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涯，而知卻無涯。如何在有涯之生，盡可能多地獲得無涯之知，良師益友的引領至關重要。在我的學術生涯中，有幸遇到很多指點迷津的師友，陶文鵬老師是影響至深的一位。

陶老師教我做學問

第一次見陶老師，是1998 年的金秋時節(jié)。當時我剛剛碩士畢業(yè)，留在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任教。學院邀請?zhí)绽蠋焷斫o青年教師和研究生講學，在一間不大的階梯教室，正值壯年的陶老師神采奕奕，妙語連珠。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特別強調(diào)了“中觀研究”：即對一段時期、一個地區(qū)、一個群體、一個流派或一種思潮的研究。當時臨近世紀之交，學術界盛行漫無邊際的宏觀研究，也有部分學者致力于瑣碎至極的饾饤之學，陶老師對這兩種研究方式都不太贊同，他說年輕人要選一塊不大不小的研究領域，既可以聯(lián)系前后時段進行同類縱向比較，也可以在同時代進行跨學科橫向比較。陶老師很生動地做著手勢說：“這么前后一聯(lián)系一比較，左右再一聯(lián)系一比較，多少題目可以做?。　边@段話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當時我正跟隨碩士導師孫映逵、胡可先教授編撰《全唐詩流派品匯》一書，對其中的山水田園詩派充滿了興趣，碩士論文《從陶淵明到儲光羲——試論晉唐田園詩文化內(nèi)涵的衍變》正是以一段時期的一個文學流派為研究對象，陶老師的中觀研究說更堅定了我的研究方向。之后二十年，我一直研究田園詩，從晉唐時期擴展到兩宋；近年來又以范成大為中心，展開南宋乾淳文官群體的文學研究。這種中觀研究的路數(shù)在我學術起步階段就確定了，與陶老師的那場講座有著直接的關系，雖然當時的我沒有勇氣和機會去向陶老師道一聲謝。

2000 年，我考到南京師范大學，跟隨鐘振振教授攻讀博士學位。2001 年適逢師祖唐圭璋先生誕辰100 周年，學校舉辦了紀念大會，陶老師作為嘉賓出席了會議。當時我在讀二年級，博士論文的選題已確定為宋代田園詩研究。在寫開題報告時，我便按照陶老師當年講座中提到的中觀研究的聯(lián)系和比較方法，把第二章定為“新變篇”，從歷時性角度探討宋代田園詩與晉唐相比有了哪些變化；第三章定為“融通篇”，從共時性角度考察宋代的政治、經(jīng)濟、理學等與田園詩的關聯(lián)。當時我正在撰寫最感興趣的“宋代繪畫與田園詩”一節(jié)，搜集了一堆資料，卻不知道如何構思撰文，到圖書館查閱相關論著時發(fā)現(xiàn)了陶老師的《論宋代山水詩的繪畫意趣》和《傳神肖貌 詩畫交融——論唐詩對唐代人物畫的借鑒吸收》等大作，論文的觀點、結構以及行文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吹教绽蠋熡H臨大會，我非常激動，想當面請教，就趁著會議服務的空隙匆忙又小心地問：“陶老師，您研究過宋代山水詩的繪畫意趣，我能不能寫宋代田園詩與繪畫的關系？”陶老師很肯定地說了一句：“可以??！”我頓時信心大增，把他的論文復印下來，照虎畫貓，很快寫成了《宋代繪畫與宋代田園詩》一文。盡管取法乎上，僅得其中，但我對這篇仿作已經(jīng)很滿意了。更重要的是，這是我博士論文最早完成的一節(jié)，因為定位較高，后面的章節(jié)就不敢馬虎，每完成一部分都感覺學術水準上了一個臺階。

