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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北高原上的臨潭縣八角鎮(zhèn)，流傳著這樣一首“花兒”：“一年一趟蓮花山，娃娃不引門不看。哪怕沒有一分錢，也要上山歡兩天?！蔽业哪棠獭⒛赣H、姑姑、嬸嬸們在干農(nóng)活的間隙，也會時常吟哦這首洮州“花兒”，有時唱得興起，還會眉飛色舞地講起她們年輕時候的故事，在我聽來，那些故事大多與她們年輕時的歲月有關?！耙荒暌惶松徎ㄉ健钡母柚{，如同歲月的長風，吹拂著一代又一代山里人的心田，也藏匿著一個人年輕時的足跡。

童年的記憶里，蓮花山其實并不遙遠，它如一位穿著金色外衣的仙女，靜臥在層層疊疊的青山之中。它不僅是群山之首，更是我心中的圣地。那時，我總以為，只要跨過眼前的山丘，再穿越幾座連綿起伏的山峰，便能抵達那片金光閃閃的山頂。直到長大以后，親自和母親爬了一趟蓮花山，才知道原來山與山之間的距離并不是直線的，而是需要繞過許多彎路，穿越許多山谷，才能到達目的地。

從遠處望去，數(shù)座墨色的山峰圍著中間的主峰折疊簇擁在一起，像一朵巨大的蓮花盛開在蒼穹之下，周邊云霧繚繞，宛如仙境。每年的農(nóng)歷六月初一至初六，蓮花山都會舉辦規(guī)模盛大的“花兒”會。雖然“花兒”會的主場在蓮花山，但是“花兒”會的氛圍往往從距離蓮花山幾十里開外的村莊就開始了。

“斧頭要剁紅樺呢，馬蓮繩繩攔路呢，攔路有啥緣故呢？”在六月六“花兒”會的前幾天，村里的孩子們就會提前去山里采來許多新鮮的馬蓮花葉子，把這些細長的葉子用山泉水清洗干凈、梳理整齊，編織成一條條又粗又長的綠色“辮子”（也就是我們說的“馬蓮繩”），然后將這些“辮子”浸泡在水里等待“花兒”會的開始。從六月初一早上開始，孩子們一個個洗漱干凈、穿戴整齊后陸續(xù)拉著馬蓮繩子守在路口，攔住趕去參加“花兒”會的大人們，要想讓他們放開攔路的馬蓮繩子，大人們就要和拉著繩子攔路的孩子們對唱“花兒”，唱贏了才能過去，要是對輸了或者對不上來，就要給攔路的孩子們散些糖果、餅干等小零食，當成“買路錢”。大多數(shù)時候，大人們都能輕松對贏“花兒”，但還是會給這些攔路的孩子們散發(fā)糖果零食，和孩子們一起享受對“花兒”的喜悅。

趕會的無論男女老少，都會唱上幾嗓子“花兒”，那幾日的蓮花山真是人山人海、歌聲震天。蓮花山“花兒”多以愛情為主題，唱“花兒”的樂趣在于有問有答，互相回應。這種娛樂方式就像喝酒、下棋一樣，一人獨酌或獨自擺棋都覺單調(diào)乏味，只有酒逢知己、棋逢對手才能充分體會其中樂趣。在“花兒”會場上，無論你是學富五車的才子才女，還是目不識丁的鄉(xiāng)野村婦，只要串“花兒”串得好，你就是會場上的明星，會受到眾多“粉絲”的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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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我對蓮花山的向往來自母親對“花兒”的熱愛。母親是一個不善言談、不茍言笑的普通農(nóng)婦，唯有說起“花兒”、唱起“花兒”時，她仿佛變了一個人，眼睛里閃著清澈的光芒，腦子里似乎裝滿了名言妙句，隨口哼出一句，都是非常暢快的句子。

