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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2024-11-29 00:00:00
      科幻世界 2024年9期

      12位科幻作家,匿名,創(chuàng)作時間限時一個月,隨機抽取關鍵詞,字數10000字以內,淘汰賽!就問你刺不刺激!

      每期投票時間從刊物發(fā)售之日起,至當期雜志當月底止。讀者投票選出的最受歡迎作者將進入半決賽,一路淘汰至決賽選出“本年度讀者最喜歡的蒙面寫手”!

      注意:在大賽結束前,全銀河系有且僅有駐場主持橙子及幕后監(jiān)事拉茲知曉所有參賽者名單及分組情況。整個比賽期間,所有參賽者不得泄露任何參賽信息,更不得拉票,否則將被直接PASS!

      *在此過程中,所有編輯除作為普通讀者正常投票外,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投票結果。

      為了讓整個大賽更加刺激,廝殺更加激烈,我們將為參與投票的讀者提供史無前例的豐厚獎品——只要參與投票,就有可能抽中堪稱圖書奢侈品、榮獲2024IF設計大獎的限量版《劉慈欣文集》,價值1980元!

      現在——哨聲已經吹響,最后一組四強爭霸賽現已開啟!

      關鍵詞

      奇點乍亮,奔逝的光已然劃下界限,光錐之內,是命運的嬉笑怒罵,光錐之外,是因果的壁壘森嚴。

      本期“蒙面寫手”參賽作品三篇,其中一篇因故缺席,故上場作品僅兩篇:

      《重逢》與《老麥克的北美野牛復活計劃》。

      1

      逝者如斯夫,可真他媽的不舍晝夜啊。

      每當老李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衰老的模樣,就會想起這句古老的名言。

      在老李還是小李的時候,完全沒想到衰老會如此之快。倏忽之間,他就老到掉光了牙、薅不到頭發(fā),老到背弓得像煮過的龍蝦。

      但老李還沒有老到忘了她。

      天蒙蒙亮,老李就起床了。

      他先打開收音機,在沉默中等了一分鐘,才意識到這臺收音機終于壞了。過去的幾十年里,它每天清晨都在搜索看不見的電波。那個頻道已停播多年,好不容易傳來了返航的信號,收音機卻沒堅持下來。

      老東西嘛,也應該丟掉了。他喃喃自語。

      他這間狹窄的屋子里,充斥著老東西:收音機、舊衣服、觸屏手機……連屋子本身都破得滲水漏風。當然,最老的還是他自己。

      所以得抓緊。

      留給自己的時間已不多。在跟收音機一樣徹底壞掉前,他要去完成那個難比登天的計劃。

      清晨,片片朝霞從魚肚白的天空中彌漫出來,映得天邊暈紅一片。老李縮著肩膀走在冷風與霞光中,走三步就往地上吐一口痰。

      路邊的機器人立刻嗡嗡警報,走到他面前說:“美麗城市,人人有責。隨地吐痰,請繳罰款。”

      老李呸一口吐到機器人身上,扭頭就走。機器人并未追逐,只是無奈地在他身后打掃。

      它們有老李的數據,知道追上去也沒用。全市所有的公共服務系統(tǒng),其中一半把老李列入了不受歡迎名單,另一半稍好——將他列入了黑名單。原因無他,老李為老不尊,愛貪便宜,遇到小孩兒就耍橫,遇到大人就裝死……他的個人信用分早就已經被扣完了。即使他當街小便,受到的懲罰也不過是信用分從-9987到-9987.00003。

      除了機器人,街坊們也不喜歡老李。

      “嗨老李,”隔壁的冉大胡子見他走來,推了推鼻梁上的圓眼鏡,“這么早,趕著投胎呀!”

      要擱以前,老李彎著腰也得罵回去,但今天他剛想罵,又意識到這大胡子說得對。他邊咳嗽邊點頭,“是啊,你們的好日子就要來咯!”

      住街尾的大嫂聞言探出頭,驚喜道:“真的啊?真要死的話,能不能回你們養(yǎng)老院去死???死這里會影響社區(qū)房價的!”

      老李誠懇地說:“放心,不給鄰里街坊添麻煩?!?/p>

      眾鄰居都愣住了。老李從養(yǎng)老院里逃回來住,不到一個月就得罪了所有街坊,但今天他這么好說話?

