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美國漢學家和翻譯家伯頓·華茲生翻譯大量陸游詩歌，有力推動陸游在海外的接受和傳播。陸游詩歌關(guān)注日常生活瑣事，題材豐富，詩境開闊，善發(fā)議論，情理兼長，展現(xiàn)了宋詩的獨特魅力。在美國社會文化語境和主流詩學以及日本漢學界宋詩研究的影響下，華茲生在翻譯陸游詩歌時，力圖再現(xiàn)陸游日常生活詩、抒情詩和哲理詩作言事、傳情和說理的特質(zhì)，并傳達其中蘊涵的生活價值、情感價值和哲理價值。華茲生注重傳遞陸詩中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和樂觀情感態(tài)度，展現(xiàn)陸游對客觀事物的深刻觀察和對人生哲學的內(nèi)省體悟，以此引發(fā)讀者共鳴，實現(xiàn)陸詩內(nèi)在價值的域外生成。華茲生對陸游詩歌的英譯兼具宋詩翻譯史、漢學史和文化交流史意義。

關(guān)鍵詞：華茲生；陸游詩歌翻譯；價值；生成

作者簡介：梅思玲，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翻譯。

Title： Narrating Events， Conveying Emotions and Presenting Reasons： The Value Generation of Burton Watson’s Translation of Lu You’s Poetry

Abstract： American sinologist and translator Burton Watson has translated a vast collection of Lu You’s poetry， significantly promoting the acceptance and dissemination of Lu You’s work overseas. Lu You’s poetry， focusing on the minutiae of daily life with a rich array of themes and an open poetic realm， excels in commentary and harmonizes emotion with reason， showcasing the unique charm of Song poetry. Influenced by America’s socio-cultural context， dominant poetics， and the study of Song poetry in the Japanese sinological community， Watson strives to capture the essence of Lu You’s everyday life poems， lyric poems， and philosophical poems， which encompass the narration of events， the conveyance of emotions， and the exposition of reasoning. He also sought to reflect the embedded values of life， emotional depth， and philosophical insights， emphasizing the restoration of everyday life experiences and an optimistic emotional attitude within the poems. Watson’s translation reveals Lu You’s profound observations of objective reality and introspective understanding of life philosophy， aiming to resonate with readers and achieve the overseas generation of Lu’s poetic values. Watson’s English translation of Lu You’s poetry holds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Song poetry translation， sinology， and cultural exchange.

Key words： Watson; poetry translation of Lu You; value; generation

Author： Mei Siling is Ph. D. candidate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Her major academic interest is literary translation. E-mail： silingmei@163.com

美國漢學家與翻譯家伯頓·華茲生（又譯“沃森”）（Burton Watson， 1925-2017）大量譯介中國古詩，為中國古詩的傳播做出重要貢獻。目前，國內(nèi)學者的華茲生古詩英譯研究對象集中于蘇軾、白居易、杜甫和寒山，側(cè)重社會文化語境和詩學傳統(tǒng)影響下的譯者行為研究①；譯詩的語言形式與結(jié)構(gòu)美學研究②；譯詩的文學特質(zhì)研究③，但總體而言，學界對陸游詩歌翻譯缺乏關(guān)注④?！胺g是一種價值關(guān)涉、價值負載與價值驅(qū)動的實踐活動”（羅迪江 6），“翻譯學是一類以價值建構(gòu)和意義闡釋為目的的價值科學或文化科學”（張柏然，許鈞 編者語 2），其科學屬性關(guān)注翻譯的外在規(guī)范，而價值屬性或文化屬性強調(diào)翻譯內(nèi)在的精神層面，指向現(xiàn)代社會的現(xiàn)實需求。中國古詩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價值和精神價值，譯者如何理解、保存和再現(xiàn)古詩的內(nèi)在價值，促進讀者與譯文的互動，是翻譯研究和批評的重要維度。

本文以華茲生陸游詩歌英譯詩集《隨心所欲一老翁：陸游詩文選》（The Old Man Who Does As He Pleases： Selections from the Poetry and Prose of Lu Yu， 1973）、《陸游晚期詩選：隨心所欲一老翁》（Late Poems of Lu You， The Old Man Who Does As He Pleases， 2007），及對其導(dǎo)師吉川幸次郎（ Yoshikawa 后簡稱吉川）《宋詩概論》（An Introduction to Sung Poetry， 1969）中的陸詩英譯為研究對象，聚焦華茲生對陸游詩歌言事、傳情和說理價值源泉的識解，并探討其譯詩選目與翻譯等對陸詩生活價值、情感價值和哲理價值的再現(xiàn)，最終促進讀者享用陸詩價值，實現(xiàn)陸游詩歌價值的域外生成。

