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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教授的病

      2024-11-27 00:00:00許莎莎
      北京文學 2024年11期

      理想中的知識分子有著各自的操守,塵世中的知識分子更有不為人知的苦衷,而歷史行進中他們的處境時刻在細微變化著。小說聚焦當下知識分子困境,其間的困惑糾結(jié)引人深思。

      1

      老華坐在教研室的窗邊,隔著一張桌子,和兩個學生對坐著。桌上擺一個一次性水杯,里面的煙頭剛剛熄滅,等著兩個學生的時候,老華迅速地吸完了一支煙。

      他笑了笑,對著手里教務處給的名單,問對面的男學生,“你是李新?”男學生長得白白凈凈、高高瘦瘦,戴著一副黑邊圓形眼鏡,開口一嘴閩南腔普通話,大概是福建人或是廣東人?!皩?,老師,我是。”男孩咧嘴笑著,回答的聲音出奇地大。老華點點頭,轉(zhuǎn)頭又問女學生,“你是丁亞楠?”女孩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桌面,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那個紙杯,此時只是點點頭。男孩活潑開朗,女孩沉默寡言,老華在心里留下這個印象。

      “說說看吧,你們?yōu)槭裁催x我來指導畢業(yè)論文?”老華身體向后靠在椅子上,繼續(xù)不動聲色地觀察兩個孩子。

      “老師,我打算讀您的研究生?!鼻宕囗懥恋穆曇糇尷先A似乎聽到了墻壁傳來的回聲。

      “哦,你要讀我的研究生?你上過我的課嗎?”

      “上過呀,上學期我上了您的當代文化研究?!?/p>

      “是嗎?”老華在記憶里搜尋上課時見到的學生,卻對李新沒印象,“期末我給了你多少分???”

      “您給我的論文87分。”

      “嚯,分數(shù)不低嘛。我那門課最高分也只給到了90分?!崩先A說完,李新有點羞澀地嘿嘿笑著。

      老華又把眼神看向丁亞楠,這時女學生才不得不第一次開口:“我沒上過您的課,研究生也要去香港讀。畢業(yè)論文我本來是要找江老師的,但是他說今年要去日本研學,讓我報您?!迸畬W生的口吻很平靜,像在敘述和她毫無關系的事。這個小江是老華的同門師弟,因為老華畢業(yè)先去了社科院,他留校卻在老華調(diào)回之前,如今兩人都是副教授。今年小江去早稻田大學做特邀講師,倒把與自己相熟的學生推給了他,也不跟他打個招呼,弄得自己在學生嘴里倒像是個備胎。老華在心里尷尬地為自己搖頭。

      “你平時寫詩?”老華問丁亞楠,誰都知道小江除了搞研究,也是個頂好的詩人。平日里總找他的學生,十有八九也是學校詩社的。

      “嗯,寫一些。”女學生回答。

      老華瞇起眼睛,又細細看定兩個學生。按理說兩人是同一年級,男孩看著卻像剛?cè)雽W沒多久的大一新生,一張稚氣的臉龐,稍嫌缺乏一點陽剛之氣。不出意外的話,這孩子搞不好是他老華回校之后帶的第一個研究生。女孩看起來倒像是已經(jīng)讀研的學生,表情處變不驚,說的話卻是字字誅心。

      “那你們的論文打算研究什么課題???”

      這次男孩倒是不好意思了,扭頭看看女孩,“要不亞楠同學先說吧?!彼嶙h道。

      “我還沒具體想好,可能想寫寫80年代小說和詩歌的關系,總覺得朦朧派詩歌和傷痕文學、知青文學中都有很多作品抒情成分特別強,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什么可以總結(jié)出的共通的規(guī)律。但是也有可能換成別的關于詩歌的選題?!?/p>

      “你這個選題很大嘛,討論80年代小說和詩歌的研究也很多,要做出新意不容易。但可以先放手去閱讀、感受和了解現(xiàn)有成果?!?/p>

      丁亞楠一個本科大四的學生,還是有一定學術自覺的。老華對她的思考意識比較肯定,看來是學習認真的學生。

      “那你呢?說說你的選題。”扭頭又問李新。

      “老師,我想研究《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哦不不不,是哈利·波特系列。您知道哈利·波特嗎?”

      他當然知道。去年那么轟動的電影《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現(xiàn)在還能有人不知道嗎?記得當時他還是和妻子以及她正在上中學的侄女一起看的。整個觀影過程,影院里不時發(fā)出驚呼的聲音,他自己也覺得這個題材很特別??赐觌娪盎丶业穆飞?,連平時不愛說話的小侄女都對著他們倆感慨:實在太酷了。現(xiàn)在聽到李新說起這個名字,老華滿腦袋都是飛天掃把、古堡幽靈和魔法作戰(zhàn)。

      “可是,可是,可是,”老華提出自己的疑問,“哈利·波特系列應該算是英國文學作品,你是不是應該找比較文學的老師來指導這個選題比較好呢?”

      “不行啊,老師,我未來是想讀當代文學方向的研究生,就想跟著您學習的?!崩钚卵赞o懇切,說出來的話倒有些像撒嬌。

      如果勉強用文化研究的方法,研究這部作品譯介到中國之后在國內(nèi)文學界和文化圈所引起的影響,倒或許說得通。老華眨眨眼睛,幫學生設想研究的思路和方法論,但仍不十分肯定?!安贿^,說到底,這還是屬于偏通俗類的文學作品和電影作品,難道你不覺得里面的內(nèi)容很模式化和套路化?”

      “可是,架不住它好看啊老師?!崩钚侣冻鲆粋€笑容,“再說,文學史中不也有很多作品,當時是通俗作品,后面也成了經(jīng)典嗎?近的比如金庸,遠的比如民國時期的張恨水,就連《紅樓夢》《水滸傳》在當時不也是先在民間流傳的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老華不好再多說??吹贸鰜恚@個李新和妻子的侄女一樣,都是哈利·波特鐵桿書迷。作為老師,再勸他改選題,恐怕也難。老華嘆了口氣,最后給兩個學生下了結(jié)論,男生活潑開朗,但是被時代寵壞的一代,學術上相當幼稚。女生沉默寡言卻學術自覺,可惜這么好的學生要去香港念書了。送走兩個學生前,他與他們分別握手,交代道:“這個學期咱們就彼此多多指教吧?!眱蓚€學生傻乎乎地點點頭,并沒有聽出弦外之音。

      2

      千禧年以降,這樣的荒誕場景不時出現(xiàn)在老華的生活中。有時讓老華覺得和幾年前比,好像已經(jīng)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時代。對此,老華有一些解釋。其中一個是他換了工作,從社科院進入了高校。兩個工作帶給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如果說現(xiàn)在的老華是一個看起來沉穩(wěn)的中年人,那么社科院的那段時光就像是他青春時期最后的狂歡。那時候他每天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看最新的文學作品,然后寫評論文章,或是點評一下社會上近期出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他和朋友同事們每個星期都要吃一兩次飯,去蒼蠅館子,喝最便宜的啤酒,喝高了之后一起罵那些最近看過的爛小說。當然,酒醒之后誰也不會再說,該捧人的時候還是得捧。和當紅的作家打交道、做朋友,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即便如此,老華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還是覺得過癮——用自己手里的一支筆在文學的世界里揮斥方遒。問題只有一個,太窮。

      窮到吃飯的時候,一桌人要分一份蛋炒飯,每個人只能吃到兩勺。點的菜里最扛餓的是油炸花生米。老華一年四季都不怎么買衣服和鞋,每個周末要花一個下午的時間洗衣服熨衣服,只為了讓衣服能不顯舊。他辦了國圖、首圖兩個圖書館的讀者卡,要看書的時候就去圖書館泡一天,這樣買書的錢也省下了。吃飯的問題稍微顯得有些頭疼。社科院有食堂,老華倒是一天三頓都能在這兒吃,但妻子卻沒這個福利。老華若說是比其他窮哥們兒好一些,那就是他有個有經(jīng)濟頭腦的老婆。老華的妻子小陳是老華同系的師妹。同是中文系畢業(yè)的她卻絲毫不追求文學夢,面對光怪陸離的社會非常清醒,就一個目標,把生活過好。所以本科的最后一年她就開始實習,老華問她要不要考慮讀個研究生的時候,她先是露出很疑惑的表情看了老華五分鐘,然后就輕描淡寫地回答不考慮。所以老華反倒比她晚一年畢業(yè)。那時候小陳已經(jīng)從畢業(yè)時工作的報社跳槽到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品牌營銷,日常的工作總是要出差,為了給公司新開發(fā)的項目獲得更好的宣傳資源,小陳往往要跟各地的官員、企業(yè)談判、應酬。不過小陳樂此不疲,因為每個項目開盤售罄后,她都能獲得不菲的獎金。當然,對于公司來說,最重要的還是發(fā)展前景大的北京項目。小陳說他們公司在奧運村也搶到了一塊地,小區(qū)的大部分房子都要在2008年開奧運會的時候給媒體人員住,但還有少量是公司自留的,送給領導或是賣給員工。小陳準備跟公司申請福利買房,她說奧運村這個板塊未來會是另一個北京的富人聚集地,房子只漲不跌。老華很清楚,雖然小陳能從他們公司拿到買房折扣,但以他在社科院的工資,別說買房了,就是現(xiàn)在每月租房都是摳摳搜搜的,小陳不愿意和別人一起合租,他們在廣渠門附近租了一間老破小,六層樓每天爬上爬下。饒是這樣,每個月的工資除去吃飯租房,幾乎沒剩。小陳倒是很樂觀,說反正是要貸款的,但老華心里不免要想,總不能到時都靠妻子一個人來還錢吧。但事情還沒發(fā)生,也就先不考慮那么多。老華在生活上唯唯諾諾,凡事都聽小陳的,但到了評論圈,又是另一番景象。幾個關系好的朋友都說,論評論文章的辛辣,還是老華第一名。