      在無數詫異目光中,“其言也善”的老李走向這句話的前半句——“人之將死”。

      2

      這場死亡雖然一個月前才開始策劃,但早在四十五年前,就已經注定。

      那是在2030年,也是一個冬天,三十五歲的小李作為混跡于游樂場的小商販,正經歷他職業(yè)生涯的黃昏時刻。他得到消息,園區(qū)要進行嚴打,此后無牌商販都要被驅逐出去。這個消息讓他沮喪不已。過去五年,他就是靠向游客兜售黃牛票、劣質氣球和盜版周邊來維系這個家,以及供她全職考公。

      因此,小李很擔憂怎么跟她說自己要失業(yè)的消息。

      但就在他猶豫之時,她先開口了。

      “我考上了?!彼f。

      小李長長地舒了口氣。這陣子他忙于疏通關系,忽視了她的近況,好在結果不錯。

      “我很快就要去參加工作了,薪資還不錯,你放心,你以后不用去跟保安打游擊戰(zhàn)了?!?/p>

      小李簡直驚喜連連,坐在床上打開了電暖器。他一邊捶著因久站而酸麻的小腿,一邊看著她笑。

      “只是,我們可能會有一陣子見不到面。”

      小李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她。她無言地將平板電腦遞給他。

      屏幕里是她的錄用郵件。

      “恭喜您經過……成為我單位……”他順著郵件往下念,看到落款時愣住了,“航空院?”

      她點點頭。

      “等等,你不是考公務員嗎?”他站起身,大聲叫著。

      “航天員也是公務員的一種……”

      他猶自難以置信,“你都三十二歲了,怎么還能當上航天員呢?”

      “這是一個平等的國家,人人都有機會。”

      “可是……”

      “當航天員是我的夢想。”

      他還想再說,但看著她的臉,他知道她主意已定,無可更改。

      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個頭不高,說話的聲音也綿軟如糖,但她身體里的堅韌,小李是見識過的——某種程度上,他就是因此愛上的她。小李在游樂場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多難纏的都能對付,但只有見到她這種眼神時,他才知道自己完全落于下風。

      “好吧,那……你說的一陣子見不著面,是多久?”小李頹然地坐回床沿,聲音變低。這是他服軟的標志之一。

      電暖器通電后燒紅,熱氣撲到他臉上,讓他皮膚有點兒癢。

      “對我來說,只有三十一天?!彼f。

      小李撓了撓臉,點頭說:“那還好,三十一天的話也不是很……”

      “對你,是四十年。”

      小李的手指凝固在臉邊。

      3

      那是全球航天業(yè)的重要里程碑。

      一艘由各國頂尖工程師合力,傾注大量資源修建的飛船“伶仃島號”,將從中國出發(fā),去往深邃星空。它搭載的引擎,可以使飛船和船員進行超越光速的遷徙——超光速這項技術,比科學家和科幻作家們預計的來得更早,完成理論驗證之后只過了不到一天,中國北方一所靠開除學生聞名的大學就宣布已研發(fā)出超光速引擎。

      而“伶仃島號”的任務,就是驗證引擎是否能在超遠距離的外空間使用。一旦確認行得通,那整個人類就拿到了在廣闊宇宙隨意穿梭的門票——還是不限次數的那種。

      唯一的問題是進行超光速躍遷時,時間的流速會變化。時間,這個世界唯一真正公平的存在,在所有人周圍都嘩啦啦流淌,催人變老,迎來新生。但一旦“伶仃島號”飛船啟用引擎,船員們就會像隱形的狐貍一樣,逃離時間的狩獵。

      她申報的就是伶仃島項目。她會隨船起飛,脫離地球到外空間進行躍遷。如果一切順利,她只需要經過三十一天,就能回到2075年的地球。

      “那不順利呢?”小李下意識問。

      “那我就會死在群星之中,不過這也沒關系的,是吧?”她莞爾一笑,“反正構成我們身體的原子也來自群星,只不過回到最終的歸宿而已。這樣吧,如果我回來,在地球上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好不好?”