一、華茲生陸詩翻譯的價值溯源

陸游詩歌關(guān)注日常生活瑣事，題材豐富，詩境開闊，善發(fā)議論，情理兼長，在文學、文化與藝術(shù)等方面均有豐富價值。然而，與純粹的語言轉(zhuǎn)換不同，翻譯不是在真空中發(fā)生的，而是一種受人為系統(tǒng)約束的操縱活動，受詩學、主流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等多種因素影響（Lefevere 14-15），翻譯后原作的內(nèi)在價值也會因這多重因素或遮蔽、或還原、或凸顯。翻譯價值的實現(xiàn)關(guān)涉三階段：原文的理解階段、譯者的再現(xiàn)階段和讀者的接受階段，分別對應(yīng)翻譯價值的來源、創(chuàng)造和實現(xiàn)過程（高雷 117）。在翻譯陸游詩歌時，華茲生充分考慮到當代讀者對陸游詩歌價值的接受階段，青睞陸游具有言事性質(zhì)的日常生活詩、傳達樂觀精神的抒情詩和充滿理趣哲思的說理詩，翻譯時注重還原詩中的生活、情感與哲理價值，其根源在于美國社會文化語境與詩學傳統(tǒng)以及日本漢學界的宋詩研究帶來的影響。

首先，陸游的日常生活詩歌易于譯入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美國文化系統(tǒng)，在讀者心中引起共鳴，“宋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興趣取向，與同時期的古代歐洲人相比，更接近現(xiàn)代歐洲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及興趣取向”（Watson， Su Tung-po 4）。讀者和譯者的文本接受都會受到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即“一個由在特點的時間和社會中可接受的觀點和態(tài)度組成的概念網(wǎng)絡(luò)”（Lefevere & Bassnett 48）。華茲生考慮到陸游在美國的可接受性，有意偏離陸游愛國詩人的形象標識，迎合譯入語文化系統(tǒng)。特別是二戰(zhàn)后，“美國的年輕一代對西方的文化及宗教傳統(tǒng)感到不滿，對他們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狀也感到不滿，而東方某些文化由恰好能滿足他們內(nèi)心之需求或彌補其缺憾，所以才會大量吸收東方文化”（鐘玲 14）。華茲生分別用杜甫和陶淵明來比喻陸詩的兩種風格，但他對陶淵明式的日常生活詩歌“更合胃口”（Selections xvi）。他認為對于經(jīng)歷二戰(zhàn)以及飽受越南戰(zhàn)爭苦惱的當代讀者，讀到描繪刀光劍影的戰(zhàn)爭場面時會感到不適，他們“難以與陸詩中表達奔赴戰(zhàn)場的迫切情感共鳴，不論其信念多么真誠，最終目標多么高貴”（xvi）。因此，華茲生譯介陸游日常生活詩、抒情詩、哲理詩中傳達的日常生活的閑適恬淡、超脫悲哀的人生態(tài)度和對客觀世界的理性體認，易于實現(xiàn)陸詩生活、情感和哲學價值的移植，撫慰精神失落的當代讀者。

同時，陸詩的語言特征靠近當代英語詩歌詩學主流?！八卧姷囊粋€特點是在常用語匯、表達方式、遣詞造句和詩歌方面趨向通俗化。詩人們開始打破經(jīng)典語匯的束縛，將口語的表達方式和日常生活中的意象引入筆端。寫作的重點從抒發(fā)個人情感轉(zhuǎn)向與他人，主要是其他同樣有文化的人進行交流”（劉子健 20）。陸游的詩歌，特別是帶有言事性質(zhì)的日常生活詩歌，通常是“以文為詩”，將過去常用散文敘述的內(nèi)容和題材以詩歌的形式實現(xiàn)敘事和抒情相結(jié)合的表現(xiàn)功能。葛兆光參考羅曼·雅各布森《語言學與詩學》⑤，指出“當詩歌語言功能焦距集中在‘我’（說話者）與‘你’（聽話者）之間的時候，它的目的是‘表達’，換句話說，語言的目KTgEVCbqDujJ3SdPa+UAZue5u9LZ78K/bmd3l/uFjbE=的在于溝通‘我’與‘你’之間”（183）。宋詩即是表達的詩，目的在于溝通詩人與讀者，宋詩定其志、明其意的首要任務(wù)決定了其語序和題材的生活化，貼近讀者的理解和具身體驗。陸游日常生活詩歌的散文化、口語化、意義連貫特質(zhì)使其易于翻譯成現(xiàn)代英語。在詩歌翻譯方面，華茲生認為“最好的方法是盡可能多地閱讀優(yōu)秀的當代美國詩歌，因為當代美國英語是我希望在詩歌翻譯中使用的語言風格”（Balcom 9）。他與當代美國詩人如斯奈德、金斯堡、科爾曼等人保持密切聯(lián)系，這些詩人所推崇的簡練口語化語言與陸游日常詩歌的散文化風格相吻合并為華茲生譯詩所用，易于當代英語讀者形成跨文化交流。

