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霄提議,我們或許能以聚會為由,把文志斌約出來。我不贊同,事情絕對沒這么簡單,還需從長計議。她不聽,非要給文志斌打電話,我拗不過,只能由她。三言兩語過后,王霄瀟灑地掛斷電話,眉毛一挑說:“妥了,初六中午,陶然亭聚餐?!蔽倚南?,那小子答應得爽快,到時就會出幺蛾子的。
果然如我所料,正月初六,我起了個大早,洗了頭,正刮胡子,突然接到文志斌打來的視頻。他的大臉緊挨著鏡頭,乍一看像個屁股,調整好距離后,他哭喪著臉告訴我,他因故不能赴約,深表遺憾,讓我和王霄說一聲。我讓他別扯那些沒用的,死也要給我死到飯店去。他說他人雖然不在,但精神與我們同在。我說我們要你的精神有個屁用?我們要把玩你的肉體。他支吾了半天,朝身后瞥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不方便啊,我岳父來我家過的年,這你已經知道了,可還有你不知道的,岳父是帶著他的幽門螺桿菌撲面而來的!直到昨天,我才發(fā)現(xiàn)他在偷偷吃藥,心想完了,這是個傳染病啊,整個春節(jié)期間,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吃飯,岳父甚至每餐都給大家夾菜,以示關愛。我買了試紙一測,果不其然,全家老小一起中招,無一幸免。我那岳父你是知道的,邏輯強悍,近似于蘇大強,硬說這病沒什么大不了的,十個人有九個都得,大家話趕話說得急了,他就說他是罪人,卷鋪蓋就要離家出走。兄弟啊,我家里亂成一鍋粥,再說這病最忌諱的就是聚餐,你倆去吃吧,我得閉關養(yǎng)病了,不說了,岳父他們出去鍛煉,應該快回來了?!?/p>
掛掉文志斌的視頻,我邊吃早飯邊思考,該用什么方法才能把他弄出來呢?他不出門,病永遠不會好。是的,他確實有病,但又不是他以為的那個病,來龍去脈一時很難說清。正想著,聽到樓下傳來一連串的汽車喇叭聲,到窗口一瞧,是王霄那輛二手大眾。雪還沒有化完,一只長尾山雀盤旋往復,尋找著落腳的枝丫。我并不想這么早出去,奈何王霄一直喊我,只好穿上羽絨服,跑下樓去。王霄指一指副駕,讓我上車。我坐好后問她去哪兒,她說去她家。我感到納悶,我們都是紡織廠子弟,當年廠子倒閉后,連同職工宿舍一起拆除,每家都在北關的安置小區(qū)分到一套兩居室,我家在一號樓,王霄家在八號樓,步行也就三分鐘,她為什么要開車來接我呢?而我一副出遠門的樣子,還像個傻子一樣系上了安全帶。我疑惑地看著她,她的頭發(fā)胡亂在腦后挽成個發(fā)髻,沒怎么化妝,看上去心情煩躁,用手指了一下后座說:“我剛去遺山運了一車水,順便拉你去我家?guī)兔π敦洠?,我爸也是腦子里有水,才會攤上這么個事兒?!蔽遗ゎ^一看,才發(fā)現(xiàn)后面堆了十來箱氣泡水,據說后備箱里還有。
王霄她爸下崗后一直在遺山市的一個廣告公司寫文案,她爸年輕時編過廠報,有文章散見于縣文聯(lián)內刊,是個文人。這幾年,公司越來越不景氣,工資一直拖欠,去年本來抓住個大客戶,是一家新興的氣泡水廠,沒想到年底時氣泡水廠也倒閉了,付不起廣告費,就拉了兩卡車臨期的氣泡水抵債,剛過完年,公司老板就下令,每位員工發(fā)放40箱氣泡水,新的一年,要元氣滿滿。她爸自己騎三輪車運回來20箱,差點累斷腰,于是命令王霄把剩余的20箱拉回來。
我和王霄把水搬到她家地下室的過程中,她父母始終在激烈地爭吵。
她媽說:“你還嫌我受的氣不夠多嗎?想拿這些破爛氣泡水來氣死我!”
她爸說:“這水是用來喝的,反正人總是要喝水的嘛。”
“哈,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日期,你能在過期前喝完?”
“那……人家白給的東西,不要白不要嘛?!?/p>
“把你能的,你倒是把工資要回來么!”
“你一輩子就知道個錢,你這個庸俗的女人!”
“哼,你倒是大方得很吶,自從廠子塌了以后,養(yǎng)老金的公家部分沒人給交,你十幾年連個人帶公家,一共墊進去多少了?看看老文,每年規(guī)規(guī)矩矩交錢,還沒等到60歲退休,兩腿一蹬嗝屁了,圖啥?”
“啊呀,你咋不看老張,當年好硬氣啊,養(yǎng)老金說不交就不交,現(xiàn)在活過了60歲卻沒地方領錢,腸子都悔青了?!?/p>
“哈,他腸子悔青了,你喝你的氣泡水嘛,把腸子喝爛掉才好呀!”