      小李點頭。

      后來,她就走了。

      再后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4

      小李成了老李后,負債累累,人憎狗嫌,信用分扣完,只能去養(yǎng)老院待著。護工和同住的老人每天都投訴他,小到個人衛(wèi)生,大到傳播賭博等不良習慣……但不管多少人投訴,他始終不改,總是說:“我都老成這個德行了,再改有啥意義?說不定今天改好,明天入土?!?/p>

      誰都拿他沒辦法。

      他在咒罵聲中嘻嘻哈哈。時光如流水,沖掉了他的右半邊門牙,將整張臉刷得布滿斑點與坑洼。有一天夜里睡前,他發(fā)現心臟怦怦跳個不停。對老年人來說,這是糟糕的信號。也罷,他對自己說,這一生已足夠漫長。

      但次日早起,他摸了摸胸膛,里面還有動靜;又揉揉太陽穴,依舊溫熱?!耙姽砹恕彼剜止尽?/p>

      他像往常一樣擰開收音機。熟悉的沉默。他再次嘲笑自己,彎腰要關閉這臺破舊的機器。這時,讓這一天顯得與眾不同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收音機里傳出聲響。

      老李一愣,脖子伸老長,死死盯著收音機。

      他知道這個收音機并沒有壞——它之所以不響,是三十年前老陳將它鎖定了市天文臺的遠航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專為“伶仃島號”的啟航而開設,當時聚攏了許多粉絲,包括老李。后來飛船杳無音訊,不僅聽眾流失,主持人也熬不住了,把目光從群星深處投向了VR購物,掙得盆滿缽滿。老李曾以為這個收音機不會再響起。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也同你們一樣震驚,我的朋友們……”聲音像從枯瘦母牛身體里擠出來的奶,稀稀疏疏,“但它千真萬確。是的,暌違四十五年之后,我們終于收到了來自外空間的消息。這四十五年來,我們庸庸碌碌,我人模狗樣地穿上西裝,扮作大人模樣,我曾以為宇宙的盡頭是直播帶貨……”

      老李能聽出這聲音出自當年的遠航節(jié)目主持人,但這番話實在啰唆,老李不耐煩地伸出顫巍巍的手指,湊近收音機的開關。

      “但一聽到‘伶仃島號’返航的消息,我冰涼的血液又重新燃了起來……”主持人繼續(xù)說。

      老李先是呆滯了半分鐘。他生銹的大腦里,腦筋緩緩轉動,將上面這句話磨得零零碎碎,才終于消化。

      伶仃島,返航?

      “伶仃島號”,返航!

      5

      整整一天,老李都喜笑顏開,逢人就笑,對誰都客氣。養(yǎng)老院里的人類和機器人都被他的變化嚇到,紛紛奔走相告,說老李瘋了。

      有人問:“老李啊,你是不是生病啦?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老李說:“烏鴉嘴,不過謝謝你說我善良。”

      又有人說:“老李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壞主意,很反常啊。”

      老李羞赧一笑,“謝謝你夸我心思活絡,我會保持的?!?/p>

      人們對他的冷嘲熱諷,在老李那里都轉化成了正能量。這防御太無懈可擊,人們只能閉嘴。老李繼續(xù)在院子里閑逛,一會兒跟人搭茬,一會兒幫社工干活,但他做得最多的,還是仰頭望天。

      這一天不僅寒冷,還很陰沉。天空郁青,像是被誰拉上了一層薄紗。老李昏暗的視線自然無法穿透天幕,但他神情陶醉,目光癡迷,嘴角還帶著微微笑意。

      “請讓一讓……”清掃機器人舉著兩條長長的吸塵管,從他身后經過。

      老李轉回身,認出了這臺笨拙的機器人——編號S07,是整個養(yǎng)老院里最老的機器員工。老李聽護工們說過,今年的采購名單里有新一批清掃機器人。到年底,S07就會被回收,拆下一丁點兒有用的零件,大部分軀殼則丟進熔爐。也因此,老李總欺負它,反正S07身上多一個凹痕,別人也看不出來。

      S07邊工作邊發(fā)出提示音,但一抬頭看到老李,頓時閉嘴,低頭繞開。

      老李拉住它,說:“別害怕,我今天心情好。來,咱哥倆聊聊?!?/p>

      S07甕聲甕氣,“可是俺還要工作。”

      老李說:“你都這么老了,為什么還這么努力?”

