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位科幻作家,匿名,創(chuàng)作時間限時一個月,隨機抽取關鍵詞,字數10000字以內,淘汰賽!就問你刺不刺激!
每期投票時間從刊物發(fā)售之日起,至當期雜志當月底止。讀者投票選出的最受歡迎作者將進入半決賽,一路淘汰至決賽選出“本年度讀者最喜歡的蒙面寫手”!
注意:在大賽結束前,全銀河系有且僅有駐場主持橙子及幕后監(jiān)事拉茲知曉所有參賽者名單及分組情況。整個比賽期間,所有參賽者不得泄露任何參賽信息,更不得拉票,否則將被直接PASS!
*在此過程中,所有編輯除作為普通讀者正常投票外,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投票結果。
為了讓整個大賽更加刺激,廝殺更加激烈,我們將為參與投票的讀者提供史無前例的豐厚獎品——只要參與投票,就有可能抽中堪稱圖書奢侈品、榮獲2024IF設計大獎的限量版《劉慈欣文集》,價值1980元!
現在——哨聲已經吹響,最后一組四強爭霸賽現已開啟!
奇點乍亮,奔逝的光已然劃下界限,光錐之內,是命運的嬉笑怒罵,光錐之外,是因果的壁壘森嚴。
本期“蒙面寫手”參賽作品三篇,其中一篇因故缺席,故上場作品僅兩篇:
《重逢》與《老麥克的北美野牛復活計劃》。
逝者如斯夫,可真他媽的不舍晝夜啊。
每當老李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衰老的模樣,就會想起這句古老的名言。
在老李還是小李的時候,完全沒想到衰老會如此之快。倏忽之間,他就老到掉光了牙、薅不到頭發(fā),老到背弓得像煮過的龍蝦。
但老李還沒有老到忘了她。
天蒙蒙亮,老李就起床了。
他先打開收音機,在沉默中等了一分鐘,才意識到這臺收音機終于壞了。過去的幾十年里,它每天清晨都在搜索看不見的電波。那個頻道已停播多年,好不容易傳來了返航的信號,收音機卻沒堅持下來。
老東西嘛,也應該丟掉了。他喃喃自語。
他這間狹窄的屋子里,充斥著老東西:收音機、舊衣服、觸屏手機……連屋子本身都破得滲水漏風。當然,最老的還是他自己。
所以得抓緊。
留給自己的時間已不多。在跟收音機一樣徹底壞掉前,他要去完成那個難比登天的計劃。
清晨,片片朝霞從魚肚白的天空中彌漫出來,映得天邊暈紅一片。老李縮著肩膀走在冷風與霞光中,走三步就往地上吐一口痰。
路邊的機器人立刻嗡嗡警報,走到他面前說:“美麗城市,人人有責。隨地吐痰,請繳罰款。”
老李呸一口吐到機器人身上,扭頭就走。機器人并未追逐,只是無奈地在他身后打掃。
它們有老李的數據,知道追上去也沒用。全市所有的公共服務系統(tǒng),其中一半把老李列入了不受歡迎名單,另一半稍好——將他列入了黑名單。原因無他,老李為老不尊,愛貪便宜,遇到小孩兒就耍橫,遇到大人就裝死……他的個人信用分早就已經被扣完了。即使他當街小便,受到的懲罰也不過是信用分從-9987到-9987.00003。
除了機器人,街坊們也不喜歡老李。
“嗨老李,”隔壁的冉大胡子見他走來,推了推鼻梁上的圓眼鏡,“這么早,趕著投胎呀!”
要擱以前,老李彎著腰也得罵回去,但今天他剛想罵,又意識到這大胡子說得對。他邊咳嗽邊點頭,“是啊,你們的好日子就要來咯!”
住街尾的大嫂聞言探出頭,驚喜道:“真的啊?真要死的話,能不能回你們養(yǎng)老院去死???死這里會影響社區(qū)房價的!”
老李誠懇地說:“放心,不給鄰里街坊添麻煩?!?/p>
眾鄰居都愣住了。老李從養(yǎng)老院里逃回來住,不到一個月就得罪了所有街坊,但今天他這么好說話?