日復一日的勞作中，上蓮花山成了母親生活里最重要的寄托。每年農(nóng)歷五月，母親就盤算著給我們一家人買新鞋、做新衣服，為去趕六月六“花兒”會做好準備。到了六月初一早上，母親就會早早蒸好薺菜餡包子，煮好小米粥，蒸好雞蛋，叫醒還在睡夢中的我和父親。薺菜是母親前一天傍晚在田地里采摘的，采摘回來的薺菜用清水洗凈，再放入開水鍋焯一下。焯過水的薺菜油綠油綠的，切碎后放在白色大瓷碗中，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時的食物不像現(xiàn)在這樣豐富，但母親總會想方設法用最簡單的食材給我們做各種好吃的。吃過早餐后，母親讓我們換上早就準備好的新衣服，給我梳上兩個高高的羊角辮，戴上兩朵紗織小紅花，有時還會用印泥給我的額頭中間點上一個小紅點。不愛打扮的母親，這天也拿出平時舍不得用的牡丹牌雪花膏，往臉上涂涂抹抹，還會在頭上噴些香香的摩絲，穿上一身寶石藍的對襟旗袍衫和一條黑色敞口喇叭褲，配上黑色淺口高跟皮鞋，還真像一個專業(yè)的“花兒”把式。

“馬蓮繩繩堵得寬，好像鐵打虎牢關，看你高處過嗎底下鉆？”

“玉石碗咧瑪瑙盤，甭用繩繩把路攔，咱們同唱花兒同浪山，拴住日頭唱三天！”

轉(zhuǎn)過幾十道山路，唱開十幾條攔路繩，我們終于來到了蓮花山。此時的蓮花山，正是綻放魅力的時候，萬物都喜悅而自信地快速生長。山上的樹木早已換上碧綠的夏裝，為那些喜歡濕潤的植物遮擋驕陽；枇杷花自信地展開了每一片花瓣，處處散發(fā)著絢爛的光芒；菌類在云杉的根部努力積蓄力量，時刻準備著破土而出。每個脈搏都在興奮地跳動，每個生命的細胞都在歡欣雀躍，就連山上的每塊巖石，仿佛都有了生命般的歡喜。整個山體輪廓清晰、色彩明艷，就像一張熱情而發(fā)光的少女的臉。

太陽初升，大雄寶殿前，簡陋的白色帳篷里，“花兒”此起彼伏，開口成章，像一群群在山中盡情歡樂的“百靈鳥”。盡管在我聽來這些“花兒”的音調(diào)、節(jié)奏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除了能分清男、女聲不同之外，但母親還是從眾多的“花兒”攤子中聽出了她朋友的聲音，擠到跟前一看，果然是母親的“花兒”聯(lián)手。她們一見面就談笑甚歡，互問近況之后就用“花兒”交流起了各自的生活。而那時我的唯一樂趣，就是可以毫無節(jié)制地吃各種水果、觀察那些阿姨們的穿著打扮，在心里偷偷地將她們與童話故事里的仙女對應起來。

對“花兒”的時候，母親常常將左手翹成蘭花指，搭在左耳后面。她的手指舒展而修長，放在腦后就像一朵白玉蘭花別在頭上，好看極了。母親出唱時，喜歡先用一個較長的拖腔“哎——紅心柳的兩杖叉”開頭，用“花呀，兩蓮葉兒”收尾。那些“花兒”從她嘴里吐出來，像一只鳥兒在空中時而盤旋，時而俯沖，時而從山坡滑過，向山谷飛去。

從一個“花兒”攤子出來，又鉆進另一個“花兒”攤子，仿佛永遠不知疲倦。整個山谷中處處回響著各式各樣的“花兒”，連那些平時喜歡嘰嘰喳喳唱歌的鳥雀們，似乎都悄悄躲在山林里靜聽，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音。整個山中十分熱鬧，誦經(jīng)聲、對“花兒”、叫賣聲、喧嘩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徹底點燃了夏日的熱情。