      S07遲鈍了幾秒,“俺也不知道……可能俺的設定就是這樣?”

      “好吧,希望你如愿當上勞模?!崩侠铧c點頭,“我問你個問題?!?/p>

      “俺沒信用點。”

      “不是借錢,我是想問你,要是你跟一個人四十五年沒有見面,第一句話,該說什么呀?”

      “你好?”

      “太生分了吧?!?/p>

      “別來無恙?”

      “文縐縐的,聽來矯情?!?/p>

      這顯然也難住了S07。它停止吸塵,跟老李并排蹲著,因動作過大,剛剛被清理干凈的地面上抖落了不少鐵銹?!耙郧?,俺也跟一個機器人道過別,”好半天,它說,“道別的意義,就是不再相見。所以俺沒有想過隔這么長時間再見面,說什么好?!?/p>

      這句話弄得老李也傷感起來。一個老人,一個老機器人,就這么坐在晚風四起的臺階上,彼此無言。

      直到天色入暗,S07腰部閃爍紅光,提醒它要去充電了——而它明明下午才充過一次。它站起來,離開前又轉頭對老李說:“雖然俺不知道久別重逢的第一句話要說什么,但俺知道,那個時候,你應該穿一身好衣服。”

      這句話提醒了老李。他一下子蹦起來,差點兒閃到腰,說:“你跟我來!”便拉著S07來到自己房間,讓它待著,隨后跑出門。過了二十分鐘,S07的充電提示越來越急促時,他終于抱著一堆衣服回來了。

      “這些……”S07的反應因電量殆盡而變慢,“這些是你的衣服嗎?”

      老李支支吾吾,“反正晾在外面的,我?guī)兔κ找路€不行?別多嘴,你看我穿起來怎么樣?”他把衣服逐一換上,展示給S07看,而后者一直沉默。等老李換了一遍,轉頭看S07,才聽到它說:“俺覺得,衣服都沒有問題,但你穿著去見故人,怪怪的……”

      “哪里怪了?”老李有點兒不高興。

      S07用它最后的電量,運行起眼眸中的光感探頭。兩蓬光柱從它雙眼投射出來,在昏暗的屋子里構建出模糊、掉幀的全息影像。這影像中央,顯示的是剛剛老李換衣服的畫面。

      老李以為它是要展示每件衣服的不同,說:“我有鏡子哩,剛剛都看到了,我是想問你的看法?!?/p>

      然而,全息影像一陣閃爍,所有老李穿不同衣服的畫面都被刪減,現在顯示的是在換衣服的間隙,老李只穿著褲衩的樣子。

      “沒想到你一個機器人還有這種癖……”老李皺眉罵它,但這句話越說越慢,最后也變成了沉默。他明白了S07的意思——衣服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人。

      老李太老了。他還是第一次在全息影像里看到自己枯瘦的身軀,像是由幾根干柴拼接而成。尤其是他的肋骨,一根根支棱著,觸目驚心。包裹他全身的皮膚,像是被干冽的風吹了三十年,早已布滿褶皺和褐色斑點,松垮垮地垂在腰腹間。

      原來,這就是老了的自己……他把顫抖的右手藏在身后,胸腔里冰涼涼的。

      或許是顯示錯誤,或許是S07故意為之,它在斷電前,把先前接收的“伶仃島號”新聞圖片也投影到了全息影像里。在古老的照片里,她依然年輕,風姿綽約,眉眼含笑地凝視著攝像頭的方向——恰好也是此時老李的位置。

      這時,老李才意識到那個被自己刻意忽視的事實:這趟漫長的星際旅行,對她來說,只有三十一天。她依然是照片里的模樣,凍在時光琥珀里,而他已被風吹雨打了四十五年。

      “關上!”老李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嘶吼,聲淚俱下,“你他媽的!關上這破影像!”

