dāng)時鐘希蘭沉浸在悲痛之中,忘了問小娟是從哪里得知小李的死訊的,也絲毫沒有留意到小娟明顯凸起的肚子。

      孩子當(dāng)然不是小李的,鐘希蘭沒有過多地詢問,她和老李都以一種被動的姿態(tài)默許小娟重新進入了他們的生活。除了每年給小娟女兒準(zhǔn)備一個大紅包,他們和小娟的新家庭幾乎沒有什么聯(lián)系,只和小娟后來的老公吃過一頓飯。那天的氣氛還算融洽,大家都刻意回避提起小李,就連介紹鐘希蘭夫婦,也只說是好朋友的父母?;厝サ穆飞侠侠钜痪湓捯矝]有說,晚上鐘希蘭洗完澡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他獨自一人站在小李的遺像前發(fā)呆,小房間的燈沒有打開,黑暗中老李的煙頭閃著橙黃色的光。

      老李活著的時候,每逢小李生日,鐘希蘭都會煮幾道小李愛吃的菜,然后和老李就著一瓶白酒慢慢吃光。老李不在的第一年,鐘希蘭在小李生日那天在廚房忙了一下午。最后一道菜上桌,她疲憊地坐在桌邊,排骨湯的熱氣一點點消失,沒什么胃口,鐘希蘭看著對面的空碗筷發(fā)呆,直到敲門聲響起,小娟拎著老李生前最愛喝的毛鋪站在門口。

      那一頓飯沒有想象中悲傷,她們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喝完了大半瓶酒。多數(shù)時候是鐘希蘭在說,說小李小時候調(diào)皮偷鳥蛋被老李發(fā)現(xiàn)毒打;說老李教小李踢足球,不小心把鄰居玻璃砸了;說小李上初中時突然生了場怪病,整夜發(fā)低燒,老李背著他一連跑了四五家醫(yī)院……仿佛只要她說得越多,他們在這個世界就能存在得越久。到最后實在講累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小娟起身收拾碗筷,順便給鐘希蘭倒了一杯溫開水。

      鐘希蘭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水一邊看著忙進忙出的小娟,心里陡然生出一種和她相依為命的悲涼。老李離開后,或許小娟是世界上唯一和自己一樣還記得小李的人了。又或許,小娟就是小李冥冥之中安排來代替他照顧她和老李的,要不然她怎么會早不出現(xiàn),晚不出現(xiàn),偏偏在小李的葬禮上出現(xiàn)呢?想到這里,鐘希蘭心里感到寬慰了許多,她起身去臥室搬出前天收拾好的紙箱子,等小娟收拾完回到客廳時遞給了她。

      箱子并不重,小娟一打開就看見十多雙顏色鮮艷的棉拖鞋用紡布墊著,整整齊齊地躺在里面。她抽了張紙巾把手擦干,然后拿出一雙細(xì)細(xì)端詳。鞋子做好沒多久,鞋底還有一股淡淡的橡膠味,黃色的牛筋鞋底周圍纏著一圈細(xì)密整齊的白色針線,鞋子內(nèi)里塞了厚厚的棉絮,被細(xì)膩的絨面布料包裹著,鞋口周圍鑲了一圈油亮水滑的黑色毛邊。手一伸進去,細(xì)密柔軟的絨毛撫摸著皮膚,溫暖又舒適。

      “怎么又費力氣做了這么多雙?你前幾年做的還能穿呢,結(jié)實得很?!毙【臧研臃呕厝?,手卻忍不住伸進去摸了又摸。

      “光結(jié)實有什么用,還是新棉絮穿在腳上暖和,再說你一到冬天腳上就容易長凍瘡,給你買來泡腳的中藥包你又懶得用,可不得多注意保暖?!辩娤Lm說。

      去年秋天,鐘希蘭看見小區(qū)幾個年輕人聚在小花園的一角擺攤,其中一個攤位的招牌上寫著:“內(nèi)含十八種名貴藥材,包治凍瘡?!彼胄虐胍傻啬昧艘话厝ピ囉茫萃暧X得腳底一晚上都冒著熱氣,連帶周身都暖和了。第二天她果斷又去攤位上買了兩個月的療程,一包沒舍得留,全都給了小娟。小娟一直沒敢告訴鐘希蘭,她買的草藥包在家放了不到一個月就開始發(fā)霉,繼而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最后全被老公扔了,為此她還被女兒和老公數(shù)落了好久。