2003 年博士畢業(yè)后，我到《江海學刊》雜志社工作，擔任文學編輯，有幸和陶老師成為同行。初秋時節(jié)，我到北京開會，去社科院文學所拜訪陶老師。陶老師一再叮囑我一定不要放松自己的科研，要編研結合，做一個學者型編輯，有自己的研究領域。那時通訊還不是很方便，過新年的時候我給陶老師寄明信片，他總是會在回信中鼓勵我盡快把博士論文的成果發(fā)表、出版。偏偏我是慢手，再加上雜志社千頭萬緒的雜事，還有懷孕生子、照顧寶寶等家庭事務，我的博士論文在畢業(yè)后快十年才得以出版。十年磨一劍，有時間上的劣勢，但也有厚積薄發(fā)的優(yōu)勢。最幸運的是，在這期間，我又陸續(xù)得到陶老師的指點，哪怕是不經(jīng)意的幾句話，都讓我有醍醐灌頂?shù)母杏X。2005 年，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在杭州召開，會后組織去富春江游覽。路上閑聊，陶老師說起有些論文考證古人的行蹤，從哪里坐船，經(jīng)過了哪些碼頭、驛站，最后在哪里上岸，雖然搞得很清楚詳細，但是如果和研究對象的創(chuàng)作沒有絲毫關聯(lián)，這樣的考證又有多大意義？我聽了之后，明白了要做“有意義的考證”，文學研究要落實到文本，回歸文學本身，不能純粹為了考證而考證，自己后來寫文章時就格外注意這一點。

2011 年，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在開封舉辦，那次聆聽陶老師的大會發(fā)言，我感覺他更加強化政治、經(jīng)濟、科舉、地域乃至軍事等因素對文學的影響，提倡文學研究要以文學為本位，但也要有多維視角，打通文史哲各學科，進行交叉立體研究。我那次提交的會議論文是《宋代田園詩的政治因緣》，陶老師的發(fā)言再次堅定了我的學術信心，以后撰寫的幾篇論文也越發(fā)注重跨學科的選題。對于陶老師之前一再強調(diào)的回歸文本、用聯(lián)系和比較的方法展開研究，把小題目做成大文章，我也做了一次嘗試，撰寫了《論石湖田園雜興體的藝術淵源——兼論其詩體特征及其影響》一文，把范成大的田園詩放在文學史的長河中，上溯源頭，發(fā)現(xiàn)與杜甫雜興詩、劉禹錫夔州竹枝體、民歌四時體組詩以及陸龜蒙、蘇軾、賀鑄、李之儀、李清照等人詩詞的關聯(lián)；同時又用發(fā)展的眼光，考察這種集大成式的田園雜興體對宋元明清作品的示范作用。論文寫好后寄給陶老師指正，一如既往地得到了肯定。

2014 年之后，我的學術研究遇到了瓶頸期。之前一直致力的宋代田園詩研究課題已結項，需要重新開辟領域。思考良久，我把目光轉(zhuǎn)向相關的古代耕織圖詩，用了兩年的時間搜集整理資料，2017 年卻接到省文脈工程的任務，要為江蘇歷史文化名人范成大立傳。我把兩項工作并在一起，同時展開，偶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種種跡象表明，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和樓璹所作《耕織圖詩》可能有著內(nèi)在關聯(lián)。于是查找了很多資料，但最核心的直接證據(jù)總?cè)缌缪驋旖?，無跡可尋。我很不甘心，一邊繼續(xù)找線索，一邊寫論文《〈四時田園雜興〉與〈耕織圖詩〉關系探賾——從范成大與樓氏家族的交游契入》，想通過考證范成大和樓氏家族的交游以及文本細讀，探討他接觸樓梼《耕織圖詩》并受其影響的可能性。因為論據(jù)不充分，又要自圓其說，寫得很勉強和痛苦。2019 年秋天，在復旦召開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我把初稿提交上去，引起了一些師友的關注。2020 年元旦，陶老師發(fā)來微信說：“你有愿給我看的論文，請不客氣寄來，我?guī)吞狳c建議?！薄耙驗槁?lián)系少，對你幫助太少，趁我頭腦還清醒，有論文或論題請發(fā)給我看，我盡力說出參考意見?！庇捎谀杲K忙于各種考核，我沒有顧上自己論文的事情。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新冠疫情突如其來，只能居家辦公。我突然想到陶老師的話，就把初稿用微信發(fā)給他，信中我對陶老師說出內(nèi)心的困惑：“這篇論文寫了一年多，改也改不動，實在不知道怎么辦。”過了幾天，我突然接到陶老師打來的電話，他首先安慰我不要著急，寫不下去時，不妨放下，調(diào)整一段時間，在放松的狀態(tài)下或許能有新的啟發(fā)和構思，他還不忘共情一下，說自己寫文章的時候也遇到過類似情況。陶老師又幫我具體分析這篇論文，他說你的主標題和副標題完全可以各說各的，一個從文本的角度分析兩組詩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另一個就談范成大和樓氏家族的交游，在沒有找到確鑿證據(jù)前，沒有必要硬把這兩個論題牽扯在一起。那天陶老師給我打了半個多小時的電話，聽完后我豁然開朗，說：“那就先把這篇文章放一放，將來如果能找到確證再接著寫；如果實在找不到，以后就分成獨立的兩篇來寫。”第二天，陶老師又發(fā)來微信，他說：“贊同你分成二文。前文要加上一些考證交游的文學史意義，除了雜興與耕織圖外，還有范對樓鑰的影響。第二篇找異同，再找出一兩個視角或體裁語言等分析，以免過于單薄。”