      S07沒有回應。一分鐘后,它終于因電量耗盡而關機,空氣里的全息光影停止投射,逐漸變淡?;蛟S是巧合,最后消失的畫面中,左邊是年邁的他,右邊是依舊青春的她。兩人并排站著,全息影像慢慢暗淡,直至一起消失。

      黑暗一擁而上,充斥了整間屋子。

      第二天,養(yǎng)老院里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首先是許多老人晾在外面的衣服,一夜之間,全部不見。老人們大呼小叫,穿著睡衣簇擁到監(jiān)控室,十幾雙眼睛都盯著監(jiān)控記錄。

      待看到是老李趁夜把衣服都收走后,他們頓時罵罵咧咧,但不敢去闖老李的屋子。一番商議后,他們叫來十幾個護工和機器人保安,才鼓起勇氣,一齊來到老李屋門前。

      咚咚咚……護工敲門,毫無動靜。

      砰砰砰……老人開始砸門。

      轟!保安一腳把門踹開,卻發(fā)現屋子里只有一臺關機的清掃機器人。

      這就是養(yǎng)老院里發(fā)生的第二件大事——老李和他的收音機一起不見了。

      6

      老李回到了老屋。

      他都快忘記多久沒回來過了。十年,或者二十年?對他來說,無非是家具上的灰塵積累得多深,區(qū)別不大。

      他一屁股坐下,灰塵頓時在晌午的陽光里飛舞?;貞浺哺@些灰塵一樣,落滿了他全身。

      這是他們結婚后買的房子。面積雖小,且只付了首付,但那也是他和她一起攢下來的。兩個年輕人第一次走進來時,并排坐在床沿,對新房的裝修贊不絕口。

      “我們以后就可以在這里生活,一直到老?!碑敃r,他鄭重地向她許諾——或者說,是在對他自己的人生許諾。

      但毫無疑問,她才是兩人中更理性的那個。她臉上的幸福只持續(xù)了幾分鐘,就被一股憂慮取代,“但是……尾款還沒有付完,這房子還并不屬于我們?!?/p>

      “沒關系,我還可以繼續(xù)掙錢。游樂場里最近增加了熱氣球的項目,很受歡迎,找我買票的人也多了不少。”

      她微微皺眉,“繼續(xù)賣黃牛票嗎……”

      這場對話便到此為止。其實命運的劇本早已在他面前翻開扉頁,但他沉溺于幸福,對這些劇透視而不見。結婚之后,他們的日子一切照?!烁泳o巴巴。兩人的工資都用來應付貸款。他比以前起得更早,回家更晚,漫長的白天都揣著票在公園門口晃蕩。他把黃牛票賣給各式各樣的人,通常是一大家,然后看著他們歡天喜地地進公園去玩各個項目。他在園外,隔老遠就能看到五彩斑斕的氣球升起來,這個新項目吸引了不少顧客,也使得他的票能順利賣出。但他把那么多人送上氣球,偶爾會想——自己和她還沒有進去玩過哩。

      她對天上感興趣,坐熱氣球上天,她也會高興的吧?

      但這個想法,總會淹沒在日?,嵤吕铩?/p>

      晚上回到這個屋子,他們見面也少。他們像是這城市里的兩只昆蟲,憑著本能外出覓食,也憑著本能在黑夜里依偎。

      那種日子雖然艱辛,但在老李后來的人生回憶里,卻是最幸福的。

      直到老李面臨失業(yè)。生意斷了,貸款可沒斷。她跟他說話,他總心煩意亂,聽不進去。從結果上說,她當上航天員,困擾這個家庭的問題也迎刃而解。

      “航天員的工資這么高?”看到屋子的尾款被一次性付清,他驚訝得連連咋舌,“你不是只去三十一天嗎?按天算,這日薪好離譜啊!早說嘛,我都想去報考了?!?/p>

      當然,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通過選拔的。

      她也知道這是他的玩笑,但沒笑出來。

      “天上三十一天,地上四十年。這錢是按照地球的時間來結算的,而且……”她看著他喜笑顏開的模樣,剩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直到很多年后,老李守著收音機,想知道“伶仃島號”的消息而不得時,才知道那下半句話是什么。