      “蘭姨,我凍瘡早好了,你別再買那么貴的東西了。還有,你想買什么就提前和我說,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能上網(wǎng)買,可方便了?!?/p>

      “外面買的和自己做的能比嗎?就說這個棉鞋,外面買的看著厚實,踩著踩著就塌下去了,能不能捱過一個冬天都難說?!辩娤Lm有些不服氣,她隨手拿出一只,使勁拍了拍鞋面,砰砰兩聲,鞋子依然硬挺,沒有一絲褶皺和塌陷。

      “我當(dāng)然知道你做的鞋子好啦。我是怕你眼睛不舒服,你不是老和我說眼睛越來越看不清了嗎。對了,我給你買了副老花眼鏡,等寄到家之后我給你帶過來?!?/p>

      “就是因為眼睛越來越看不清了才要抓緊多做一點。”鐘希蘭嘆口氣道,“對了,那兩雙藏藍的是給小潔爸爸的。剩下那幾雙尺碼不一樣的,是留給小潔未來老公的?!?/p>

      “她才剛上大學(xué),結(jié)婚還早呢,哪來什么老公?。俊?/p>

      “時間過得很快的,別看現(xiàn)在你覺得好像離你很遠(yuǎn),其實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我知道你們家里沒人會做這個,所以想著趁我還能做就多做點?!辩娤Lm語氣認(rèn)真地解釋,“再說我現(xiàn)在一個人,總要找點事情做的。你知道的,我又不像你李叔叔,一有空就愛出去閑逛,我就愛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織織毛衣、聽聽收音機,也蠻好的。只是我這個眼睛是越來越看不清了,現(xiàn)在連穿個針線都要花上半天……”

      鐘希蘭絮絮叨叨地說著,突然看向小娟,“我之前給小潔做的毛衣,還合身嗎?”

      “合身的。她很喜歡,說了好幾次讓我謝謝鐘奶奶呢?!毙【赀t疑了兩秒回答。

      “那就好,我最近在編織書上看到個毛衣花樣特別好看,顏色搭配得也好,小潔皮膚白,穿著肯定好看。你下次來的時候順便幫我去店里買點毛線,我看看過年前能不能抓緊趕出來。”

      鐘希蘭興致勃勃地說著,小娟連連點頭答應(yīng),卻始終不敢抬頭看她。她怕目光一對上,眼淚就會忍不住掉下來,每一次離開家來這里之前,總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訴說,可是一見到鐘希蘭,這些情緒自然而然就消退了。對小娟來說,這里就好像一座燈塔,無須發(fā)出聲音,只要亮著靜靜地屹立在那里,哪怕是很微弱的光,也足以帶給她溫暖和力量。

      今天也是如此。早上和女兒大吵了一架,最終女兒留下一句:“你根本不懂我要的是什么,我不需要你來管我!”然后摔門而去。小娟白天給她發(fā)了好幾條短信都沒有回應(yīng),她想打個電話給丈夫,讓丈夫問問女兒在哪兒,晚上還回來吃飯嗎,想了想還是放棄了。盡管冬天的夜晚來得很早,她依舊覺得這一天格外漫長。霞光散去,陰霾籠罩在城市上空,小娟疲憊地靠在玻璃門上,看著窗外的月亮不斷上升,從一個弧形逐漸變得飽滿,最后像一個發(fā)光的水晶球,懸掛在大片白色絲絨質(zhì)地的云層下方。她呆呆盯著,直到眼睛酸脹,腦海里莫名其妙冒出上學(xué)時學(xué)過的一句古詩,“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彼嗔巳嘌劬Υ蜷_手機日歷,今天果然是農(nóng)歷十五,李悅的生日,每年的這個時候,月亮總是又圓又亮,沒有缺口,適合團圓的好日子。

      “蘭姨,我能給李叔上炷香嗎?順便給李悅也上一炷?!卑严渥又匦麓虬煤?,小娟鼓起勇氣問鐘希蘭。

      鐘希蘭點頭,領(lǐng)著她進小房間,指給她看放檀香和打火機的地方。從前房間里只住著小李,小娟從來沒有進去過,即使經(jīng)過也只是對著照片微微點個頭,像在和一個不熟的朋友打招呼。小娟把老李和小李案頭的酒盅倒?jié)M,然后點燃三炷香,虔誠地跪在蒲團上拜了三下。她對鐘希蘭說:“蘭姨,我想和李悅說說話?!?/p>