兩三個月之后，我按照陶老師的建議，寫成了兩篇論文：《經(jīng)典的互文——〈四時田園雜興〉與〈耕織圖詩〉關系探賾》和《范成大與樓鑰交游考論》。我用微信向陶老師匯報：“那篇文章我拆成了兩篇。《經(jīng)典的互文》已經(jīng)修改完畢，先請您過目。范成大和樓鑰交游的這篇也按您的建議增加了二人交游的文學史意義，感覺的確不一樣了?！碧绽蠋煴硎菊J同，他回復微信說：“你現(xiàn)在改成二人的交游考與文學史意義，論述就很自由。既然范成大和樓氏家族交往如此深，自然相互有影響，于是就引出范的田園詩與樓的農(nóng)事詩來論述?！痹谧x過《經(jīng)典的互文》之后，陶老師又給我發(fā)來非常詳細的修改意見：

我模糊地瀏覽了一遍，感到此文經(jīng)過你精心修改，水平已大大提高，用了互文性理論比較分析，又具體、生動、細致，有說服力，已是一篇優(yōu)秀論文。有幾點意見：一、與耕織圖詩的比較是研究范的這組田園詩集大成經(jīng)典作品的一個嶄新視角，不用十分肯定范讀過樓詩，但也不要用“可能讀過”的表述，太小心了?？梢杂谩皬囊陨戏治鍪谷烁惺艿椒都毿拈喿x、學習、研究了樓詩，在寫作中吸收揚棄，加工提升”等類似的話，可以見出耕織圖詩對范這組經(jīng)典之作所起的某種示范作用。二、經(jīng)典總是在學習、借鑒、吸收前人養(yǎng)分的基礎上而后來居上，范在寫作中付出很多心血，在比較分析中要加強指出范在學習、吸取樓詩后的提高，尤其是對農(nóng)村人情風俗、農(nóng)民喜怒哀樂、勞動中的快樂與艱辛、飽受剝削壓榨的悲苦，還有鄉(xiāng)村生活情趣方面的抒寫描繪，由此看出范氏的高明；范的文字也更精煉而活潑，采用民眾喜聞樂見的七絕形式取代樓詩較淺近的五言八句古體。三、文中兩處引用外國文論，很好，也可引后多說幾句并注明出處。

2020 年10 月16 日，我又把《范成大與樓鑰交游考論》的定稿發(fā)給陶老師，陶老師逐字逐句地幫我修改，他很高興地回復：“我剛才讀完你的大作，很好！考證細密，資料豐富，文字流暢。我刪去摘要中過多重復的范、樓二人之名。只將與汪‘會和’，改為‘會合’，把你所引的駢文對偶句間改逗號為分號。稍嫌結尾段有兩三句話與前文全重復，但我感到加重強調(diào)也好，所以不刪。你把一文分成兩篇的做法很好?！边@兩篇論文后來在《人文雜志》和《中山大學學報》上發(fā)表。