      老華確實不喜歡近幾年的很多作品,字里行間透著一股錢味兒,上學時候的那些理想主義就像燒得透透的灰,一吹就散,無影無蹤。他也清楚,為什么只有他筆下會把作品批得體無完膚,因為其他的幾個哥們兒,都在高校工作,工資待遇多少比他強,學校有時候還會提供房子住。就他一個光腳的,所以不怕穿鞋的。反正評論寫出來也沒多少讀者能看到,無非是小圈子里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別人說他這么寫是為了博眼球,他那些犀利的言論也確實獲得了一些論文和研究類的獎項??墒?,只有老華自己知道,他是真上火、真生氣。有時候夏天的夜里寫稿子,天氣本來就熱,看的東西還讓人覺得憋悶。老華一邊扇著家里的破蒲扇,一邊奮筆疾書寫下痛心疾首的文字,妄圖用這些筆下的畫符敲響作家們的良心?,F(xiàn)在的文壇,沒人關注什么文學性、藝術性,作家們也不再討論形式與先鋒,每個人都在互相傳遞著消息:誰的書賣得最好,誰的書被大導演看中了要改編成電影,誰的書要獲獎了,哪個出版社給的版稅最高……批評得久了,老華不免覺得自己的心里堵得慌,有時候停下手里的筆,心怦怦直跳。睡在不遠處的小陳表情恬淡,似乎絲毫不因為這個世界的變化而感到煩惱,可他老華的心卻經(jīng)常像過山車一樣,七上八下。

      一直到某個冬天的早上,他剛一起床就覺得四肢發(fā)軟發(fā)麻,腳底虛弱,胸悶乏力,甚至氣都喘不上來。他叫住要去上班的小陳,說恐怕得去醫(yī)院瞧瞧。小陳看他樣子不對,扶著他下樓,才走了一層,老華就走不動了,說腿不吃力,嚇得小陳直接撥了120。二十來分鐘后,醫(yī)護人員把老華抬上急救車,一路駛向醫(yī)院。老華雖然不舒服,但意識很清醒,在車上還能跟小陳說話,讓她別擔心。小陳問他平時有沒有過心臟不舒服。老華這才說有時候是有點,但以為是太累了,或者寫稿子太激動了。小陳便埋怨他沒譜,生病了不知道說。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做了初步診斷,給他用了藥,他覺得舒服了一些。輸完液,小陳陪著他去找醫(yī)生,想讓醫(yī)生開點平時能吃的藥。男醫(yī)生一臉嚴肅說:“你不能走。這是典型的房顫,別人心率100以下,你發(fā)作的時候都逼近500了?,F(xiàn)在給你開住院單,先做個術前體檢,如果沒問題的話,過兩天手術?!?/p>

      老華和小陳一下都蒙了,沒想到問題這么嚴重。再過兩天就是年底了,原本說好回小陳家看看她父母,現(xiàn)在卻陷在了醫(yī)院。

      老華不免和醫(yī)生商量:“您看有沒有那么嚴重,或者再等一段時間觀察看看?”醫(yī)生抬眼看了看他,然后說:“你這個病耽誤不得,下次再犯是什么情況就不知道了。該提醒的我都告訴你們了,你們自己決定,商量好告訴我?!?/p>

      “不用商量了大夫,我們治。”小陳拍拍老華的肩膀,斬釘截鐵地回答。

      接下來老華跟著護士到了病房,護士給他安排了一張床休息,一直到晚上快吃飯才又看到小陳。小陳說所有手續(xù)都辦好了。

      手術前的兩天,老華忙著配合大夫做各種術前檢查,小陳每天晚飯前來,吃完飯陪他待一會兒。老華跟她說覺得抱歉,沒能元旦陪她回家。小陳說不要緊,等他好了春節(jié)的時候再回去。老華又告訴小陳,自己的存折里有兩萬塊錢,是平時工資和發(fā)表文章攢下的。小陳問他說這個干嗎?老華緩緩說,只要是手術都有風險。小陳板起臉說:“你不許有風險?!崩先A摸了摸她的臉。小陳又告訴老華,過了年,公司里就要開始認購奧運村的房子了,到時候兩家人多湊湊錢,不夠的她去貸款,靠她的工資也還得上。她笑笑說:“到時候我們就有自己的房子了。”

      最后一天晚上,小陳給老華買了一些果凍,老華平時喜歡吃這個,小陳讓他多吃點,過了今晚明天手術就要空腹了。老華吃完了一提兜各種口味的果凍。

      老華被推進手術室是1999年的12月31日,剛進手術室的時候醫(yī)生還跟他交代一些注意事項,最后一句跟他說的話就是告訴他要打一針,會有一點疼。然后老華便開始迷迷糊糊,不知還是不是清醒。他感覺看到了很多人,從身邊走過,但是看不清是誰,但好像都是自己認識的。又覺得自己寫了好多文章,鋪滿一整張桌子,可是一陣風吹來,“嘩”的一下,全吹跑了,吹得漫天都是,越飄越遠,終至無形。老華聽見有人叫他,是一個老人的聲音,他循著聲音走去,那聲音忽大忽小,仿佛在說著要讓他好好過,又仿佛在說著思念,讓他回到以前的地方去??赡苁亲屗丶野桑?。最后,終于什么人都沒有了,什么聲音也沒有了。老華來到一片草地,草修剪得意外整齊。遠處是藍色的天空,萬里無云。老華站在草地邊,看了許久,不知時間過去多少。他拿出一支煙點燃,微火明滅,他吐出一口氣,真是舒服。就在這時候,小陳肉乎乎的大臉出現(xiàn)在眼前,兇神惡煞地吼了一聲:你怎么還在這兒!老華一下子醒了。

      白亮的光進入眼簾,旁邊坐著的小陳正拿著諾基亞手機不知給誰回消息,房間里有一股消毒水和水果果香混雜的味道。他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嗓子好像啞了,清了清才說出聲音,他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小陳后來告訴他,手術很成功,醫(yī)生說射頻消融術消除了他心房內(nèi)錯亂異常的心律,現(xiàn)在他的心臟很健康、很穩(wěn)定。麻醉藥的時效比較長,老華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下午,也就是2000年1月1日。而這千年之間的跨越,老華是在昏迷中度過的。

      老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恍惚。世界仿佛還是那個世界,但他自己卻像有了什么變化。

      元旦過后,老華休完了社科院給的病假,又陪小陳回過老家,便決定跳槽到一直想挖他去教書的高校,工資直接翻了一倍還多。小陳知道他的決定倒是很驚訝,問他怎么想通的。老華神神秘秘地告訴她,自己做手術的時候,看到了一片草地,正是這所學校教研所門口的那片,這是天意。小陳點點頭,沒出聲。大草地?不是社科院旁的街心公園里也有?小陳心里嘀咕,老華自打手術后,記性變得有點差,很多以前的事都不怎么記得了。

      3

      老華以為那次心臟房顫手術后,身體應該不會再出問題。誰知還沒過兩年,又有了新毛病——可能是因為長期的伏案工作,老華的頸椎有些問題,脖子酸痛不說,關鍵是不知哪里的神經(jīng)被壓迫了,右側(cè)的肩膀和手臂上方奇癢。一開始老華總是抓,后來抓得上半個臂膀都是黑紅色的。小陳坐在新家的沙發(fā)上囑咐老華:“你不能老抓,再抓的話頸椎病沒好,再把皮膚抓出什么問題。你這個病得抓緊時間去醫(yī)院看。”老華不是不想去醫(yī)院,可是哪里有時間呢?前段時間搬家,小陳每天要上班,都是老華在家收拾,收拾了整整兩個星期,整理出十箱生活用品、十箱書。原本老華還有點頭疼怎么把這些東西從北京南頭搬到北頭,想著應該求哪個哥們兒開車來幫忙,還需要再打幾輛車。后來還是小陳辦法多,直接從他們公司叫了專門負責搬家的師傅。新房子有大大的落地窗,看著就十分通透,不遠處能看到每天如火如荼正在建的森林公園。環(huán)境不可謂不好??衫先A不知道為什么,只要在家里,就總是脖子疼、胳膊癢,寫不出東西來,非要坐了公交車來到學校的圖書館或者教研室,才能安靜下來,進入某種狀態(tài),暫時忘了身上的難受。

      他終于騰出時間去醫(yī)院看了脖子,頸椎確實有問題,曲度變形,還向一側(cè)傾斜。但醫(yī)生對他肩膀和胳膊癢的問題卻給不出解釋。如果要解決頸椎問題,可以先保守治療,如果實在不行,還可以做手術。

      “我可不想兩年不到又做一次手術?!蓖砩铣燥埖臅r候,他和哥們兒老韓說。今天從醫(yī)院出來,他就接到了老韓的電話,約他晚上去老地方聚餐。離開社科院之后,老華不怎么參加聚餐了,和原來的圈子漸行漸遠。但老韓跟他說,今晚程子要來?!俺套幽阒腊桑液貌蝗菀撞沤袆铀??!背套邮抢先A最喜歡的小說家之一。

      程子來的時候,飯菜已經(jīng)吃了一大半,人也走了幾個。他穿一件藏青色的襯衫,坐在靠里的座位上,也不怎么說話,只是有人來敬酒他就喝,酒量應該是很好,怎么喝都不醉,飯卻不怎么吃,只是吃幾口花生米,一點老虎菜。等到人走的走,醉的醉,老華便坐到程子旁邊與他攀談。

      “你的酒量不錯?!?/p>

      程子抬起頭,眼睛彎了彎,說:“還行?!?/p>

      “看你不怎么吃東西。是來之前吃過了?”

      “沒有。就是天熱,晚上不愛吃那么多。”說完又悶頭喝酒。

      過了一會兒,程子問他:“你是……”

      “哦,我是老華,在京大教書?!?/p>

      程子點點頭,“聽說過你,筆特別辣?!?/p>

      “哈哈哈”,老華笑了,“我原來在社科院寫評論,不過沒寫過你的書,知道為什么嗎?”