在無數詫異目光中,“其言也善”的老李走向這句話的前半句——“人之將死”。
這場死亡雖然一個月前才開始策劃,但早在四十五年前,就已經注定。
那是在2030年,也是一個冬天,三十五歲的小李作為混跡于游樂場的小商販,正經歷他職業(yè)生涯的黃昏時刻。他得到消息,園區(qū)要進行嚴打,此后無牌商販都要被驅逐出去。這個消息讓他沮喪不已。過去五年,他就是靠向游客兜售黃牛票、劣質氣球和盜版周邊來維系這個家,以及供她全職考公。
因此,小李很擔憂怎么跟她說自己要失業(yè)的消息。
但就在他猶豫之時,她先開口了。
“我考上了?!彼f。
小李長長地舒了口氣。這陣子他忙于疏通關系,忽視了她的近況,好在結果不錯。
“我很快就要去參加工作了,薪資還不錯,你放心,你以后不用去跟保安打游擊戰(zhàn)了?!?/p>
小李簡直驚喜連連,坐在床上打開了電暖器。他一邊捶著因久站而酸麻的小腿,一邊看著她笑。
“只是,我們可能會有一陣子見不到面。”
小李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她。她無言地將平板電腦遞給他。
屏幕里是她的錄用郵件。
“恭喜您經過……成為我單位……”他順著郵件往下念,看到落款時愣住了,“航空院?”
她點點頭。
“等等,你不是考公務員嗎?”他站起身,大聲叫著。
“航天員也是公務員的一種……”
他猶自難以置信,“你都三十二歲了,怎么還能當上航天員呢?”
“這是一個平等的國家,人人都有機會。”
“可是……”
“當航天員是我的夢想。”
他還想再說,但看著她的臉,他知道她主意已定,無可更改。
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個頭不高,說話的聲音也綿軟如糖,但她身體里的堅韌,小李是見識過的——某種程度上,他就是因此愛上的她。小李在游樂場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多難纏的都能對付,但只有見到她這種眼神時,他才知道自己完全落于下風。
“好吧,那……你說的一陣子見不著面,是多久?”小李頹然地坐回床沿,聲音變低。這是他服軟的標志之一。
電暖器通電后燒紅,熱氣撲到他臉上,讓他皮膚有點兒癢。
“對我來說,只有三十一天?!彼f。
小李撓了撓臉,點頭說:“那還好,三十一天的話也不是很……”
“對你,是四十年。”
小李的手指凝固在臉邊。
那是全球航天業(yè)的重要里程碑。
一艘由各國頂尖工程師合力,傾注大量資源修建的飛船“伶仃島號”,將從中國出發(fā),去往深邃星空。它搭載的引擎,可以使飛船和船員進行超越光速的遷徙——超光速這項技術,比科學家和科幻作家們預計的來得更早,完成理論驗證之后只過了不到一天,中國北方一所靠開除學生聞名的大學就宣布已研發(fā)出超光速引擎。
而“伶仃島號”的任務,就是驗證引擎是否能在超遠距離的外空間使用。一旦確認行得通,那整個人類就拿到了在廣闊宇宙隨意穿梭的門票——還是不限次數的那種。
唯一的問題是進行超光速躍遷時,時間的流速會變化。時間,這個世界唯一真正公平的存在,在所有人周圍都嘩啦啦流淌,催人變老,迎來新生。但一旦“伶仃島號”飛船啟用引擎,船員們就會像隱形的狐貍一樣,逃離時間的狩獵。
她申報的就是伶仃島項目。她會隨船起飛,脫離地球到外空間進行躍遷。如果一切順利,她只需要經過三十一天,就能回到2075年的地球。
“那不順利呢?”小李下意識問。
“那我就會死在群星之中,不過這也沒關系的,是吧?”她莞爾一笑,“反正構成我們身體的原子也來自群星,只不過回到最終的歸宿而已。這樣吧,如果我回來,在地球上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好不好?”
