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的河西走廊
公元七十五年三月,一支三百人的軍隊出漢代西域都護府治所所在地吉木薩爾不遠,即遭到了北匈奴軍隊三千多人的截擊。這是一場兵力懸殊的戰(zhàn)斗,也是一場必然失敗的還擊。僅僅幾個時辰,這支三百人的東漢軍隊就被北匈奴所屬軍隊消滅了。像狼一樣善于長途奔襲、大規(guī)模野戰(zhàn)的北匈奴軍隊,已經(jīng)在這一帶乃至中亞地區(qū)成為一支絕無僅有的戰(zhàn)神般的存在。
時隔不久,北匈奴郅支單于又派出軍隊圍攻吉木薩爾附近的金蒲城。這還是一場敵我兵力不均衡的戰(zhàn)斗。東漢軍隊的領軍主將,是時為戊己校尉的耿恭。他是陜西扶風人,少小即為孤兒,史書說他慷慨多大略,有將帥才。面對猶如蝗蟲一般席卷而來的北匈奴軍隊,耿恭知道,即便號令全軍與之殊死作戰(zhàn)也未必能夠獲勝。思慮之下,他令人在箭頭上涂上毒藥。這種毒藥的名稱,沒有明確記載。但古人很早就用夾竹桃、箭毒木、朱砂、紅信石等植物和礦物質(zhì)提煉或者直接作為毒藥,涂在武器或者投入水中,使敵人中毒死亡。敵人一旦中箭,傷口鮮血噴涌,其狀駭人。
北匈奴士兵見漢軍武器如此神奇,聞所未聞,個個驚駭。正在此時,烏云奔襲,瞬間遮蔽天空,大雨頃刻而至,匈奴更加恐懼。西北地區(qū)干旱,常年少雨。三月,春風不起,草木尚在深蟄之中,天居然下起了暴雨,簡直不可思議。匈奴本就是一個以古老的薩滿教為主要信仰的大部落聯(lián)盟,看到這樣的情0a2af865be142c2ef4405ef4f796cd5d0ce37d8305606485c2c359a3e8ead80e況,自然心中疑懼大增,隨后遠遁。耿恭這個人對西北地區(qū)的戍守之功是巨大的,他也是以寡敵眾,且屢屢取勝,最終使得當時的西域諸國和部落臣服東漢朝廷。
數(shù)千年之后,當我以一名軍人的身份,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頗為繁華的絲路旅游點的交河故城,看到耿恭雕像的時候,敬仰之情油然而生。這個少小從軍西行,以軍功獲得升遷的將軍,他當年在西北軍營建立的功業(yè),是可以燦爛整個東漢時空的。當然,享有無上威名與盛譽的,還有同為陜西人的班超、班固等。站在荒蕪的戈壁古跡之上,烈日當頭,光芒如剝。遙想耿恭當年修筑城池,被北匈奴圍困,旋即又被切斷了水道。東漢士兵掘地二十尺之深,仍舊粗砂堆滿,不見一絲水汽。正當全軍和百姓開始有人渴死的時候,耿恭身先士卒,再度深入枯井,又挖掘三尺之深,清水旋即冒出。將士和百姓痛飲之后,耿恭又命人用桶打水,在城墻上潑揚。北匈奴軍隊看到,以為天神在助佑漢軍,再一次扭頭遠去。
耿恭和班超等人在西北地區(qū)的勝利,其實也是建立在張騫等人的基礎上的。從秦到兩漢,是世界范圍內(nèi)民族融合的時期。張騫對于西北乃至中亞的探索,軍事上的作用只是其中的一個附加成分,真正的影響是使得中原農(nóng)耕帝國第一次睜開了遠眺世界的眼睛。由此開始,從長安向西,經(jīng)由秦嶺、隴右、黃河以西和羅布泊沙漠,翻越蔥嶺、帕米爾高原的世界之路第一次明朗化。
2608138f435053f526308172aa8f0dd558a52c159d568bdbae24e5bf7db5ecc1差不多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從華北輾轉(zhuǎn)到河西走廊的時候,沿途不由得想起張騫、蘇武、李陵、班超、耿恭、李暠、金日磾、沮渠蒙遜、沮渠男成、王忠嗣、哥舒翰、張孝嵩、高仙芝、李白、封常清、岑參、高適、王維、玄奘、鳩摩羅什、達摩、杜環(huán)、林則徐、左宗棠等一系列先賢與英雄的名字和事跡。世人所向往的不朽的詩歌、當世卓越之功、青史留名、“死而不亡者壽”,這些人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堪與日月爭輝。