2020 年居家辦公那段時期，我還按照陶老師一貫教導的聯(lián)系和比較的方法，細讀了樓鑰和范成大的使金行程錄《北行日錄》和《攬轡錄》，不讀不知道，一讀又有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2 月23 日，我興奮地在微信里向陶老師匯報：“范成大和樓鑰相隔半年多先后出使金國，都留下使金行程錄。這兩部筆記放在一起比較，發(fā)現(xiàn)太有研究價值了。”我擬了標題——《〈北行日錄〉與〈攬轡錄〉淮燕行程的同異書寫》，把內(nèi)容提要也發(fā)給陶老師看。陶老師不久就回復：“好論題！既新穎，又有研究價值，從政治、從歷史、從文學的層面都可以做比較研究?！蔽伊⒖讨肿珜懖莞?，洋洋灑灑越寫越多，4 月28日我向陶老師請示：“前段時間跟您說起的比較《北行日錄》和《攬轡錄》的論文，本打算寫二者書寫的同和異，可光是寫二者的同一性就一萬七千多字了?！碧绽蠋熢谖⑿胖忻媸跈C宜：“寫得好！太長沒有關系，只要留下兩句話：因文章篇幅限制，二者的差異性另文再論即可?！庇谑沁@個題目也變成了兩篇論文，一篇論析樓、范二錄的共性書寫，另一篇論析它們的差異性，陸續(xù)在《文史哲》和《復旦學報》發(fā)表。這四篇論文的撰成，使我順利完成了學術轉(zhuǎn)向?？梢哉f正是在陶老師的悉心指導下，我幸運地度過了學術研究的瓶頸期。

2021 年之后，我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江蘇省文脈工程項目《范成大傳》書稿的寫作上。陶老師一如既往地關心我的研究進展，我也和以前一樣，有一丁點收獲都會在第一時間與他分享。1 月26 日，我從電腦上挑了幾個比較輕松易讀的片段拍照發(fā)給陶老師，他回復道：

因字小，我瀏覽了一下，但已感覺寫得真好，像非虛構小說，生動細致，文學性強。但要注意一定以范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活動為主，細節(jié)想象虛構，情節(jié)事件一般不能捏造。你的大傳似偏于文學性強的非虛構小說，而不像陳貽焮先生以學術為主的《杜甫傳》。我是中國作家出版社那套“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的文史組專家成員，本來也可以寫王維傳的，但精力不夠，不寫了。但我是審稿最多、最認真并得到諸多作者感謝的，我逐字逐句修改，有時提的修改意見幾十頁之多。這套書是中央布置的任務，快寫完了。我審過陳子昂、王維、杜牧、李商隱、秦觀、李夢陽、管仲、李賀、劉禹錫、蔣士銓、溫庭筠、柳永、嚴復、金圣嘆、王士禛、張旭等，還有些記不清。最近我不想審，都推辭了。多是作家撰，學術性就差些。

我明白陶老師的良苦用心，是擔心我的寫作流于一般的傳記文學，雖有可讀性卻缺失學術性。其實我在動筆之前思考了很久，準備做一次學術性傳記寫作的嘗試，積累了兩三年的資料，下了很多文史考證的功夫，我立刻給陶老師發(fā)微信，請他放心：

謝謝陶老師指點！我寫的是學術性的傳記，在考證人物生平、社會背景、作品系年的基礎上，依據(jù)范成大自己的詩詞文賦以及奏議、書札等內(nèi)容來闡發(fā)。力求做到無一字無來處，不帶有一點兒虛構性，試圖從浩繁典籍中打撈出歷史的碎片，從詩文集中讀出作者的心靈，完成范成大的人物拼圖，盡可能接近歷史原貌。

接到微信消息后，陶老師又開始鼓勵我：“相信你會很快寫成一部優(yōu)秀的范成大傳的。到時我先睹為快！”5 月30 日，我寫完了《范成大傳》的初稿，激動地告知陶老師，他立刻回信：“祝賀大作初成，期盼早日出版面世！”我分享了電腦上幾個章節(jié)的截圖，陶老師鼓勵道：“我看了幾行，真是寫得生動?！贝撕笤诓粩嘈薷牡倪^程中，陶老師時常給我提供關于范成大的訊息。2022 年9 月8 日，陶老師發(fā)來微信說：“劉蔚你好！今天《北京晚報》第18 與19 版《五色土》用兩整版發(fā)表了署名葉梓的《范成大的中秋》和《尋找范成大》。作者說他住在蘇州，寓所靠近石湖，他喜愛并研究范成大，決定沿著范為官之路重走一趟。”我剛巧也看到過這位作者的文章，就回復道：“謝謝陶老師告知！我昨天看到了他4 月份發(fā)表在《北京日報》的文章，寫得挺好的。我這兩天給我們江蘇省委的黨刊《群眾》也寫了一篇范成大在南京賑災的小文章?！碧绽蠋熍d趣盎然地看完我發(fā)給他的三千字短文后說：“你這篇文章也很好，在今天仍然是值得學習借鑒的。”在陶老師的關心下，2023 年初，33 萬字的《范成大傳》終于出版，前后歷時五年。