      檀木燃燒,香氣飄到鐘希蘭眼前,小房間的燈光有些昏暗,但一低頭她還是看到了小娟頭頂絲絲縷縷的白發(fā),和在小李葬禮上見到的小娟相比,這十幾年她也在悄無聲息地變老。鐘希蘭心里一酸,幾乎要落淚,她點了點頭,離開時輕輕地把門帶上。在門外她聽見小娟說,李悅,其實我一直想和你說聲對不起。

      房間不大,即使虛掩著門,里面說話的聲音也能清晰地傳出來,況且小娟并沒有刻意壓低音量。鐘希蘭知道,這些話小娟也是說給她聽的。人走了,身上的所有擔(dān)子也就一并卸下了,可活著的人得替他們繼續(xù)背著。

      “一是因為沒能照顧好你爸,如果我早點兒帶他去做檢查,或許意外就不會發(fā)生。還有就是當(dāng)年的事,這么多年我常常在想,如果我能在你提出分開的時候堅定一點,告訴你我有信心和你一起面對,是不是很多事都會變得不一樣?

      “其實后來我慢慢就想通了,不能生就不生唄,沒有孩子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從前我太執(zhí)著于要一個完整的家,后來才明白,有些東西如果你一開始沒有得到,這輩子就注定擁有不了。

      “你還記得我和你回通城見你父母的那天嗎?那天雪下得真大啊,我從來沒在老家看過這么大的雪。我背著一個舊旅行包走在你身后,一邊看著你的腳印一邊在心里害怕。但是一見到你爸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爸接過我的行李,問我愛吃什么,他這就去菜場買,你媽把親手織的毛衣交到我手上,捂著我的手給我取暖……我當(dāng)時就在心里想,原來這就是擁有家人的感覺啊。真好,我也有家人了。

      “所以我從你朋友那兒知道你出事后,第一時間就趕過來了。那時候我馬上也要當(dāng)媽媽了,我知道失去自己孩子的那種痛苦,從我見到蘭姨絕望地坐在你身邊的那一刻,我就下定決心要替你照顧好她。我現(xiàn)在把這些說給你聽,不是想向你炫耀我有多偉大,其實恰恰相反,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其實那個時候也是我人生最無助的時候,沒有人陪在我身邊,教我如何當(dāng)一個好母親,如果不是你的父母,我或許早就崩潰了。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父母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了。說起來是我在照顧他們,其實我們是在互相照顧,這個世上只有他們真心關(guān)心我,愿意聽我說話,讓我覺得我是被需要的?,F(xiàn)在你爸走了,我更應(yīng)該照顧好蘭姨,好讓你們在那邊放心?!?/p>

      “至于其他的,”鐘希蘭聽見小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算了,不說了,活了半輩子,早該認(rèn)命了?!?/p>

      黑暗中一道黃色的光線透過門縫斜落在地上,鐘希蘭靜靜倚靠在墻壁上,片刻,她推開門讓光線散開。小娟依舊腰板挺直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并攏,像在對著案頭祈禱。香爐里的香已經(jīng)燃燒了大半截,三縷細(xì)長的青煙朝不同方向飄散,最終一起消失在半空中。鐘希蘭默默站在小娟身后,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小娟的發(fā)頂。不遠(yuǎn)處五官相似的一老一少面帶微笑注視著她們,四周安靜極了,甚至能聽見香灰從案頭掉落的聲音,她們四人兩兩對望,一同掉入時間之外。一只飛蛾循著燈光飛了進來,先是在黃色的頂燈周圍繞了幾圈,然后飛出窗口,尋找更亮的光。

      鐘希蘭看著那只飛蛾,腦中不斷想象它死之前的樣子,抖動著細(xì)腿用力向前撲騰,一切都是徒勞,它柔軟的身體漸漸變得僵硬,隨即從窗沿滑落。陽光把翅膀照耀得漸漸透明,留下褐色的斑點呈波紋狀1a7a171037625fbdcfad9cbefc47fb525ac2f2ebec13c270b9c46ac3c685aab5分布在兩端,像極了鐘希蘭手臂和臉上的老年斑。鐘希蘭感到有些不適,早上喝的粥此刻膩在胃壁,試圖涌上喉嚨。她端起茶壺喝了一大口水,又呆呆看了會兒后,終于決定站上腳邊的矮凳,費力推開沾滿灰塵和油脂的窗戶。還沒來得及觸碰到飛蛾,右腳便踩到了地面的水珠,鐘希蘭雙手徒勞地在空中抓了兩圈,然后仰面跌坐在地上。