終其一生,立德、立言、立行,“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古來中國文人的熱望與理想;馬上天下,“糞土當年萬戶侯”,“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正壯士、悲歌未徹”。以我一身武功韜略使得寰宇清寧,這是歷代志士一生的終極奢望。張騫、李廣、耿恭、班超、王忠嗣、郭子儀、岳飛、左宗棠等人無不如此。
其中左宗棠,在收復新疆的時候,曾在現(xiàn)在的酒泉設立行營。我人生的第一次遠行的具體落腳點,就在酒泉。盡管我們真正的駐地在金塔縣鼎新鎮(zhèn)與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之間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但幾乎所有的物資和公私事,與之發(fā)生聯(lián)系最多的就是酒泉市。在緊張而又精彩的軍旅生活之余,我對河西走廊進行了不規(guī)則的探索與漫游。我說的這種“不規(guī)則”,即每一次出行都不是正式的,不預先設定目標。凡是預先做好的安排,都是一種設想好了的旅程。真正的旅程,應當是無意中出發(fā)的,是對某個區(qū)域和秘境的突然闖入,是身心的一次驚奇甚至歷險,更是一次大地上的肉身檢閱與靈魂修煉。
河西走廊以其地形而得名,祁連雪山銜接和盤踞的,不僅僅是一種地理形態(tài),更是一種文化上的貫通。沿著這條山脈,多少民族,多少熱血,多少神秘而蜿蜒的歷史往事,都在它周邊甚至內(nèi)部發(fā)生。我曾經(jīng)固執(zhí)地以為,在祁連山與敦煌莫高窟之間,一定有著一條秘密通道。祁連山以其大幽秘、大寂靜和大境界,塑造了人和神的交會點與落足地;敦煌則接納了諸多縹緲的神靈在人間現(xiàn)身之后的世俗形象。
二〇〇三年夏天,我第一次去張掖城西的黑水國遺址。在那里聽到了一個非常離奇且充滿想象力的故事。從前,一個牧羊人無意中闖入了一眼黃土的洞窟,看到其中端坐著一個栩栩如生的男人,那男人一手握著一把刀,一手放在胸前。牧羊人嚇了一跳,倉皇逃出洞窟?;锿渌嗽賮砜?,卻發(fā)現(xiàn),那人已不見了,原先的地面上,憑空多了一堆細膩黏手的黃土。這可能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黑水國遺址的最初,可能是烏孫的王汗庭帳,再后來是大月氏和匈奴等。漢武帝的將軍們奮力出擊,人人爭先,與匈奴進行了五十多年的戰(zhàn)爭,終于迫使這一支驕傲的蒼狼軍團,以自身分裂的形式結束了對漢帝國的威脅。
這是一條鐵血之路,當然也是神話、商業(yè)和文化之路,更是一條震古爍今、貫通世界的文明之徑。尤其在隋唐時期,詩人、政治家和軍事家、探險家、商賈、使者、旅行者的紛紜往來,構成了七到九世紀一道燦爛的人類文明景觀。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都留下了不同先行者的足跡。他們攜帶了各自的文化、習俗和信仰,在這條走廊上不斷往來遷徙、定居、從軍、經(jīng)商和皈依等,其中的杰出者登上了文化藝術的巔峰,軍事家則在家與國的大背景下,進行著冷兵器和謀略的對壘與較量。
在武威市及其附近的民勤縣、古浪縣,附近的金昌市、永昌縣、焉支山和山丹縣等地,無論是向南還是向北,都是“物極必反”之道家哲學的天然體現(xiàn),如祁連雪山的高寒、崎嶇,蜿蜒與幽秘,巴丹吉林沙漠和阿拉善臺地的空曠無際與一馬平川,還有丘陵、鹽堿地和海子等。多年之后,我逐漸地與當?shù)厝嗽陲L俗習慣、飲食上發(fā)生了根本的趨同,也在相貌上不斷接近。氣候和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是巨大的。河西走廊的風沙與烈日,巍峨雪山與瀚海大漠,河流湖泊和鹽堿的草灘,高懸的明月與恢宏的落日場面,都是一個渾然的整體。