小李點頭。
后來,她就走了。
再后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小李成了老李后,負債累累,人憎狗嫌,信用分扣完,只能去養(yǎng)老院待著。護工和同住的老人每天都投訴他,小到個人衛(wèi)生,大到傳播賭博等不良習慣……但不管多少人投訴,他始終不改,總是說:“我都老成這個德行了,再改有啥意義?說不定今天改好,明天入土?!?/p>
誰都拿他沒辦法。
他在咒罵聲中嘻嘻哈哈。時光如流水,沖掉了他的右半邊門牙,將整張臉刷得布滿斑點與坑洼。有一天夜里睡前,他發(fā)現心臟怦怦跳個不停。對老年人來說,這是糟糕的信號。也罷,他對自己說,這一生已足夠漫長。
但次日早起,他摸了摸胸膛,里面還有動靜;又揉揉太陽穴,依舊溫熱?!耙姽砹恕彼剜止尽?/p>
他像往常一樣擰開收音機。熟悉的沉默。他再次嘲笑自己,彎腰要關閉這臺破舊的機器。這時,讓這一天顯得與眾不同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收音機里傳出聲響。
老李一愣,脖子伸老長,死死盯著收音機。
他知道這個收音機并沒有壞——它之所以不響,是三十年前老陳將它鎖定了市天文臺的遠航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專為“伶仃島號”的啟航而開設,當時聚攏了許多粉絲,包括老李。后來飛船杳無音訊,不僅聽眾流失,主持人也熬不住了,把目光從群星深處投向了VR購物,掙得盆滿缽滿。老李曾以為這個收音機不會再響起。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也同你們一樣震驚,我的朋友們……”聲音像從枯瘦母牛身體里擠出來的奶,稀稀疏疏,“但它千真萬確。是的,暌違四十五年之后,我們終于收到了來自外空間的消息。這四十五年來,我們庸庸碌碌,我人模狗樣地穿上西裝,扮作大人模樣,我曾以為宇宙的盡頭是直播帶貨……”
老李能聽出這聲音出自當年的遠航節(jié)目主持人,但這番話實在啰唆,老李不耐煩地伸出顫巍巍的手指,湊近收音機的開關。
“但一聽到‘伶仃島號’返航的消息,我冰涼的血液又重新燃了起來……”主持人繼續(xù)說。
老李先是呆滯了半分鐘。他生銹的大腦里,腦筋緩緩轉動,將上面這句話磨得零零碎碎,才終于消化。
伶仃島,返航?
“伶仃島號”,返航!
整整一天,老李都喜笑顏開,逢人就笑,對誰都客氣。養(yǎng)老院里的人類和機器人都被他的變化嚇到,紛紛奔走相告,說老李瘋了。
有人問:“老李啊,你是不是生病啦?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老李說:“烏鴉嘴,不過謝謝你說我善良。”
又有人說:“老李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壞主意,很反常啊。”
老李羞赧一笑,“謝謝你夸我心思活絡,我會保持的?!?/p>
人們對他的冷嘲熱諷,在老李那里都轉化成了正能量。這防御太無懈可擊,人們只能閉嘴。老李繼續(xù)在院子里閑逛,一會兒跟人搭茬,一會兒幫社工干活,但他做得最多的,還是仰頭望天。
這一天不僅寒冷,還很陰沉。天空郁青,像是被誰拉上了一層薄紗。老李昏暗的視線自然無法穿透天幕,但他神情陶醉,目光癡迷,嘴角還帶著微微笑意。
“請讓一讓……”清掃機器人舉著兩條長長的吸塵管,從他身后經過。
老李轉回身,認出了這臺笨拙的機器人——編號S07,是整個養(yǎng)老院里最老的機器員工。老李聽護工們說過,今年的采購名單里有新一批清掃機器人。到年底,S07就會被回收,拆下一丁點兒有用的零件,大部分軀殼則丟進熔爐。也因此,老李總欺負它,反正S07身上多一個凹痕,別人也看不出來。
S07邊工作邊發(fā)出提示音,但一抬頭看到老李,頓時閉嘴,低頭繞開。
老李拉住它,說:“別害怕,我今天心情好。來,咱哥倆聊聊?!?/p>
S07甕聲甕氣,“可是俺還要工作。”
老李說:“你都這么老了,為什么還這么努力?”