      那筆錢,不僅是四十年的薪資和安家費,更是人身補償。

      宇宙何其浩渺,充滿機遇,也遍布危險?!傲尕陯u號”飛船由億萬噸鋼鐵澆筑而成,在地面上是龐然大物,而一旦起飛,在他的視野里就越來越??;還沒出大氣層,就只是電視屏幕上的一個小黑點,更別說進入宇宙了。在它漫長的航行中,一粒拇指大小的隕石、一道頭發(fā)絲一樣細的裂隙、一顆崩壞的螺母……任何小意外都可能釀成將整個飛船吞沒的風浪。

      “但這一步,總要有人走的?!眴⒑角埃呐乃募绨?,“你安心等我回來。如果你來接我,我會很高興的?!闭f完她便被航空院的車接走,經過兩個月的密集訓練,最終穿上宇航服,在發(fā)動機噴起的滾滾白煙中,沖破云霄,射入蒼穹。

      老李聽她的話,乖乖在地面等待。他再也不用為還貸款發(fā)愁,但也開心不起來。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追蹤“伶仃島號”的新聞上。最初的一年半里,他時常能在新聞上看到“伶仃島號”傳回的訊息,偶爾還有航天員的工作照。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照片里眾多的宇航服中,尋找哪個是她。每一張有她的照片,都被他打印出來,掛在家里。

      后來,信號中斷了,五年前,“伶仃島號”沒有如期而返。雖然新聞不肯將之定性為失事,但年頭一長,人們的討論逐漸淡去,除了網絡角落里的天文粉絲和科幻迷,已經沒人再關注這件事。

      連他,在有了阿爾茨海默病的癥狀后,也將之遺忘。抬頭看天時,他總是陷入迷惘。還不到六十歲,他就被半強制送入養(yǎng)老院。那之后,屋子就再沒進來過人。

      現在,老李坐在老屋里,往事落滿他衰朽的身體。他捂著臉嗚咽,渾濁的淚水在指縫間溢出。

      7

      老李花了一整天,才把屋子打掃干凈。

      他喘著氣,用毛巾把所有的灰塵都擦去,一桶桶漆黑的水被倒進衛(wèi)生間。很快,老屋煥發(fā)了生機。他坐在客廳地板上,欣慰地想:以前都是她做清潔。等她回家,見到一塵不染的房子,一定會笑吧。那接下來,她應該要看電視——噢,冰箱、電視因長久未開機,已經壞了。于是他又找出維修工具,焊電板,接新線,替換舊元件……這些老舊的電器,在Zbxk9IxT4WdM6uL9B6/bJ2bcxRUb2HQkSXPNmlITAT8=他手里逐漸蘇醒,重新運轉。

      他最后檢查的,是那臺電熱器。擦干凈灰塵后,通上電,里面的電阻絲立刻嗡嗡作響,熱氣彌漫到老李臉上。

      “有勁兒!真有勁兒!”老李欣慰地說。

      電阻絲繼續(xù)通電,很快被燒紅,發(fā)出幽幽光亮。

      老李抬頭看向窗外。游樂園就在窗子的方向,隔得老遠,他看到了五彩的熱氣球在空中起起落落,下面的吊筐里站滿游客。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項目依然受游客歡迎。

      叮!電視節(jié)目開始準點報時。老李瞟了眼屏幕上的時間,心里默算:離新聞里說的“伶仃島號”返航,還有三十天。

      “……如果你來接我,我會很高興的。”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在耳邊回響。

      也就在這時,一個主意溜進老李的腦袋。

      8

      在老屋的這個月,老李頻繁在街區(qū)流竄,東家偷一根鋼棍,西家割一片紗網。他恢復了人憎鬼嫌的模樣,所有不認識他的人都避之不及,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大聲咒罵,而他對那些異樣眼光和罵聲充耳不聞。

      “伶仃島號”返航前二十天,老李家被他從各處偷來的雜物塞滿。他一邊咳嗽,一邊打磨生銹的鋼棍,然后焊接在一起。在火花濺射中,老李的白發(fā)愈加凌亂,但他的眼睛被火星照得閃亮。

      他縮在家里悶頭干活,鄰居都覺得奇怪。沒有他四處惹罵,大家很不適應。隔壁的大胡子忍不住好奇,在屋外踮腳觀察老李。

      “喂,”老李老早就發(fā)現了大胡子,剛開始也沒管,后來累得腰疼,便對他說,“別光看著,進來幫忙。”

      大胡子進了屋,發(fā)現地上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物件,已經在老李手中逐漸成型——鋼鐵和木頭組合成了直徑一米左右的吊籃,造型笨拙了點兒,但十分堅固。老李又不知從哪里搞來了強化滌綸布,粘貼成囊,要是吹得鼓起來,能把整個客廳塞滿。

      “咦?”大胡子驚訝地打量屋子里的杰作,“你是在做……氣球嗎?”