此外，華茲生對于宋詩和陸詩價值的理解受到了日本學者的影響，在翻譯陸游詩歌時，華茲生參考了許多日本中國古典文學學者的宋詩譯作和研究專著，包括鈴木虎雄的《陸放翁詩解》、一海知義《陸游》、前野直彬《宋詩鑒賞辭典》、吉川幸次郎《宋詩概論》等。在擔任吉川的研究助理期間，華茲生開始深入研究唐宋詩，并將部分吉川的研究成果翻譯成英文，其中包括《宋詩概論》，由華茲生英譯為An Introduction to Sung Poetry于1967年出版，1969年再版，集中展現(xiàn)了宋詩的獨特價值，后續(xù)許多學者和譯者的宋詩研究和陸詩翻譯也多參考本書。與唐詩相比，宋詩英譯處于邊緣地位，華茲生認為“學者們通常將唐朝視為中國詩歌的黃金年代”（Watson， Selections xi）。宋代文化包括程朱理學、禪宗思想、繪畫、瓷器以及城市生活等都受到了西方學者和翻譯家的廣泛關(guān)注，但宋代文學卻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視。華茲生呼吁“宋詩并非僅僅是唐詩的延續(xù)，它代表了一種獨特的文學演進，開辟了唐詩未曾觸及或忽略的新方向，并有意識地追求新穎的藝術(shù)效果與價值。因此，宋詩理應(yīng)獨立于早期詩歌之外進行研究，并應(yīng)獲得與其文學價值相稱的關(guān)注”（Yoshikawa vii）。吉川幸次郎對陸游詩中“表現(xiàn)了與唐詩相違異的有趣的材料”（30）更感興趣。這種“有趣的材料”正來源于宋詩的一系列特殊氣質(zhì)，即敘事性、哲思性、與生活聯(lián)系緊密、表達對悲哀的揚棄等（10-29）。宋詩以其現(xiàn)代性、哲思性、日常生活主題和白話語言傾向吸引了華茲生譯介宋代代表詩人蘇軾和陸游的詩歌，這是對中國古詩英譯史的有益補充，拓展了宋詩在英語世界的接受和傳播。

二、譯詩言事：述說日常生活價值

言事是宋詩的一大特質(zhì)，宋代詩人注重對日常生活的細致觀察，描繪人世多方面的情狀，因而數(shù)量多，敘事性強，目見之一切皆可成詩娛情。宋詩發(fā)展了“事象”的表現(xiàn)形式，“對事的要素的提取和捕捉，以呈現(xiàn)動態(tài)的、歷時的行為和現(xiàn)象”（周劍之 51），進而以事境傳達詩歌主旨。陸游自言“六十年間萬首詩”，“凡一草、一木、一鳥、一魚，無不裁剪入詩”（趙翼 78），可見其寫詩題材之豐富。原作是翻譯價值產(chǎn)生的主要源泉，華茲生在譯詩選目與翻譯策略選取上抓牢陸詩言事特質(zhì)，在生動的日常事件中向美國讀者述說生活經(jīng)驗。