      “我寫得不行,你看不上。”程子的眼睛透著狡黠。

      “那可不是?!崩先A笑出聲,“你那時候橫空出世,名氣也響,誰敢說你寫得不行?我以前寫文章一般都是批評人家,但是我很喜歡讀你的小說,不舍得批評。”

      程子露出一個真摯的笑容,“謝謝?!彼f道,“不過都是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十年沒寫過小說了……”

      老華和程子都陷入了沉默。他們誰都清楚,這十年來,他們每一個人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是失望、后退但還要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十年。程子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對這本書的解讀也是相當兩極分化,批評的聲音也很高漲。后來程子便再沒寫過小說,轉(zhuǎn)而寫起了詩歌和散文。他的敘事語言本就像詩,這個轉(zhuǎn)變倒是很自然。只是不如之前寫小說的時候那么引人關注。

      “我有個學生在寫關于你一些作品的論文?!崩先A想起前兩天丁亞楠來找他聊論文的進度,“她覺得當年的一些小說作品和詩歌作品共享了一套抒情話語體系,后來卻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詩歌中,這些抒情傳統(tǒng)有一些被保留了下來,在小說中,卻被徹底打碎?!?/p>

      程子低頭想了一會兒,吃了一顆花生米,細細咀嚼著,“你這個學生的觀點挺有意思?!彼氶L的眼睛里有一種神秘的明亮,“抒情傳統(tǒng)變遷的背后是社會與人的變化?!?/p>

      老華點點頭。兩人捧杯,各自喝下去,老華又問:“我聽他們說,你剛從國外回來?”

      “對,我在西班牙待了一段時間。你知道我會好幾門語言……”

      “嗯,聽說過,他們說你很有語言天賦。”

      “那說不上,”程子笑笑,“就是喜歡學??赡芤驗闀恼Z言多,就能多了解一個地方、一種文化。我喜歡和各種文化的底層人在一起,了解他們。他們各有各的樸實,也各有各難以言說的命運。”

      老華聽著程子的訴說,他講的這些從前老華沒想過?!澳悄闳ノ靼嘌揽疾炷敲撮L時間,是有基金扶持嗎?”

      “沒有。大部分是我自己出的,之前出書還是有一些稿費。我到那邊基本都是住在一些朋友家,客廳總能有張沙發(fā)可以睡。一日三餐就是自己做飯。所以開銷沒有那么大。還有朋友捐贈了錢給我們做公益?;貋碇笪野芽疾斓那闆r寫成了一本書?!?/p>

      “那你這次回來就不出去了?”

      “西班牙可能暫時不去了。但是寫完目前手邊的書,我打算去一趟中東,那里一直飽受宗教和戰(zhàn)爭的侵襲?!?/p>

      老華看著程子稍微有些發(fā)紅的臉,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爬上心頭。相比于大部分人來說,程子就好像是在時間的進程中,停留在了過去的某個時刻,絲毫不為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所動。對于他的這種堅持,老華很想表達些什么??墒?,他又能表達什么呢?贊同或者反對?他好像都沒有資格。他想起自己以前的理想和堅持。如果當年沒有離開社科院,現(xiàn)在是怎么樣的呢?可是想也沒用。他沒有程子那種對于自我才華的信任。他在時代與個人之間,總是徘徊,放任自己跟隨時間的洪流前進。老華用手托住自己歪向一邊的頭沉思,隔著衣服抓了抓自己的胳膊。

      最后老華和程子也醉了,只剩下薄薄一絲意識。老華記得自己打車先送程子回家,車子停在豐臺區(qū)一棟老式居民樓的門口,老華一再確認程子能上樓后,才讓司機開回了自己家。后來從別人嘴里才得知,這個房子是小小一間一居室,但程子一直住在這里。對比他自己現(xiàn)在住的寬敞明亮的兩室一廳,他心里竟有一絲羞愧。

      第二天下午,老華還有點微醺地在教研室等兩個學生談論文。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信箱里倒放著兩本程子的新書《廢墟》。就是他昨晚說的從西班牙回來寫的。老華一瞬間覺得程子真是個奇人。昨晚老華不過隨嘴說了自己學校的地址。程子不知怎么做到用半天的時間就把兩本書分毫不差地放在了他的信箱里。老華簡直要相信昨天晚上喝醉的,其實只有他自己了。不過他還是拿出其中一本,遞給丁亞楠,告訴她這是程子的新書。

      下午談論文談得不是很順利。李新這小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像吃了槍藥。原本讓他比較哈利·波特系列在國內(nèi)的譯本和英文原本,已經(jīng)有了一點思路。今天非要說從這個角度進行閱讀太慢了,要做電影拉片兒。老華認真地勸說他基礎工作還是要做。不能他英文不夠好就把基礎工作放下。結(jié)果李新臉就拉長了,問他,怎么就說自己英文差,然后就捂著臉走出去了。老華等了一會兒,人也沒回來,不禁跟丁亞楠分享他的莫名其妙?!澳阒浪裉煸趺椿厥聠??狀態(tài)不大對勁兒啊。”

      “今天上午他跟我表白了,說是經(jīng)常一起搞研究產(chǎn)生了感情,被我拒絕了。您沒看剛才我們都不怎么說話嗎?”

      老華費了好大勁才把一個“啊”字咽了回去,委婉而困惑地向亞楠建議道:“其實李新人還不錯啊。”

      “他跟我們年級一半的女生都表白過了。有的跟他談了幾個月就分手了。有的像我一樣沒答應他。真是不懂,怎么會有這么投機的人呢?!倍嗛獡u搖頭,眼神里滿是鄙夷。

      老華想,其實不是李新人品有什么問題?;蛟S只是他們倆的感情觀不同。李新把愛情當成了數(shù)學題,概率問題;在丁亞楠那兒,卻是一個只此一款,絕不退換的認知。而且看得出來,丁亞楠那姑娘還有股女權主義的勁頭,估計更受不了李新這樣。

      相比李新,丁亞楠的論文進度一如既往地順利,但是她申請香港的大學卻遇到一些問題?!敖衲晟暾埖娜撕芏?,老師您能不能幫我寫一封推薦信?”

      老華說沒問題,轉(zhuǎn)而又問她:“一定要去香港讀研嗎?”

      丁亞楠回答:“去美國或者歐洲讀研太貴了,所以打算先去香港,再找機會去歐美讀博,或者是碩士期間去那邊交換??傊肴タ纯礀|亞文化研究方面的最前沿方法論?!?/p>

      老華沉默不語,想問問亞楠,為什么覺得東亞文化研究最前沿的方法不在國內(nèi)。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老華看了一眼,電話是小陳打過來的,她通常不在工作時間給老華打電話,所以老華以為是出了什么事。小陳報上一個醫(yī)院的名字,讓老華趕緊趕過去,然后就把電話掛了。老華掛下電話讓亞楠先回去,就往醫(yī)院趕,以為是不是小陳路上不小心摔了。到了才知道是小陳聽說這里有個中醫(yī)大夫,看頸椎有一套,給他掛的號。老華打眼一瞧,這也算不上是個醫(yī)院,頂多算是個小診所,坐落在一個居民社區(qū)里,七拐八拐才能到,稍不注意就得錯過門臉兒。不知道小陳是怎么找到這種偏門的地方的。

      來都來了,老華就在診室等著叫他的名字。周圍嘈雜的環(huán)境并沒有耽誤他想事兒。想起剛才和李新還有丁亞楠的交流,老華不禁感慨現(xiàn)在年輕人的狀態(tài)跟他們當年可太不一樣了。自己20歲出頭的時候還在東北的林場下鄉(xiāng),回憶起來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遠的事了。天剛剛發(fā)亮的冬日清晨,他們就已經(jīng)開始干活了。身體的一部分總是在凍得失去知覺的邊緣打轉(zhuǎn),然后看著太陽像一顆紅點兒一樣一點一點升起來。那時他們的惆悵,除了青春自身引起的躁動之外,更多的還是愁自己的前途、人生的選擇。所以現(xiàn)在的孩子他們思索的事情,在老華看來就有點小題大做。可老華提醒自己,不能輕易這么想。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和他們當年又不一樣。他自己要到后來進入大學,三十大好幾,認識了小陳,才開始考慮戀愛和婚姻的問題,因為此前生活沒有給他思考和選擇的機會??墒乾F(xiàn)在的年輕一代,見到的了解的太多了。似乎有千萬條道路擺在眼前,也難怪他們在每一個選擇面前都凝神耗力。

      老華思緒連篇,直到大夫喊了兩遍他的名字才聽見。他趕忙走進診室。里面一個病人正躺在床上治療著,旁邊還站著兩三個人。只聽大夫大喝一聲,手一下子落在那病人的腰部。大夫問他:“有沒有感覺到熱?”病人回答:“好像有點?!贝蠓蛴职戳藢Ψ降难环昼?,口中還念念有詞,最后一收功。收功后立刻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筆在藥方上揮舞著,邊寫邊叮囑病人:“我給你再開五盒我們這邊特制的膏藥,用來鞏固效果的。你在我這兒治病期間,除了吃藥、來治療,其余的時間都要把這個膏藥貼上?!辈∪朔Q好,從床上坐了起來。老華一瞧,這病人怎么那么眼熟,再仔細一瞧,這不是老徐嗎?于是嘿嘿樂起來。老徐也是個作家,寫軍隊題材的,年紀比他還要大不少,獲過不少獎。以前兩人因為討論過老徐的作品,所以關系蠻不錯。老徐聽見他笑也看到了他,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拿了藥方跟醫(yī)生道謝后便往外走,經(jīng)過他時,掐了一下他的胳膊,用四川話說:“笑啥子笑?”兩人便換了位置。

      這醫(yī)生也如法炮制地給老華治了一遍,可老華什么感覺也沒有,害得醫(yī)生吆喝好幾遍,最后口干舌燥地也給他開了十盒膏藥。老華拿著藥方出來,藥也不取,徑直走到醫(yī)院門口。已有兩人等在那里,一個是老徐,一個是小陳。

      老徐倒是熱情地給他和小陳介紹,“這個醫(yī)院的膏藥還是很不錯的,貼上去很熱?!币贿呎f著一邊舉舉手里剛拿到的藥。

      老華問老徐:“你在這邊治了多久了?”