      “嘿嘿,看出來了是吧?這可不容易哩?!?/p>

      “那你這氣球怎么升空?”大胡子掃視了一圈腳邊,“沒看到爐子啊。”

      老李搬出清洗好的家用電熱器,自豪地拍了拍外殼,說:“它可以加熱空氣,讓氣球飛起來!”

      大胡子嘴角抽搐了下,頰邊胡須也跟著抖動。他努力讓自己更有耐心一點兒,便繼續(xù)問:“就算氣球能升空,但你要做它干啥,又去游樂場騙游客乘著玩嗎?我跟你,說現在管得更嚴了,沒有證……”

      “你知道卡門線嗎?”老李打斷了大胡子的絮絮叨叨。

      “卡什么?”

      “卡門線是地球和外太空的分界線,大概一百千米高??ㄩT線之上,是宇宙;卡門線以內,就是地球。”

      大胡子問:“這跟你做熱氣球有什么關系嗎?”

      “這個家伙呀,”老李拍了拍地板上拼粘起來的球囊,露出微笑,“要帶我去卡門線?!?/p>

      “等下,你剛剛說卡門線有多高來著?”

      “一百千米呀,就是十萬米。”

      “你去那里干嗎?”

      “接我媳婦,她要回地球了?!?/p>

      大胡子張大嘴巴,好久都合不上?!袄侠畎?,”他猶豫道,“你不會是認真的吧?”說完,他看著老李的表情,那堅毅的神色就是老李的回答。大胡子心里一陣發(fā)毛,打這以后,就再沒敢來老李家。

      9

      “伶仃島號”的返航日逐漸臨近,引發(fā)的議論也越來越多。

      有記者通過關系,查到了老李與她的故事,紛紛致電要求采訪。老李自然無暇應付。這些吸血鬼又去聯系老李的鄰居和他在養(yǎng)老院的故人,可想而知,在他們的描述中,老李會是什么樣的形象。

      關于老李的報道鋪天蓋地,“時光戀人”“望妻石”“啃老婆本之男”……電視畫面上,各種稱號都被調成粗體大字,印在他頭像旁。

      老李在家中呆坐,看著自己在不同的節(jié)目里,一會兒很慘,一會兒很壞。這都不是他喜歡的形象,但也沒辦法。他本不在乎,不過又想起她回到地球,會通過這些節(jié)目來了解自己,就有點兒心煩。

      他索性什么都不想,埋首焊接吊籃與球囊。很快,一個能承載單個成人的熱氣球便在他家客廳成型。

      10

      終于到了“伶仃島號”返航前一天。

      這是老李計劃已久的日子,但臨到傍晚,他開窗看了眼天色,只見外面冷風呼嘯,濃云滾滾,云層之上傳來悶雷聲響。這注定是個不安生的夜晚。

      念頭還沒滑過,不安生的事情就發(fā)生了——他的門被瘋狂敲響。

      是那群記者。

      他們?yōu)槭裁窗崔嗖蛔?,直接找上了門?老李很疑惑,但不想在這種時刻節(jié)外生枝,便把門鎖緊。

      涌上門的人越來越多,門被敲得咚咚作響,像極了天外驚雷。

      老李的胸膛也跟著快速跳動。

      這感覺很不妙。他捂著心口,深深呼吸,莫名生出在船舷上的暈晃感。整個世界在他腳下搖晃,身體深處也傳來潮水涌動聲。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窗邊,窗縫里溜進來的寒風在他臉頰上掠過。風中傳來了她的耳語。老李仰著頭聆聽,但恍恍惚惚,聽不真切。回來了嗎?他想著??墒羌依镞€沒有收拾呀。他踉踉蹌蹌走到客廳,轉了一圈,一時不知從何處開始整理起。

