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12月11日(農(nóng)歷十月二十七),父親辭別這個世界,永遠離開了我們。
父親從生病到離開我們整整18天時間。
2020年11月24日晚飯后,父親洗漱完畢,正準備休息,突然感覺后背疼痛,母親讓父親躺下,父親感覺到極度不適,疼痛難忍,讓母親趕快給我和弟弟打電話。母親向來體貼我們,考慮天氣寒冷,就讓父親忍一忍,幫他揉一揉。父親躺下又起來,說感到胸悶,再次催促母親打電話。母親意識到問題嚴重,很快給我和三弟打了電話,三弟接到電話,立刻給二弟和大弟打電話。我在瑜伽館,手機靜音,沒有聽到母親的電話,但是我的一回頭,看到二弟的電話,同時顯示母親的電話,感覺情況不好,回電話給母親,聽到父親的疼痛呻吟。幾分鐘內(nèi),二弟叫來了離我們最近的中醫(yī)院120急救車,一家人火速趕往中醫(yī)院。
二
中醫(yī)院的急救室里,父親躺在搶救床上,不斷地喊疼。醫(yī)生診治,詢問,開藥,掛水。隨后做CT。診斷結果:主動脈夾層。醫(yī)生說目前宿遷沒有治療能力,要到省城醫(yī)院救治,病人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必須進重癥監(jiān)護室。第一次聽說這個病,上網(wǎng)搜索,很害怕。全家商量,去市級最好的醫(yī)院再看看。我當即聯(lián)系在市人民醫(yī)院的同學,把父親轉到那里的重癥監(jiān)護室。再次造影檢查,市人民醫(yī)院做出同樣判斷,主動脈夾層并伴有血管瘤。父親血壓升至180,極度疼痛,面色蒼白。醫(yī)院一邊治療一邊想辦法。治療方案是止痛,平復情緒,讓血壓下降。
雖說是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網(wǎng)開一面,讓我們輪流進來陪父親。一家人不斷陪著父親,安慰,不斷地詢問醫(yī)生,不斷地繳費,不斷地商量。
夜里10點左右,父親血壓降下來,疼痛慢慢消失。大概11點,醫(yī)生聯(lián)系好南京鼓樓醫(yī)院,決定將父親轉院。醫(yī)生避開父親,和我們商量。醫(yī)生說:“轉院同樣有風險,路上可能隨時人就沒有了;也可能中途病情嚴重,我們會就近選擇高速附近的醫(yī)院進行搶救?!?/p>
去南京鼓樓醫(yī)院,父親的病有治療機會,先不管后果如何;不去,隨時血管爆裂,后果不堪設想;請醫(yī)生過來,不可能,宿遷醫(yī)療條件跟不上。無奈選擇轉院。母親擦干眼淚,走到父親跟前,告訴父親:“你這病,要到南京去治療,宿遷沒有這水平,到南京就能治好?!备赣H不清楚自己的病情,母親告訴他肚里有個瘤子,父親懷疑是那種不治之癥。
父親問:“要花多少錢?”母親回答:“多少錢你就不要管了,俺孩兒條件都很好,都拿得起。”父親猶豫一下,對母親說:“就算治好了,還能過幾年啊!”父親話里的意思是:這年紀,也過不了幾年,要是花錢太多,有點兒不值得。對于一貫勤儉節(jié)約的父親來說,過萬就是個大數(shù)目。我猜想,父親心里最大的預期應該是十萬八萬,父親沒有說出這個數(shù)字,他知道這下要拖累兒女。但是,父親想治好他的病。
三
凌晨1點左右,我們出發(fā)省城。臨行前,父親叮囑母親:“讓醫(yī)生帶點藥,防止我路上會疼?!?/p>
趕往省城的途中,我們都揪著心。母親被安排回家休息。120車上除了醫(yī)生和護士,只能容納2個家人。大弟弟和二弟弟陪在父親身邊。考慮我們都心慌意亂,二弟喊來堂侄兒開一輛車,載著我和三弟,一路奔向省城。
我把手機捧在手心,唯恐前面的120車上來電話。想問父親情況,不敢打,不知道父親睡著了沒有,還疼不疼。如果父親睡著了,電話會吵醒他。知道母親在家不會睡覺,忍不住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她路上沒事。母親說她一直在等消息。我安慰了母親。車子已經(jīng)過了路程的一半,和三弟商量,打個電話吧,問問前面的車子到哪里了。電話打給大弟,說已經(jīng)快下高速,父親很好,路上睡了一會兒。120急救車在高速路上可以超速,父親3點多到了南京鼓樓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我們遲到近一個小時。
