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缺書房
一本書教我,脫盡習(xí)氣,記不得是哪一本了
一個人教我熟中求生,我清楚記得,在哪一頁
夜間,看著高大昏暗的書架,忽然心生悲涼:
多少人,臉上蒙著灰,在這書架上耗盡。而我
也會在別人的書架上一身疲倦地慢慢耗盡
有的書,常去摸一摸封面,再不打開。有的雖然
翻開了,卻不再推入每一扇門,去見塵埃中那個人
聽到輕微鼾聲,誰和我緊挨著?我們在各自的
身體中陷落更深,不再想去填平彼此的深壑
冬天來了,院子里積雪反光,將書架照亮了一點
更多的背面,蛛網(wǎng)暗織。在這兒幽邃糾纏的
因果關(guān)系,只能靠猜測才可解開,而我從不猜測
昨天,在天柱山的纜車索道上,猛一下就明白了:
正是這放眼可見卻永不登臨的茫茫萬重山,我 知道
“它在”卻永不浸入的無窮湖泊,構(gòu)成世界的此刻
哪怕不再踏入,不能穿透,“看見”在產(chǎn)生力量
有時,我們要窮盡的,只是這“看見”的深度
【注】若缺:作者書房之名。
優(yōu)缽羅華
在一個墻角
我看見頭蓋骨的積水中
長出一朵明黃色的優(yōu)缽羅華
頭蓋骨本來潔白,日炙風(fēng)吹,變成了干硬的灰白
積水本來污濁,慢慢沉淀了,連底層渣滓都這么
干凈
幾只蠓蟲繞著花枝飛舞,留下幾具遺體,浸在積
水中
頭蓋骨中的優(yōu)缽羅華,是這一剎那宇宙間最熾烈 又最柔弱的一朵小花
五月十九日,十一位詩人在崔崗村的
灰青瓦小院中飲酒打牌,激烈爭辯……
初夏的玄思,將積水化作火焰
我們藐視?是的,然后我們失去
互相嗅一嗅氣味,才坐在這里
依然存在不計其數(shù)的平淡日子
其平淡,正修復(fù)我們所損毀的
也依然存在,單一信念下的漫長行走
其單一,將治愈我們所罹患的
但這一b0135edaf09a15ead62c171edf56d0b5490c537e79990d83957eaf3ccce301ef切,不來自任何一個靜穆的別處
只發(fā)生在頭蓋骨中這一朵
柔弱的優(yōu)缽羅華的里面
【注】優(yōu)缽羅華:睡蓮科睡蓮屬植物。
【注】崔崗村:崔崗村位于合肥北郊,詩人羅亮、紅土主理的雅歌詩院位于村內(nèi),為本地詩人的聚會之所。
芥末須彌:寄胡亮
五十多歲了,更渴望在自己劃定的禁地寫作
于芥子硬殼之中,看須彌山的不可窮盡
讓每天的生活越來越具體、瑣碎、清晰
鳥兒在枯草叢中,也像在我隨心所欲
寫下的字、詞、句、篇的叢林中散步……
我活在它腳印之中,不在這腳印之外
寒來暑往,鳥兒掉下羽毛又長出羽毛
窗外光線崩散,彌漫著靜謐、莫名的旋律
我住在這緘默之中,不再看向這緘默之外
想說的話越來越少了,有時只剩下幾個字
朝霞晚霞,一字之別
虛空碧空,裸眼可見
隨身邊之物起舞吧,哪里有什么頓悟漸悟
一切敞開著,無一物能將自我藏匿起來
赤膊赤腳,水闊風(fēng)涼
楓葉蕉葉,觸目即逝
讀讀看,這幾個字的區(qū)別在哪里
芥末須彌,這既離且合的玄妙裂隙在哪里
我被激蕩著、充滿著,又分明一直是空心的
月滿時
有那么幾年, 你們總說我病容滿面
其實是我的內(nèi)心塞滿了烏托邦崩塌的聲音
崩塌之后的廢墟,堆積在心里
堵得太滿了,有時我說不出一句話來
廢墟又長出仿佛會吞噬一切的荒草