我搬著最后一箱水來到地下室,靠墻放好,感覺雙腿發(fā)軟,直不起腰來,逐漸地,后背也濕了一大塊,體力怎么這么差?不應該啊。王霄隨后進來,用腳一勾,地下室的門應聲關上,她父母的爭吵聲被隔在外面。她也累得夠嗆,緩口氣說:“熱鬧吧?我還沒跟他們宣布我辭職的事兒呢,瞧好吧,等一下的場面更精彩?!蔽艺f:“你就別往槍口上撞了,緩幾天再說吧,對了,文志斌不出來,我就說你那招不行吧?!蓖跸稣f:“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你以為我沒有別的計劃嗎?只要聽我安排,保準能讓他出門,順利的話,我還能躲過那場相親,天哪,我可真是個天才。”她早就說過,她媽要趁正月逼她去相親。
我問王霄詳細計劃是什么,她邊說邊打開一個箱子,取出兩瓶氣泡水,看了下生產日期,把一瓶扔給我,笑一下說:“還有一周才到期,喝吧!”我“嗤”地一聲擰開瓶蓋。王霄拿她那瓶和我的碰了一下,說:“來吧趙正陽,祝我們成功!”
2
人們都在議論,文志斌那么懂事的一個孩子,怎么就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認識文志斌之前,我只知道一個姓文的人,就是奔雷手文泰來,因此,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戴著遠視眼鏡,穿著白色襯衫的瘦弱男孩時,就學著電視里文泰來的樣子向他展示了一套剛猛的掌法,打完收工,正等著他夸贊,沒想到這小子卻說:“什么是《書劍恩仇錄》?誰是文泰來?我從來不看電視劇?!闭f罷,他像只驕傲的小鴨子一樣,扭動著屁股走回家中,片刻之后,屋里傳來他朗朗的讀書聲。我和王霄以及其他小伙伴們對視著,人人眼里都放射出激動的光芒。??!這個新來的書呆子太有趣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捉弄他一番。那時我們上小學,正是上天入地的好年華,丟沙包、捉迷藏、跳房子、打水仗……該玩的游戲都玩膩了,正愁無處消遣,文志斌隨父母搬來了職工宿舍平房區(qū),且就住在我和王霄家的前一排,簡直是天助我也。家長們都說文志斌年年都是三好學生,讓我們多跟他接觸,向他學習。誠然,我們跟他的接觸很頻繁,只不過不是家長們期待的那樣。每排平房的盡頭是公共廁所,我們就在文志斌如廁的必經之路上挖一個坑,覆上塑料薄膜,再在表面鋪一層土,這個騙人游戲很容易被識破,但文志斌是不會讓我們失望的,他踱著步走來了,他大叫一聲絆倒在坑里,爬起來后四下看看,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繼續(xù)把手背在背后,像個老教授一樣朝廁所走去。我們藏在屋頂哈哈大笑,驚飛樹上的一群麻雀。第二次,他學乖了,竟然識破了騙人坑,走到坑邊時,并攏雙腳,做了一個標準的立定跳遠動作,結果剛好跳入了我們?yōu)樗诘牡诙€坑中。殊不知,第一個坑是故意被他識破的。我們在房頂呱呱大笑,驚跑了天上的一朵白云。第三次,他躡手躡腳地走向廁所,一路平安,返回家中時,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yōu)樗崆皽蕚涞南鹉z蛇,他以為是真蛇,慘叫著奪路而逃,驚得太陽都躲到了云后。我們太喜歡他了,紛紛現(xiàn)身,沖上去七手八腳地揉他的頭發(fā),捏他的臉蛋,摘下他的眼鏡搶著戴,他倒也不怎么生氣,只是淡淡地說:“幼稚?!卑。谷幌游覀冇字?,那就干脆更幼稚一點吧!大家把他架起來,抬到職工幼兒園,脅迫他爬上滑梯,再推他滑下去。他也不惱,看上去還挺享受,推一推眼鏡,說:“你們知道嗎?摩擦力的大小取決于滑梯表面和人身上摩擦系數的大小,還會受到人與滑梯之間接觸的壓力、表面積等因素的影響……”大家面面相覷,誰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感覺這家伙確實有點厲害,考試時坐他旁邊,興許能多對幾道題,于是,大家更喜歡他了,搶著問他:“我們不欺負你,考試能讓抄嗎?”“我借你看《龍珠》,能幫我寫作業(yè)嗎?”“文泰來是你祖先嗎?”“你家有武功秘籍嗎?”
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文志斌成為大家的好朋友,我和王霄離他家最近,每天上學都等他,我們仨的關系就更密切一些。他一見我倆,就像只快樂的小鴨子,屁顛屁顛地跑來了,他渾身透露著暢快,但臉卻繃著,王霄就捏他的臉蛋:“想笑就笑唄,憋著干啥?”