3

“緊緊抓住手不放，有話咱們走著說”，母親和她的“花兒”聯(lián)手們邊走邊唱，我跟著她們走走停停，聽著“花兒”在山間回蕩。從山下往上走，是數(shù)不清的青石臺階和蜿蜒迂回的林間小道。由于山上植被茂盛，空氣濕潤，這些年久的青石臺階上往往生長著一層密密的青苔，腳底踩在上面軟軟的，像是踩在綠色的地毯上。每經(jīng)過一個山門，山勢就會越來越陡，四面懸崖峭壁上攀生著無數(shù)的蒼松翠柏、藤條芝草，其間盛開著成片的枇杷花，潔白的花朵熱烈而明亮，像一個個閃光的小太陽。以前每次從蓮花山回來，母親都會帶回一束新鮮的枇杷花，插在盛滿清水的玻璃瓶里，放在堂屋的茶幾上，讓整個房間都充滿了淡淡的花香。那時候，我總是好奇地問母親：“為什么要帶枇杷花回來？”母親總是微笑著回答：“因為只有蓮花山才有這么好看的枇杷花呢！”那時候的我，還不太懂得什么是幸福和美好，只是覺得枇杷花真好看，母親的笑容很溫暖。

起初，我的目光全部被這些茂盛的樹木、潔白的枇杷花和可愛的小松鼠吸引，畢竟這是母親第一次帶我來蓮花山，我對于山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和好奇。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泥土和石頭鋪成的小路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斑點。山風拂過，傳來陣陣松樹和枇杷花的香氣。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東張西望，還和一只小松鼠相互對視，它仿佛能猜透我的心思，既不慌張，也不逃走，睜著圓溜溜的黑眼睛向我示好。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一路經(jīng)過頭天門、二天門、三天門和四天門，終于來到了蓮花山的“心臟”紫霄宮。宮殿周圍桑煙繚繞，熙熙攘攘地擠著許多前來許愿的善男信女。母親告訴我，殿里有三霄娘娘庇佑，在這里許愿可靈了。傳說，在遠古的時候，這里是一個碧波萬頃的蓮花池。有一年三霄娘娘來這里游玩，忽然看到蓮花池上空一條孽龍作怪。于是三霄娘娘口誦真言，拔下金簪，化作神劍，將孽龍斬成幾段，鎮(zhèn)壓在山底，頓時蓮花池內(nèi)升起一座像蓮花一樣的山峰。之后，老百姓們?yōu)榱烁心钊瞿锬锏墓Φ?，便在這里修建“紫霄宮”，焚香供奉。恰逢六月初六這天，大殿落成，當?shù)夭貪h群眾都爭論慶賀的儀式，漢民要求搭臺唱戲，藏民要求念經(jīng)拜佛，正在爭執(zhí)不下時，三位仙女腳踏寶蓮座，手持蓮葉傘，搖著荷葉扇，漫起了高亢嘹亮、舒展悠揚的“花兒”。百姓們聽得如癡如醉，不覺也跟著唱起來?！盎▋簡选獌缮徣~兒”。唱著唱著，人們都被這迷人悅耳的歌聲陶醉了，這時，仙女們唱著歌兒便慢慢隱去了，從此，每逢六月初六，群眾就進山焚香，朝山“漫花兒”，紀念三位仙女。原來，早在許多年前，就有了“花兒會”，母親講的故事總算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

隨著山勢升高，山路也變得越來越險峻。呼吸變得急促，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膽。母親和她的聯(lián)手們漫“花兒”的節(jié)奏，也漸漸慢了下來。走到一個叫“蛇倒退”的地方，我嚇得幾乎不敢上去。向上望去，這一段幾乎沒有路，只是在一塊垂直豎立的天然大巖石上踩出幾個小坑一樣的階梯，石頭旁邊吊著一條和我胳膊差不多粗的鐵鏈子，眼前的幾個人像一只只螞蟻一樣吊在鐵鏈上慢慢往上爬。就在我?guī)缀跻艞壍臅r刻，母親輕聲對我說：“丫頭，別害怕，你一只手抓著我，另一只手扶著鐵鏈子，咱們肯定就能上去了！”母親的話給了我繼續(xù)攀爬的勇氣，我深吸一口氣，緊緊抓著母親的手一步一步從石階上爬了上去。

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跋涉，我們終于站在了蓮花山的山頂。那一刻，所有的疲憊仿佛都煙消云散了。我站在那里，眺望著腳下的群山，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自豪和滿足。我終于明白，原來爬一趟蓮花山并不容易，只有不斷堅持和克服恐懼，才能夠收獲美麗的風景。