      老徐回答:“有三四次了?!?/p>

      “效果怎么樣?”

      老徐嘴張了張,想了半天才說:“還是好了一些的?!?/p>

      這時候小陳搶過話茬,問老華:“你問老徐半天,你自己感覺怎么樣啊?”

      “你問我?。俊崩先A左看看小陳,右看看老徐,面目嚴肅地說了一句,“以后別再給我整這種幺蛾子,簡直是瞎胡鬧!”隨后便快步走下了臺階。

      4

      對于老華的病,小陳和他產(chǎn)生了一些分歧。老華讓她不要再五迷三道,找些不靠譜的醫(yī)生。但小陳卻不依。她認為老華這病很蹊蹺,說是頸椎的問題,但頸椎也就是有些側(cè)傾,究竟有沒有到壓迫神經(jīng)的程度,根本說不清。而且西醫(yī)也沒有任何辦法給他治好,老華還是經(jīng)常癢得抓撓,胳膊上的紅腫始終退不下去。老華認為是她想多了,他最近煙抽得兇了起來,就是為了能借吸煙的勁兒忍住癢。胳膊上的紅腫能稍微退退,小陳能消停點。但是到底怎么根治,他自己暫時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這天小陳說開車出來吃飯??绍囎叩礁烦砷T附近便停住了。老華跟著小陳下車,結(jié)果最后還是走到一家醫(yī)院門口。老華有點急,可小陳更急。老華才剛挑了一下眉,小陳就直接喊出來了:“你皺什么眉,你看清楚,這次可是正規(guī)醫(yī)院。”老華面前一座青灰色的小樓,門口上面四個大字:豐盛醫(yī)院。

      老華說:“這是正規(guī)醫(yī)院嗎,看樣子不像?!?/p>

      小陳回答:“那是你不懂。老北京人說了,瞧骨頭的毛病,在北京最好的,一家是積水潭,一家就是這兒。一會兒能用醫(yī)保付費,我還能騙你?”

      老華閉了嘴,想著死馬當活馬醫(yī)吧,再說小陳的性格他要不看肯定不會罷休。便任由小陳架著上了二樓推拿科,在門口坐下等。診室門口貼著大夫的名字,老華看了一眼,叫閆清華。小陳便在他耳邊小聲嘮叨,這是她公司同事的三姑給推薦的,說這醫(yī)生特靈。用手一揉就有感覺。揉完了還要吐,把身體里的臟東西都吐出來就好了。她正說著,的確有個人從診室一出來,就捂著嘴往廁所跑。又聽旁邊兩個中年婦女坐在那兒互相分享治病的過程。一個說自己才治了一次,出來便哇哇直吐,吐完就渾身輕松了。這次是帶著親戚來看的。另一個說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她很多年的婦科病,被大夫揉了幾次肚子,好多了,排病反應就是上吐下瀉,可是一點都不難受。凡此種種,老華聽著只是苦笑。

      過了一會兒,輪到老華,他一個人進了診室。迎面坐了一個長得白凈但有點胖的年輕小伙,低眉順眼,一看就是好脾氣的人。他跟老華說把門關上。老華把門口一眾想往里探的腦袋按回去,才把門關上。閆大夫問他,脖子不好?他點點頭,看來這醫(yī)生挺有經(jīng)驗,看一眼就知道他的毛病。他又問,是疼、麻還是癢?老華回答:脖子是酸疼,肩膀胳膊很癢。小伙子點點頭,在病歷本上寫寫畫畫。然后請老華坐在旁邊一張帶靠背的老式木椅子上。這位小閆大夫在旁邊洗手池里洗手,笑著交代他,你這個沒事兒,治一段時間就能好。洗完手站在他的身后。

      大夫用手按他的脖子和肩膀,一一跟他確認疼和癢的地方。然后用手像砍刀一樣,拿側(cè)面敲了幾下他疼的地方,就開始給他揉和按摩起來。他好像沒用什么手勁兒,老華只感覺他在皮上揉,力道根本沒深入進去,甚至感覺都不是在皮上,而是在他的衣服上使勁,皮肉只有一點點感覺。邊揉,大夫邊跟他聊天,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老華答,我在大學里教書。大夫贊嘆,這可是個好工作。又問,您教什么的?老華說,中文系。大夫手上停了一下,問了句,真的嗎?然后才繼續(xù)揉。老華笑笑回答,真的。便聽大夫說,實話跟您說,我一直聽人說大學里有中文系,專門每天讀書,研究書,我就一直納悶真有這么個系嗎?在生活里我可從沒見過真的讀中文系的,您是我遇見的頭一個。您這個專業(yè)也太好了,每天看看書就把工作完成了。我也愛看書,但只能業(yè)余時間看看。老華回答,其實我們也不能說是研究書,我們研究的是……老華有點不知道怎么形容中文系到底做的是什么。而且他感覺有點困,可能是餓了,也可能是按揉得有點舒服?總之腦子轉(zhuǎn)得似乎很慢。還沒等他把問題想清楚,大夫問了他一句,有嗎?“???”老華不知道大夫問的什么,但是緊跟著就聽到大夫又說了一句,好了。

      小閆大夫又走回洗手池洗手。老華的腦袋逐漸清醒過來,他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口水,沒什么異樣。他問大夫,我不用吐嗎?大夫正洗完手坐上座位。“怎么,你想吐?”老華答:“也不是,但是我看他們都吐?!?/p>

      大夫哈哈哈地笑了,笑完像變臉一樣表情嚴肅,說:“你要想吐,我現(xiàn)在就能叫你吐,但是你還沒到吐的時候。你一個大學老師,怎么還有從眾心理?”一句話,說得老華怪有點不好意思。

      接著等著大夫開藥,但是大夫沒開藥方,只把他的病歷本遞過來?!安婚_藥嗎?”老華又問。

      閆大夫回答:“不用開?;厝ジ惺芤幌?,想來找我看的話,兩個星期后再掛號。”然后就叫了下一個病人。老華頗有些訕訕地退了出來。

      吃午飯的時候,老華的腦袋一片空白。小陳問他這次感覺怎么樣的時候,他只能說先觀察看看。其實大夫給他揉的時候他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但是在精神上,好像放松了一些。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治療是有用的。因為從他頭一天中午揉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他都沒有再撓肩膀。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之后的整整一個星期,他都沒有太多的癢的感覺。手臂上的紅腫迅速消了,只留下一點淡粉色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手臂感覺到很沉重。但只要不癢了,這種難受還是可以接受的。轉(zhuǎn)好的肉體讓老華在精神上也奮發(fā)了起來,他用一個星期便看完了程子的新書《廢墟》。在程子的最后一篇長篇小說之后,老華便沒有再看過他的作品,只知道他的一些散文、雜文也曾結(jié)集出版。這次的《廢墟》,表面看上去是一本游記,或者說是作者近一年考察而帶來的文化隨筆。作者也確如他在開篇所說,按照旅行的蹤跡,逐一寫到他去的地方、所思所想。不過,夾雜在觀察之間的,有一些作者對于歷史的感慨,對于宗教的闡釋,對于政治的解讀,老華從中嗅出一絲危險的味道。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從游記的角度來說,書中確實展現(xiàn)了安達盧西亞地區(qū)的多樣風情、地貌以及背后的歷史文化成因,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是一本成功的游記??墒?,老華在網(wǎng)上查到,也有很多讀者對這本書發(fā)表了批評的言論。認為宗教色彩過多,對于政治方面的批評概念混淆。老華自己也有疑問,在這些歷史和自然的遺跡中,真的能讀出那么多政治的隱喻嗎?不過無論如何,老華對程子的寫作還是佩服的,因為他的文體雖然從虛構轉(zhuǎn)向了非虛構的體裁,但視角和立場卻始終如一。就像他說的,他是從弱勢文化群體來反思,或許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些權利上的孱弱給人們帶來的苦楚吧。老華覺得自己在一種主流的文化語境中很難去真正地換位思考這些群體,因為很多東西單純靠想象或理論認知是替代不了實際經(jīng)驗帶來的感受的。老華后來還問了丁亞楠,怎么看程子的新書。丁亞楠回答“喜歡”,老華問原因的時候,丁亞楠說:“他在堅持他自己,很酷?!崩先A覺得“酷”這個詞是年輕人在表示認同可是卻不會把它上升為意義和價值時使用的語言。