文志斌從來都不曾大笑,就連王霄過12歲生日那天,我們在她家連看兩部周星馳電影,他也只是抿著嘴發(fā)抖,似乎生怕別人看出他高興。我忍不住問他:“《唐伯虎點秋香》和《鹿鼎記》不搞笑嗎?我看一遍笑一遍,你這人咋這樣?”他嘴角上揚:“是挺好笑的,”臉色隨即暗沉下去,“你們都看過很多遍了吧?我卻是第一次看?!蔽也辉僬f話,我知道,他媽從不讓他看VCD,他媽逢人就說,斌斌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將來是要考重點大學的。生日蛋糕吃到一半,文志斌小聲說他要回去了,我和王霄沒聽到,還在往對方臉上抹奶油。他又說一遍,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煞白。他著急地說:“我忘了看時間,已經下午4點了,我在外面待了太久,媽媽要生氣了。”他慌慌張張起身,雖是酷暑時節(jié),卻打起了冷顫,正要出門,又返回餐桌旁,死命往嘴里塞了一坨蛋糕,含混不清地說了聲王霄生日快樂,才走出門去。我們透過窗戶看著他走遠,他媽皺著眉頭在巷口的柳樹下等他,他低頭走過去,迎接他的是他媽飛起的一腳。他坐倒在地,轉頭四下看看,若無其事地起身,跟著他媽回家去了。
文志斌太可憐了,我們越發(fā)喜歡他了。我們雖然喜歡他,ab7fb0ea1cec28d3400560a23b9a82a38cca1a2a4fea07bd159e82c3e6d19b4b卻不太敢去他家,因為他的媽媽,那個長相酷似容嬤嬤的中年女人實在太過嚇人。我記得初二放暑假那天,我們仨結伴回家。我的成績仍然維持在中游水平,沒能考進全班前十,想買的籃球估計是沒戲了,好在王霄考得也不怎么樣,她的MP3也鐵定泡了湯,如此一想,心里也能平衡,就仍然和她沒心沒肺地耍笑著。文志斌考了全班第一,手持獎狀,卻仍不高興。我們一路要逗他笑,他卻怎么都不笑?;氐郊曳畔聲?,王霄叫我去外面吃冰沙,我一出門就聽到文志斌家里傳出的責罵聲。聽他媽的意思,他雖然考了班級第一,但上次是年級第一,這次在全年級的排名掉到了第三,簡直不可原諒。那個暑假,文志斌每天在家發(fā)奮苦讀,再不能出門。某天傍晚,我和王霄貓著腰竄到他家窗臺下,一點一點地直起身子,把眼睛露出去,朝窗戶里張望。文志斌正伏在書桌上做卷子,他媽則虎著臉坐在沙發(fā)上,檢查他早已做好的一張卷子。像是心有靈犀似的,文志斌突然抬起頭來活動著脖子,并且瞥了一眼窗外,他一定看到了我們,也看到了金色的霞光和搖擺的柳枝。雖然他迅速垂下了頭,但我仍然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了渴望。
大家都覺得,文志斌這么用功,將來一定能考個好大學。事實卻不是這樣,他第一年落榜了,復讀一年后只考上西安的一所大專,還沒等到畢業(yè),他就因為生病提前休學了。起初,人們不知他生的是什么病,后來就瞞不住了,他先是在家里摔碗筷,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大笑,進而對他媽拳打腳踢。人們還注意到,本來瘦弱的他正在變得肥胖起來,慢慢地,大家就都知道了,那不是正常發(fā)胖,而是大量服用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帶來的副作用。去年,他的體重超過了90公斤,就再也不愿出門了。人們想方設法讓他走出家門,但所有的努力都以失敗而告終。
文志斌雖然病了,但他的頭腦仍然有著強大的思維能力,充滿匪夷所思的幻想。前段時間,他打來電話,說自己找到一種穿越時空的方法,回到了小時候,挖了個騙人坑,害我跌了一跤,磕破了額頭。他還讓我照鏡子,看額頭上是不是有道疤。我讓他打住,這疤明明是小時候王霄扔飛鏢扎的。最近,他又開始幻想自己已然結婚,愛人的名字和職業(yè),甚至岳父岳母那邊的親戚構成都被他編得滴水不漏。說是編的,也不盡然,我總覺得他愛人的形象就是以王霄為原型幻化而來的。當然,王霄不同意這個觀點,她說:“那他老丈桿子呢?難道是我爸?怎么可能?我爸是個窮酸文人,他所說的岳父是個五大三粗的莽夫,況且,我爸有幽門螺桿菌嗎?他是那種得了傳染病卻藏著掖著,把全家都染上的二貨嗎?”我辯不過她,嘆口氣說:“文志斌的腦子是很復雜的,先不管他岳父,你好好想想,大年三十那天我倆去他家,他是怎么介紹他愛人的,他愛人叫啥?”
文志斌家也在安置小區(qū),當然,在他的想象中,這里不是金鼎縣,而是省城,他事業(yè)有成,在省城安家落戶。除夕那天我和王霄去他家?guī)兔N春聯(lián)、掛燈籠。他媽又是倒茶水,又是遞水果和瓜子,末了,凄凄地瞥了一眼臥室,小聲對我們說:“志斌再沒別的朋友了,你倆一年到頭難得回來,多跟他說說話,最好能帶他出去走一走?!闭f完就背過身去抹眼淚。
我敲一敲臥室門,和王霄一起走進去。一股墨汁混合著腳汗的氣味撲鼻而來,文志斌正扎著馬步在一堆宣紙上潑墨揮毫,其疾如風,其徐如林。我倆誰都不敢說話,等他把毛筆一丟,寫完收工后我才故作輕松地說:“他媽的,你小子在干什么呢?”