陶老師教我當編輯

陶老師不僅教我如何治學，還教我如何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編輯。2003 年我初入職雜志社，有一次在北師大開會，遇見陶老師，聊天時他給我講述了很多編輯經(jīng)驗：諸如怎樣從垃圾桶里撿回了一篇選題很好的文章；怎樣和不同性格的作者打交道，提出切實有用的意見和建議，使他們的文章更上層樓；怎樣從中青年學者中發(fā)現(xiàn)千里馬等。

他多年積累的編輯經(jīng)驗和成功的編輯理念使我受益良多。陶老師告訴我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要能迅速、準確地判定出論文的優(yōu)劣得失，幫助作者進一步提升。2019 年他曾經(jīng)在“中國唐宋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點評陳元鋒教授的論文《宋代文學史敘事的觀念、范疇及形態(tài)》和謝思煒教授的《白居易五律中的句式新變》。陶老師在微信中向我講述道：

陳、謝都是我多次發(fā)過文章的名家。陳文論題及觀點精神厚重，對文學史寫作、文論研究有重要參考價值，我既說出其佳處，又指出其細論之不足。對于謝，我贊賞其以一人之力集注了白居易集與杜甫集，其功至偉；但指出此文探討白居易對杜甫五律句式學習之功績及創(chuàng)變，只從語言學角度分析主謂賓補語，而不作句式、用字在文學表現(xiàn)上的功能，還不夠完備。最后還為二人如何改好文章獻策。我十分鐘內(nèi)講完，全場掌聲雷動。這是我當編輯近20 年的經(jīng)驗。

陶老師觀千劍而后識器，對論文的點評往往一針見血，這些肺腑之言對我?guī)椭鷺O大，我由衷地稱贊：“您的眼光是我最佩服的，一下就能把文章最精彩或最欠缺的地方拈出來，示人路徑，讓人明白好在哪里，或怎么樣朝好的方向去改?！碧绽蠋熤阅抗馊缇?，正是在長期、大量的編輯工作中訓練出來的。

陶老師還教給我，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應該是個雜家，不能局限于自己的學術領域。我所在的《江海學刊》是江蘇省社科院主辦的人文社科綜合性刊物，我負責的文學欄目包括古代和近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學、外國文學等不同的專業(yè)方向，所以要經(jīng)常參加各種類型的會議組稿、約稿，很占用自己從事專業(yè)研究的時間。有時候我向陶老師吐槽，他安慰我說：“不要緊，開一些當代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會，對你研究古代文學是有好處的?！彼f文學是古今相連、中西相通的，當代的和西方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能為古代文學研究提供更為開闊的理論視野。而古代文學研究的目的更是“古為今用”，在研究中凝練出文藝理論、作家藝術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結合西方的文學理論，豐富并建設具有社會主義特色的新文學理論，為當代文學理論建設與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借鑒。陶老師總是高屋建瓴，他的格局大氣，視野宏通，三言兩語就把我從促狹的思想空間解放出來，安心地從事編研工作。

在陶老師身上，我感觸最深的還有對年輕學者的關心與扶植。陶老師為人熱情，他曾經(jīng)說：“我這一生，做了一個好編輯，幫助過好多人，性格真率爽快，缺點是急躁，好激動，好處是不端架子。但愿我多活幾年，多同年輕人一起探討真知，多見你們幾次！”陶老師常說做學問沒有捷徑，只有持之以恒才能出大成果。2020 年5 月2 日，他發(fā)來一篇書評《氣象宏大，求真出新——評査洪德〈元代文學通論〉》。陶老師在微信中寫道：