四
從鼓樓醫(yī)院地下車庫到鋼琴大廳,兜了幾個圈子。心急如焚。按照大弟弟的指點,在鋼琴大廳轉來轉去,還是不知道父親的7D病房怎么走。
鋼琴大廳就是南京鼓樓醫(yī)院的二樓中心大廳,很大,四面高樓,這里是醫(yī)院的樞紐,從這里幾乎可以走向醫(yī)院的所有門診、科室。
時值隆冬,北方的天氣已經(jīng)很寒冷,南方稍微暖和一些。但是,南方的夜同樣是黑的,是冷的。鋼琴大廳燈光微弱,到處是席地而眠的陪護家屬。這里不分男女老少,冰冷的地板磚上鋪一床被子,蓋一床被子。
最終大弟弟下來接我們。然后大弟弟讓我和堂侄兒留在二樓鋼琴大廳,說上去也看不到父親。而且,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口睡滿了守候的家屬,坐的地方都沒有。三弟上去了,他們?nèi)苄质卦谥匕Y監(jiān)護室門口。
我和堂侄兒在鋼琴大廳的一個拐角坐下,這里是一個夜間開放的門診,椅子上和窗臺上都睡著病人家屬。那里離廁所近,我們就在那里坐著。過一會兒,大弟來了,說父親那邊沒有消息。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大家都這么說的。大弟弟也找個窗臺躺下,合眼幾分鐘,好像要睡著了。有保安開始清理所有睡在鋼琴大廳的人員,包括這個拐角。大概是醫(yī)院有規(guī)定,早晨5點之前,這些散宿人員都要將被子行囊收拾停當離開。天漸漸亮了,來上廁所的人漸漸多起來,鋼琴大廳慢慢恢復了正常秩序。
五
父親在里面怎樣,醫(yī)生不說,我們就等。快6點了,感覺外面應該天亮了,我想我得去給弟弟侄兒他們買早點。不知道周圍哪里有賣的,便去問值班保安,保安指給我一個方向,告訴我從那里出去,右拐走兩個紅綠燈,就有賣早點的。天色有點暗,陰冷。路上除了環(huán)衛(wèi)工人,行人很少。一路小跑,買到了早點。
我和侄兒去換二弟三弟下來吃飯。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擠滿了病人家屬,椅子不夠坐。許多人買來泡沫板,白天坐著,晚上可以拼接起來睡覺。大家相互關心,輪流坐下休息。恰巧遇到一位老鄉(xiāng),和我大弟一個小區(qū)的,她陪丈夫來做心臟瓣膜手術。老鄉(xiāng)妹給我找個坐的地方,讓我歇歇。我坐著,眼睛盯著重癥監(jiān)護室大門,一刻不離開。出來一個護士,就沖上前去,問問情況。但是她們的回答是:“有情況會找你的?!备赣H到底怎樣?他在那里會不會害怕?畢竟父親除了疼痛,其他一切都好。還記得從家里上急救車的時候,他還問門鎖了沒;在中醫(yī)院做CT的時候,他關心帽子在哪里,所有的細節(jié)他都清楚?,F(xiàn)在,他背部不疼了,應該就如之前一樣,應該能吃飯,能說話,只是不能隨便動彈。因為他的病情確實不允許他動彈,他需要臥床休息,觀察。也許,隨時安排手術。至于老家醫(yī)生說的危險性,這里的醫(yī)生沒有說,父親被接進去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見到醫(yī)生。我和弟弟就這樣焦急地猜測,等待。
六
最終,父親鬧騰,要見家人,醫(yī)生沒辦法,讓進去一人。二弟進去,看到父親精神還好,就是有些緊張、茫然。二弟安慰了父親,給他喝了水,又被醫(yī)生趕了出來。下午2點左右,父親再次要求見家人。醫(yī)生喊家屬,說老爺子要見家人。我和三個弟弟一齊跑到門口,不顧一切踮起腳尖往里張望。可是醫(yī)生說只能進去一人。二弟拉著我說:“姐,你進去!”二弟的安排是對我的信任,是委以重任,還有許多許多。我來不及思考,進門登記,緊張得不知道寫什么。按照醫(yī)生指導,寫完,穿隔離服,奔向父親。父親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子,看到我,很激動,表情很復雜,喜、憂、驚、懼、盼、急,等等,我說:“爸,您還疼嗎?”父親說不疼。