文志斌轉過身來,起初一臉困惑,眼神逐漸變得清亮起來,迎上來抓著我倆的手說:“正陽,王霄,你們來了,我來為你們介紹,”他指著空無一人的書桌,“這是我岳父,今年剛退休,平時喜歡練草書?!蔽覀z只好對著空氣打個招呼。然后,他扭頭對著床上枕頭邊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仔細端詳,才能看出是《龍珠》中的布爾瑪——說:“這是我愛人肖雨,你倆還沒見過吧,”他無限柔情地看著那個布爾瑪玩偶,“肖雨,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我最好的兩個朋友。”
3
王霄本來在省城的一個傳媒公司做設計,家里人頗以她為榮,尤其她媽,逢人就說,閨女開年就升部門經理啦。然而,王霄早在去年冬天就赫然辭職,買了一輛二手大眾,去飽覽祖國大好河山了。臨行前,她問我去不去,我那會兒正揪著學生復習,準備迎接期末考試,她在電話里大喊:“你那個破職校,考個屁試??!”我趕忙讓她小聲點,校長正在我旁邊呢。等她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吃遍大半個中國后,已經臘月二十幾了。一天,我正安頓放假的學生回家,突然接到王霄的電話,說她路過遺山市,如果我也放了假,她可以順便把我拉上,一起回金鼎過年。我發(fā)個位置,讓她來接我,春運期間人太多,正愁擠不上公交車呢。
上車后,我才知道王霄開車有多猛,胃里被她顛得翻江倒海,我打開車窗透口氣:“你下一份工作可以去演《速度與激情》么,里面那幾個光頭加起來都沒你野。”她哈哈一笑:“我的人生,一路狂飆,不過文志斌可不能坐我的車,記得那年逃課吧?他出糗那回,咱們差點動手那回……唉,小斌斌也可憐,聽說現(xiàn)在連門都不出了,想讓他坐我的車,也難嘍?!?/p>
我當然記得,那年我們高三,我和王霄作為小富即安的中等生,都已經開始用功讀書了。我父母雖然對我要求不多,但我知道,自己起碼得考個差不多點的大學。父母下崗后,常年在外打工,掙的都是辛苦錢,近來又聽說廠區(qū)這邊要修路,不久后廠子和宿舍都要拆了。我爸一回家就喝酒,喝完就唱崔健的《一無所有》,相當苦澀,倘若我高考失敗,他就該唱《世界的末日》了。王霄表面上天天和她媽頂嘴,揚言考不上大學就去流浪,去要飯,但她也每天早起半小時,開始“嘰里呱啦”地背單詞了。
這個時候,文志斌卻頂著兩個黑眼圈找到我倆,說他要逃課,問我們一般去哪里打發(fā)時光。逃課嘛,不外乎就是去網吧,去KTV,問題是他可是天才少年文志斌啊,他居然在距離高考不到兩個月的時候選擇去放縱。我驚訝地看著他,讓他務必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原來,他在最近的一次月考中發(fā)揮失常,排名比上次低很多,他媽又懲罰了他。他揉著眼睛說:“下次排名會更低,我的腦子越轉越慢,像一臺機器,長期飛速運轉,一根最關鍵的履帶繃斷了,我媽根本不管這些,我已經不吃不睡地學了,她還是不滿意,反正無論怎么努力她都不滿意,還不如活得輕松一點,我真后悔,早想通這一點,也不至于這么累?!蔽覀冞€想再勸,但文志斌說他去意已決,只是他不懂任何網絡游戲,也不擅長任何文體項目,最后,他決定勇闖省城。
我和王霄擔心他一個人出門不安全,只好硬著頭皮逃了課,陪他一起去。要知道,他每天出門前的鞋帶都是他媽給系的,他只會讀書,幾乎沒有自理能力,更何談社會經驗。坐火車抵達省城后,我倆帶文志斌去公園游湖,他自告奮勇,要和王霄一起開船,但他手腳不協(xié)調,始終搞不懂如何讓鴨子船前進和后退,只能讓船在湖心打轉。忙活了一陣,他謙卑一笑,和我換了位置。我和王霄坐在同一排,手握操縱桿,腳蹬踏板,船順利前進。陽光揉碎在四月的湖面,柳絮飛舞在人們的眼前,間或有鳥兒低飛,有魚兒高躍。身處這樣的景色里,文志斌卻始終低頭不語。
中午吃飯,文志斌突然提議要喝酒,誰都攔不住,他一口氣灌下大半瓶啤酒,紅著眼看看我,再看看王霄,仰頭把剩的酒喝光。我問:“痛快了?”他說:“還沒有,這幾年我錯過的太多了?!?/p>
下午看了部電影,《三國之見龍卸甲》,劇情很雷人,趙子龍戴一頂飛碟帽,大戰(zhàn)曹操的孫女。我和王霄只顧吃爆米花、喝可樂,文志斌卻看得很投入,看到動情處,還偷偷抹眼淚。太陽西沉,我們打車去東客站,準備坐大巴回縣城。經過一大段上坡路時,文志斌臉色變得煞白,我心想壞了,這小子暈車,還沒等到讓司機停車,他“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我納悶他肚里有多少存貨,怎么能吐那么久?他似乎不只是將午飯吐出,還要將多年來所受的委屈全部排出體外。司機罵罵咧咧,掉頭把我們拉到了洗車店。我們付了洗車錢,司機還不依不饒,向我們討要誤工費,這他媽的就是欺負人了,但我們人生地不熟,強龍不壓地頭蛇,只好又扔下10塊錢,轉身要走。司機嫌少,仍在后面多嘴:“暈車么,不會提前吃藥?實在不行,說句話停了車去吐呀,不知道自己長了個嘴?”王霄說聲我操,返身就去和那司機干仗,司機在推搡的過程中,趁機在她腰上捏了一把。這時,一直沉默的文志斌抬起頭來,沖司機發(fā)出了如同趙子龍在長坂坡時那樣的長嘯。我們第一次從文志斌眼里看到殺氣,怕他把事情鬧大,就去攔他,他卻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蠻力,幾乎要突破兩個人的圍擋。司機見這小子要玩命,知趣地開車走了。