      兩個星期之后,他如期地坐在診室門口等待治療,心中還隱隱地有一些積極的情緒,那可能是一種期待?可是他為什么會對自己之前所不齒的一種治療方式隱隱期待呢?老華說不清。如上次一樣,他和小閆大夫在正式按摩之前沒有過多的語言交流。大夫看了看他裸露的胳膊,用手放上去感受了一下。然后還是讓他坐在上次的椅子上,洗過手之后便開始給他揉。這次變成了他尋找話題跟大夫聊天。他說,“上次你說你很愛看書?”“對?!贝蠓蛞贿厧退p揉一邊回答。老華這次是感覺到了他的力道,不會過大也不會過小,且他的手一直有一種熱熱的溫度?!拔以瓉韾劭葱≌f,還有詩歌。但是現(xiàn)在的很多書我看不下去?!贝蠓蚧卮??!芭叮瑸槭裁??”“不知道,有一種為了寫而寫的感覺?!崩先A回答,“你這個評價很到位啊?!彼謫柎蠓蜃约旱降资鞘裁磫栴}。沒想到大夫跟他說,“你有一些事想不通,但又不得不做出行動??尚袆又笸植徽J可自己的選擇?!崩先A問:“難道不是頸椎的問題嗎?”“是頸椎的問題,能量不暢,而且有偏差。原因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用我的方式能治好,但是你后面也要自己注意我說的,不然還會犯。”老華說,大夫,問一下您,您這個治療到底是什么原理啊?是不是氣功那些?閆大夫回答:“和氣功有相似之處,但不全然是?!崩先A不禁跟了一句:“那不是忽悠人的嘛。”話才說完,便聽大夫問他:“有嗎?”“沒有。”他答,“沒有就是沒有?!敝笾委煴憬Y(jié)束了,大夫去洗手。老華這次沒犯困,但有些暈暈的。他懷疑是不是每次到按摩的最后,他都進入某種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要不怎么老是覺得大夫問他奇奇怪怪的問題。等清醒了,又不好意思和大夫核實。大夫在他病歷本上記錄著,這次還開了藥。邊開邊說:“氣功怎么了,您是大學教授,總不能不了解就妄下結(jié)論吧?!崩先A表現(xiàn)得謙虛謹慎起來:“確實不太了解,還望賜教。”大夫停下手中的筆,微微笑著,但是表情卻很莊重,說:“您知道20世紀90年代的嚴新嗎?他當年在清華大學還有中科院高能物理所進行了一系列的測試氣功的實驗,后來去了美國之后還跟哈佛、耶魯?shù)却髮W合作,繼續(xù)研究。那時候氣功還有另外一個叫法:人體科學?!崩先A恍然大悟,“哦哦哦,我聽說過嚴新,您是他的后人?”大夫翻了一個白眼,把病歷本交到老華手中,沉穩(wěn)地說:“華教授,您可是大學教授。嚴新的嚴,是嚴肅的嚴,我的閆,是一個門里有個三那個閆,診室門口不是有我的名字嗎?這兩周喝點丹參口服液,幫助身體擴張血管,加速恢復?!比缓缶桶牙先A送出了診室。弄得老華一臉通紅。

      老華的身體確實如同一個奇跡般地好了起來。第二次按摩之后,那種沉重感也不見了,最后只剩下脖子下方左側(cè)還有一個點疼。和小陳談起小閆醫(yī)生的時候,老華說,這個醫(yī)生不一般,不僅治病的技術好,而且挺有見地。不過,小陳這時候卻沒心情聽老華仔細說這些。小陳在公司已經(jīng)做到了很高的位置,副總裁之一了。她的老板打算把公司的東北分公司交給她管理。

      “這是好事兒啊?!崩先A跟小陳說,小陳卻沉默著,“怎么,你有顧慮?”老華問她。

      小陳說:“你真的愿意讓我去做這個工作嗎?我可有很多時間要在東北待著。你就這么放心?”

      “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崩先A笑著,“再說也只是一部分時間,你這是升職,我要是攔著你,那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了?”

      小陳又自言自語:“也算不得什么升職。做這個職位也沒什么好處,無非能落在手里幾套東北的房子。那邊的房子是不如北京的值錢了,可是也有一些價值。”

      “那價值不小了?!崩先A感嘆,“現(xiàn)在哪還有不值錢的房子?”但小陳似乎還是不太高興,老華只當她是兒女情長,不愿跟他分開生活,便趁著她去東北赴任之前的這段時間,多做家務多做飯,盡可能把小陳照顧好。

      到老華第三次去看病的時候,他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直接告訴大夫,現(xiàn)在只剩下哪個位置還有些疼,大夫便開始給他揉了。倒是奇怪,按道理來說,病應該是快好了??蛇@次大夫的力道很深,能感覺到已經(jīng)滲進了皮肉之下,似乎在筋骨之間游走。老華能感覺到一些疼,像利刃削骨,但卻轉(zhuǎn)瞬即逝。每次他剛想說疼,疼就消失不見了。然后他感覺整個脖子、胳膊乃至后背和腦袋的區(qū)域,都有一股熱的感覺在蔓延,腦袋里雜亂的想法越來越少,感到一點清明的狀態(tài)。他剛要開口說話,只聽大夫問:“有嗎?”“有有有?!彼炔患按鼗卮稹N咐锿蝗簧鸱v的感覺,并不斷上涌。之后,他感覺后背的中央被戳了一下,然后就看到大夫去洗手了。洗完手大夫交代他:“你不是想吐嗎,現(xiàn)在可以去衛(wèi)生間吐了。我給你點了穴,你現(xiàn)在不會吐,一會兒你到了衛(wèi)生間自己按一下膻中穴就能吐了。你知道膻中穴在哪兒嗎?”老華胡亂地看了一眼大夫給他指示的位置,就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衛(wèi)生間,也不知道穴位到底在哪里,就拿手掌往胸前按,才按了一下,便開始吐起來。吐得排山倒海,他自己都不知道體內(nèi)能存這么多東西。幾分鐘后,他看著馬桶帶走他的“垃圾”,又漱了半天口。走出洗手間,人更清爽了。

      他走回診室,大夫還在等他,并且告訴了他兩件事。第一件,吐出來的,紅色代表焦慮,灰色代表憤怒,黑色代表愚昧。第二件,大夫問他,你感覺感覺,還有任何的不舒服嗎?老華晃了晃頭,伸了伸胳膊,“沒有了?!彼卮??!皼]有了,以后就不用再來了。認識您很高興,華教授。”小閆大夫過來和他握了握手。老華稀里糊涂地走出診室又走出醫(yī)院,不知怎么的,病好了,他卻有些失落?;貞涍@段時間,好像很盼望這兩周一次的治病。雖然只見過這大夫三面,每次見面也不過寥寥數(shù)語,卻感覺很不舍。就像是和已經(jīng)認識了多年的朋友分開。醫(yī)院門口,北京春天的柳絮刮得漫天都是,老華嘲諷自己,這春愁可不好向任何人提起。

      5

      病好之后,老華去了一趟程子的家。房子果然如老韓他們所說,是袖珍和迷你的。程子的床旁邊就是一張小沙發(fā)和一把扶手椅,對面還有書桌、椅子、書柜,這就是這間房子的全部。一看就是個讀書人的住處。程子用他新買的花茶招待老華。很奇怪,兩人只見過一面,而且有一半的時間都是醉的,卻感覺很投緣。

      “前段時間,我去甘肅、青海那邊考察。你知道,我十幾年前在那邊生活過幾年,這次是故地重游。但是這次就有個麻煩的事。去之前有兩個朋友非要和我一起去。他們都是做生意的,業(yè)余時間搞一些創(chuàng)作。我原本跟他們說不要跟著,因為我是不住酒店的。然后他們說絕對沒問題,就是要去那邊體驗生活的。結(jié)果到了那邊,我就要住在老鄉(xiāng)的窯洞里,都是我的朋友,有地方睡就行。結(jié)果那兩個人這時就跟我說,想去縣城住招待所或者小旅館,說睡通鋪睡不著,也沒有像樣的廁所。我就很為難,因為本來就已經(jīng)跟朋友說好了要住在他家。但是又不能不管那兩個。最后只好把他們送到縣城,我又自己回到朋友家住,分開行動?!背套诱f這話的時候一臉無奈。

      “所以你覺得他們太嬌氣了?”老華問。

      “我只是……只是有時候覺得吧,如果連吃苦的勇氣都沒有,不進入人民群眾的生活,那我們還能獲得多少真實和生活的真諦?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其實越來越程式化,你不覺得嗎?這很可怕?!背套诱UQ劬Γ爱斎贿@只是我的個人選擇而已,也不應該要求每個人都贊同,也不現(xiàn)實。”

      老華點點頭,但又問程子:“你覺得現(xiàn)在還有人民群眾嗎?”程子愣了一下,苦笑,然后回答:“我沒法回答這個事。我只能說,我得當它有?!崩先A又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叭嗣袢罕姟保且粋€多么親切的詞,即使到了現(xiàn)在,這種親切感也不能完全消磨。不過,老華沒法像程子那么堅定而樂觀,裝出來的樂觀也不行?,F(xiàn)在的他沒法在自己的華語體系里再安插進去這個詞。不過,對于程子說的,生活的程式化,他也深有感觸。他不禁想到前段時間小閆醫(yī)生給他治病的經(jīng)歷。對于他一個已經(jīng)按照理性的方式學習了這么多年的人來說,他不知道怎么認知這件事。這種經(jīng)歷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認知范圍。他把這件事分享給程子聽,程子的反應倒是很淡定。他點了一支煙后,緩緩說:“這樣的事其實很常見,民間也有很多。有時候人會突然高燒不退,特別是不大的小孩,就要找人看看,有時候就能好。中醫(yī)不是也講究經(jīng)脈、穴位這些嗎?或許是你的某條經(jīng)絡堵住了,大夫幫你揉開了?!?/p>

      “或許是吧,”老華自己也吸上一支,“不過那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很特別?!?/p>

      程子聽他講,笑笑,換了一個話題。告訴老華自己很快要出發(fā)去中東了。

      老華問他:“不考慮重新把小說寫起來嗎?”

      程子回答:“心里的那團火滅了吧,沒有辦法再支撐自己去寫一個故事。所以只能回到非虛構的寫作,用旅記這種體裁來記錄現(xiàn)實和思考?!?/p>

      老華沉吟著:“你看到網(wǎng)上對你這本書的討論了嗎?”