      疼痛首先到達髖骨,然后一點一點侵襲到全身,身體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鐘希蘭聽到了自己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的響聲,她的大腦空白了幾秒,隨即意識到自己正處在十分棘手的場面中。她知道自己不能立即行動,必須給身體一點復(fù)原的時間。漫長的等待后,她鼓起勇氣,費力地伸長左手扒住櫥柜的邊緣,右手撐住油膩的地面,試圖借助手臂的力量重新站起來。臀部剛離開地面不到半尺,右腿就傳來鉆心的疼痛,她重新癱坐在地上,明白了這種嘗試只是徒勞。下午一點,客廳的老式座鐘傳來準(zhǔn)點打鈴聲,“咚”的一聲響,然后是時針轉(zhuǎn)動的聲音,咔噠、咔噠,鐘希蘭仿佛聽見了自己的生命也在隨之流淌。

      她想起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的老年人摔倒自救指南,照著專家的話從頭部開始,然后是脖子、肩膀、雙臂,從上往下慢慢轉(zhuǎn)身,趴在地上匍匐向前。餐廳距離廚房有大約三米,每前進一步,她都必須把雙手?jǐn)傇诘孛嫔闲⒁魂?。情況還不是很糟,她還能借助雙臂的力量一點點挪動,漫長的半個小時后,她的一只手終于成功抓住椅子的一邊?,F(xiàn)在到了最關(guān)鍵的一步,她彎曲左腿,然后帶動右腿一起發(fā)力,只差那么一點兒,她的手剛夠到坐墊,雙腿就再次癱軟了下來。髖骨不斷傳來猛烈的刺痛,雙臂的力氣也差不多耗光,前年受過傷的右腿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磨難,鐘希蘭沮喪地趴在椅子底下,明白光憑自己的力量無濟于事。

      手機就在不遠(yuǎn)處,以往鐘希蘭總是用一根紅繩把它系緊后掛在脖子上。早上打完電話屏幕顯示電量不足,她便放在餐桌上充電,反正今天小娟會來,總不會有什么差池。她知道此刻懊悔也沒有用,很多事都是注定的,躲也躲不掉。無數(shù)次她想要怨恨,卻不知從何怨恨起的時候,她就會這樣勸自己。小李死時是這樣,老李死時也是這樣。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是在這里,鐘希蘭設(shè)想過很多次自己跌倒的場景,大多發(fā)生在衛(wèi)生間。她知道如果出事的是自己,不會比當(dāng)年垂著頭坐在馬桶上的老李體面到哪里去。所以她每次都很小心,即使洗澡也要把手機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鐘希蘭每次聽到電視里人們呼吁“要學(xué)會優(yōu)雅地老去”,都覺得無法理解。怎樣才能算優(yōu)雅,身上的皺皮、褐色的斑點、僵硬的手指,還有從身體深處散發(fā)的、口腔呼出的腐爛氣味,這些都是老去時要經(jīng)歷的一部分,它們和優(yōu)雅毫無關(guān)聯(lián),甚至叫人厭惡。當(dāng)一個人連抬手從架子上拿沐浴乳都做不到的時候,又怎么可能做到時刻提醒自己“要優(yōu)雅”呢?

      不過此刻她早已顧不上思考這些,鐘希蘭嘗試過呼救,好幾次樓道傳出有人路過的動靜時,她都會強忍著胸腔壓迫地面的不適發(fā)出喊叫。沒人回應(yīng),她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又無力,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她覺得此刻自己很像窗邊的那只飛蛾,以一種滑稽的姿勢緊貼著冰冷的瓷磚。它怎么能貼在窗戶上那么久呢?鐘希蘭想?;蛟S那只飛蛾在黑暗中徘徊了很久,無意間撞見她打開廚房的燈,以為自己終于看到了前行的方向,于是它不管不顧沖向那抹亮光,速度加上沖擊力使它狠狠撞在了玻璃上,然后再也沒能離開。