S07遲鈍了幾秒,“俺也不知道……可能俺的設定就是這樣?”
“好吧,希望你如愿當上勞模?!崩侠铧c點頭,“我問你個問題?!?/p>
“俺沒信用點。”
“不是借錢,我是想問你,要是你跟一個人四十五年沒有見面,第一句話,該說什么呀?”
“你好?”
“太生分了吧?!?/p>
“別來無恙?”
“文縐縐的,聽來矯情?!?/p>
這顯然也難住了S07。它停止吸塵,跟老李并排蹲著,因動作過大,剛剛被清理干凈的地面上抖落了不少鐵銹?!耙郧?,俺也跟一個機器人道過別,”好半天,它說,“道別的意義,就是不再相見。所以俺沒有想過隔這么長時間再見面,說什么好?!?/p>
這句話弄得老李也傷感起來。一個老人,一個老機器人,就這么坐在晚風四起的臺階上,彼此無言。
直到天色入暗,S07腰部閃爍紅光,提醒它要去充電了——而它明明下午才充過一次。它站起來,離開前又轉頭對老李說:“雖然俺不知道久別重逢的第一句話要說什么,但俺知道,那個時候,你應該穿一身好衣服。”
這句話提醒了老李。他一下子蹦起來,差點兒閃到腰,說:“你跟我來!”便拉著S07來到自己房間,讓它待著,隨后跑出門。過了二十分鐘,S07的充電提示越來越急促時,他終于抱著一堆衣服回來了。
“這些……”S07的反應因電量殆盡而變慢,“這些是你的衣服嗎?”
老李支支吾吾,“反正晾在外面的,我?guī)兔κ找路€不行?別多嘴,你看我穿起來怎么樣?”他把衣服逐一換上,展示給S07看,而后者一直沉默。等老李換了一遍,轉頭看S07,才聽到它說:“俺覺得,衣服都沒有問題,但你穿著去見故人,怪怪的……”
“哪里怪了?”老李有點兒不高興。
S07用它最后的電量,運行起眼眸中的光感探頭。兩蓬光柱從它雙眼投射出來,在昏暗的屋子里構建出模糊、掉幀的全息影像。這影像中央,顯示的是剛剛老李換衣服的畫面。
老李以為它是要展示每件衣服的不同,說:“我有鏡子哩,剛剛都看到了,我是想問你的看法?!?/p>
然而,全息影像一陣閃爍,所有老李穿不同衣服的畫面都被刪減,現在顯示的是在換衣服的間隙,老李只穿著褲衩的樣子。
“沒想到你一個機器人還有這種癖……”老李皺眉罵它,但這句話越說越慢,最后也變成了沉默。他明白了S07的意思——衣服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人。
老李太老了。他還是第一次在全息影像里看到自己枯瘦的身軀,像是由幾根干柴拼接而成。尤其是他的肋骨,一根根支棱著,觸目驚心。包裹他全身的皮膚,像是被干冽的風吹了三十年,早已布滿褶皺和褐色斑點,松垮垮地垂在腰腹間。
原來,這就是老了的自己……他把顫抖的右手藏在身后,胸腔里冰涼涼的。
或許是顯示錯誤,或許是S07故意為之,它在斷電前,把先前接收的“伶仃島號”新聞圖片也投影到了全息影像里。在古老的照片里,她依然年輕,風姿綽約,眉眼含笑地凝視著攝像頭的方向——恰好也是此時老李的位置。
這時,老李才意識到那個被自己刻意忽視的事實:這趟漫長的星際旅行,對她來說,只有三十一天。她依然是照片里的模樣,凍在時光琥珀里,而他已被風吹雨打了四十五年。
“關上!”老李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嘶吼,聲淚俱下,“你他媽的!關上這破影像!”