跟江水、舊船塢、落日在一起
越來越接近我們的本心了
當(dāng)我們成為徹底的弱者
原本晦澀的廢墟之歌
許多人一下子就聽懂了
我越來越傾心于廢墟就這么充分赤裸著
一輪滿月,從它身上升起來
云團恍惚
距離地球六十七億公里的虛空之中
旅行者一號探測器曾接受人類的
最后一條指令:回望地球一眼,并
拍下一張照片。這一瞬后,它沒入茫茫星際
我記得古老的一問一答: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p>
也見過這張照片:
狀如一粟,行于滄海。云團恍惚
只有造物主能布下這么艱深的靜謐……
世上有人如此珍愛這份靜謐:
傅雷和朱梅馥上吊自盡時,擔(dān)心踢翻
凳子,驚擾了樓下人的睡眠
就在地板上鋪了厚厚一層舊棉被——
遺體火化,老保姆用舊塑料袋,裝走了骨灰
我時常想,是誰在密室向旅行者一號
下達了指令?將恒河沙,由無限減為一粒
又為了什么,有人竟熾烈到,以一床舊棉被
來焐熱這顆孤寂的星球——
潮汐過后,一切卻在繼續(xù)冷卻
夜間,我常到附近的公園散步
每聞笙簫隱約,就站在那兒聽
一直聽著……直到露水把額頭打濕了
宋人有詩云:
“不知君此曲,曾斷幾人腸”
也許這世間本無笙簫,更無回望
埋掉我的,只是長風(fēng)的一去不還
而湛然星空,又在誰的樓下?艱澀的
云團恍惚。生前,他為書房
命名“疾風(fēng)迅雨樓”
【注】疾風(fēng)迅雨樓:傅雷書房名號,位于上海市江蘇路284弄5號其舊居內(nèi)。
登燕子磯臨江而作
下午四點多鐘,登高俯瞰大江
今天是個細雨天
水和天
呈現(xiàn)統(tǒng)一又廣漠的鉛灰色
流逝一動不動
荒蕪,是我唯一可以完整傳承的東西
腳下山花欲燃,江上白鷺獨翔
這荒蕪,突然有了刻度
它以一朵花的燃燒來深化自己……
江水的流逝一動不動
坐在山間石凳的,似是另一個我
詩人暮年,會成為全然忘我的動物
他將以更激烈的方式理解歷史
從荒蕪中造出虛無的蝴蝶,并捕捉它
王維與李白為何老死不相往來
世界將以哪一種方式結(jié)束?
已從灰燼中捕獲清涼的人
怎么會喜歡
依然騎在光線上的人——
敬亭山、《郁輪袍》,都只是精致的面具
如何咽下,這夜色中的星星點點……
兩個低燒的詩人為何
非得去敲對方的門?
對話,時而連烏有鄉(xiāng)的墻壁都聽不見
更何況,隔絕帶來的美妙
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已沒幾個人能懂
肩并肩,緊挨著站在我的書架上
但也像兩個盲人
一碰就碎的
泛黃的書頁
令人心碎的詩的壯烈遠景……
安靜飛往體內(nèi)的苦寒之地
我們共同的面相,只能是孤立無援
現(xiàn)象是有限的光源
晨起,繞著湖水跑步
湖水清冽,更深地浸入
一棵枯樹,在輕霜中放射著光澤
一聲鳥鳴,在聽覺和視覺上留下雙重的劃痕
一陣風(fēng)過——哪怕
是微風(fēng)一縷,宇宙的秩序也隨之變化
位置、角度、情緒的樣本
每個瞬間都在轉(zhuǎn)換
更何況一個詞、一些句子、一種
空白,在內(nèi)心大汗淋漓地運動……
我的心如此敏感,怎么辦?
一顆過于敏感的心,又怎樣做到大無畏呢?
“現(xiàn)象喂給我們什么,
我們就吃什么”
的生活顯然垮塌了
——怎么辦?