在譯詩選目上，華茲生偏愛選擇以日常生活為主題的詩歌，特別是田園生活詩歌。華茲生共譯完整陸詩101首，涵蓋了陸游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入蜀任職、泛舟出游、田園農(nóng)耕、與鄰為樂、歡度佳節(jié)、品茶飲酒、睡眠養(yǎng)生、讀書作詩、四季郊游、求禪訪道等等。兩譯本后都附有華茲生英譯節(jié)選陸游所作中國第一篇長篇游記《入蜀記》，記載了陸游四十五歲時由山陰乘船沿長江水路赴任夔州通判歷時共160天的旅程，以日記體形式生動地記錄了南宋時期的社會生活、風土人情與自然景觀。華茲生對《入蜀記》的英譯占譯本一半篇幅，1973年譯本也選譯部分陸游入蜀時期的記行紀游詩，使譯本的日常生活主題和言事特質(zhì)凸顯。

華茲生多采取忠實性翻譯策略還原陸游對日常生活的精細刻畫，強化事境帶給讀者的在場感。宋詩詩題的拓展，日常生活的點滴成為詩歌的重要內(nèi)容，諸如飲酒弄食、睡眠做夢、讀書作詩、夜坐聽雨、乘雨鋤瓜等等瑣碎小事皆是作詩的材料，表現(xiàn)出日常生活的詩性之美，同時也拓寬了宋詩言事的廣度。陸游晚年多作田園詩，“從陶淵明以后，歌詠農(nóng)村的‘田園詩人’并不少，但沒有一個詩人能象陸游那樣多方面、多角度地從感覺上去捕捉、反映農(nóng)村的生活”（吉川 124）。華茲生尤愛陸游描繪農(nóng)村生活的詩歌，“因為它們細節(jié)的豐富和精確令人驚訝……陸游不僅繼承前人對意象的把控，同時在其詩歌中不斷融入農(nóng)村生活實實在在的風景、聲音和氣味。陸游的田園詩數(shù)量眾多，創(chuàng)作速度快，雖然相對缺乏激情，但它們具有一種報告文學般的生動性和家常般的現(xiàn)實主義，使它們始終引人入勝”（Selections xvi-xvii）。華茲生在翻譯時注重展現(xiàn)田園詩中展現(xiàn)的鄉(xiāng)村生活聲、色、味。如在1200年所作《飯罷戲示鄰曲》中：

今日山翁自治廚，嘉肴不似出貧居。

白鵝炙美加椒後，錦雉羹香下豉初。

箭茁脆甘欺雪菌，蕨芽珍嫩壓春蔬。

平生責望天公淺，捫腹便便已有余。

After the Meal Was Over I Wrote This as a Joke to Show to the Neighbors

Today the old mountain man took charge of the kitchen，

a splendid feast， not the kind commonly set out in a poor man’s house：

white goose beautifully roasted， pepper added at the end;

soup of many-hued pheasant， fragrance brought out by a dash of soy;

bamboo sprouts so soft and sweet you’d take them for snow mushrooms;

bracken shoots， tenderest， rarest of all spring greens.

Most days I grumble at the poor luck Heaven’s sent me，

but patting my stomach， I find it’s more than a little plump. （Watson， Late 37）

陸游常被稱為“美食家”，其飲食詩數(shù)量豐富，華茲生選譯如《游山西村》《食薺》《觀蔬圃》等詩歌中都記錄陸游烹飪和品嘗美食的事景。該詩細致描繪白鵝、錦雉、竹筍、蕨芽等食材的烹飪手法、顏色和性味，最后詩人雖感嘆自己時運不濟，但品嘗美食后對生活已然滿足。華茲生翻譯時力圖還原對食材的修飾語，如“beautifully”“many-hued”“so soft and sweet”“tenderest， rarest”等，將原詩食材的物象物感呈現(xiàn)真實且鮮活，讓中國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生活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

華茲生對陸游田園生活詩歌的選譯，如描繪農(nóng)家居所“柴門雖設(shè)不曾開，為怕行人損綠苔”；四季景色“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田園耕作“老夫要作齋盂備，乞得青秧趁雨移”；歡度佳節(jié)“社日取社豬，燔炙香滿村”；焚香煮茶“焚香細讀斜川集，候火親烹顧渚茶”等等，語言樸素，多用白描，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農(nóng)村最真實的種種生活事件?？傊?，華茲生對陸游日常生活詩歌的翻譯，凸顯陸詩的言事性，旨在促進陸詩中恬淡閑適和處世哲學等生活價值的生成，將中國古代文化中的文明力量和生活經(jīng)驗移植到當代美國社會文化中，讓讀者關(guān)注自我的現(xiàn)實生活。