      程子點點頭,但沒有正面回答老華的問題?!拔业膶W生說,她覺得你現(xiàn)在的寫作在刻意回避早期在小說作品中的那種抒情敘事方式,試圖追求一種嚴謹?shù)睦硇?。但是她覺得沒必要。她覺得你過去作品中的那種美學即使離開了以前的社會和思想背景,仍然是有價值的和值得肯定的。”

      “你學生想得太多了。其實就是年紀大了,沒有那么多激情了?!背套佑致冻鏊墙器锏男θ?。兩人繼續(xù)相對抽著煙,一支又一支。

      老華是不相信程子說的話的。他不是沒激情了,而是把激情掩蓋在了海面之下。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海面底下的火山。老華臨離開程子家之前,囑咐他,在中東一定要注意安全?!皩懙迷趺礃硬荒敲粗匾钪貋砭托?。”兩人分開前抱了抱。

      晚上吃晚飯時,老華有點心不在焉。小陳在跟他商量去東北赴任之后家里的一些事,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直到小陳喊他的名字才回過神來。小陳說他們在東北的一個大客戶最近身體不太舒服,跟他們談起業(yè)務總是拖延,推說身體不舒服??蓪λ麄冺椖縼碚f,這個人又掌握著生殺大權?!八晕以谙?,要是能請到給你治病的小閆大夫給他瞧瞧,沒準治好了一高興,業(yè)務就成了?!崩先A有些猶豫,覺得人家閆大夫是正經(jīng)醫(yī)院的醫(yī)生,不一定愿意跑一趟??尚£悈s說,他只管把她介紹給閆大夫認識,她自己去跟醫(yī)生談。老華也不好再推托了。

      “不過你可不興讓人家白幫忙吧?”老華叮囑小陳。

      小陳笑出聲,“喂,那可都是豪擲千金的主兒。真能把病治好,不會虧待小閆大夫的。再說我們公司也不會白讓小閆大夫幫忙啊?!崩先A這才放心。

      第二天老華沒課,便帶著小陳去醫(yī)院找閆大夫。閆大夫病人多,等到中午休息才有空跟他們說上話。小陳把來意說明之后,老華能看出來閆大夫有點猶豫。可小陳能說會道又殷勤。先是把大夫請到旁邊一家餐館說是吃個便飯,吃飯的時候又一直做工作,整體在表達,不需要太長時間,一定保證接待水準,而且也是治病救人、救死扶傷的行為。老華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插不上嘴,只能配合著時不時露出憨憨的微笑。酒足飯飽,閆大夫要回去繼續(xù)上班。臨了把事應了下來,說可以去上三四天,小陳喜出望外。

      送小陳去東北的時候,小閆大夫也一起。北京站門口川流不息,老華背著小陳的大包小包,還給她買了她最愛在火車上吃的各種零食。小陳在車站門口一直抹眼淚,弄得老華也有點傷感。要進站臺排隊的時候,老華捏捏握著的小陳的手,小聲安慰她:“好了,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沒多久你不就又回來了嘛。”一句話又把小陳眼圈說紅了。他送他們一直到隊伍的盡頭,然后看著他們進了閘口。小陳倒好,剛才還哭天抹淚,現(xiàn)在竟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只有小閆醫(yī)生象征性地回頭沖他揮了揮手。

      6

      小陳他們走了沒多久,閆大夫聯(lián)系老華,說已經(jīng)回到北京了,想一起吃個飯。老華欣然赴約。

      吃飯的地方是在一家茶館,可以喝茶也可以吃飯,挺雅致的地方,也安靜。小閆大夫沒有穿平時穿的白大褂,相反裝扮倒是挺商務。下面西褲,上面夾克,桌上甚至放著一瓶茅臺。

      老華沒想到小閆大夫找他,是因為他打算搬去沈陽定居了,來跟老華告別。兩人這次的見面沒談別的,全在談閆大夫暢想的在沈陽的發(fā)展。原來,這次到了那邊之后,小閆大夫很快就為幾位老板治好了他們的痼疾,也解決了小陳公司的問題。老板們高興之余,提議讓小閆大夫來東北發(fā)展。閆大夫本來有顧慮,畢竟他在北京的工作是在正經(jīng)醫(yī)院里的??墒菐孜焕习宄兄Z到了東北不僅幫助他解決住房問題,還給他開自己的醫(yī)院。

      “現(xiàn)在中醫(yī)的很多治療方法也被人們越來越接受。在北京也有很多高級體面的私人中醫(yī)醫(yī)院?!毙¢Z大夫笑容滿面,對自己未來的事業(yè)發(fā)展有著明確的想象。老華看他這樣,當然也替他高興,可因為沒有見過小陳他們公司接觸的這些老板,也不免有些擔心,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像閆大夫想的那么好,便問他那北京的工作和病人怎么辦。閆大夫說工作他是已經(jīng)辭了,臨辭之前的一個多星期一直在給老病人看病,大部分都解決了,還有少量病太重沒治好的,能幫助的也有限了。

      “雖然要搬到東北去了,但是如果你不舒服,還是可以來找我看。我免費幫你治。畢竟要不是認識你和小陳老師,現(xiàn)在也遇不到這么好的發(fā)展機會?!?/p>

      “別別別,那該給的還是得給。而且自從上次您給我調(diào)理好之后,我這身體挺穩(wěn)定的,一時半刻也不會去東北。”

      “哦,”閆大夫的表情突然諱莫如深起來,看起來似乎有難言之隱,“華老師,您平時不去沈陽看看小陳老師嗎?”

      “嗨,她那邊挺忙,我過去也打擾她。平時會打電話的。”

      “不過,有時候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的另一半。小陳老師在那邊的工作您了解嗎?”一句話問得老華愣住了。

      還沒等老華回答,小閆大夫又補了一句:“您要是有時間,還是盡快去沈陽看看小陳老師吧?!?/p>

      老華心里咯噔一聲,知道小閆大夫不會莫名其妙跟他說這個話,這明顯就是提醒。他胡亂應承著,再多問,閆大夫也不肯透露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吃完的這頓飯,回到家就訂了第二天去沈陽的火車票。

      春日的沈陽比北京能低個十攝氏度。城市給人的感覺也很不一樣。北京現(xiàn)在是一天一個新樣貌,一棟棟大高樓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拔地而起。那種新,有時候很嚇人,讓人煩躁和不知所措。沈陽也新,但不是像北京那樣新得夸張,新得那么快。城市的核心也矗立著一棟棟新蓋的大樓。但稍微往遠處散開,便能看到屬于20世紀的古老建筑,老舊的工廠和居民區(qū)長著銹、生著斑,鱗次櫛比地散漫在城市的各個區(qū)域。街上不時經(jīng)過一輛大卡車,上面裝著貨,“騰騰”地駛過去了。

      老華這次是偷偷前來考察,沒有事先通知小陳,按照閆大夫說的,來到他們每晚都聚餐的酒店——彩電塔附近的凱賓斯基。老華到火車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六七點,從火車站打了一輛車直奔凱賓斯基。到了酒店,老華稱自己是來用餐的,酒店前臺介紹這里有西餐廳和中餐廳,問他去哪里,老華想了想,一群大老板肯定吃不慣西餐,便回答中餐廳,然后便順著服務員指示的路線來到了中餐廳。他在大堂里找了一圈,但是沒看到小陳他們,看看時間,已經(jīng)八點多了。要是吃飯這個時間不會還沒到。然后老華反應過來,他們不會在大堂,應該是在包間。然后便到餐廳總臺詢問包間的情況。服務員告知并沒有一位陳女士訂的包間,想來小陳目前在公司的級別應該也不用再親自訂位。沒辦法,老華只好再次給閆大夫發(fā)信息問平時他們一般在哪些包間吃飯。過了十幾分鐘,閆大夫回復,包間都吃過,平時訂得比較多的是“愛江山”。

      老華決定碰碰運氣,便讓服務員帶他來到愛江山包間門口。服務員離開之后,老華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里面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有女人的聲音,可是聽不清是不是小陳。老華心中凄然,夫妻這么多年,他連妻子的聲音都不熟悉。最后一橫心,老華直接推門進去了,大不了弄錯了再出來。

      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包間里云霧繚繞,氣味嗆鼻,應該是有很多人抽煙。老華在煙圈之中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小陳,她正坐在另一個中年男人的腿上。那個男人肥頭大耳,碩大的啤酒肚占據(jù)了人們看向他時的第一眼。其他座位上的男人有的明顯已經(jīng)喝高了,歪七扭八地靠在椅子上聊天說話。還有另一個女人也在旁邊敬酒,與和她說話的男人表情曖昧。包間里的人大概以為是服務員進來上菜,一開始都沒什么反應,直到老華氣急敗壞地吼了一句:“陳安安!”小陳才“噌”的一下從男人的腿上站起來,如夢初醒般看向門口。看清是老華之后,她趕緊往這邊走來,邊走邊怯怯地問了一句:“你怎么來了?”其他人也似反應過來,各歸各位,抽煙的也把煙給滅了,喝酒的也抬起了頭。剛剛小陳靠著的男人走到門口,哈哈笑著問:“陳總,這位是……”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還沒等小陳介紹,老華便氣勢洶洶地說:“我是她先生,我來接我太太?!庇峙ゎ^給小陳發(fā)號施令:“小陳,我們走?!?/p>

      小陳站著沒動,眨了眨眼,好像不認識老華。過了幾秒鐘,她瞬間變回了平時那個冷靜、理智的人。她跟著老華走到門口,說:“你給我五分鐘,我進去好好打個招呼,就跟你走?!比缓鬀]等老華回話就關門回去了。老華在門口聽見她跟包間里的人解釋自己家里有點急事,就先走了,應該還干了一杯,里面發(fā)出嘻嘻哈哈的笑聲,然后就看到她拿著包出了包間。

      老華冷著臉不說話,小陳也沒吱聲。兩個人走到酒店門口上了等在那里的一輛出租車,小陳報了一個地址,車開了十幾分鐘之后到了。老華跟著小陳下車,走進一個挺新的小區(qū)。小陳介紹說,這是公司之前建的新項目,拿出兩間給他們當住宿的地方。房間里有個客廳,一張沙發(fā)擺在里面,再往里是小陳睡覺的地方。

      倆人在客廳坐下半天,還是小陳打破沉悶,問:“你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老華冷哼:“要是提前告訴你,還能看到今晚精彩的一幕?”下一刻,老華的情緒上來,站起來一邊在客廳來來回回地走,一邊大聲吼叫:“陳安安,我原來最早的時候就跟你說,你一個學文學的,干什么要去做房地產(chǎn)。你不聽?,F(xiàn)在好了,你看看你變成什么樣子了?”

      “我變成什么樣子了?”小陳也頂回來一句話。

      “你看看你穿的衣服,那么短的裙子,還穿著黑色絲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庸俗了?”老華看小陳不說話索性把話挑明,“我也不跟你扯這些沒用的。你就告訴我,剛才那個人是誰,你跟他到底發(fā)展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不哪一步的?”