日日沉浸,年復一年,逐漸地,整個西北,尤其是河西走廊,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內(nèi)心和精神的一部分。離開河西走廊多年后的某一個夜間,忽然看到軍旅作家劉立波老師一組關于他當年從戎西北的影像,那黃色的廢墟、鐵青色的戈壁、流沙披覆的沙海、積雪中頭角崢嶸的巖石、天空中如閃電的大鷹、鏡面一般的湖泊、草原上的蝴蝶等自然景觀,以及人在其中的點綴和映照,令我意識到,西北地區(qū)是剛烈與鐵血的,也是廣大、遼遠的,是一種精神和內(nèi)心質(zhì)地的象征。無論是誰,在我們的生命、生活、內(nèi)心和靈魂當中,既要有風吹露珠、月下花畔、芳草綠樹的細膩與優(yōu)雅,更要有金戈鐵馬、落日恢宏、大漠孤煙的大氣和莊重。
每一個人的生命和靈魂當中,都應當有一個“西部”,也要有一條河西走廊。它是綿長的也是鐵血的,是真誠的也是光芒四射的,是具體的也是抽象的。于我而言,因為多年在巴丹吉林沙漠從軍,河西走廊更清晰得如同手掌的紋路,身體內(nèi)的某根血管。正如某本書中所呈現(xiàn)的那些奇遇、故事、廢墟、地貌、傳奇與眾多的人生現(xiàn)場,既是早已存在且至今延綿跌宕的河西走廊在今天的一種情境映現(xiàn),又是我一個人在古老的大地上漫游與探尋時候的偶遇與覺悟。因為在很多時候,我們總是可以從他物和他人身上,洞察到連事物和他者本身都不明了的秘密和真相。
從酒泉到巴丹吉林
窗戶上全是白冰,厚厚一層,其中一些還是菱形的,一朵一朵,高強度黏結。盡管看不到外面,依稀有月亮,碩大、孤獨,充滿寬廣的、曠古的幽憐。它的下面,好像是傳說中的祁連雪山以及窄如盲腸的河西走廊,當然還有整個西北乃至中國和世界。大地的一切,都在日月的籠罩與庇護之下,它們是光亮之源,萬物的根系與血親。我想起那首《匈奴歌》:“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這首歌悲愴欲絕,其中有血,還有著折斷的骨頭茬子的鋒利。祁連山好像是匈奴人命名的,意思是“天”。在古老的史前和游牧時代,人對萬物的崇拜出自內(nèi)心的敬畏與依賴。
而在右側(cè),不斷有零星的燈光涌來,又像散落的火星子一般,被偌大的黑夜和荒漠吞噬了。那是武威市、金昌市、山丹縣、張掖市、高臺縣,這些古老的地方和城鎮(zhèn),曾經(jīng)作為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存在,銜接著遼闊的中亞,一直綿延到歐洲??涩F(xiàn)在內(nèi)陸發(fā)展的遲緩使得它們曾經(jīng)的繁華與重要都變得無足輕重,甚至有些偏僻和落后的意味。好在我是一個熱愛大地的人,特別是空曠無垠之處,那種天高地闊與舉目千里,那種置身于瀚海澤鹵的孤獨與堅韌趣味,是其他地域和自然環(huán)境不能相比的。
但我沒想到,到酒泉下車,迎著零星的白雪出站,我背著嶄新的軍被,回身看了看根部黝黑、頭部積雪的蒼茫祁連山,跟著諸多戰(zhàn)友,分別爬上了幾臺大轎車。寒風嗚嗚作響,車子好像在波濤中搖晃,忽然加大頻率的白雪鋼針一樣持續(xù)敲打著車窗。帶兵的干部說:“這里是酒泉!”聽了他的話,我猛然一驚,迅速想起李白和杜甫。前者詩曰“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后者詩云“恨不移封向酒泉”。還有從軍輪臺的岑參,他的《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一詩中寫道:“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比绱说牡胤?,我想該會停留一會兒,哪怕讓我下車,在雪中站立一會兒,我也似乎能夠感覺到一種莽蒼而又剛烈的古典的邊塞氣息。