      不一樣的是,當(dāng)它柔軟的身體撞上玻璃的那一刻,疼痛只是一瞬間的事,然后就會永遠(yuǎn)消失。而鐘希蘭卻永遠(yuǎn)被困在了這里,身體匍匐,忍受著無盡的苦難。相較于身體的疼痛,擠壓膀胱時隱隱的墜脹感更讓她感到不安。她決定努力想些什么來轉(zhuǎn)移注意力,好在這事她十分擅長,總是有許多事可以想,活了那么多年,腦袋里積攢了太多的東西,她必須學(xué)會有選擇地清空,好給那些重要的記憶保留一席之地。很多時候她會忘記剪刀放在哪兒,或者食物的保質(zhì)期,但是有些事她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比如送走小李的那一天。

      小李離開的時候,鐘希蘭還算年輕,遠(yuǎn)沒有到甘心忍受上天交給她的一切苦難的年紀(jì)。小李是從車禍現(xiàn)場直接被拉到殯儀館的,鐘希蘭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化好了妝,面色蒼白,臉頰深深地凹陷進去,眼球有些鼓起,兩片嘴唇緊緊抿著,好像在刻意忍著不讓自己開口說話。她盯著看了許久,想確認(rèn)眼前這個五官有些錯位的陌生男人是不是和自己生活了三十幾年的兒子。老李看她一臉呆滯的樣子,怕她因為接受不了打擊而精神崩潰,他上前把鐘希蘭的頭埋在自己懷里,然后示意旁邊的人用黃布將遺體重新包好。

      葬禮舉行了三天,她在兒子身邊守了三天,這三天里除了偶爾上廁所和吃飯,她就一直坐在那兒,精神恍惚,雙眼失焦,不敢閉上眼睛。一閉眼她總會想起兒子站在門口和她告別的畫面。事情總在一瞬間發(fā)生,前一秒兒子還站在家門口,抱怨鐘希蘭早飯又做了他不愛吃的小米粥,下一秒他就身體僵直地躺在了那里。直到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和兒子的最后一次對話,在兒子耷拉著臉喋喋不休地抱怨完早餐,又開始抱怨身上那套鐘希蘭找人做的不合身的寶藍色西裝之后,她終于沒忍住把剛盛好的飯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摔。

      “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這么有本事,怎么離了這么久了也不再找一個呢。就知道挑我和你爸的毛病,我和你爸還能忍受你幾年呢,等到最后我們都走了,看你自己一個人怎么辦?”

      “這誰說得準(zhǔn)呢?當(dāng)初我也是真心想和素娟白頭到老的,到最后還不是吹了。”兒子抬手將袖口的紐扣系好,滿不在乎地答道,“說不定我就走在了你和我爸前面呢?!?/p>

      兒子把這句話留在門后就離開了,等到鐘希蘭回過神想把他叫住的時候,他早已下樓走遠(yuǎn)。后來鐘希蘭反復(fù)回想起那一天,讓她懊悔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沒有多花點錢給兒子買一套合身體面的西裝,沒有早一點起床準(zhǔn)備兒子愛吃的水餃,沒有讓老李早一點把自行車的鏈條緊一緊,還有在派出所打電話到家里告知意外的時候,因為去了隔壁串門而沒有第一時間收到消息……但她最懊惱的,是那天早上沒有及時把兒子叫回來,讓他在木頭門框上敲上三下,好讓老天及時把剛剛說的不吉利話收回。

      座鐘又“當(dāng)當(dāng)”響了四下,她知道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到了她給兒子和丈夫上香的時間。

      每次上香,按照慣例一家人都要說會兒話,她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今天要和他們聊什么。不過現(xiàn)在得加上一句,你們瞧,今天我真是倒楣透了。此刻鐘希蘭趴在地上,忍著小腹的酸脹和下半身的疼痛,和他們聊起了昨晚的夢。小李是幾歲開始踢球的呢?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她只記得那時候買不起足球,老李就用廢紙纏上膠布,給小李做了一個。小李寶貝極了,怕球散架融化,只敢在樓下的水泥地上小心翼翼地踢。后來老李發(fā)了工資給他買了個真的,他開始纏著老李帶他去更大的場地。說起來,和夢里相似的場景其實發(fā)生過很多次,那時候一大一小都熱情高漲,嘴上總喊著要殺進亞洲新興力量運動會,為國爭光。再后來,一切就都按下了暫停鍵,等到重新開始的時候,很多事情都已經(jīng)回不去了。