S07沒有回應。一分鐘后,它終于因電量耗盡而關機,空氣里的全息光影停止投射,逐漸變淡?;蛟S是巧合,最后消失的畫面中,左邊是年邁的他,右邊是依舊青春的她。兩人并排站著,全息影像慢慢暗淡,直至一起消失。
黑暗一擁而上,充斥了整間屋子。
第二天,養(yǎng)老院里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首先是許多老人晾在外面的衣服,一夜之間,全部不見。老人們大呼小叫,穿著睡衣簇擁到監(jiān)控室,十幾雙眼睛都盯著監(jiān)控記錄。
待看到是老李趁夜把衣服都收走后,他們頓時罵罵咧咧,但不敢去闖老李的屋子。一番商議后,他們叫來十幾個護工和機器人保安,才鼓起勇氣,一齊來到老李屋門前。
咚咚咚……護工敲門,毫無動靜。
砰砰砰……老人開始砸門。
轟!保安一腳把門踹開,卻發(fā)現屋子里只有一臺關機的清掃機器人。
這就是養(yǎng)老院里發(fā)生的第二件大事——老李和他的收音機一起不見了。
老李回到了老屋。
他都快忘記多久沒回來過了。十年,或者二十年?對他來說,無非是家具上的灰塵積累得多深,區(qū)別不大。
他一屁股坐下,灰塵頓時在晌午的陽光里飛舞?;貞浺哺@些灰塵一樣,落滿了他全身。
這是他們結婚后買的房子。面積雖小,且只付了首付,但那也是他和她一起攢下來的。兩個年輕人第一次走進來時,并排坐在床沿,對新房的裝修贊不絕口。
“我們以后就可以在這里生活,一直到老?!碑敃r,他鄭重地向她許諾——或者說,是在對他自己的人生許諾。
但毫無疑問,她才是兩人中更理性的那個。她臉上的幸福只持續(xù)了幾分鐘,就被一股憂慮取代,“但是……尾款還沒有付完,這房子還并不屬于我們?!?/p>
“沒關系,我還可以繼續(xù)掙錢。游樂場里最近增加了熱氣球的項目,很受歡迎,找我買票的人也多了不少。”
她微微皺眉,“繼續(xù)賣黃牛票嗎……”
這場對話便到此為止。其實命運的劇本早已在他面前翻開扉頁,但他沉溺于幸福,對這些劇透視而不見。結婚之后,他們的日子一切照?!烁泳o巴巴。兩人的工資都用來應付貸款。他比以前起得更早,回家更晚,漫長的白天都揣著票在公園門口晃蕩。他把黃牛票賣給各式各樣的人,通常是一大家,然后看著他們歡天喜地地進公園去玩各個項目。他在園外,隔老遠就能看到五彩斑斕的氣球升起來,這個新項目吸引了不少顧客,也使得他的票能順利賣出。但他把那么多人送上氣球,偶爾會想——自己和她還沒有進去玩過哩。
她對天上感興趣,坐熱氣球上天,她也會高興的吧?
但這個想法,總會淹沒在日?,嵤吕铩?/p>
晚上回到這個屋子,他們見面也少。他們像是這城市里的兩只昆蟲,憑著本能外出覓食,也憑著本能在黑夜里依偎。
那種日子雖然艱辛,但在老李后來的人生回憶里,卻是最幸福的。
直到老李面臨失業(yè)。生意斷了,貸款可沒斷。她跟他說話,他總心煩意亂,聽不進去。從結果上說,她當上航天員,困擾這個家庭的問題也迎刃而解。
“航天員的工資這么高?”看到屋子的尾款被一次性付清,他驚訝得連連咋舌,“你不是只去三十一天嗎?按天算,這日薪好離譜啊!早說嘛,我都想去報考了?!?/p>
當然,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通過選拔的。
她也知道這是他的玩笑,但沒笑出來。
“天上三十一天,地上四十年。這錢是按照地球的時間來結算的,而且……”她看著他喜笑顏開的模樣,剩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直到很多年后,老李守著收音機,想知道“伶仃島號”的消息而不得時,才知道那下半句話是什么。
那筆錢,不僅是四十年的薪資和安家費,更是人身補償。
宇宙何其浩渺,充滿機遇,也遍布危險?!傲尕陯u號”飛船由億萬噸鋼鐵澆筑而成,在地面上是龐然大物,而一旦起飛,在他的視野里就越來越??;還沒出大氣層,就只是電視屏幕上的一個小黑點,更別說進入宇宙了。在它漫長的航行中,一粒拇指大小的隕石、一道頭發(fā)絲一樣細的裂隙、一顆崩壞的螺母……任何小意外都可能釀成將整個飛船吞沒的風浪。