三、譯詩傳情：傳達樂觀情感價值

魏泰在《臨漢隱居詩話》論及“詩者述事以寄情，事貴詳，情貴隱”（322），道出了宋人作詩的傾向，但事之詳不代表“事”的瑣碎詳盡，情之隱也不代表無情。華茲生避選情感過于濃烈的愛國詩，更多譯介傳達陸游平靜喜悅和樂觀人生態(tài)度的詩歌，鼓勵處于精神失落與混亂中的美國讀者，形成心靈共鳴，實現(xiàn)陸詩情感價值的生成。

在情感方面，吉川認為，宋詩的人生觀是對悲哀的揚棄。中國傳統(tǒng)抒情詩歌悲哀總是多于歡樂，但宋詩“即時吟詠悲哀，但也留有某些希望，不是走到絕望”（23），這與宋代詩人對人生多角度的觀察有關(guān)。他們“不滿足于僅僅表現(xiàn)出內(nèi)心沖動的頂點……為了尋求刺微情緒高漲的東西，努力把目光引問外界，去發(fā)現(xiàn)新的題材，作詳細的敘述?；蛘哳}材并非是新的，但改吟詠態(tài)度為敘述性的，不只是概括地描繪對象的頂點狀態(tài)”（23）。不去描繪“對象的頂點狀態(tài)”或表現(xiàn)“內(nèi)心沖動的頂點”是對詩緣情言志傳統(tǒng)的有意偏離，宋詩關(guān)注日常生活的細微之處，從平常的經(jīng)驗中闡發(fā)與傳遞人生觀和生活觀，思考人應(yīng)當如何生活，如何把握人與人、人與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這并不意味著宋詩中完全沒有詩人的主觀情志，或詩歌中沒有抒情的、情感的元素，抒情并非是情感的肆意迸發(fā)和宣泄，而是相對冷靜地表達自我的人生體驗。“宋詩是茶，不象酒那樣令人興奮，它給人帶來平靜的喜悅”（吉川 32）。以陸游七律名詩《臨安春雨初霽》（Lin-an： Spring Rain Has Let Up at Last）為例：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Recent years my taste for the world grows thin as flimsy gauze;

who put me astride this horse， a visitor to the shining capital？

In a little tower all night I hear the spring rain;

tomorrow morning deep in the lanes they’ll be peddling apricot flowers.

On short paper， lines askew， I scribble characters in grassy script;

by the fair weather window， tiny bubbles—I amuse myself making tea.

White robes-no need to worry they’ll be blackened by wind and dust

before Clear Bright Festival comes， I’ll be back home again！ （Selections 31）

詩人受召入京，但已在山陰賦閑多年的陸游早已無心官場，厭倦京城官場的人情世故，詩中并未傳達詩人懷才不遇的憤慨、悲傷等激烈的情緒，他平靜地“聽春雨”“閑作草”“戲分茶”消磨時光，“曲曲傳達出士大夫日常生活的情趣”（程千帆 697）。因此，這首詩的翻譯重在傳達出陸游平靜愉悅的心情。華茲生翻譯時，以四個狀語分句+主句形式，多用動詞，強化事境的在場感，濃化陸游閑適的情態(tài)。如“細分茶”，分茶是宋代流行于社會上層的一種游藝，“戲”一字說明詩人并非內(nèi)行，而是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華茲生譯為“amuse”點明詩人并非專業(yè)，只是愉悅自我，整首譯詩也傳達出原詩平淡閑適的意境。

不過，吉川指出，在一些陸游詩中，“有一種對于往往過于冷靜的北宋詩風進行反撥的傾向”（121），即充滿情感，承認悲哀乃人之常情，華茲生譯介《感秋》《悲秋》《自傷》《感昔》等詩歌，都自然流露出詩人的愁思與傷感。在《春愁》（Spring Sadness）中：

春愁茫茫塞天地，我行未到愁先至。

滿眼如云忽復(fù)生，尋人似瘧何由避。

客來勸我飛觥籌，我笑謂客君罷休。

醉自醉倒愁自愁，愁與酒如風馬牛。

Spring sadness， vast and wide， bc43356544232041d2487cad226efa725bfccedd0bd54ed8c5dca2ae245812540lankets earth and sky.

Before I reach where I’m going， sadness gets there first.

Filling the eyes like clouds suddenly blowing up，

Visiting men like a fever - how can they escape？

A guest comes， urging me to pass the cups and tallies;

I laugh and tell him， let it be！

The drunkard will fall down， the sad man will be sad.