五十歲以后,漸漸懂得逝去之物
順著崩散的光線,跑向有限的光源
風(fēng)
坐火車穿過蚌(埠)宿(州)一線
向著豫東、魯西南敞開的千里沃野
地圖上一小塊扇形區(qū)域
哺育生民數(shù)以億計
高鐵車窗外圓月高懸
圓月即是
他人之苦
是眾人之苦的總和,所有的……
秋天的田野空下來
豆莢低伏、裂開,種子入地
黝黑的平原深處,埋著犯人
路上,新嫁娘不緊不慢
在摩托車隊中……上輩子在騾隊中
她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要
擔(dān)負的三樣(或是一樣)東西:
追溯、繁衍和遺傳——
高鐵車窗外秋風(fēng)陣陣
我一直納悶兒,在此無限豐饒之上
那么多的生死、戰(zhàn)亂、遷徙、旱災(zāi)
那么深的喂養(yǎng)、生育、哭泣
那么隱秘的誓言、詛咒、托付……
最終去了哪里,都變成了什么
為何在這大風(fēng)中,在這塊土地上
三百余年沒有產(chǎn)生哪怕是
一行,可以永生的詩句
云游
寒流之后
真正的冬天的樹來了
干干凈凈,一動不動,帶著苦味
我頭頂?shù)闹ι?,一只灰鳥站著
我腳下的枝上,一條小魚睡著
中間泥巴路板結(jié),渠水清澈見底
是同一棵樹
默默分身于我的兩側(cè)
都干干凈凈,一動不動,帶著苦味
更多深淵之上,也一定曾映出另一個我
脫身云游去了……
我愿他拋名棄姓,翻山越嶺,一去不回
在灰鳥和小魚的硬殼中如果
有什么,仍是醒著的
愿他們以此刻的我、長椅上的我為參照
來確認一下,這是不是一個虛無的世界
癸卯年臘月記事
月光從窗戶爛掉的部分漏進來
月光的照臨,只有入口
沒有出口
有幽靈的鄉(xiāng)村是慢慢耗盡的
“一個生命,怎么可能一下子就
沒有了呢?”……
我父親的死亡曾長達十年
一點一滴地離開
到了最后,醫(yī)生也不想再去拯救他
每年臨近除夕,總有人在小橋頭
在空了一半的菠菜地里
在井欄邊,見到他
一句話也不說,但有腳印,有影子
“你住在城里,哪能理解這一切?”
荒野月亮長著暖暖的羽毛
“而你頂上,是紙剪出來的,一枚假月亮”
“一個生命,怎么可能一下子就
回得來呢?”……
我父親的死亡曾長達十年
復(fù)活,也將是一點一滴的,需要更漫長的時光
我當(dāng)然相信這死而復(fù)生的奇跡
但必須發(fā)生在恒久、淡漠的鄉(xiāng)村風(fēng)格之中
在震耳欲聾的噪聲中席地而坐
沒有噪聲,就沒有水仙……
夜里。水仙花開了,一座無聲的
世界。更像是一座被消聲的世界
耳蝸仍時時發(fā)熱,那些訓(xùn)誡聲
呼救聲、低泣聲……貯存在每一根神經(jīng)里。當(dāng)雨滴
滑下小區(qū)灌木和防雨棚
排隊的少女只露出一雙眼睛
黑瞳仁,懸停在冰冷又透徹的深水中
在水仙花的超低音中我席地而坐
聽見體內(nèi)凹槽中
殘存著
有人夜半砸鎖的砰砰聲
冬夜鎖孔里安放著
永不為人知的遠處
“……我只想出去。”鎖柄上,血跡像青黑的
幾分鐘后就要熟透的漿果
在持續(xù)低燒的
人的囈語之側(cè)
在一切果實之中,而非這些果實之外,我
聽見無數(shù)榨汁機抑制而接續(xù)的轟鳴聲
“只此一種,足以
讓當(dāng)代史震耳欲聾”
雨:喑啞之物
“這場雨落在迦太基庭院里”
微小的積水被花枝掀翻
整個夏季
炎熱使孩子從夢中脫身——
仿佛一個啞謎,把無知的時光隔斷
仿佛我癡心的遠眺
只不過抵達了風(fēng)景的一半
而在另一側(cè)
去年盛夏,當(dāng)雨水滑下碧綠的葡萄架
發(fā)亮的鐵軌在橋上交叉
河水慢慢聚集
發(fā)亮哦無知的時光
仿佛鏡中之河,就要找到大海
愛情之夜就要筵席散盡
回憶里的面容,停在變幻中
仿佛墻上的兩塊磚:
焦躁的我和這場雨,偶然被砌在一起
一宿的自言自語就能使它倒塌
每年的夏季
雨漫天落著,從迦太基到西藏
從石廊、修羅花到牛頭和草場
稠密的雨點一串銀白
仿佛把十三省孤獨的小水電站連成一片
在我和遠方之間
又仿佛鴻溝不曾有過
發(fā)亮哦無知的時光
當(dāng)這場雨落下,雨中之物
草木的喑啞
就要飛起,就要唱出烈火的歌吟
我8748eb4ae2022eff119ca7d544a0e3ac的靈魂將隨她無聲遠走
臉
新月像一張臉被榛樹叢吸住
布滿陰影的臉蒼白、堅定
這是誰?誰的臉
斂盡了我早衰的童年氣息
沃爾科特,還是奧梅內(nèi)斯?