“但這一步,總要有人走的?!眴⒑角埃呐乃募绨?,“你安心等我回來。如果你來接我,我會很高興的?!闭f完她便被航空院的車接走,經過兩個月的密集訓練,最終穿上宇航服,在發(fā)動機噴起的滾滾白煙中,沖破云霄,射入蒼穹。
老李聽她的話,乖乖在地面等待。他再也不用為還貸款發(fā)愁,但也開心不起來。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追蹤“伶仃島號”的新聞上。最初的一年半里,他時常能在新聞上看到“伶仃島號”傳回的訊息,偶爾還有航天員的工作照。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照片里眾多的宇航服中,尋找哪個是她。每一張有她的照片,都被他打印出來,掛在家里。
后來,信號中斷了,五年前,“伶仃島號”沒有如期而返。雖然新聞不肯將之定性為失事,但年頭一長,人們的討論逐漸淡去,除了網絡角落里的天文粉絲和科幻迷,已經沒人再關注這件事。
連他,在有了阿爾茨海默病的癥狀后,也將之遺忘。抬頭看天時,他總是陷入迷惘。還不到六十歲,他就被半強制送入養(yǎng)老院。那之后,屋子就再沒進來過人。
現在,老李坐在老屋里,往事落滿他衰朽的身體。他捂著臉嗚咽,渾濁的淚水在指縫間溢出。
老李花了一整天,才把屋子打掃干凈。
他喘著氣,用毛巾把所有的灰塵都擦去,一桶桶漆黑的水被倒進衛(wèi)生間。很快,老屋煥發(fā)了生機。他坐在客廳地板上,欣慰地想:以前都是她做清潔。等她回家,見到一塵不染的房子,一定會笑吧。那接下來,她應該要看電視——噢,冰箱、電視因長久未開機,已經壞了。于是他又找出維修工具,焊電板,接新線,替換舊元件……這些老舊的電器,在Zbxk9IxT4WdM6uL9B6/bJ2bcxRUb2HQkSXPNmlITAT8=他手里逐漸蘇醒,重新運轉。
他最后檢查的,是那臺電熱器。擦干凈灰塵后,通上電,里面的電阻絲立刻嗡嗡作響,熱氣彌漫到老李臉上。
“有勁兒!真有勁兒!”老李欣慰地說。
電阻絲繼續(xù)通電,很快被燒紅,發(fā)出幽幽光亮。
老李抬頭看向窗外。游樂園就在窗子的方向,隔得老遠,他看到了五彩的熱氣球在空中起起落落,下面的吊筐里站滿游客。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項目依然受游客歡迎。
叮!電視節(jié)目開始準點報時。老李瞟了眼屏幕上的時間,心里默算:離新聞里說的“伶仃島號”返航,還有三十天。
“……如果你來接我,我會很高興的。”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在耳邊回響。
也就在這時,一個主意溜進老李的腦袋。
在老屋的這個月,老李頻繁在街區(qū)流竄,東家偷一根鋼棍,西家割一片紗網。他恢復了人憎鬼嫌的模樣,所有不認識他的人都避之不及,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大聲咒罵,而他對那些異樣眼光和罵聲充耳不聞。
“伶仃島號”返航前二十天,老李家被他從各處偷來的雜物塞滿。他一邊咳嗽,一邊打磨生銹的鋼棍,然后焊接在一起。在火花濺射中,老李的白發(fā)愈加凌亂,但他的眼睛被火星照得閃亮。
他縮在家里悶頭干活,鄰居都覺得奇怪。沒有他四處惹罵,大家很不適應。隔壁的大胡子忍不住好奇,在屋外踮腳觀察老李。
“喂,”老李老早就發(fā)現了大胡子,剛開始也沒管,后來累得腰疼,便對他說,“別光看著,進來幫忙。”
大胡子進了屋,發(fā)現地上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物件,已經在老李手中逐漸成型——鋼鐵和木頭組合成了直徑一米左右的吊籃,造型笨拙了點兒,但十分堅固。老李又不知從哪里搞來了強化滌綸布,粘貼成囊,要是吹得鼓起來,能把整個客廳塞滿。
“咦?”大胡子驚訝地打量屋子里的杰作,“你是在做……氣球嗎?”