Sadness and wine can do nothing for each other. （Yoshikawa 151）

春愁彌漫于天地之間，詩人認識到，憂愁如天上漂浮不定的白云，又如帶來復(fù)熱的瘧疾，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華茲生將原詩中愁的明喻以“l(fā)ike clouds”和“l(fā)ike a fever”譯出，以疑問句“how can they escape？”強調(diào)憂愁的存在無法避免。友人勸詩人舉杯暢飲，詩人卻認為愁如風馬牛不相及，酒醉也無法消愁，“l(fā)et it be”的翻譯一語雙關(guān)，既是婉拒友人勸酒，亦是點明詩歌題旨，愁無計可消，不如順其自然，坦然面對。這種承認悲哀又超脫悲哀，富于感傷，又不沉湎于感傷，正是陸游既不同于前代詩人如杜甫的一大特征，“他并不像杜甫那樣一味地激動不已，沉浸在自身和世事兩方面的異常悲哀之中”（吉川 121）。

因此，人生不止由悲哀構(gòu)成，華茲生選譯的陸游詩作中，更希望向讀者傳達超脫悲哀的特質(zhì)以及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例如，陸游詩中多“愁”，但愁亦可成為作詩的材料，如“清愁自是詩中料，向使無愁可得詩？”“Pure sadness is what we make our poems of; Without sadness， how would we have any poems？”（Yoshikawa 152）“pure”使原詩“清愁”的純粹與客觀化顯現(xiàn)，淡化愁的主觀情志和悲哀性而成為引人思考的客觀對應(yīng)物。再如，華茲生譯介眾多傳達陸游樂觀精神的詩歌，在《醉後草書歌詩戲作》尾聯(lián)“人生得喪良細事，孰謂老大多悲傷！”“Gains and losses of a man’s life—truly a piddling matter;/who says old age is so full of sorrow and woe？”（Selections 11）華茲生將陸游不計人生得失、不畏年老的樂觀生活態(tài)度皆數(shù)譯出。在1208年陸游所作《春游》中，“方舟沖破湖波綠，聯(lián)騎蹋殘花徑紅。七十年間人換盡，放翁依舊醉春風”“Paired boats plunging through/the lake waves’ emerald，/steeds side by side trampling to dust/the red of blossomed paths—/in a seventy year span / a whole new set of people， / but Fangweng， just as ever， /drunk in the spring wind”（Watson， Late 45），此詩描繪了陸游晚年春日郊游的場景，首聯(lián)描寫方舟在湖波綠水中破浪前行，聯(lián)騎在殘花紅徑上馳騁的景象。在春景中，詩人想到經(jīng)過七十年的時間變遷，早已物是人非，然而自己依然醉心于春風之樂，心境澄明，笑迎人生。華茲生英譯陸游詩歌，旨在傳遞人生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使陸詩平靜、樂觀和喜悅的情感價值得以生成。

四、譯詩說理：再現(xiàn)人生哲理價值

宋代詩人非常重視在對客觀世界的細致觀察中，在對某一事件過程的生動描繪中，發(fā)散其體認經(jīng)驗和理性思維，探討宇宙、自然、生命等哲理問題，表現(xiàn)出對事物本質(zhì)的深刻理解，引導(dǎo)讀者探索人生和社會的真理。宋代哲學在周敦頤、程頤、程顥及朱熹等的發(fā)展下趨向成熟，陸游與朱熹是好友，盡管陸游希望避免詩中哲味，但仍有許多充滿哲思理性的詩歌。華茲生選譯許多陸游的說理詩，傳達陸游對人生與世界的思考，再現(xiàn)陸詩的哲理價值。