可車子不停,穿過當時還相當落后的市區(qū),從鼓樓一側(cè)繞過,不一會兒就出城了。路過鼓樓的時候,我頗感驚奇。在內(nèi)地的許多地方,類似鼓樓這類的古建筑,似乎是罕見的,當代人也不怎么愿意保存這樣的東西。那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人們想的都是高樓大廈、窗明幾凈的現(xiàn)代化建筑,對于古人的遺存,多是不在意的。而酒泉能夠保留這些,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看到鼓樓四面分別寫著“東迎華岳”“西達伊吾”“南望祁連”“北通沙漠”的匾額。我知道,伊吾就是今天的哈密,祁連當然是祁連山,華岳則有種心向中原及王朝核心的忠貞意味在內(nèi),而“北通沙漠”是哪里,我一時想不起來。
我摳掉玻璃窗上的白冰,從一條縫里看外面。大地好像很平坦,有一些光著枝丫的大小白楊樹,在曠野之間挺立。一色黃土的田地完全是荒蕪的,枯燥得令人心生憤懣,一點兒綠色都沒有。田地遠處,有幾座低矮的村莊,若不是涂著白色墻皮,人居之處和漠野便沒什么區(qū)別。西北之地,居然如此蒼涼與貧瘠,這和我想象中的大地迥然不同。而大地總是以其多變的形貌,承載著諸多的事物。然而連這樣的情境也稍縱即逝,迎面而來的是起伏的沙丘、平闊的戈壁。雪花在其上敷了一層白,那種名叫駱駝刺的植物一根根地支棱著身子,身上也掛著零星的雪花。一地的縞素,似乎是一種集體的祭奠。
平沙漠漠,寂寥得令人心里發(fā)慌。帶兵的干部說:“這就是沙漠戈壁。那邊是著名的合黎山,當年大禹在這里治過水,漠北的匈奴也曾由此進出,李陵也從這里沿著弱水河出塞,到阿爾泰山下尋擊匈奴單于的主力部隊?!渡袝び碡暠炯o》中說‘(大禹導)弱水至于合黎’便是此地。再向前,便是金塔盆地,現(xiàn)在是酒泉下面的一個縣?!甭犃诉@番話,我倒是覺得,這無邊的戈壁,要是水澤漫漶該有多好,大禹當年為什么要治水呢?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那時候的戈壁大漠之間,尚有無可轄制的大水,在其中沖撞、深潛,危害到人和牲畜的安全,方才需要治理??闪钊诵那閺碗s的是,數(shù)千年之后,西北地區(qū),居然成了缺水與干旱的代名詞,甚至是寸草不生、荒蕪萬里的一種自然存在。
金塔之名,大抵由其中有建于元代的筋塔而得。這是一片難得的綠洲和盆地,人煙雖然也很稀疏,但它是銜接沙漠的最后一站。據(jù)說金塔人在酒泉當?shù)赜行—q太人之稱,其中的意思,是聰慧和狡黠,既會做生意,也巧言令色,極會迷惑人。
在金塔飯店吃了一頓飯,而后又上車。雪花繼續(xù),風如獸吼,大致一個小時,車子就又一頭扎進了茫茫戈壁。斯時雪花仍在飛舞,天空灰暗,巨大的戈壁上,有些地方白雪剛剛覆住表層,有些地方則仍舊一色鐵青。帶兵的干部說:“這一帶曾經(jīng)是西漢與匈奴作戰(zhàn)的前線,這弱水河邊還有很多的烽火臺遺址。以后有時間,你們可以到那里去看看。騎輛自行車就可以到了?!彼倪@番話,令我遐想不已。這漠野黃沙之中,居然有這么多的歷史傳奇和人文遺跡,簡直不可思議。我趴在車窗上,忽然發(fā)現(xiàn),這戈壁灘大得沒有邊際,看起來特別像水走石出的水底。無數(shù)的粗沙和卵石堆在一起,有些平整,有些凸起,看起來就非常堅硬硌人。我還想到,從前村里老人說有過洪水滅世的災難,也有過劇烈而偉大的地殼運動。這戈壁大漠,在億萬年前,或許是一片汪洋大海,造山運動之后,陸地抬升,海水退卻,余下的就成了這蒼莽與荒涼的高地。