      這時,不堪其擾的鄰居走出來,尤其是大胡子,他大聲指責記者,聲稱要報警。記者們毫不讓步,吵得更兇了。

      屋外亂糟糟的。老李也從恍惚中回過神,看了眼時間,已經不早,該行動了。他抱著熱氣球,打算從屋外硬擠出去。

      這時,客廳里的電視傳來新聞播報聲:“插播最新消息……委員會對‘伶仃島號’傳來的訊息進行分析,發(fā)現諸多疑點……”

      老李陡然站住,想聽清楚一點兒。

      “……不少專家認為,這很可能只是一場惡作……”

      門外實在太吵,老李想轉身回客廳電視旁。但他轉得太急,腳絆在門檻上,整個身體撲倒在地;他抱著的鋼筋吊籃也摔下來,砸在他身上。

      世界暗下來。

      0

      不知過了多久,老李幽幽轉醒。他摸了摸身上,全都完好,才松了口氣。

      這時,窗外的風聲已不再喧囂,記者們似乎早已散去,樓道安安靜靜。都走了嗎?她回來了嗎?老李嘀咕著打開門,門外的確站著一人,卻不是她,而是鄰居大胡子。

      “你在這里干嗎?”老李納悶。

      大胡子說:“等你上天呀。‘伶仃島號’快返航啦?!?/p>

      噢,看來沒暈多久,老李懸著的心放下來,正事還沒耽誤。他趕緊回屋,跟大胡子一起把客廳里的橡膠囊、電暖器和鋁合金吊籃組成一個熱氣球。

      “哇,看起來的確像這么一回事?!贝蠛尤滩蛔≠潎@。

      老李說:“那當然,這是我的畢生心血?!?/p>

      “不過,要怎么控制方向呢?難道升上去就隨風飄?”

      這個問題也難倒了老李。大胡子摸著自己的胡須,突然一拍腦袋,從家里拎出一個電風扇。

      “就是它了!”老李接過來,“它能提供轉向動力?!?/p>

      “那就萬事俱備了。祝你成功!”

      老李跟大胡子握手道別。

      夜晚,熱氣球搖搖晃晃地上升,整個大地在他背后遠去。

      老李一手抓吊籃,一手舉著電風扇,也飛了起來。他穿過海風,穿過月色,一直上升到離地一百千米的卡門線。

      這里是地球和外太空的交界,再往上,就是宇宙,是漫漫未知;而往下,是已經在視野里變得模糊的大地。他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格外冷——雖然在這個高度,他其實呼吸不到空氣。

      要是再上升,到太空就不太好了。

      于是老李把電風扇的檔位調到二檔,動力弱了一點。熱氣球便懸停在卡門線上。老李開始等待。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呼嘯聲,一探頭,整個蒼老的頭顱鉆出卡門線,鉆進外太空。他左右看,發(fā)現對面有一艘飛船正在駛過來,而飛船的側面寫著三個中文大字——伶仃島。

      老李大喜,奮力呼喊。在真空中,他的聲音傳到了那艘飛船里面。

      飛船減速,一個女人的頭從舷窗里伸出來。

      是她。是年輕時候的她。

      老李吸吸鼻子,忍住心頭的喜悅。

      “老鄉(xiāng),問個路!”她大聲說。

      噢,老李明白過來——她沒有認出自己。是的,四十五年過去了,他從壯年到衰朽,松垮的褶皺早已遮住五官,認不出來也正常。

      他點頭說:“你問吧。這里我很熟的。”

      她又問:“前面是地球嗎?”

      他說:“是的,再往下落一百千米,就是地球。有很多好吃的,打尖住店都可以?!?/p>

      “好嘞,謝謝老鄉(xiāng)?!彼郎蕚浒杨^縮回去,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好奇,“老鄉(xiāng)你一個人在天上做什么呀?”

      “我……看看風景?!?/p>

      她點點頭。飛船掠過老李的熱氣球,繼續(xù)往下。錯身而過的瞬間,他再次看到舷窗里的她。她很疲倦的樣子,頭靠著窗,但嘴角難掩興奮和喜悅。她正在玩手機,兩根拇指在屏幕上快速點按。飛船再往下,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這時,他手機震動,掏出來一看。原來是在天上收到了一條短信。

      “我回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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