      鐘希蘭知道老李心里一直有遺憾,足球是他們兩個為數(shù)不多的共同愛好之一,盡管后來再也沒有一起踢過球,但是每逢有重大賽事,父子倆都會一人一罐啤酒,守著電視機一起看直播。小李走后,老李再也沒有看過球賽,他和鐘希蘭一樣,把一些東西藏在了記憶深處,不舍得扔掉,卻也沒有勇氣打開?!安恢垃F(xiàn)在你們會不會再在一起踢球,應(yīng)該兩個人都已經(jīng)跑不動了,不過聚在一起聊聊足球還是可以的,”說到這里鐘希蘭心里又感到安慰了些。每一次聊天她都會加入一些想象,想象老李和小李在某個地方重新相遇,然后抱頭痛哭,想像他們并肩坐在一個和這兒差不多的客廳里,靜靜地聽她說話,她相信自己終有一天也會加入他們,這讓她多了很多勇氣來面對孤獨和死亡。

      接著他們又聊到今天發(fā)生的意外?!澳侵伙w蛾,我總覺得它貼在窗戶上在看我,就像是一個征兆?!辩娤Lm說,“你知道的老李,兒子走的那天,我右眼皮一直在跳,我就知道我應(yīng)該把他叫回來的。還有你的耳鳴,人如果要發(fā)生意外,都會提前有征兆的?!焙屯R粯?,遇到什么事鐘希蘭總習(xí)慣先和老李分享,說到這里,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費力地抬起臀部,想減輕膀胱傳來的愈發(fā)明顯的尿意。

      她仿佛聽見老李像往常一樣見怪不怪地反駁,“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為它往往在人們措手不及的時候來臨,況且要不是你非要把它弄下來,也不會摔倒?!弊谝慌猿聊撕芫玫男±铧c頭表示贊同。

      盡管知道這只是自己的想象,鐘希蘭依舊覺得有些不服氣,“你們不懂,如果沒有飛蛾,也會有其他的東西,對了,還有我昨天晚上做的那個夢?;蛟S真的像夢里那樣,我很快就能見到你們了吧?!?/p>

      “雖然是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沒辦法避免的嘛。你早就應(yīng)該聽小娟的,讓她幫忙找個靠譜的養(yǎng)老院,或者找個保姆照顧你也行?!毙±畈逶挼?。

      鐘希蘭仿佛看見老李在搖頭,她知道老李能明白她的苦衷,比起沒有人照顧,將生活時刻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更讓他們感到無助。我還沒有到要完全靠著別人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呢。鐘希蘭總會這樣對自己說。盡管等真的到了那一天,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就像現(xiàn)在,精力即將被耗盡,意識也漸漸渙散,她再也無暇顧及生理上的種種反應(yīng)。尿液慢慢滲出褲子,襠部一片潮濕。鐘希蘭感到一陣暖意,空氣中傳來一股刺鼻的氣味,她絕望地趴在那里,任憑自己一直堅守的體面和尊嚴(yán)一點點消失。

      迷迷糊糊間,鐘希蘭感覺重新回到了溫暖的母體之中。她像嬰兒一樣蜷縮著,長長的臍帶通向未知的地方,四周一片混沌,沒有光明也沒有空氣。好在她不需要呼吸,她只需要閉上眼睛慢慢等待,等待一雙手從高處降臨,將她拉出這片無法掙脫的泥濘。然后,她不會像嬰兒那樣自顧自地放聲大哭,也不會有人群圍在那里等待,等待著慶賀新生命的誕生。臍帶繼續(xù)向前延伸,到達生命開始的地方,它以一個圓環(huán)的形狀,將鐘希蘭拉入生命的又一個輪回。

      時鐘又響了五下,距離小娟到來的時間越來越近,鐘希蘭想象著她在開門的一瞬間發(fā)出尖叫,接著捂住鼻子。她會拿起電話求助,然后,救護車會鳴著響亮的笛聲趕來,會有醫(yī)護人員把她固定在擔(dān)架上抬出去。也許會有人聽到動靜前來圍觀,他們會聚在一起討論這個面目陌生又熟悉的老人是哪一戶的,怎么好像從來都沒有見過?;蛟S醫(yī)生會用手觸碰到她沾著尿液的褲子,檢查她大腿骨頭的情況。她知道她應(yīng)該對他說聲抱歉,但是此刻她昏昏沉沉,即將進入睡眠。

      五點零五分,飛蛾扇動了一下翅膀,在鐘希蘭眼前消失。

      【作者簡介】 楊天天,江蘇南通人。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在讀。小說曾發(fā)表于《西部》《廣州文藝》《湖南文學(xué)》《西湖》等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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