高友工指出敘事美典“其意識往往要超越生命，而進入更大的文化世界。因此它的風格自然更為復(fù)雜。不過由于它的出發(fā)點是對外物存在的肯定，它的統(tǒng)一很自然地是在矛盾與沖突下要求統(tǒng)一，進而可以推想其意識寓于個人與個人或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可以抽繹為理念”（101）。宋詩常寫實事、發(fā)議論，具有現(xiàn)實主義傾向，“大而言之，綜觀社會問題；小而言之，則深入于生活的細微之處”（吉川 22），并力圖表現(xiàn)哲學和理趣。前野直彬也指出“宋詩以理性為主體，教養(yǎng)主義意味甚濃。詩，乃作者人格之再現(xiàn)”（轉(zhuǎn)引自顧偉列，《日本漢學界的宋詩研究》 65）。譬如，陸游將與朋友的人際關(guān)系變化與自然外物的變化聯(lián)系起來，闡發(fā)的理性思考，“庭樹非不榮，霜霣萬葉枯。朋友豈我棄，漸遠勢自疏?！比A譯為“Not that the tree in my garden does not bloom，/but with frost-fall， its ten thousand leaves wither;/not that you would put me aside， my friend，/but as distance parts us， we grow naturally estranged”（Selections 44）。通過運用排比句“not that… but”以及將“自”巧譯為“naturally”8df69aa36a7bbb91a4ea7c429cb7627894e18d0638be365ea98883d5ef0d5f4b，強調(diào)與朋友的漸漸疏遠并非主觀情志使然，而是如同樹木榮枯等自然萬物的變化一樣因時間和距離的變化客觀疏遠。

宋代詩人關(guān)注客觀世界，“無論什么題材，作家往往顯然以思考的方式處理它，他們在詩歌中思考社會、歷史、政治、美學的意義與內(nèi)涵”（孫康宜、宇文所安 35）。吉川以陸游的記行詩《乾明院觀畫》（On Seeing the Mural in the Ch’eng-ming Temple）為例，解讀陸游在對客觀事物的描繪中表達的哲理：

唐年蘭若占閑坊，名畫蕭條半在亡。

簌簌疏篁常似雨，陰陰古屋自生涼。

入門疊鼓初催講，喚馬斜陽欲滿廊。

顯晦熟思真有數(shù)，萬金奇跡棄頹墻。

Temple built in T’ang times， set in a quiet alley，

Its famous mural neglected - half preserved， half gone.

The stirring of sparse bamboo， like endless rain;

The darkness of an old roof， making its own chill：

When I came through the gate， repeated drums sounded first call to lecture;

Now I summon my horse， slanting sun all but fills the porch.

Consider well： what appears， what fades， is surely fated：

A priceless painting left to rot here on a crumbling wall. （Yoshikawa 13）

這首七律近體詩記錄了陸游任職成都時觀賞某個古寺壁畫的經(jīng)歷，意象與敘事并重。詩人來到蘭若寺，看到名畫幾近毀滅，從唐年時壁畫的完整到如今“半在亡”，從“入門”到“斜陽”，從“催講”到“換馬”，以及虛詞“自”、“欲”等的使用，呈現(xiàn)歷時的和動態(tài)的現(xiàn)象與人物的具體感知和行為變化。華茲生突出詩中意象給人的感受“quiet”“neglected”“stirring”“darkness”，并以兩個時間狀語，從“when”到“now”，表現(xiàn)出古與今、初始與現(xiàn)在的歷史感和時間的流動感。不僅如此，客觀世界與身處客觀世界的經(jīng)歷是詩人作詩的材料，亦是詩人散發(fā)理性思維的媒介，以此探索西方漢學家所形容的“永恒的理式”（immanent patterns）（轉(zhuǎn)引自萬琰，《北美漢學界的宋詩研究》 110）。在翻譯陸游對觀畫經(jīng)歷的思考時，華茲生以“Consider well”加冒號的形式吸引讀者的注意，傳達陸游的哲思：價值萬金的名面被棄置在頹墻上無人過問，萬物在世間或顯或晦真是各有其“數(shù)”——即命運（吉川 13）。

陸游五十歲時曾有“吾生如虛舟，萬里長泛泛”詩句，“虛舟”出自《莊子·山木》，代表一種內(nèi)心的寧靜與淡泊。陸游認為，人生宛如飄泊水面上泛泛不定的虛舟，應(yīng)隨波而動，超然物外，保持自然的心境和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憑籍主體的抵抗，走完人生的旅程，這即是吉川所言陸游的“抵抗式哲學”（the philosophy of resistance）（Yoshikawa 150）。在六十九歲所作《山頭石》中，詩人格物明道：

秋風萬木霣，春雨百草生。造物初何心，時至自枯榮。

惟有山頭石，歲月浩莫測。不知四時運，常帶太古色。

老翁一生居此山，腳力欲盡猶躋攀。時時撫石三太息，安得此身如爾頑。

Autumn wind： ten thousand trees wither；

spring rain： a hundred grasses grow.