讀了幾章節(jié)，發(fā)現(xiàn)查兄比多年前學術大進，由衷欽佩他的刻苦鉆研，肯下笨功夫，因而成果豐碩。這使我對他刮目相看（我十幾年前處理過他的文章，一再修改才發(fā)表），于是就答應寫書評了。他現(xiàn)在對元代文學鉆得深細，將來撰成文學史定有更多創(chuàng)獲。

接著陶老師又感慨目前的考核機制下很難慢工出細活，對年輕人不利。他說：“現(xiàn)在的考核制度逼得年輕的博士、碩士急于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文，越急越寫不好，難度太大，刊物就只三四個?！币荒旰?，即2021 年1 月26 日，陶老師又發(fā)來爾雅國學公眾號上推出的蔣寅教授的文章——《世上許多事全在于你怎么看它》，為年輕作者呼吁，希望刊物能關注、提攜年輕作者，給他們提供生長空間。推文的標題是“今天的學生就是未來的成名學者，刊物都應該想到這一點”。聯(lián)想到我自己的求學經(jīng)歷，就是在二十多歲讀博士期間，先后給《文學遺產(chǎn)》投去短札《〈劍南詩稿校注〉補正一則》以及短文《“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讀解》，陶老師那時根本不認識我這個年輕的博士生，卻給了我發(fā)表的機會，令我受到莫大的鼓舞。于是我給陶老師回復說：“是的，陶老師，應該給年輕人成長的空間。謝謝您當年給我的扶植，我現(xiàn)在也學您那樣，盡量多給年輕人機會?！痹诰C合性學刊普遍擠占、壓縮文學欄目文章的情況下，《江海學刊》的文學欄目每年都留出大約四分之一的寶貴篇幅給博士生、博士后，以單作者的形式發(fā)表論文。在編發(fā)這些稿件的過程中，我也像陶老師幫我改論文一樣，不厭其煩，通過電話、微信、郵件不斷指導、交流，經(jīng)過反復的修改、打磨后，這些新作往往能獲得非常好的社會反響，有不少年輕作者都表示通過發(fā)表論文學到了太多東西?，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在學界嶄露頭角，逐漸成為古代文學研究的新力軍和中堅力量。2018 年《江海學刊》創(chuàng)刊六十周年之際，陶老師欣然題詞：“學刊熱心栽培學者，江海無私孕育珍珠?！边@是一名資深老編輯才能有的真切體會，刊物不僅是給學者提供一方發(fā)表成果的平臺，更是培養(yǎng)優(yōu)秀學者的園地；一個好的編輯也不僅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更是通過指導、點撥，把尚有缺陷的來稿打磨成完美的精品力作，如同河蚌把粗糙的砂礫最終變成圓潤光潔的珍珠，這個過程是辛苦的，需要默默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

陶老師不僅有超強的學術能力和工作責任感，他還善于廣交學術朋友。在《文學遺產(chǎn)》六十周年刊慶上，陶老師曾發(fā)表《樂作學者的知音》的演講，他說：“我在這個學術期刊做了二十多年的編輯，為推進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事業(yè)盡了一分綿薄之力，頗感欣慰?；仡欉@漫長卻又感到短促的編輯生涯，讓我覺得最快樂、最幸福的，就是結識了全國各地一大批老、中、青學者，發(fā)表他們的論文，并成了他們的知音?！痹谕诵葜螅@些優(yōu)秀的學者還和他保持非常友好的關系。2020 年初新冠疫情剛爆發(fā)的時候，我準備組織研究古代文學中疫情與大事件書寫的專題稿件，就打電話向陶老師詢問，學界有哪些作者有這方面的學術積累，可以較快地提供優(yōu)質(zhì)稿件。陶老師熱心地推薦了幾位，我迅速地聯(lián)系組稿，一個月后，我向陶老師匯報：“一組事件與文學的稿子已約好，古代和近現(xiàn)代、當代作者都有?！边@組富有現(xiàn)實意義的專題稿件在發(fā)表后取得了非常好的社會反響。在這個過程中，我更加感受到陶老師一呼百應的人格魅力，這也是一名優(yōu)秀編輯不可或缺的重要素質(zhì)。