地球可能真的是不安分的,穩(wěn)定只是相對的。許多年之后,它還會改換模樣。這種運動似乎沒有休止,人類和萬物大抵是地球運動間隙的產(chǎn)物,包括我們所謂的文化和文明。想到這里,我覺得幸運,又覺得絕望。再次眺望飛雪之中的戈壁的時候,內(nèi)心充滿了悲愴。那些駱駝草真是堅韌,它們在貧瘠之中的生存,顯然是一種宿命。還有那些蘆葦和芨芨草,在偶爾出現(xiàn)的小水洼旁邊,那么愜意而又不知憂懼地活著。盡管這時候,它們的身子都已經(jīng)成為枯黃的秸稈,但這種的生存,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好像過了很久,我們還在戈壁大漠上,像一葉扁舟于汪洋之中奮力劃動,好像永無盡頭。我忍不住問帶兵的干部啥時候能到。帶兵的干部說:“快了,過了這十八盤,再有一個小時。”我再次把臉轉(zhuǎn)向窗外,雪不知何時停了。前面似乎有一座村莊,完全深陷在戈壁之中,若不是因為有樓房和比較密集的楊樹,幾乎和戈壁大漠沒有區(qū)別。我看到,一些門店上寫著鼎新鎮(zhèn)某某飯館、小賣部等名字。帶兵的干部說:“這里以前是縣城,名字叫毛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劃歸金塔縣管理?!庇纱碎_始,村莊逐漸多了起來,之間的距離也不過三五華里。這時候我已經(jīng)明確地意識到,我將要到達和長期駐扎的地方,一定和這里的村鎮(zhèn)差不多,所有的一切都將被黃沙包圍。
果不其然,車子到一座營門前停下,一些老兵分列兩旁,敲鑼打鼓,歡迎我IzS5ft+i/wQJkrTpDYEH6jl5bUADSCEDz8dgaAsu3W8=們。我背著行李下車,首先看了看四周的環(huán)境。營門之外,長著一些枝干極度扭曲的樹木,據(jù)說名叫沙棗樹,還有一些灰撲撲的榆樹,剩下的便是枯干的荒草了,一叢叢的,茂密地在風中發(fā)出颯颯的響聲。我們席地而坐,帶兵的干部逐一喊響我們的名字。我和其他戰(zhàn)友一進大門,就看到了整齊的楊樹,以及掩映在楊樹背后的灰色樓房。我想這就是軍營了。未來數(shù)年的時光,我將在這里度過。我還特別注意到,這里的烏鴉尤其多,在楊樹上下,不停地翻飛,不停地呱呱叫喊。
當晚,趁著上廁所的時間,我又站在新兵連的院子里,四下張望了一會兒。只見天空晦暗不明,但顯得特別高遠和深邃,與我們老家南太行鄉(xiāng)村的天空迥然有別。風大得出奇,也很遠,吼叫聲聽起來像是無數(shù)的駿馬在同時奔跑。我忽然覺得,這沙漠之地,總是有著強烈的沙場的意味。當晚,從連長口中我也才得知,這片沙漠的名字叫作巴丹吉林,出自蒙古語,意思是海子或者沙漠中的湖泊。還有就是因為這里住著牧民,還有七個水波瀲滟的海子,因而被稱為巴丹吉林,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湖泊最多、鳴沙聲最大的沙漠。因其平均日照時間長、視野開闊、無人區(qū)面積大等,便于組織試驗訓練,所以成為我們這支部隊的永久駐地。
內(nèi)心的天空與亮光
某年初冬的一個晚上,電話響了,接起一聽,我就知道是趙長宙。他是河北籍戰(zhàn)士。他說了一些客氣話,趙長宙語氣虔誠地說:“楊哥,我還想回部隊,有沒有辦法?”我說:“扯,你小子提前退伍幾年了,還想回來,不可能!”趙長宙嘆了一口氣又說:“楊哥,我覺得還是部隊好,更想再回西北……玉門……看看。”聽到這里,我也嘆息一聲說:“兄弟,你的想法我理解,可沒有這樣的政策和先例。想回來看看,這個沒問題,我個人隨時歡迎?!?/p>
我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個子稍矮、臉龐方圓、語速很快、富有幽默感的戰(zhàn)士形象。