Is this really some plan of the Creator，

this flowering and fading， each season that comes？

Only the stone there on the hilltop，

its months and years too many to count，

knows nothing of the four-season round，

wearing its constant colors unchanged.

The old man has lived all his life in these hills;

though his legs fail him， he still clambers up，

now and then strokes the rock and sighs three sighs：

how can I make myself stony like you？ （Watson， Selections 42）

華茲生翻譯這首詩時，詩行使用尾韻如/t/，/d/，/p/，/s/，以及詩句中含有頭韻和尾韻的短語如“flowering and fading”“strokes the rock”“sighs three sighs”，極具節(jié)奏感，巧妙傳到出原詩敘事中隱含的自然循環(huán)的時間觀。時間不斷向前，萬物自有變化，而詩人卻在思考變中之不變的山頭石，“stony”的翻譯一語雙關(guān)，既指自然對象山頭石，又表現(xiàn)出身如石而心亦如石的隱喻，人應(yīng)在世事變遷中保持堅定和從容。華茲生對陸游哲理詩的翻譯旨在鼓勵美國當代讀者對人生與世界萬物進行理性思考，超然豁達地面對挫折與苦難，探索人生真理，促進陸游詩歌哲理價值的生成。

結(jié)語

在美國的文化語境與詩學傳統(tǒng)以及日本漢學界宋詩研究的合力影響下，華茲生認識到宋詩日常性、敘事性、口語化、哲理性等特質(zhì)正與美國的文化與詩學需求不謀而合。華茲生充分識解陸游詩作言事、傳情和說理的特質(zhì)，并傳達詩中蘊涵的生活價值、情感價值和哲理價值，在翻譯過程中力圖展現(xiàn)南宋社會生活的閑情雅致和陸游知性內(nèi)省、關(guān)注生活的樂觀人生態(tài)度以及面對人生苦難的抵抗式哲學，將中國古老的生活經(jīng)驗、情感態(tài)度與理性哲思傳達給當代美國讀者，形成情感和理性的共鳴與對話，最終實現(xiàn)陸詩原作價值的異域生成。此外，華茲生對陸游詩歌的譯介展現(xiàn)了“宋調(diào)”的魅力，選材上突出了宋詩的價值，他對陸游日常書寫的譯介反映了當下對生活體驗和生命價值的關(guān)注，具有時代價值。華茲生對陸游詩歌的英譯是對宋詩英譯史的有益擴充，具有翻譯史、漢學史和文化交流史意義，其對原作精神價值和文化價值的重視對未來古詩英譯具有啟發(fā)意義 。

注釋【Notes】

①參見袁麗梅，美國詩歌語境中的Burton Watson中國古詩英譯，《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5.3（2017）：99-103；林嘉新，美國漢學家華茲生的詩歌翻譯思想評析，《復(fù)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1（2017）：137-143。

②參見魏家海，英伽登的層次理論與Burton Watson英譯中國古詩，《中國翻譯》30.1（2009）：63-67。

③參見吉靈娟、譚載喜，抒情傳統(tǒng)與日常敘事——華茲生英譯蘇軾詩歌文學特質(zhì)研究，《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43.4（2020）：100-110。

④目前僅有林嘉新（2022）關(guān)注華茲生陸游詩歌翻譯，考察了華茲生漢語古詩英譯的世界性文學特征、翻譯詩學特征及其文化與社會學成因。其中指出華茲生英譯陸游詩歌的“生態(tài)”選目意圖，但總體而言，對陸游詩歌翻譯的評析著墨不多。詳見林嘉新，《華茲生英譯漢詩的世界文學特性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22）。

⑤葛兆光論及“從宋詩到白話詩——詩歌語言的再度演變”中，從詩歌語言的結(jié)構(gòu)功能出發(fā)，參考羅曼·雅各布森《語言學與詩學》，將詩歌語言按照它與它所涉及的“我”（說話者）、“你”（聽話者）、“它”（內(nèi)容或事物）三方面的不同“焦距”進行分類。當詩歌語言功能聚焦“我”，則偏向抒發(fā)自我的感情，如李賀和李白的抒情詩；聚焦于“你”則偏重于告訴“你”某件事情或某種意義，如白居易和元稹的敘事說理詩；焦距集中在“我”與“你”之間則偏向“表達”，語言的目的在于溝通“我”與“你”之間，注重情感與意義的表達與傳遞過程。詳見葛兆光，《漢字的魔方：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學札記》（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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