回顧這段往事,我們有點好奇,當時如果不攔著文志斌,他會怎么樣?王霄說:“應該讓他發(fā)泄一下的,孩子可憐的,壓抑太久uJjTO1mkbN7P5d8HGasY9g==啦?!蔽艺f:“可不敢,沖動一時爽,親人淚兩行啊?!?small style="display:none;">KfmvsZeNYWMlSFMX8r3Ldw==說話間,王霄降低了車速,已經到金鼎縣城了,沿著新路一路向北,進入原紡織廠的地界時,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向車窗左側,廠子拆掉后,只留下一根青灰色的大煙囪還樹立在原處。每次回家,只有看到它還在,心里才踏實。
王霄給街坊們帶了各地特產,有北京的烤鴨、西安的涼皮、云南的鮮花餅等等。她成了宇宙中心,大家都夸她不光有出息,還會來事兒。文志斌的媽媽也擠在人群中,她的面相和藹了不少,只是眼里透著愁苦。整個春節(jié)期間,大家不間斷地去文志斌家送魚,送肉,送餃子。文叔去世后,他們娘倆不容易。文志斌他媽逢人就說:“怎么會變成這樣?我以前對孩子是嚴厲一些,但都是為他好啊,廠子不景氣,老文又沒本事,咱們這樣的人家除了考大學,還能有啥出路?都說是我把孩子害了,我怎么會害他?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來給他吃啊,只要他的病能好,我為他死都甘心啊。”
文志斌剛生病時住過一段時間醫(yī)院,但他自理能力極差,總被人欺負,只能帶藥回家,長期服藥后,他不再狂躁,本以為康復有望。記得去年初春見他時,他正在家看一部宮斗劇,他告訴我,劇里全是瞎演,圣旨并不一定都是金黃色的,明清時期,對五品及以上的官員用誥命授予圣旨,五品以下叫敕命,官銜不同,顏色也不同。誥命一般是三彩、五彩或七彩綾分段織成,敕命就只是白綾。他還說知道自己病了,但現(xiàn)在好了,以前學的知識也全想起來了,打算出去找份工作。我正為他高興,但他某天起突然不愿出門了,久而久之,又出現(xiàn)了妄想的癥狀。他和外界脫節(jié)太久,再這么下去,人真就廢了。我和王霄決定,這個春節(jié)好歹要把他帶出去吹吹風。
文志斌的媽媽得知兒子初六要跟我們去聚餐,早早就開始準備了,把一身干凈衣服熨了又熨,還給他備足了錢,有零有整的,結果他卻臨時變卦。他媽慌慌張張找到王霄家,彼時,王霄的父母還在因為氣泡水慪氣。我和王霄搬完水,剛走出地下室,迎面遇上了文志斌他媽,她哽咽著說:“斌斌還是膽小,不敢出門,這可怎么辦?”
王霄拉著她的手說:“不,他很勇敢,那年在省城,有人欺負我,趙正陽這小子慫了,是斌斌撲上去要保護我的,他可是個男子漢呀。對了阿姨,我們還有個計劃,不光能讓他出門,沒準還能讓他徹底振作起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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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霄正準備實施計劃,突然聽到她媽扯著嗓子喊她,只好一起返回她家。原來,她媽托人介紹的那個優(yōu)質未婚男青年打來電話,說中午想見一面。她說不去,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她媽不允,命令她梳妝打扮,務必要拿出最好的狀態(tài)去相親。她說誰愛去誰去。她媽就拍著大腿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哼了一聲說要獨自美麗。眼看吵起來了,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的王霄她爸發(fā)話了:“孩子不愿意就算了,她快樂最重要?!彼龐尠衙^指向她爸:“你也要快樂,她也要快樂,你們怎么不去快樂大本營?”她爸說:“我們去快樂老家行吧?”她媽就說:“干脆離婚,你做個快樂的單身漢吧!”她爸把眼鏡一摘:“你真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王霄大喊一聲:“別吵了,我去!”她極隱蔽地給了我個眼神,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讓我與她同往。我只好坐進她的二手大眾,和她去陶然亭相親。
我記得王霄上大學時交過一個男朋友,只不過不到兩個月就分手了,那男的是學生會主席,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私底下卻利用職務之便,和不少女生不清不楚。王霄能受這種鳥氣?一腳把他踹了。她分手后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和她去趟西安,一是散散心,二是順便看看在那里讀大專的文志斌。我讀的是遺山師范學院,王霄在省傳媒大學,那段時間離考試還早,課可上可不上,我就去省城找到她,一起買了張去西安的臥鋪,又給文志斌打了電話,讓他準時接駕,經過一夜輾轉反側,終于到達了古城西安。
出站后卻不見文志斌,心想他難免在路上耽擱了,再等等也無妨,左F8funZqvA6DpjxqM0lDiDIt7QpQ/x5+2GS3cnBNM6pQ=等右等,他始終不來。王霄沉不住氣,給他打個電話,問他跑哪兒去了。我聽不清文志斌說什么,只是看到王霄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我們的位置,她掛掉電話后說:“那小子記錯時間了,還沒出發(fā),讓咱倆從尚德門出去,直接坐608路去找他,含光門站下車,他在那里等著?!蔽覀z只好按照指示去乘車,上車后,我打起了瞌睡,王霄倒是很興奮,一路拿胳膊肘捅我:“哇!你看那城墻高不高?聽說有人能爬上去……看啊,那就是鐘樓,回民街一定在附近……咦,那邊有個羊肉泡饃店,你倒是看一看啊,別睡得跟頭豬似的,領略一下十三朝古都的風采,對你有好處?!?/p>