很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落日熔金,燦爛輝煌。我正騎著自行車從營區(qū)馬路回家里吃飯,看到一個穿大褲衩、上身套著一件紅背心的小伙子迎面走來。因為肚子餓,我把自行車當成了越野車,閃過去之后,猛然想到,剛才那個小伙子,應該是我們單位新分來的那名戰(zhàn)士吧。
果不其然,雷打不動的周五科務會上,我見到了趙長宙。科里有七八個干部,三四個戰(zhàn)士。干部分工不同,各司其職,戰(zhàn)士大都在文化活動中心和體育館工作。在七零八落的“肩扛星星”的干部當中,戰(zhàn)士的“拐把”肩章顯得有些寥落。
科長正在講話,我瞄了一眼趙長宙。他蹺著二郎腿,斜著腦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心想,這小子,估計很快就會到基層的。
兩個月后,我由宣傳科到基層連隊任職。因為試訓任務重,手下有七八十號人,忙了白天,晚上還得看這幫小子睡好沒有,遇到有心事和有實際困難的,我這個指導員必須首當其沖。當兵的人走在一起,就是兄弟。一個連隊更是如此,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有一天晚上,我照例巡查了一圈。兄弟們都睡得鼻息均勻了,我回到宿舍,正在洗漱,電話響了。是趙長宙,他說他想到基層單位去,可沒有熟悉的人。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也覺得自己的預想果真沒錯。我說:“你來吧。我明天給軍務部門說一下。”他起初沮喪的口氣立馬振奮了起來,說:“還是老鄉(xiāng)好,楊哥夠意思!”我說:“你就別扯了。能不能到我這里來,還要看軍務部門和領導的決定。”他口氣又沮喪了一下,說:“有楊哥出面,肯定沒問題。”軍務科長是當年接我來部隊的老領導,我電話說了趙長宙的具體情況。他笑著說,那小子有點兒刺毛,在宣傳科和其他幾個戰(zhàn)士鬧不來。這個情況我也清楚,就對老科長說:“我覺得,沒有帶不好的兵,只有不會帶的人?!?/p>
科長說:“你自己有信心就好。”
我所在的連隊,處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距離基地機關所在地還有八十公里。一出門就是茫茫戈壁,再遠處,是黃沙如金、層層疊疊的沙丘。天空常年湛藍,幽深得似乎遙迢的通天之路。我趁去機關開會的時機,把趙長宙接了過來。初來乍到,趙長宙很乖。我先是讓他去飯?zhí)米鲲?,又讓他跟著老?zhàn)士上雷達。這小子也非常爭氣,各方面都做得比較好。政治處下通知要求,各連隊找一些文藝骨干,弄幾個節(jié)目,元旦舉辦一臺晚會。我五音尚全,勉強會唱一些軍歌。連隊里那些兄弟,百分之八十就會扯著嗓子干吼,要找?guī)讉€能上臺表演的還真難。
趙長宙居然會唱歌,還會說相聲、演小品。這是我沒想到的。這敢情好,要把他用上,再加上另外兩個戰(zhàn)士,湊幾個節(jié)目沒啥大問題。趙長宙對我說:“指導員,全是光棍棒子上臺表演節(jié)目有啥意思?咱得找一點兒姹紫嫣紅才好吧?”我說:“你小子異想天開,這兔子不拉屎、鳥兒飛斷翅的不毛之地,除了沙棗花有母的,連芨芨草都干支棱著?!壁w長宙詭秘一笑,湊近我小聲說:“那邊‘大漠酒家’有一個女服務員,唱歌唱得特別好?!蔽乙宦牐芍劬査骸澳阍趺粗赖??”趙長宙嘿嘿一笑,說:“指導員,咱四團外面的每一顆沙子我都曉得!”
也算走運,我們連隊的節(jié)目大受好評。那個叫劉亞梅的女孩子是主力,當然還有趙長宙和另外兩個戰(zhàn)士。我代表連隊上臺領最佳組織獎。趙長宙也上臺領了獎品,團政委親自為他發(fā)獎。在連隊軍人大會上,我表揚了趙長宙等三名戰(zhàn)士,私下又把趙長宙叫到辦公室來,對他說:“你把獎品送給劉亞梅吧?!蔽以拕偝隹冢w長宙的臉就成了一朵花,轉(zhuǎn)身出門就直奔“大漠酒家”。