斜靠在加勒比老家的蘸銀柜旁
當(dāng)松林中,蟲聲密織
眾星汲取了海峽的涼氣,在閃亮
同是這濤聲喂養(yǎng)——
夜半的悶罐車“突突”冒煙:
爛醉的游子回鄉(xiāng)
曾是他們?盲目浸透的肉體在眩暈
長笛嗚咽曾是那孤驅(qū)之心趨于對應(yīng)
廢礦區(qū)的矮灌林片片貼地
像綿綿嗚咽,沿著舊鐵軌涌向海岸
這張臉無言中一秒一秒正下沉,變苦
“懷揣隱疾生活二十余年而
光和影一縷未漏——
這秘密才是那事物的根……”
她照臨皆因生活愈加枝繁葉茂
她微笑只因我根基已死她全然不曉
看啊!
這落在黎明草尖上,清新雨滴中
怎樣的輪回正愈來愈急?
直至遍地,都是她寧靜的席卷和涌出
拉魂腔
從瓦礫中你會找到一些夾棍、燒焦的
驚堂木,或虎頭鍘的殘片
夜間耳貼斷墻,你還能聽到地底的拉魂腔
布鞋在戲臺輕移的颯颯聲。你
會害怕嗎?——
一個農(nóng)民快餓死了但他仍要看戲,并
幸福地抹著眼淚,直到他真的被餓死。這些
赤腳坐在門檻上、墻頭上、炊煙上的
人,看戲是
他們清算因果的大事業(yè)。“兩丈黃綾捆住
的錳鋼鍘刀,斷陰陽,斬龍袍
臉上抹著草木灰,十步內(nèi)鏟除奸人”,他們像真的
殺了人一樣齜著牙,抖動身子笑著
戲中有個香皂般的人吸引著農(nóng)婦的假鼻子
她們甚至被壟上的蝴蝶亂了心,“命苦的
祝英臺——”她們恨著,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
舉著鋤頭好一陣子惆悵
年年春盡,每個村子都會有
一個跟戲子私奔的少女
欲望的乳頭像紅軍艦劈開世俗的風(fēng)浪……
每個村子也建一座必將被大火燒毀的戲臺
農(nóng)民唯在戲的牛眼中,見到善惡必報的天堂
有時我想,他們大病似的沉默,仿佛
在等一劑曲終的良藥
對于騎在楝樹杈上的兒子們,一句臺詞凝固成了
他們教科書的潔白大廈
在牛尿般流暢的城市大街上他們內(nèi)心的
氣味從蹩腳西裝中散出來。我愛這種氣味:
“Eppur Si Muove!”
(它仍在轉(zhuǎn)動著。伽利略寫于一六三二年)
戲中斷頭臺流出了真血的氣息和
風(fēng)吹樺葉般鬼魂的笑聲
散了哦,都散了——
唯有寒風(fēng)中看戲的、父親們的枯骨久久不肯倒下
【作者簡介】陳先發(fā),一九六七年生于安徽桐城,一九八九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當(dāng)代代表性詩人之一,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安徽省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主席。主要著作有詩集《寫碑之心》《九章》《陳先發(fā)詩選》,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系列)等二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十月文學(xué)獎、草堂詩歌年度詩人大獎、英國劍橋大學(xué)銀柳葉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2022春季大賽翻譯大獎等國內(nèi)外數(shù)十種文學(xué)獎項。二〇一五年與北島等十名詩人一起獲得中華書局等單位聯(lián)合評選的“百年新詩貢獻獎”。作品已被譯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臘、波蘭等多國文字。
責(zé)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