從山上下來，已是黃昏，母親和她的“花兒”聯(lián)手們在夕陽的余暉中依依惜別，唱道：“鐮刀要割細柳呢，你浪著嘛我走呢，屋里黃田擾手呢，明年會場還有呢！”她們每個人的眼中似乎都有說不出的眷戀和難以掩飾的興奮。

4

第二次去蓮花山，是大學二年級的那個暑假。那時，我選修了民間文學課程，老師要求我們在暑假的時候了解家鄉(xiāng)的民俗風情，并寫成一篇文章。接到老師的通知，我馬上就把目標鎖定在蓮花山。那時，母親因身體原因不能陪我去，剛好夏雨那幾天回娘家，于是，我約她一起去爬山。

我和夏雨已經(jīng)有兩三年沒見面了，她出嫁之后因忙于家務很少回來，我也在外地求學而經(jīng)常不在家，我們能在村里遇見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夏雨從小和我一起長大，雖然不是本家，但情同姐妹。她比我年長兩歲，從小身體比較壯實，干活勤快又伶俐。相比而言，我就顯得瘦小又呆笨，每次遇到學校有植樹、種花、澆水這種體力勞動的時候，都是她幫我完成的。那時從家到學校，都是土路，遇到雨雪天氣，非常難走，下雨下雪路滑的時候，夏雨總是怕我摔倒，常常連拉帶背把我?guī)У綄W校。我們一起上到初中畢業(yè)，她因沒考上高中而選擇外出打工掙錢。

知道她結(jié)婚的消息，是我高二的那個寒假。回到家里，就聽媽媽說夏家這幾天正在忙著準備夏雨出嫁的事。我最好的朋友要出嫁？那天我忽然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她馬上就要加入大人的行列了，而我還是個學生。無論如何，我得給她準備一件像樣的禮物。然而，那時的我只是一個高二的窮學生，能拿出什么像樣的禮物呢？

那年冬天，刀郎的歌火遍大街小巷，各式各樣手工圍巾也跟著刀郎的歌一起火起來，于是，我決定親手給夏雨織一條大紅圍巾當作她的結(jié)婚禮物。說干就干，母親很快幫我買來兩包大紅色的馬海毛毛線和一副織圍巾的粗鋼簽子，還請來了我們村的針織能手李嬸給我當老師。有了“名師”指點，學起來也很快，隨著織針有規(guī)律地上下翻動，一排排波浪線花紋將毛線變成一塊紅紅的長方形毛毯。似乎每織一下，我都能看到夏雨出嫁時幸福的笑臉。不到三天，一條兩米長、半米寬的純手工圍巾就織好了，我興奮地去街上買了一個紅色包裝盒和一張紅色卡片，在卡片上鄭重地寫下：“祝親愛的夏雨新婚快樂，白頭偕老，一生幸福，長長久久！”寫好后，我將大紅圍巾疊放整齊，和紅色卡片一起放進盒子里，等待夏雨的婚禮。

出嫁那天，夏雨的家里賓客紛紛，很是熱鬧。新郎官長得一表人才，是蓮麓鎮(zhèn)足古川村人，在蘭州一家餐館當廚師，和夏雨在那家餐館打工時認識的。他倆也是郎才女貌，非常般配。夏雨出嫁后，我第一次感覺非常孤獨。以前無論什么時候從學?；貋恚覀兌紩墼谝黄饑\嘰喳喳地互相分享各自的喜悅、煩惱和小秘密。

再次見面，夏雨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而我雖然還未畢業(yè)，但也算是成年人了。在時間的軌道里，我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編織著各自的生活。雖然幾年不見，但一見面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親切。夏雨已經(jīng)完全適應了婚后的生活，一路上用當?shù)胤窖院臀依都页?，從她的談話中我大概知道她和老公都很勤快，正在努力掙錢，打算以后開自己的餐館。我在心里為她感到高興，雖然我們走的不同的道路，但我們一樣都在為生活努力奔跑。她嫁的足古川村就在蓮花山腳下，我心里想她以后會不會在家里開個農(nóng)家樂呢？