到站下車,一個消瘦而萎靡的家伙沖我們笑著,愣了一下,才認出他就是文志斌。他頭發(fā)白了很多,腦門頂像是蓋了一層霜,似乎很久不曾理發(fā),劉海幾乎遮住了眼睛,眼袋浮腫,面色蠟黃,胡茬凌亂。一件太過寬大的藍格子襯衫胡亂套在身上,下面是一條褪色的牛仔褲,同樣不合身,褲腿掃著地,邊緣已經磨爛。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赤腳穿著一雙人字拖,腳趾在深秋的冷風中凍得通紅。見我倆盯著他的腳,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的鞋洗了,還沒干。”
文志斌帶我們穿行在含光北路,說他學校就在不遠處,旁邊有家不錯的面館,可以吃岐山臊子面。走著走著,他突然回頭,指著一個方向說:“唐朝時,那邊是鴻臚寺和鴻臚會館,接待外來使節(jié)的地方,外賓進入皇城的必經之門就是含光門?!蔽液屯跸霭装V一樣點點頭,我沒話找話:“你這個地方還真是人杰地靈。”他再指一指道路兩旁遮天蔽日的大樹,說:“這是法國梧桐,但其實不是法國的,最早栽培于上海法租界,所以叫法國梧桐?!蓖跸鎏饋碜渖蠏熘慕q球,沒抓著,就命令我去抓,我不,她就打我。正鬧著,我們來到了文志斌就讀的西京青年職業(yè)學院門口。我倆吵著要參觀他的校園,他尷尬地笑一笑:“不值得,沒什么可看的,直接去吃飯吧?!蔽覀z不管那么多,徑直往里走。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這所學校的確與眾不同。進入校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姿態(tài)怪異,像是扭傷腰部的白色雕塑,雕塑的正北方是宿舍樓,男生和女生都住里面,中間只以鐵柵欄隔開,宿舍樓的東面是教學樓,沿著兩棟樓之間的道路繼續(xù)深入,繞到宿舍樓背后,會發(fā)現(xiàn)一塊用瀝青碎石鋪設而成的籃球場,一個籃圈正常,另一個是歪的,食堂和醫(yī)務室,還有辦公室和學生會活動室,全部隱藏在西邊的一長溜平房里,此外就什么都沒有了。校區(qū)占地面積不足5公頃,還不到我們高中的一半。轉著轉著,我倆都有點局促,感覺太冒失了,搞得文志斌下不來臺,他倒也不怎么在意,笑著說:“挺好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嘛,那個,宿舍就不請你們去了,一股煙味兒倒在其次,主要是有個室友愛裸睡,中午12點才起?!蔽覀兠φf好的好的。
我們來到面館,不知吃的是早飯還是午飯,文志斌說他一般只吃兩頓飯,上午一頓下午一頓。王霄在面里放了一堆油潑辣子,問文志斌要不要,他擺擺手,說腸胃炎剛好,受不得刺激,晚上倒是可以喝點酒。他想聽聽我倆的大學生活,我們就和他閑聊了一些社團活動什么的,他一臉羨慕,嘆口氣說:“我這里就比較枯燥,只是上課和睡覺,動漫設計專業(yè)是需要美術功底的,我又不會畫畫兒,所以學不進去,思修、毛概和英語,倒是能考個高分,但這些課在這里是不重要的,不過,這所學校也有優(yōu)點,就是自由,課可以上,也可以不上,沒人管,你們知道的,我太需要自由了。”我問他明知自己不是美術特長生,當初為什么非要選這個專業(yè)呢?他搖搖頭說:“我兩次高考都失敗了,本想著隨便選一個學校就算了,我媽卻說選啥都不能選動漫專業(yè),你們知道的,她不喜歡動畫,以前最見不得你們看《龍珠》,我一聽這話,就非選動漫不可了,凡是我媽反對的,我都要堅持到底?!蔽覀儾恢撜f些什么,就又勸他,說他從小學習好,底子比我們誰都扎實,只是一時想不開鉆了牛角尖,現(xiàn)在重整旗鼓,還是可以升本和考研嘛。他微微一笑:“我從高三起就再也讀不進去書了,現(xiàn)在更是一看書就頭疼,慢慢來吧?!?/p>
吃過飯,我們執(zhí)意要帶文志斌去買鞋,他那雙人字拖太扎眼。進鞋店前,王霄聲明,錢必須她付,算是禮物,結果,選好一雙運動鞋后,正要結賬,才發(fā)現(xiàn)文志斌早已偷偷把錢塞給導購了。我們只好看著他換好鞋,笨拙地系上鞋帶。他把拖鞋放回宿舍后,我們去逛了大雁塔,看了噴泉,又去了鐘樓和回民街,文志斌懶懶的,我倆興致也不高。下午吃了頓泡饃,一股羊膻味兒,就著冰峰汽水才勉強吃完。天色將晚,文志斌說他想回一趟學校,要給室友打開水。我們納悶,他們自己不會打么?他說他們忙著打游戲,走不開,反正自己閑人一個,舉手之勞罷了。我們就陪他回去,路上,我問有沒有人欺負他?他堅決說沒有,一切都好。我就不好多問。
當晚,我們仨買了啤酒,順著城墻根兒來到護城河邊。幾瓶酒下肚,文志斌變得開朗一些,說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我們去省城劃船,差點跟出租車司機打起來。我們給王霄過生日,蛋糕真甜。我們挖的騙人坑真有意思……最后,他站起身來,把酒瓶奮力扔向對岸,黑暗中傳來瓶子爆裂的聲音。他看著月光下昏黃的河水說:“逝者如斯啊?!?/p>