陶老師教我藝術地生活

陶老師是個靈魂有趣、熱愛生活的人。他曾經(jīng)給我提及在年輕時遭遇的人生苦厄，但是這些從未改變他樂觀、詩意的生命底色。陶老師說要做好學術研究尤其是文學研究，需要培養(yǎng)藝術感悟力，日常生活要豐富，對音樂、繪畫等藝術門類也要有所接觸。陶老師喜歡唱歌，聲音洪亮，情緒飽滿。他唱起《共青團員之歌》時，仿佛自己就是那個奔赴戰(zhàn)場的熱血青年；合唱《敖包相會》時，又成了那個充滿了深情的蒙古族小伙。音樂可以療愈創(chuàng)傷，升華精神，讓人超脫俗世的艱難困苦。疫情封控期間，陶老師除了經(jīng)常發(fā)來一些預防病毒感染的方法，還時不時和我通過微信交流音樂。行動不自由的那些日子，音樂帶給我們無限慰藉和美好感受。陶老師喜歡轉(zhuǎn)發(fā)唯美的、充滿正能量的歌曲，用音樂鼓舞精神，比如鐘麗燕演唱的《小路》、臺灣群星的《明天會更好》；我則回饋給他一些歐美經(jīng)典音樂，比如卡朋特樂隊的《世界之巔》等。有時候，陶老師用音樂和我交流思想。疫情期間，陶老師發(fā)來愛樂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深情演奏的中國民歌《茉莉花》，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回信說：“音樂無國界。我喜歡這種心與心的交流，真摯、博愛、和諧、優(yōu)美，仿佛污濁塵世中的一股清流。”有一次我聽到古典浪漫派鋼琴家蘇聯(lián)霍洛維茲先生彈奏莫扎特的第23 鋼琴協(xié)奏曲，84 歲的老先生在演出過程中手舞足蹈，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似乎回到了“童年即景”，在如歌的歲月中輝煌而瀟灑地書寫他的頑童人生。我覺得陶老師的精神氣質(zhì)和霍洛維茲有相似之處，就把音樂視頻轉(zhuǎn)發(fā)給他，祝福他身體健康，永葆童心。還有的時候，陶老師會和我探討音樂藝術表現(xiàn)上的問題。我們認為周杰倫作曲、方文山作詞、張學友演唱的《等風雨經(jīng)過》，無論曲、詞、演唱還是所配畫面都恰到好處，可謂盡善盡美；但那首老歌《冰山上的來客》的插曲《懷念戰(zhàn)友》，畫面未能契合歌曲內(nèi)容，略有遺憾，可謂盡善卻未能盡美。音樂給那段特殊的歲月增添了藝術的色彩。

陶老師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意。有一年在浙江開會，有頓午餐安排在一個山林里的小餐館，陶老師指著一盤綠色的葉菜問我：“知道這是什么菜嗎？”我搖了搖頭，陶老師說：“這是古詩里寫到的‘葵’?！蔽覇枺骸笆峭蹙S‘松下清齋折露葵’的‘葵’嗎？”陶老師笑著說：“是的。”吃著微澀的葵菜，清涼的松風拂面而過，我體味到了王維詩歌的意境，尋常而又簡單的一餐充滿了詩情畫意。無論什么情況下，都要學會詩意地棲居，這是古代文人的生活智慧，也是陶老師給我的人生啟迪。三年疫情，出行不便，陶老師會經(jīng)常發(fā)來世界各地的絕美風景，有希臘的海岸、意大利的莊園城堡、日本最大級別的紫藤園、玉淵潭公園的魯冰花花園……足不出戶，遍覽世界，我覺得可以媲美宗炳的臥游山水了。封控最嚴時期，吃剩的白菜根、蘿卜頭也舍不得扔，我把它們養(yǎng)在清水里，過了一段時間竟然開出了金黃的白菜花、淡紫的蘿卜花，恰好小花盆中種的火紅的長壽花也開了，我把這些拍照發(fā)給陶老師，他興趣盎然地夸贊道：“開得真漂亮！我已發(fā)給最喜歡花的廣西小妹看，她還沒見過長壽花?！薄澳忝刻煨蕾p她們，就能更樂觀地抗御疫情?！?/p>