轉(zhuǎn)眼到了次年五月,基地組織籃球聯(lián)賽,政治處人手少,就讓我?guī)ш牭綑C關所在地參加比賽。我叫上趙長宙隨隊打雜。有一天晚上,政委來給球員們鼓勁,我想叫趙長宙去買一些飲用水來,可到處找了個遍,也不見趙長宙的半根毫毛。我氣歸氣,心想:這小子估計又去他某一個老鄉(xiāng)那里喝酒去了,每次都喝多,喝多了,即使歪到公廁里,他也睡得呼呼的,說不定半夜醒了,就自己回來了。
忐忑不安地等到第二天早上,趙長宙還是神鬼不見。我氣急敗壞,和連長商議著如何把這個突發(fā)情況上報團里。
正在這時候,電話響了,是甘肅玉門的號碼。我接聽,話筒里傳來趙長宙的聲音。他說:“指導員,楊哥,非常對不起,我自己偷跑到玉門來是因為……”我沒聽他說完,就劈頭蓋臉罵了起來,說:“你這個小兔崽子,跑出去也不給老子說句話,害得老子和連長挖地三尺找你個小兔崽子。”
我咆哮了一通,趙長宙悠悠嘆了一口氣,帶著哭腔說:“指導員,是我不對,我對不起你和連長。可你們能不能等我回去,再細細給你說?”我看了一下連長。連長也氣得滿地轉(zhuǎn)圈胡亂吼,正要繼續(xù)咆哮,我朝他擺了擺手。
兩天后,趙長宙回來了。一進門,臉上就掛著兩行熱淚,眼睛紅腫像兩只大桃子。
幾天后,趙長宙申請?zhí)崆巴宋?。我和連長勸了他幾次,參謀長和政治處主任也是這個意思。無奈趙長宙去意已訣,辦理了提前退伍手續(xù)。我去送他。到酒泉市,趙長宙提議再去一次玉門。我點了點頭。我們二人灰頭土臉到了玉門鎮(zhèn),又找了一輛摩的,狼煙滾滾地去到了一個村子,卻沒進村,而是轉(zhuǎn)到了一面大戈壁灘旁邊。趙長宙帶著我,走到一座新墳前跪下,放聲號啕。
我也脫下帽子,向那個突患白血病去世的女子劉亞梅的墳墓鞠了三個躬。到趙長宙入伍時的城市,我抱了抱他,低聲說:“兄弟,你的心里有一片廣闊的天空?!?/p>
是的,我的兄弟
他來電話之前的三十秒,我正在成都人民中路三段大步流星,看到一個穿軍裝的戰(zhàn)友正在過馬路,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個子高挑、濃眉、臉色白皙、唇紅齒白的年輕軍人。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那個軍人穿陸軍服裝,我腦際閃現(xiàn)的卻是穿空軍服裝。我腦子里那個形象還沒閃過去,電話響了,一看,竟然就是我一剎那間想到的張汝松。
幾年前,我在駐巴丹吉林沙漠的空軍某部服役。政治學習大活動開始,政治部主任就把我安排到了專門成立的臨時辦公室。三四個從不同單位抽調(diào)來的干部,每天都要忙到凌晨三點多。其中的張汝松不久前由二團調(diào)到組織科當干事,辦公室成立后,他直接參與進來。那好像是春天或者夏天剛進行了半個月左右,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軍營內(nèi)綠樹簇擁,花朵盛開,熱烈的空氣干燥,卻含有多種氣味混合的味道。臨時成立的辦公室行使職能要費一番周折,必須由最高首長以開會的名義召集各單位軍政主官和部門領導嚴肅通告才行。四個人里面,我算是老機關,搖筆桿子、裝腔作勢的時間最長。領導也知道這一點,分工讓我主要負責各類公文的統(tǒng)籌和撰寫。
相對其他同事,張汝松轉(zhuǎn)政工時間最短,寫起來有些吃力。我就對他說:“兄弟,凡事親力親為就好寫,生拉硬扯確實費腦筋。以后你還是多做協(xié)調(diào)工作,跟著領導多參與具體活動,這樣的話,屁股一落凳子,腦子就有話說了?!睆埲晁尚χ卮鹫f:“還是楊哥你經(jīng)驗豐富!”在場的其他同事說:“姜還是老的辣,兵還是老的牛!”