      “陳安安,你非讓我把難聽的話說出來嗎?你跟他……你們有沒有上床?”老華艱難地把問題問了出來。

      只聽得“啪”的一聲,老華臉上挨了一巴掌,一下把他打蒙了。

      “華凡,你說的是人話嗎?”小陳的聲音明顯帶著哭腔,眼圈也紅了。“那人是沈陽政府這邊主管土地的領導,公司在這邊的項目能不能批地全都靠他。我來之前就知道這人對我有別的心思??赡阕屛以趺锤阏f?跟你說了你不得炸鍋,可是你炸鍋又有什么用?”小陳開始往下掉眼淚,“你以為我喜歡穿短裙黑絲襪嗎,你以為我喜歡喝白酒嗎?我畢業(yè)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我喝幾口酒就上頭,胃總疼。我現(xiàn)在倒是練出來了,喝個一瓶茅臺不在話下。我一開始也不服氣,不明白為什么位高權重的都是男的,我們女的再努力也得不到重用。但這個世界就是他媽這么無理,那些臭領導就喜歡你穿著裙子給他敬酒,跟他喝交杯酒,坐在他的大腿上。我也想吐啊,我還沒喝酒呢就想吐。你以為我不想像你一樣干干凈凈的嗎,可是那么干凈,我們能在北京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嗎?還有這次來東北任職,公司答應這邊的項目給我分成,還能再分我一兩套房子。到時候把這邊的房子轉(zhuǎn)手賣了,加上項目的分成,北京房子的貸款就能還差不多了。”

      “你就是因為這些就做這樣的事?陳安安,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用你的肉體出賣你的靈魂?”

      “對,你靈魂高尚,每天想的都是你們知識分子如何安放你們自由的靈魂,怎么影響社會,乃至影響世界。我跟你相當于生活在兩個世界。在我的世界,你出賣了肉體還不一定能得到靈魂的安定?!毙£惖目耷粵]了,反而越說越冷靜。

      老華也跌坐在沙發(fā)上,不再說話。兩人之間的沉默一直延續(xù)到深夜,之后小陳回到房間睡覺,老華則臥在沙發(fā)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老華根本睡不著。小陳的話縈繞在腦海中,他時而覺得有道理,時而又覺得沒有辦法接受。小陳的心理老華能理解,可她的行為老華認為不對。天快要亮的時候,老華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無法面對小陳說的現(xiàn)實。此時老華覺得自己是那么懦弱而中庸,在他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對自己的選擇非常堅定。只有他自己,無法朝向任何一個方向。既無法堅持理想主義,也不能擁抱經(jīng)濟上的自由與不擇手段。這或許本來就是一種悖論,每一個選擇都有它的利弊。

      早晨小陳起來的時候,老華剛睡著沒一會兒。半睡半醒間聽到小陳的動靜,他趕緊翻身起來。小陳上面穿著一件西裝,配一件套裙,一看就是梳洗打扮過了,準備出門。

      老華愣愣問了一句:“你這是要去哪里?。俊?/p>

      小陳回答:“上班。”

      “你還去上班?”老華不可置信地問道。

      “不然呢?”小陳反問。

      “我可聽說你們公司每天晚上都有應酬?!?/p>

      “是啊?!毙£惖臉幼泳秃孟褡蛱焱砩鲜裁炊紱]發(fā)生過一樣。老華原本已經(jīng)柔軟下來的心此刻又堅硬起來。

      “既然如此,你還要堅持去上班,堅持應酬?你還要用肉體出賣靈魂?”老華問她。

      小陳用一種堅定的語氣回答他:“華凡,昨天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我的處境。我認為我們現(xiàn)在做這種討論沒有意義。現(xiàn)實就擺在那里。你是希望我辭職?辭職固然簡單,但是能解決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嗎?辭了職,房貸能跟著一起變沒嗎?我工作這么多年,看過太多人性的復雜和陰暗了。再用理想主義那一套解決不了現(xiàn)實的問題?!毙£愓f完,看了老華一眼,似乎想看看老華的反應。

      老華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小陳的質(zhì)疑,可是想起昨天小陳在包間里的樣子就渾身不舒服。他認為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小陳去做那種事。更何況,小陳從昨天到現(xiàn)在一直沒回答他的問題,她和那個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華最后落下一句話:“總之我不同意你再繼續(xù)做這份工作,如果你執(zhí)意要做,那我們的夫妻關系,就走到盡頭了?!?/p>

      話出口,小陳明顯愣住了,大概沒有想到老華會說出這種話。但小陳什么都沒說,還是背上包出了門。華凡頹然地跌落回沙發(fā),愣了半晌,他也沒想到自己剛才會脫口而出那樣的話,更沒想到小陳看起來似乎根本不在乎。老華只想逃開眼前的狀況,他想如果自己在這里繼續(xù)待到晚上吃飯的時間,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來。于是他收拾東西出了門,直奔火車站買了票回北京了。

      回去的火車上,這么多年,他和小陳之間的相處像過電影一樣在腦子中一幕幕上演。老華不知道,究竟從何時開始,小陳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們之間會變成這樣一種關系?接著,老華計算著他從畢業(yè)以來的收入,又算著自己未來幾年的收入。最悲哀的地方在于,即使他跟小陳現(xiàn)在因為這件事要分離,他甚至不能說是小陳的問題。小陳只是選擇了她應對這個時代的方式,而老華才是那個總是躊躇不前的人。

      火車快要到北京的時候,老華終于在嘆氣又嘆氣中睡著了。

      7

      老華和李新、丁亞楠一起坐在學校的大禮堂中央。他坐在最邊上,李新和丁亞楠挨著,兩人捧著一桶爆米花,一邊吃一邊說說笑笑。李新身上穿著一件巫師袍,和即將開場的電影里的人物穿得一模一樣。禮堂中,有不少人也和他穿得一樣。李新介紹說,這種袍子是在網(wǎng)上買的,很便宜。老華對于網(wǎng)購這種新生事物還不是太了解,現(xiàn)在也沒心情了解。

      三個月前,老華從沈陽回來后,便開始了渾渾噩噩的生活。課倒是正常上,學生也正常帶,但是大腦就像宕機了,只是執(zhí)行著日常的程序,毫無感知。很多次他都想給小陳打電話,可是號碼撥到一半他又放棄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而小陳也沒聯(lián)系他。時間倏忽而過,轉(zhuǎn)眼就到了學期末。李新和丁亞楠這段時間倒是沒怎么用老華操心,各自的論文都順利地推進,最后答辯的時候。丁亞楠的論文取得了優(yōu)秀的成績,李新的選題雖然引起了一些討論,但因為研究方法穩(wěn)扎穩(wěn)打,最終還是順利過關了。李新也順利通過了保研考試,預備在新學期開始時選擇老華作為他研究生期間的導師。兩個學生在暑假到來之時,約老華一起看最新一部“哈利·波特”電影《哈利·波特與密室》,老華本不想去,耐不住李新死纏爛打的勸說,只好來湊這個熱鬧。

      在黑暗的禮堂中,老華開始時昏昏欲睡,可隨著情節(jié)展開,當老華看到電影里的兩個主角假期過后沒能趕上回學校的魔法列車,只好開著能在天上飛的汽車,一路驚險地趕上了開學典禮。老華感到荒誕,可同時不得不感慨即便明知道情節(jié)都是套路,可卻還是不自覺地覺得有意思,逐漸被吸引。當主角最終在密室解決了一切麻煩,又一次贏得勝利的時候,老華也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電影結(jié)束后,老華感覺精神了一些。在大禮堂門口,李新讓老華和亞楠等他一會兒,他要去換衣服,一會兒還要穿著學士服去拍照。老華趁此機會,好奇地問亞楠,上次不是說李新是投機分子嗎,怎么后來卻改變了主意,還是和他在一起了?亞楠還是一如既往,情緒毫無波瀾地回答:“他后來跟我說他有一套獨特的擇偶觀,但是選定了之后就會專一。雖然聽起來非常經(jīng)濟適用,但我覺得有一定道理?!崩先A又問聽說她不去香港讀大學了,反而要改為去工作了?亞楠介紹說,她和李新討論下來,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學歷讀得有多高,學術水平有多好,都不一定能保證未來。倒不如早點進入社會工作,積攢職業(yè)經(jīng)歷。老華聽了倒吸一口氣,不禁感慨:“其實要說能力,無論是學術上還是做事上,各位老師都覺得你比李新有潛力啊?!眮嗛πΓ卮穑骸笆前?,我們也這樣覺得,所以才把他留在學校繼續(xù)讀書,我去工作。”老華啞然。

      等李新回來,幾人一起往教學樓那邊走去。老華看著前面天真無邪的李新和丁亞楠,恍惚間覺得眼前的兩個年輕人不就像當年的他和小陳嗎?