對于古代文學研究者而言，詩詞既是學術研究的對象，也是生活的點綴。陶老師喜歡寫詩，我有幸拜讀過他發(fā)來的新詩《每回，上紅軍山》《金色的銀杏樹》等，也欣賞過古體詩《參觀廣西北海潿洲島火山遺跡景區(qū)感賦》《緬懷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觀巨片〈長津湖〉》等，還有蔣寅等先生的精彩詩評。陶老師說他曾經(jīng)和大詩人臧克家是鄰居，臧老對他的新詩非常賞識，認為他的性情氣質(zhì)應當去寫詩，而不應當鉆故紙堆研究古典文學。陶老師從事比較枯燥的科研工作，卻始終沒有放棄他天性鐘愛的詩詞，有一天我收到兩部專門鑒賞詩詞名句的著作——《點睛之筆：陶文鵬說詩》《點睛之筆：陶文鵬談詞》，陶老師把詩詞中最美的句子摘錄出來，探微掘奧，示其佳處，真是字字珠璣，散發(fā)著詩性與靈性的光輝，令我如獲至寶，愛不釋手。每當我在辦公室審讀海量來稿，一遍遍逐字校對校樣忙得頭暈眼花；或者為撰寫自己的論著鉆到文獻資料里看得頭暈腦脹，下筆時卻文思枯竭；或者被一堆堆家務包圍，和青春期的孩子對抗的時候，我就在臨界點讓自己喘口氣，陶老師的這兩部書成了我的精神家園和心靈凈土，隨便翻開一頁讀上一會兒，跟著他品鑒那些令人叫絕的詩詞名句，不知不覺身心仿佛做了SPA 一樣，被滋養(yǎng)了，舒展開了，柔軟起來，詩詞藝術把茍且的生活變成了理想的遠方。

2022 年末，我聽張劍說陶老師也不幸感染病毒后，一直不敢打電話問候，怕影響他靜養(yǎng)。2023年的元旦，我給陶老師發(fā)了條新年祝福，和往常不同，他過了很久才回復道：“我年老多病，正在奮力與病毒作戰(zhàn)。”我能想象陶老師遭受的痛苦，但又無能為力，只能像他之前教導我要藝術地生活那樣，給他發(fā)一點美文、美照、美的旋律，內(nèi)心則擔憂不已。陽春三月，陶老師發(fā)信息說：“這次新冠病痛使我骨瘦如柴，滿頭白發(fā)在二三月間全部掉落。現(xiàn)在或許是腦血管堵，或許是頸椎炎，使我整天頭昏頭痛，造成眼晴發(fā)黑、視力模糊，無法看書報寫字。吃了一個多月的藥，未見效?，F(xiàn)在做頸椎操，繼續(xù)服些藥?！? 月，我的新書《范成大傳》出版，我給陶老師寄去一本，這部書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他很多的關心與指導，但是由于身體狀況，他現(xiàn)在都無法仔細看了。到了8 月，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時隔四年之后，終于在武漢召開，陶老師拖著康復不久的身體前去參加。在我的印象里，他雖然清癯瘦削，但一直精神矍鑠，可如今真的如微信中所說，已面目全非?？粗麚u搖晃晃地走上主席臺，幾乎蜷縮在椅子上，講話也不像當年那么中氣十足，我在臺下流下了眼淚，無比心疼，就像看到自己的老父親一樣。這些年，陶老師一直教我做學問，教我當編輯，教我藝術地生活。于我而言，他是妥妥的慈父，奉行賞識教育，從來沒有批評、指責過我，總是不斷地鼓勵，適時地指點，讓我的學術研究、編輯工作和生活每一步都踏上正途，少走了很多彎路、錯路。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今年的父親節(jié)，我給陶老師寄去了一盒碧螺春。認識他這么多年，受到那么多無私的教誨和栽培，卻幾乎沒有給他送過什么禮物。記憶中大概只有2005 年，我入職雜志社剛兩年，到北京開會，抽空去社科院文學所拜訪陶老師，因臨近中秋節(jié)，就在附近的便利店給他老人家買了一盒稻香村的月餅?？於赀^去了，我考慮再三，選擇在父親節(jié)這天，給陶老師寄去江南的茶葉。雖然這份禮物實在太輕，不足以表達對他深厚的敬意，但這茶的味道就像我們兩代人的學術之緣，平淡清醇，回味卻甜美且綿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