幾個人一陣說笑后,我卻發(fā)現(xiàn),張汝松總一臉憂郁,白皙的臉上好像落了一層輕薄的灰塵。很多時候,我的電腦后面總是傳來輕微的嘆息聲。
好像一陣忙亂之后,就“秋風蕭瑟今又是”了。驕橫的西風橫行于沙漠和周邊綠洲,一夜之間就把枝繁葉茂的軍營與荒蕪的戈壁混為一體。這時候,我們臨時辦公室的一個戰(zhàn)友因為調(diào)職而離開,四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可工作量一點兒沒減輕。有一次,上級檢查后,認為有些方面需要整改。政治部主任把我們?nèi)齻€叫到辦公室說:“明天上午開個會,叫各單位政工領導、股長、干事都來?!被氐睫k公室,我讓張汝松通知各單位,并布置好會場。另一個同事起草政治部主任講話稿,我來寫政委的講話稿和改進措施。三個人到距離辦公樓最近的一家小餐館里一番風卷殘云再回辦公室。
半夜一點,講話稿也寫得差不多了,張汝松和另外一個同事都困得實在不行。我就說:“你倆回去睡吧,明天早上早點兒來?!币粫r間,忙碌的辦公室沉寂了下來,暖氣蒸騰,我敲鍵盤的聲音好像是空谷回聲。凌晨三點,我起身去衛(wèi)生間,走廊燈光稀薄,對面拐角一片暗影。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總覺得身后暗影處有一些眼睛在盯著我看。我緊走幾步,關上辦公室門。再次坐下來寫改進措施的時候,強烈的饑餓感如潮水一般沖襲而來。我翻遍所有抽屜,連一粒瓜子都沒有找到。再坐下,卻發(fā)現(xiàn)饑餓竟使得我?guī)缀鯁适б庵尽V缓贸鲩T下樓,卻沒想到,一場大雪在我不知覺的時候鋪滿臺階,并鋪展向整個巴丹吉林沙漠。
蹚著黎明的大雪回到辦公室,掏鑰匙開門,卻發(fā)現(xiàn)門是開的,快步跨進去,發(fā)現(xiàn)張汝松已經(jīng)來了。桌子上放著一盒方便面和一根粗大的火腿腸。見我進來,張汝松沖方便面努了下嘴說:“這不,就知道你會餓!”好像一眨眼,太陽升起,把滿地的積雪照得滿地流銀,光芒閃爍,似乎是雪白星空。工作告一段落后,我發(fā)現(xiàn),張汝松的嘆息更加頻繁,憂郁使得他臉上過早地有了皺紋。
我問他怎么了。張汝松皺眉嘆息說:“楊哥,我該咋辦啊?”
我說:“咋了嘛兄弟?”
張汝松說:“要再不回去,老婆就要和我離婚!”
我知道他和他老婆兩地分居,一個在石家莊,一個在巴丹吉林沙漠。這不,他老婆又生了孩子。張汝松不想離開部隊,可又覺得老婆無論如何逼他都在情理之中。我完全理解,就對他說,當兵體現(xiàn)男人剛韌鐵血,愛老婆也是柔腸寸心,兩者缺一不可。
我給他出了幾個主意,如調(diào)回石家莊,實在不行,只有轉(zhuǎn)業(yè)這一條路了。張汝松留戀地說:“最好是調(diào)過去。脫軍裝……唉?!闭f到這里,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領花,又在軍裝前襟上彈了彈。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二年春天,我由空軍調(diào)入原成都軍區(qū)工作。臨走的時候,和張汝松聊了很久。我們都知道,調(diào)回去難度堪比登天??伤浅鬯掀?,心疼她一個人又上班又帶孩子。更嚴重的是他老婆單位同事老是在她面前說她們自己的老公是這樣那樣的體貼和好。不管怎樣的內(nèi)容,對一個丈夫遠在西北的年輕女子而言都會飽受刺激、心有所感。
我沒想到,張汝松隨后轉(zhuǎn)業(yè)回了石家莊,很快就參加了工作。他說,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我,是覺得我是真正理解他的人。我笑笑說:“兄弟,這不挺好的嘛!好好混,你會更好的!”張汝松嘆息一聲,聲音低沉地說:“楊哥,我還是覺得部隊好。部隊隨意。在財政和民政廳之間,我選擇了民政廳,而且主動要求到復轉(zhuǎn)軍人安置辦公室?!蔽摇芭丁绷艘宦暎坪趺靼琢耸裁?。張汝松笑笑說:“你出營門都穿軍裝嗎?”我說:“有時候穿,有時候不穿?!?/p>
張汝松“啊”了一聲,沉默了幾秒鐘,語氣低婉地對我說:“多穿穿軍裝吧,楊哥!”聽了他這句話,我忽然肅穆起來,停住腳步,大聲說:“是!我的好兄弟!”
【作者簡介】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江南》《長江文藝》《大家》《紅豆》等刊。已出版“巴丹吉林沙漠文學地理”系列,包括《沙漠里的細水微光》《黃沙與綠洲之間》《沙漠的巴丹吉林》《弱水流沙之地》《黃沙飛雪:河西走廊之書》;“南太行文學地理”《生死故鄉(xiāng)》《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自然村列記》《南太行紀事》,“成都記”系列,包括《中年紀》《西南記:北緯三十度的河山地理》,以及多部長、中短篇小說和詩集《命中》《談論》等。曾獲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首屆朱自清文學獎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