      老華想起當年小陳的成績其實很好,本科期間還參加學校的論文比賽拿過獎,當時如果小陳繼續(xù)讀書的話,現(xiàn)在的成就還不知道是誰的大。只是當時小陳跟他說自己坐不住,不喜歡搞學術。但是這話未見得是真的吧。小陳大概也像現(xiàn)在的亞楠一樣,看出自己的男朋友犬儒又中庸,理想主義到幼稚的程度,所以把他留在書齋中,自己則默默而獨立地走向廣闊天地,在那里認識人性、做出選擇,甚至不肯表現(xiàn)出自己的軟弱,只是一味地冷靜。

      那次心臟手術之后,老華跟著小陳回到老家,有一天他的丈母娘讓他陪她去買菜。一路都是丈母娘看菜買菜,討價還價,老華只是幫她提著買好的各種提籃和袋子?;厝ヂ飞希咸f覺得自己的女兒變了。老華以為丈母娘可能要說女兒嫁人是不是對家里的態(tài)度有什么變化,或者是要提小陳近一年多逐漸胖起來的身材。誰知丈母娘卻說,“我女兒打小膽子特別小,現(xiàn)在怎么一股子混不吝的勁兒?!崩先A從沒聽到有人說小陳膽子小,自從認識她,往往都是她更大方,遇事更豁得出去?,F(xiàn)在自然要問問小陳小時候是怎么個膽小法兒。老太太慢悠悠地說:“小時候抱著她上街,路上過一輛車,她都要嚇得一激靈,我都要把她使勁摟在懷里。你再看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時間太久,老華已經(jīng)不記得當年丈母娘后面還說了些什么,可那個被車聲嚇得激靈的幼小女嬰和為了掙錢還房貸穿著黑絲襪應酬的女人的形象在他腦海中逐漸合一。老華只覺得自己真是糊涂,一直不能面對小陳的事,他此刻突然意識到,其實不是小陳的問題,而是他自己無法做出抉擇,沒有解決生活問題的能力。

      老華放慢腳步,和李新、丁亞楠打了個招呼,也不去系里了,直接坐車回家。在網(wǎng)上訂了一張晚上去沈陽的火車票后,他收拾好行李去了火車站。

      去沈陽的路上,老華的心里很平靜。這些年來,他的內(nèi)心一直在東奔西走,現(xiàn)在卻像是有了主心骨,不再慌忙也不再唐突。在火車上,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有朋友給他發(fā)信息,告訴他不知道為什么,程子的新書《廢墟》在網(wǎng)上下架了,現(xiàn)在實體書店還能買到,可是不知道書店賣光了之后還會不會繼續(xù)進貨。書可能是有敏感的地方,受到了影響。老華想起自從程子去了中東之后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他因為自己的事情,也沒給他發(fā)過郵件?,F(xiàn)在正應該對他表示關心。他在火車上擬了一封給程子的郵件,準備到了沈陽的酒店連上網(wǎng)之后就發(fā)送出去。

      到了沈陽,老華打算先找小閆大夫。三個月沒跟小陳聯(lián)系了,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能不能原諒他,不如先找閆大夫摸摸底,順便吃飯好好感謝人家。誰知道,老華無論是發(fā)信息還是打電話,都聯(lián)系不上閆大夫。他按照幾個月前閆大夫曾經(jīng)給過他的一個診所地址找過去,才發(fā)現(xiàn)診所也關張了,招牌都不知道哪里去了,門口還貼著招租的告示。老華走到旁邊的一家小賣部,買了一瓶水,順便問問老板知不知道原來在這兒開診所的人到哪里去了。

      “嗨,”老板回答,“開了沒有兩個月就關了。一看就是有人給投資,后來又不投了唄,我們這兒,這種事多的是?!?/p>

      “那診所里的大夫們呢?”

      “進進出出就見過一個醫(yī)生,長得白白凈凈,說話細聲細語的,挺客氣的一人。他搬走的時候我問過他,說是效益不好,來看病的人很少。給他投資的老板讓他換個地方,專門給幾個老板和他們的朋友看病就得了?!?/p>

      “哦。那你知道他具體搬到哪里去了嗎?”

      老板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那個大夫的朋友嗎?”老板問他。老華點點頭。

      老板又接著說:“你朋友啊,八成被人坑了。我們這邊當老板的,就喜歡給這個投資給那個投資的??墒钦嬗袔讉€能成的啊?投資完沒有收益,那些老板都要后悔,要把錢拿回來??墒?,什么生意上來就能那么好賺錢的?你新開個診所,沒人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人來瞧病啊,您說是不是?”

      老華聽老板說完,心里不禁替小閆大夫叫屈。原本北京有好好的工作,卻被幾個東北老板說活了心思,現(xiàn)在恐怕是弄得得不償失。他又跟老板說自己聯(lián)系閆大夫,但是聯(lián)系不上。老板介紹說,估計換了這邊的新號碼,原來的就不用了。老華想可能也是這么一回事。此時的老華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嚴重的負疚感,畢竟,如果當初不是他和小陳邀請閆大夫來東北幫忙,他也不會認識這些大老板,也就不會辭職,發(fā)生現(xiàn)在的事。想起還未正經(jīng)地跟閆大夫討論過他的治病原理,老華心里還是一陣唏噓。

      辭別了小賣部的老板,老華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給小陳打電話。哪知道小陳的電話也打不通。這下老華急了,覺得是不是小陳也像閆大夫一樣,把手機號換成了沈陽當?shù)氐模本┑奶柎a不用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意味著小陳不打算回北京了。老華的腦袋一時間空了,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等到反應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到了之前小陳帶他住過一晚的公司宿舍。老華在小區(qū)門口徘徊了很長時間,從天亮等到天黑,到了晚上九點多,還沒見到小陳。老華又只好鼓起勇氣走進小區(qū),找到小陳的宿舍,敲了敲門。門沉默著,沒有反應。老華又抱著試試的心情再次敲門,想的是還沒人應就走。這時門打開了,但開門的人不是小陳,而是另外一個明顯比小陳年紀大一些的女人。

      老華有些意外,但還是客氣地表達了來意。沒想到對面的人聽到小陳的名字開始面露不悅。等到老華說完,她狐疑地問老華跟小陳是什么關系。老華訕訕地回答自己是小陳的先生。對方又問既然是夫妻,怎么會打不通對方的電話。老華不知怎么回答,只說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才來沈陽找。最后中年女人只說了一句:“她從我們公司辭職了,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了!”就把門關上了。老華聽得沒頭沒腦,辭職了那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小陳了。可隔著門再問任何問題,或者再敲門,女人都不再理睬他。

      老華走在夜晚沈陽的大街,看著不遠處正在建設的大樓,以及街邊一間間千篇一律的小吃店,心情沉重。他找了一間連鎖酒店,進去訂了個房間。這一天太累了,而且變化太多了,令他目不暇接。他攤開自己帶的筆記本電腦,把已經(jīng)準備好的郵件發(fā)送給程子,問他在中東過得怎么樣,還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廢墟》被封的事情,安慰他不要太介懷。發(fā)完郵件,老華的腦袋再也無法運轉(zhuǎn),直接倒頭躺在了床上。

      老華做了一宿的夢,亂七八糟的,他自己也記不清。天剛剛亮的時候他便醒了,一是潛意識在提醒他要找小陳,二是他的電話響了。一個陌生號碼,但他還是接了。電話那頭響起熟悉的聲音時,老華只覺得謝天謝地。他問小陳在哪里,小陳卻問他在哪里。他說他在沈陽,她說她回了北京,正在他們的家里。老華顧不得許多,只把早已經(jīng)想好的關于生活的答案告訴她。自己準備接下一個網(wǎng)站的文化評論???,稿費不菲。自己還準備把之前寫了一半的專著趕一趕,爭取在今年出版。自己還準備像那些懂鉆營的同事看齊,多和領導們吃吃飯,多和雜志編輯們吃吃飯,這樣發(fā)的論文不就有著落了嗎,這樣自己的職稱上去不就有著落了嗎?小陳說好好好,你終于是醒悟了。老華問聽說你辭職了,你的工作怎么辦?小陳回答,辭了辭了,早就想辭了。上次跟你鬧完,那我更必須辭職了。以后我就不上班了,你養(yǎng)著我好嗎?老華愣了一下,這實在不像是小陳會說的話。小陳就算辭職了,也不會徹底不去上班了。或者,只是因為這些年一直都是小陳的收入在支撐這個家,現(xiàn)在突然說要老華擔此重任,老華一時竟不敢搭腔。再者,老華話說得急,可現(xiàn)在說出口才發(fā)覺,這些事自己真的愿意做且做得出來嗎?

      這樣左思右想,老華終究是醒了,原來只是又一個夢。

      老華打開自己的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新的信息。睡了一覺之后,老華變得冷靜了,大腦又能正常運轉(zhuǎn)了。昨天的他本來很慌亂,但現(xiàn)在他想到,他知道小陳的公司在北京總部的地址,可以找過去。一個是昨天那個女人說的未必可信,二是就算小陳真的辭職了,公司應該也能對她的去向有所了解。老華打開筆記本,準備訂一張回北京的火車票,卻看到提示說有新郵件,打開一看,是程子回復的。郵件里程子寫道:

      最近我想到很多,前塵往事,似乎與當下的生活有著巨大的割裂感,有時竟懷疑我們的過去已經(jīng)徹底進入了歷史,變得不可感知與觸及??僧斘以谝雇淼纳衬行凶叩臅r候,一切似乎又什么都沒有變。我看著遼闊天空中分明的星斗,便想起過去在蒙古的時候,我們喝醉酒之后,也常常在草原上騎著馬回家。路都已經(jīng)不認得了,可是憑著一股直覺,還是能從山與山之間,回到自己的氈房,似乎家的位置已經(jīng)刻在了骨子里。那時我們唱著歌,那歌我現(xiàn)在還會唱。當我在沙漠唱起這歌的時候,好像過去與現(xiàn)在都不存在了。沙漠包圍了我,便如同草原當年包圍了我一樣。

      信寫到這里戛然而止,像一首意猶未盡的詩歌。程子談的事,與現(xiàn)實毫無關系,關于書被下架的事,關于他在異鄉(xiāng)的實際生活,他什么也沒說。

      老華扣下筆記本,站起身。中東離他是那么遠,遠到似乎遙不可及?,F(xiàn)在只有北京離他是近的,是他當下生活的核心與重點,關乎他的命運。可此刻,似乎有什么共通的東西穿越時空擊中了他。那種面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茫然,那種想追尋理想的掙扎和那種面對命運的虛無感,就像程子說的,如沙漠和草原般,包圍了他,包圍了所有人。老華想對全人類做出一些貢獻,可最后只剩下自己生活里的荒誕與玩笑,一地雞毛。這也許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每一個個體,都無法逃避的吊詭,但也可能,只是另一種矯情。

      老華沒有時間再多想,現(xiàn)在他又要再出發(fā)?;氐奖本氐綄W校,回到家,不斷地嘗試把握住生活,哪怕要失敗很多次,他也必須去做。

      早晨六點半的太陽,已經(jīng)由黃轉(zhuǎn)紅,開始普照大地。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責任編輯 張頤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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