我又問:“爸,您害怕嗎?”父親說:“是的,我是來看病的,他們把我關在這里,不問我事,不給我動彈,不讓我出去。我到底是什么病?。俊蔽艺f:“爸,醫(yī)生留您在這里觀察的啊,您肚子有個小瘤子,沒有大礙,也不一定要做手術,掛水也能消失,可能兩天后就能轉到普通病房。這里是大醫(yī)院,醫(yī)生都很專業(yè),他們要對您身體做全面檢查。”父親信了。我又對父親說:“您要聽話,我們來看病,就要聽醫(yī)生的。您要安心,不要胡思亂想,靜心對您的病情好轉有幫助。我和三個弟弟都在這門口陪著您,想見我們,您就喊醫(yī)生,提出您的要求。媽媽正從老家趕來,快到啦。我們一家人都在門口等您出來。”父親很聽話,像個孩子似的,不斷地答應著我。尤其是聽說母親要來了,還追問一句:“你媽來啦?”那表情高興且安靜。我給父親喂了水,哄父親閉眼休息一會兒。父親聽話地閉上眼睛。聽醫(yī)生的指揮,我離開父親的病床,走幾步,又回去,看父親眼睛閉著,不放心地離開;快到門口的時候,我再次轉身回去,父親似乎睜眼偷看了我,又似乎還是閉著眼睛,當時想父親真的困了,累了,他會好好睡一覺的。現(xiàn)在想來,我咋那么聽醫(yī)生的話呢?就那樣離開了。父親多么希望我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
下午3點多,堂侄兒返回老家,我的先生從老家把母親帶到醫(yī)院。母親一宿沒睡,天沒亮就收拾好父親的換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巴不得一步跨到父親身邊。母親到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一句話不說,眼睛死死盯著那兩扇雪白的大門。父親就在里面,近在咫尺,不能相見;我們不知道父親病情;父親不知道我們情況,不知道母親是否到來。
七
知道父親的病床正對著門,在最里面的一個,每次開門,我都跑去門口向里面探望。父親多數(shù)時間是安靜地躺在那里。后來知道,父親因病難受不已,無法控制,醫(yī)生拿父親沒辦法,就把父親綁在床上,后來給父親用了鎮(zhèn)靜藥。
第三天,二弟三弟因為生意上的事情急需回去,我讓他們先回家。我和母親、大弟留在醫(yī)院。正好趕上周末,我先生也留下來。
我們租住的酒店離醫(yī)院兩個紅綠燈的距離,步行10多分鐘,比較方便。夜里弟弟他們睡在病房門口,我和母親住酒店。白天,我?guī)е赣H去醫(yī)院。我們坐在病房門口,每當看到醫(yī)生喊家屬給里面的病人買吃的,都替他們高興。有時只要一根香蕉、一個蘋果,家屬都會喜出望外。那天,終于喊到我們家,讓買三盒八寶粥。說要還人家一盒。原因是父親餓了,醫(yī)生向別的病友借了半盒八寶粥給父親吃。聽到這個消息,大弟又喜又氣。喜的是能給父親買點兒吃的送進去;氣的是,父親在病房里挨餓受委屈。大弟追問醫(yī)生:“你們整天不讓我們見病人,我們花這么多錢,一切都交給你們,你們怎么能讓病人餓著?需要買吃的,你通知我們啊!”醫(yī)生解釋:“我們給老爺子訂了飯,只是有時他在飯點上睡著了。”大弟買了六盒八寶粥遞給醫(yī)生。那天,我們一家人心里都輕松許多。
第四天,周六。醫(yī)院那邊有我的先生和大弟值班,我決定去附近的大潤發(fā)超市給父親買點兒新衣服,等到了普通病房可以穿。中途接到大弟的電話,說父親要轉到普通病房了,讓家屬做好準備。我拉著母親往回跑,弟弟說不要著急,他在父親的41號病房里等待醫(yī)生通知,我先生把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的吃睡用品撤回酒店。我和母親把在超市購物的東西放回酒店,就往醫(yī)院跑。因為疫情,病房大門有值班護士,家屬不能隨便探視。電梯口遇見那位老鄉(xiāng),她有陪護手牌,速速跟著混了進去。父親看到我們,高興地笑了。他一刻不停地講在里面發(fā)生的事情,說從老家來的路上以為到不了南京,說以為自己是那種不治之癥。父親所有這些話,都說得很開心,沒有怨言,只是高興,他還和母親開玩笑。整整一個下午,父親都激動得沒有合眼。
八