“嘿嘿,看出來了是吧?這可不容易哩?!?/p>
“那你這氣球怎么升空?”大胡子掃視了一圈腳邊,“沒看到爐子啊。”
老李搬出清洗好的家用電熱器,自豪地拍了拍外殼,說:“它可以加熱空氣,讓氣球飛起來!”
大胡子嘴角抽搐了下,頰邊胡須也跟著抖動。他努力讓自己更有耐心一點兒,便繼續(xù)問:“就算氣球能升空,但你要做它干啥,又去游樂場騙游客乘著玩嗎?我跟你,說現在管得更嚴了,沒有證……”
“你知道卡門線嗎?”老李打斷了大胡子的絮絮叨叨。
“卡什么?”
“卡門線是地球和外太空的分界線,大概一百千米高??ㄩT線之上,是宇宙;卡門線以內,就是地球。”
大胡子問:“這跟你做熱氣球有什么關系嗎?”
“這個家伙呀,”老李拍了拍地板上拼粘起來的球囊,露出微笑,“要帶我去卡門線?!?/p>
“等下,你剛剛說卡門線有多高來著?”
“一百千米呀,就是十萬米。”
“你去那里干嗎?”
“接我媳婦,她要回地球了?!?/p>
大胡子張大嘴巴,好久都合不上?!袄侠畎?,”他猶豫道,“你不會是認真的吧?”說完,他看著老李的表情,那堅毅的神色就是老李的回答。大胡子心里一陣發(fā)毛,打這以后,就再沒敢來老李家。
“伶仃島號”的返航日逐漸臨近,引發(fā)的議論也越來越多。
有記者通過關系,查到了老李與她的故事,紛紛致電要求采訪。老李自然無暇應付。這些吸血鬼又去聯系老李的鄰居和他在養(yǎng)老院的故人,可想而知,在他們的描述中,老李會是什么樣的形象。
關于老李的報道鋪天蓋地,“時光戀人”“望妻石”“啃老婆本之男”……電視畫面上,各種稱號都被調成粗體大字,印在他頭像旁。
老李在家中呆坐,看著自己在不同的節(jié)目里,一會兒很慘,一會兒很壞。這都不是他喜歡的形象,但也沒辦法。他本不在乎,不過又想起她回到地球,會通過這些節(jié)目來了解自己,就有點兒心煩。
他索性什么都不想,埋首焊接吊籃與球囊。很快,一個能承載單個成人的熱氣球便在他家客廳成型。
終于到了“伶仃島號”返航前一天。
這是老李計劃已久的日子,但臨到傍晚,他開窗看了眼天色,只見外面冷風呼嘯,濃云滾滾,云層之上傳來悶雷聲響。這注定是個不安生的夜晚。
念頭還沒滑過,不安生的事情就發(fā)生了——他的門被瘋狂敲響。
是那群記者。
他們?yōu)槭裁窗崔嗖蛔?,直接找上了門?老李很疑惑,但不想在這種時刻節(jié)外生枝,便把門鎖緊。
涌上門的人越來越多,門被敲得咚咚作響,像極了天外驚雷。
老李的胸膛也跟著快速跳動。
這感覺很不妙。他捂著心口,深深呼吸,莫名生出在船舷上的暈晃感。整個世界在他腳下搖晃,身體深處也傳來潮水涌動聲。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窗邊,窗縫里溜進來的寒風在他臉頰上掠過。風中傳來了她的耳語。老李仰著頭聆聽,但恍恍惚惚,聽不真切。回來了嗎?他想著??墒羌依镞€沒有收拾呀。他踉踉蹌蹌走到客廳,轉了一圈,一時不知從何處開始整理起。
這時,不堪其擾的鄰居走出來,尤其是大胡子,他大聲指責記者,聲稱要報警。記者們毫不讓步,吵得更兇了。
屋外亂糟糟的。老李也從恍惚中回過神,看了眼時間,已經不早,該行動了。他抱著熱氣球,打算從屋外硬擠出去。
這時,客廳里的電視傳來新聞播報聲:“插播最新消息……委員會對‘伶仃島號’傳來的訊息進行分析,發(fā)現諸多疑點……”
老李陡然站住,想聽清楚一點兒。
“……不少專家認為,這很可能只是一場惡作……”