這次爬山，因為“花兒”會的時間已過，整個山上顯得空蕩蕩的，雖然路上也有游人，但遠不及“花兒”會的百分之一。山中沒了“花兒”，鳥雀的歡叫聲就顯得格外悅耳。山上的樹木被昨夜的雨水沖洗得蒼翠欲滴，油松的葉子在清晨的陽光下綠得發(fā)亮，空氣里滿是甘洌清爽的味道。天空是那種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藍，藍得耀眼、藍得空洞。路邊的草尖兒上掛著一串串清亮的露珠，任由調(diào)皮的小松鼠在上面踩來踩去。走在林間小路上，眼前的一切都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浸透著純粹的愉悅。

我們沿著石階一邊走一邊說笑，小松鼠們在兩邊的松樹上躥來躥去，絲毫不懼怕我們，有時我們向地上投些水果餅干，它們就探頭探腦地過來觀望一下，等我們稍微走遠幾步，小松鼠才雙手夾起餅干“咯吱咯吱”地吃起來，可愛極了。

陽光從山頂鋪下來，灑在樹林里，像一條條水波，把山上的樹木襯得發(fā)光。夏雨走在我的前面，光線灑在她的粉色防曬衣上，好像渾身散發(fā)著仙氣，恍惚間讓人懷疑是云霄娘娘下凡了嗎？頭天門、二天門、三天門、紫霄宮、磨針殿……每到一個景點，夏雨就熱情地給我講解這里的傳說典故?？磥磉@幾年她嫁到這里，沒少來蓮花山，這解說水平都快趕上專業(yè)導游了。

也許是因為有了之前爬山的經(jīng)驗，這次超乎想象的順利，不到兩小時，我和夏雨已經(jīng)來到了山頂?shù)挠窕书w。站在玉皇閣前，遠處群峰縹緲、流云飄動、煙霧繚繞，一些凸起的山峰，仿佛是海面上激蕩的浪花。一陣山風從耳邊吹過，隱隱約約傳來唱“花兒”的聲音。對，就是洮州“花兒”的腔調(diào)。那聲音雖然很輕，但是穿透力很強，像是從山谷中回蕩過來的。我和夏雨循著聲音往前走了幾十米，果然看見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在迎風唱“花兒”，“騾子馱下布著呢，群眾如今富著呢，各樣新風樹著呢，黨給指下路著呢?！彼谝粔K方形的石頭上，四周是五顏六色的花朵，好像大自然特地為他鋪設的舞臺。這幕景象讓我不禁想起母親和她的聯(lián)手們漫“花兒”的情景，遺憾的是枇杷花已經(jīng)過了花季，只剩下枯黃的花蒂耷拉在枝頭，但我知道，明年六月，它們還會開的。我和夏雨找了塊舒適的草地坐下，認真聆聽老人獨自漫“花兒”。老人的聲音帶著些許沙啞，卻別有一番風味。每一句“花兒”似乎都飽含著人生的酸甜苦辣，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花兒”里慢慢鋪開。

過了許久，他忽然停了下來，側(cè)過臉打量著我倆。夏雨用本地方言說：“阿爺，你唱得真好，一聽就是‘花兒’把式！”老人一聽是本地人，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他是這兒的護林員，每天都來山上轉(zhuǎn)轉(zhuǎn)，就喜歡在山里哼幾句花兒，覺著心情暢快。老人還告訴我們，他年輕的時候當過兵，退役回來后就當起了護林員，在山里一待就是一輩子。他從小就喜歡“花兒”，當年就是因為漫“花兒”，他和老伴在會場的人群里對上了眼。如今老伴已經(jīng)不在了，也沒有人和他漫“花兒”了，閑暇的時候，他就來山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唱唱“花兒”，以前的事情就好像演電影一樣又回來了。我知道，唱起“花兒”的時候，那些過去的情感、故事、經(jīng)歷、場景都會在老人的腦海里一遍遍回放。

不知道老人在這里唱了多久，我們下山的時候，遠遠地又聽見那位老人還在唱“花兒”，“蓮花山的九眼泉，花兒常開水不干，口漫花兒透心甜……”