我和王霄又玩了一天,不管干什么,文志斌都搶著付錢,我們不忍心讓他破費,就決定提前返程。當天下午,文志斌送我們去火車站,走到站前廣場時,他突然說:“我買個東西去,你們就在此地,不要走動?!蔽铱粗h去的背影,問王霄:“這小子不會是買橘子去了吧?”王霄不說話,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要哭。不一會兒,文志斌回來了,塞給我倆一人一個小掛件兒,是西安世園會的吉祥物,好像叫長安花。
快到檢票時間了,我們和文志斌揮手作別,他好像突然有很多話要說,踮著腳,很著急的樣子,但最終只是咽了口唾沫,輪流看著我倆的眼睛說:“你們能來,我很高興?!?/p>
從西安回來,沒過多久,我就聽到了文志斌生病休學的消息。
5
到了陶然亭飯店門口,我正要下車,副駕的門卻怎么都打不開,王霄下去后,繞過來從外面拉,還是不行,她踢了一腳車門說:“這破車哪兒都出問題,”又指一指駕駛位,“從那邊下吧?!蔽揖腿鋭又鴱牧硪粋认萝嚕暨陰Т?,挺費勁,過了個年,看來又長胖了不少。
王霄和相親對象靠窗落座后,我在他們后面找個隱蔽的位置坐下,按照約定,我必須盡快搞砸這場相親。那男的開口之前先臉紅,笨嘴拙舌,只能從天氣聊起,好不容易從天氣繞到供暖,又從供暖扯到房價,感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冷不防問王霄有沒有看今年的春晚,有個相聲還挺逗的。王霄干巴巴地笑一下說沒看,和朋友放鞭炮去了。他沒話了,憋了半天問王霄在哪里高就。王霄說目前待業(yè),開年了看干點啥。他小聲嘀咕,不是公司高管嗎?怎么成待業(yè)了?干咳一下,又盯著王霄的胸脯夸她的大衣好看,一看就是名牌。王霄說是假冒的,值不了幾個錢,又問那男的喜不喜歡孩子。那男的來勁了,說他最喜歡孩子,將來結了婚起碼要生兩個。王霄說不是孩子,是海子,詩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憋著笑,感覺不用我出手,她自己就快把那男的氣跑了,但總不能白來,就打算起身加入戰(zhàn)場,眼睛一撇,突然看到鄰座坐著文志斌的岳父,腆著肚子,正在瞅我。這老頭,有傳染病還來飯店吃飯,心真大。轉念一想,他不是文志斌幻想出來的人嗎?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怎么會認出他來?不管那么多了,先把那個相親男弄走再說。
我走過去,那男的不像剛開始那么拘束,逐漸放開了,正吹他的工作,當個什么領導,手底下管多少人,還像個過來人似的,給王霄傳授職場經驗。我故作驚訝地看著王霄說:“哎呀,肖雨,你啥時候放出來的?也不跟我聯(lián)系!”等等,我怎么叫她肖雨?肖雨不是文志斌幻想中的愛人嗎?
王霄一拍桌子:“是你呀!”
我一把摟住相親男,神秘兮兮地對他說:“哥們兒,你不知道,你對面這位姐兒可是個人物啊,看著年輕吧?那是她保養(yǎng)得好,早在十幾年前就出道了,那年紡織廠要拆,她策劃,我執(zhí)行,我們從庫房順了十幾臺上海1511A63織布機,可發(fā)了一筆大財吶,后來點兒背,栽進去了,現(xiàn)在好啦,既然出來了,咱就再干票大的,你倆談生意呢吧,怎么不帶我一個?我門兒清啊?!?/p>
那男的一腦門子汗,忙說有點事要先走,夾著屁股跑了。
我和王霄笑彎了腰,好久都沒有這么暢快了。我說:“我機靈吧?即興編的這段雌雄大盜戲碼精不精彩?可惜文志斌不在,對了,咱去把他弄出來吧,計劃是什么來著?哎?我怎么啥也想不起來了?這是怎么回事?”
王霄看著我,笑容逐漸收束,眼神中涌現(xiàn)出同情和憐惜,她用溫柔的語氣說:“到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嗎?你就是文志斌啊?!?/p>
我的心一顫,身體像觸電一樣抖了一下,原地轉著圈,再次朝剛才文志斌岳父那個方向看去,原來,那邊的整面墻是面鏡子,我看到的那個肥胖而臃腫的家伙其實是我自己。
我跌坐在椅子上,感覺頭腦發(fā)暈,必須理清思緒,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閉上眼睛,世界變得漆黑一片,再次睜開眼后,眼前似乎有無數飛蟲縈繞,不,不是飛蟲,是煤灰,鍋爐房大煙囪里的煤灰,我透過遠視眼鏡的鏡片,看那煤灰蕭蕭而下,正出神,聽到我媽在前面喊我:“斌斌,快點走!”我心里一咯噔,搖搖腦袋,清醒過來,這是我隨爸媽搬到紡織廠職工宿舍第一天的場景,我……我確實是文志斌。我哆嗦著去夠餐桌上的水杯,杯子倒了,茶水在米色桌布上漫延。我慌亂地看向王霄,她用無限包容的眼神看著我,說:“沒關系,我來擦?!?/p>
我蜷縮在椅子上,用力眨眼,恍惚中,似乎看到一只保溫杯被摔在地上,開水灑出,熱氣上升,與此同時,爭吵聲由遠及近,我的頭被震得嗡嗡響,不得不捂起耳朵。我想起來了,我爸下崗后,我媽天天和他吵架,一邊摔東西,一邊罵他窩囊,后來他就去外地打工了。我晃晃腦袋,打算撿起地上的保溫杯,卻找不到它在哪兒,耳畔傳來我媽的一聲斷喝:“別走神,專心做題!”是的,那時家里只有我跟我媽,她每天在家看著我學習,我必須好好學習,否則她就會生氣。我因此很少出門,經常一整個暑假都在埋頭做卷子,唯一的放松機會就是盯著窗外的柳樹和夕陽發(fā)呆。后來呢?我努力回憶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我是什么時候開始頭疼的?大概是高三那年,失眠加頭疼,實在學不進去了,就曠課,在街上游蕩,我媽知道后也不過是哭著打罵我?guī)谆亓T了,咬咬牙就能挺過去。我漫無目的地混日子,參加了兩次高考,成績都不理想,賭氣去西安讀了大專。
我長出一口氣,看著王霄說:“我想起來一些事,可是……我的腦子怎么變成這樣了?”