門外實在太吵,老李想轉身回客廳電視旁。但他轉得太急,腳絆在門檻上,整個身體撲倒在地;他抱著的鋼筋吊籃也摔下來,砸在他身上。
世界暗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老李幽幽轉醒。他摸了摸身上,全都完好,才松了口氣。
這時,窗外的風聲已不再喧囂,記者們似乎早已散去,樓道安安靜靜。都走了嗎?她回來了嗎?老李嘀咕著打開門,門外的確站著一人,卻不是她,而是鄰居大胡子。
“你在這里干嗎?”老李納悶。
大胡子說:“等你上天呀。‘伶仃島號’快返航啦?!?/p>
噢,看來沒暈多久,老李懸著的心放下來,正事還沒耽誤。他趕緊回屋,跟大胡子一起把客廳里的橡膠囊、電暖器和鋁合金吊籃組成一個熱氣球。
“哇,看起來的確像這么一回事?!贝蠛尤滩蛔≠潎@。
老李說:“那當然,這是我的畢生心血?!?/p>
“不過,要怎么控制方向呢?難道升上去就隨風飄?”
這個問題也難倒了老李。大胡子摸著自己的胡須,突然一拍腦袋,從家里拎出一個電風扇。
“就是它了!”老李接過來,“它能提供轉向動力?!?/p>
“那就萬事俱備了。祝你成功!”
老李跟大胡子握手道別。
夜晚,熱氣球搖搖晃晃地上升,整個大地在他背后遠去。
老李一手抓吊籃,一手舉著電風扇,也飛了起來。他穿過海風,穿過月色,一直上升到離地一百千米的卡門線。
這里是地球和外太空的交界,再往上,就是宇宙,是漫漫未知;而往下,是已經在視野里變得模糊的大地。他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格外冷——雖然在這個高度,他其實呼吸不到空氣。
要是再上升,到太空就不太好了。
于是老李把電風扇的檔位調到二檔,動力弱了一點。熱氣球便懸停在卡門線上。老李開始等待。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呼嘯聲,一探頭,整個蒼老的頭顱鉆出卡門線,鉆進外太空。他左右看,發(fā)現對面有一艘飛船正在駛過來,而飛船的側面寫著三個中文大字——伶仃島。
老李大喜,奮力呼喊。在真空中,他的聲音傳到了那艘飛船里面。
飛船減速,一個女人的頭從舷窗里伸出來。
是她。是年輕時候的她。
老李吸吸鼻子,忍住心頭的喜悅。
“老鄉(xiāng),問個路!”她大聲說。
噢,老李明白過來——她沒有認出自己。是的,四十五年過去了,他從壯年到衰朽,松垮的褶皺早已遮住五官,認不出來也正常。
他點頭說:“你問吧。這里我很熟的。”
她又問:“前面是地球嗎?”
他說:“是的,再往下落一百千米,就是地球。有很多好吃的,打尖住店都可以?!?/p>
“好嘞,謝謝老鄉(xiāng)?!彼郎蕚浒杨^縮回去,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好奇,“老鄉(xiāng)你一個人在天上做什么呀?”
“我……看看風景?!?/p>
她點點頭。飛船掠過老李的熱氣球,繼續(xù)往下。錯身而過的瞬間,他再次看到舷窗里的她。她很疲倦的樣子,頭靠著窗,但嘴角難掩興奮和喜悅。她正在玩手機,兩根拇指在屏幕上快速點按。飛船再往下,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這時,他手機震動,掏出來一看。原來是在天上收到了一條短信。
“我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