夕陽漸漸沉入山谷，而老人的“花兒”依舊在山中回蕩。

5

六月六的“花兒”會每年都如期舉辦，規(guī)模一年比一年宏大，場面一年比一年隆重，獎品一年比一年豐厚，花兒一年比一年動聽，只可惜，我再也沒去過蓮花山。一方面，參加工作以后，很難抽出特定的時間跋涉一百多公里山路專門去趕會，另一方面，十幾年前母親大病一場之后，因做手術損害了她的語言系統(tǒng)，使她再也無法唱出那引以為傲的“花兒”了。這件事成了母親的傷痛，也成了我們?nèi)胰说膫?，“一年一趟蓮花山，娃娃不引門不看”的歡樂成了我生命里遙遠的回憶。

前幾日，夏雨發(fā)微信給我，她說蓮花山的枇杷花盛開了 ，要不要回來一起爬山去？還發(fā)了一張她和枇杷花的合影。照片里的枇杷花和我以前見過的一樣，明艷飽滿、花瓣如雪，千萬枝花朵層層疊疊簇擁在碧綠的枝葉上，感覺快要把枝葉垂斷。夏雨穿著一件簡約的黃色短袖衫搭配牛仔褲，頭上戴著一頂紅色休閑帽，少了從前的俏皮可愛，卻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我回復她，倒是很想來呢，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時間，這枇杷花開得真好，還和小時候看見的一樣美麗呢！夏雨說，你要是來不了，我給你摘些枇杷花帶過來吧！

說起來，夏日的高原，是花的海洋，大紅的、金黃的、粉紅的、潔白的、紫藍的，各色各樣的花兒鋪滿整個草原，處處都是視覺的盛宴，但唯獨沒有枇杷花。枇杷花，學名也叫隴蜀杜鵑，喜歡生長在海拔2800米以上的陰坡叢林里，而我上班的地方周邊都是一望無垠的草原，自然無處尋覓美麗的枇杷花了。

此后的幾天里，我依然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后偶爾也去草原上兜兜風，享受片刻夏日的絢爛。有一天上午，我忽然接到了一通陌生的電話，讓我到單位樓下取花。在驚奇之余，我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計跑下去，果然看到一輛從冶力關過來的出租車，上面放著一大束枇杷花，師傅看到我后搖下車窗招手，示意我過去取花。我激動地從師傅手里把花接過來，雙手捧在懷里，這束花足足有二三十枝之多，花枝底部用保鮮膜纏在一起，粉白的花朵聚攏成半個橢圓球形，幾乎把我的上半身都淹沒了。這夏雨的心可真夠“黑”的，索取起大自然饋贈的禮物來真是毫不手軟，我邊走邊想，可心中還是忍不住歡喜。夏雨做事一向認真，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事情，她也會做得極其完美，這些花朵顯然是她經(jīng)過精挑細選才采摘的。

我找來一個圓底闊口的玻璃花瓶，在里面盛滿清水，然后將這些花錯落有致地插在花瓶里，像我小時候的母親一樣。花朵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含苞待放，有些花瓣上還帶著幾滴晶瑩的露水，像剛從睡夢中醒來似的。每一朵花都像一個小太陽，熱烈而明亮。我輕輕撫摸這些花朵，感覺這就是從前母親從蓮花山帶來的那些枇杷花，即使過去了十幾年，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風霜雪雨，它們依然在山中自由地生長，吸收著大自然的精華，綻放出最美的笑容。

看著這些花朵，仿佛十幾年來，很多事物都沒有變化，枇杷花還是熟悉的香味，“花兒”會的熱鬧，依然回蕩在耳際。隨著時光流轉(zhuǎn)，我多少次從家里離開，又多少次從外面回來，蓮花山始終在那里靜靜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從未遠去。

我想，等今年六月六“花兒”會的時候，我一定要帶母親去一次蓮花山，到唐坊灘聽聽“花兒”盛會，到水簾洞洗洗塵世煩惱，然后再去紫霄宮許個心愿。

【作者簡介】趙芝，甘肅臨潭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華辭賦》《北方文學》《生態(tài)文化》《稅收文學》《甘肅詩詞》《甘肅稅務》《格?；ā返瓤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