王霄遞來一杯水,說:“你從小內向,什么都憋在心里,后來你爸爸的事,對你的打擊也不小?!?/p>
想到我爸,我心里一陣翻攪,一邊撫著胸口,一邊小口喝水,盡可能平緩地沉浸到記憶中去。大二時,我爸從建筑工地的腳手架跌落,去世了,我長期壓抑的情緒徹底爆發(fā),葬禮期間,我不哭反笑,控制不住地笑,然后,就對我媽拳打腳踢。我認為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逼我爸打工,逼我學習,她毀了我。人們送我去醫(yī)院,喂我吃藥。吃了一年藥后,我的精神狀態(tài)好了很多,然而,鏡子里的我卻變成一個謝頂的胖子,我因此而自卑,不敢出門。
我轉頭望向那面鑲了鏡子的墻,認真端詳著,似乎有一個怯懦的少年從縱深處走來,身影逐漸變大,終于變成笨重而臃腫的樣子。我長久和他對視著,他的眼神從困惑轉為憤怒,又從憤怒變得平和。我逐漸想通了整件事情,在我生病而閉門不出的日子里,我一直想,人生如果能重來一遍,該有多好。我研究了大量時空穿越的理論,知道時間與空間是相互交疊的,當物體的質量與速度不斷增加,其存在的時間與空間也將隨之變化。我幻想回到過去,修正那些錯誤,考個好大學,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娶個像王霄一樣的妻子,她可以叫肖雨。鏡子里那個胖子,他不是我,只能是我那個不好相處的岳父。這樣就行了嗎?不,這種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很快就讓我厭倦,更重要的是,我最近意識到,即使穿越時空,我依然是我,那個膽小怯懦、足不出戶的書呆子我已經受夠了,我必須成為另一個人,他成績可以不如我,但一定要比我自信,比我風趣,比我自由。我為他取名為趙正陽,多好的名字,太陽和云霄都在天上,他可以和王霄形影不離,一起度過那么多愉快的時光。成為趙正陽后,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輕松,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可憐的文志斌,可以和伙伴們一起捉弄他,可以和王霄一起,成為他最好的朋友,在他生病后,還可以去幫助他,真有趣。然而,有時我又會清醒過來,比如現(xiàn)在,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是任何人,我只能是我。
王霄在我旁邊坐下,探過來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很軟,很溫暖,隔了一會兒,她說:“我應該早點關心你的,大學時去西安看你,你狀態(tài)很差,那時真應該多留幾天,陪你說說話,你從小一直愿意跟我說話,只是你不常出門,記得嗎?每次上下學,你都低著頭跟在我后面,我都走那么慢了,你還在后面,我多希望你追上我呀。”
我說:“我不敢。”
王霄嘻嘻一笑說:“有啥不敢的?就拿今天來說吧,走出家門并沒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剛才可是你嚇跑我的相親對象的,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厲害。”
我說:“那是趙正陽干的。”
王霄說:“就是你呀,相信我,你能做的還有很多。這次過年,我去你家找你,發(fā)現(xiàn)你一會兒是文志斌,一會兒是他岳父,一會兒又變成一個叫趙正陽的,說是坐我的車從遺山回來的,把我弄得暈頭轉向,慢慢就明白了,趙正陽是你陽光開朗的一面,你想象出那么多咱倆的經歷,雖然沒發(fā)生過,卻嚴絲合縫的,你真是個天才,后來我想,文志斌不敢出門,但趙正陽可不怕,就決定讓你以趙正陽的身份來幫我搬水,沒想到你還真來了,我就有了個更大膽的想法,開車帶你去兜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路上總有機會能喚醒你。只是你媽擔心你,來我家門口堵,我拍著胸脯讓她放心,這么多年她就是太在意你了,才把你管那么緊,是時候該放手了,要不你怎么能長大?”
我說:“是,是這么回事。”
王霄拍著我肩膀說:“你一直是咱們廠的天才,只要戰(zhàn)勝心魔,你比誰都強,遺山的那個職校不是假的吧?你一定在哪里看到過招聘啟事,以你的知識儲備,完全能勝任,春節(jié)收假后,就去拿下這份工作!”
我點點頭。
“這次回來,你媽又老了不少,她也不容易,別跟她置氣了,你活的是你的人生,老跟長輩較什么勁吶!”
我再點點頭。
“好啦,來都來了,咱倆約會吧,”王霄坐到對面,翻開菜譜,“想吃什么?咱們重新點菜?!?/p>
透過右側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幽藍的天空下,一只長尾山雀輕輕落在樹梢,松軟的雪就“撲簌簌”地往下掉。我移回視線,看著王霄,陽光落在她臉上,顯得朦朧而夢幻。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就像《龍珠》中的布爾瑪,猶豫再三,還是試探著說:“你是真的吧?不會連你也是我想像出來的吧?”
王霄拿筷子敲了敲我的頭,一臉調皮地說:“你說呢?”
【作者簡介】 趙越,1990年生,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第八屆簽約作家,小說散見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山西文學》《黃河》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