父親到普通病房第一夜經(jīng)歷的事情是我們都萬萬沒有想到。
當晚,看到父親狀態(tài)很好,我和母親放心地回酒店休息。大弟留下來陪父親,先生也回到酒店休息去了。
10點,父親剛要睡著,隔壁的老鄉(xiāng)悄悄地來到大弟跟前,告訴他,對面六樓失火了。父親的病房是7C,相隔一個樓層。大弟急忙出去看看,父親開始驚慌。剛開始護士說讓大家睡覺,沒事。過一會兒,護士又來通知,能撤的撤吧,到二樓鋼琴大廳。
電梯口水泄不通。按照醫(yī)囑,父親只能躺著。等到弟弟一個人推著父親的病床,好不容易來到二樓的時候,大廳里已經(jīng)擠滿病人和家屬,還有警察、護士、醫(yī)生等。大廳中間暖和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位置了,同病房的病友不知道在哪里。大弟把父親推到靠近景觀水池的那一邊,擔心父親冷,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蓋在父親身上。
等到一切平息,已是后半夜。父親回到病房,開始有些胡言亂語。什么殺豬啦,什么下雨啦,什么滿地水啦,什么拆遷啦,墻上到處都是蟲子啦,等等。父親說的基本都是老家人老家事。
接下來的一天,父親還是不睡覺,胡亂地說話,吵得病友不能休息。醫(yī)生開了藥,吃了,有所好轉,但是還是不睡覺,一陣陣糊涂。后來醫(yī)生再次開藥,總算讓父親好轉過來。我說父親可能是因為醫(yī)院失火受到了驚嚇,大弟說可能與重癥監(jiān)護室有關。不管怎樣,父親恢復正常就好。
九
等待手術的日子,是我們陪伴父親最幸福的日子。
為了能夠正常陪伴父親,我和母親都去做了核酸檢測。陪在父親的病床前,和父親有聊不盡的話題,只要父親不睡覺,我們就聊天。父親把三個弟弟一一說給我聽。父親最滿意的是老二,說他聽話,聰明,會賺錢。最心疼的是老三,說他從小出去打工,吃了不少苦,從上海到福建,直到現(xiàn)在的生意紅火。最放不下的是老大,上班族一個,賺錢不多,酒友牌友很多,不知道攢錢。說三個兒媳婦個個都能干,會理家,識大體。說到小輩,唯一的孫子在福州,又找個女朋友在那邊,怕是要在那邊安家了。大孫女到芬蘭留學去了,那里冰天雪地的,心疼她跑那么遠。小孫女上高中,乖巧得很,個個優(yōu)秀,個個都要飛。
我是父親最放心的一個,所以父親始終沒有說到我。只是說外孫子很優(yōu)秀,事業(yè)有成,將來做了律師,要公道為民。說外孫女最心軟,又疼他;真巧,外孫女婿到南京開會,并順利進到病房,父親很欣慰。
那些日子,父親不止一遍講到這些,我也樂意聽。我給父親喂水喂飯,捏腿,洗臉。父親愛干凈,母親給父親擦洗身體,每每這時,父親就趕我出去。
醫(yī)生規(guī)定病人不能戴手表,可是父親不知不覺就把手表戴在手腕上。小護士說:“爺爺是個講究的人?!?/p>
偶爾,我也和父親開玩笑。一天,父親主動要求洗臉,我摸著父親光滑而泛著紅暈的面頰說:“您這老臉,皮厚,還洗干嘛?”父親嘿嘿地笑了,我和母親也笑了。還有一次,二弟從老家趕來,一上午父親就問了好幾遍,老二怎么還沒到。我知道父親在牽掛二弟,問他吃飯不,他說等老二來一起吃。我說你就想著老二。再后來他不好意思問了,改問幾點了。我說老爸,您說的不是幾點,您還是問老二咋還沒到。父親笑了。還有一次,我問父親:“爸,您說媽媽最疼誰?”父親豎起大拇指,偷偷地笑,對母親努努嘴。母親輕輕地一拳飄過來,父親笑得更厲害了,因為不敢發(fā)出聲音,怕吵著病友,父親的笑帶著病床在晃動。父親其實心里疼我,嘴上不說。我一貫認為父親是個粗心人,可是那些天,父親總關切地叫我吃飯。在南京工作的堂妹送排骨湯給他吃,他總是對我說:“你也吃。”
父親還不止一次說到大姑。大姑家在南京。父親來南京看病,隱瞞了90歲的大姑,怕大姑年紀大,知道了會著急上火。三個表姐和表弟都來看過父親,大家一致認為暫時不告訴大姑??墒歉赣H和大姑姐弟情深,父親多么渴望大姑能來到他身邊啊!父親說:“等出院了,去姐姐家過幾天再回去。”媽媽說:“不能,疫情期間,不能隨便走動,再說你出院往人家里去不好?!备赣H說:“那也得去,哪怕吃一頓飯就走也行?!?/p>
是年夏天,我和三弟專門帶父母去了大姑家過幾天。姑父10年前去世了。大姑身體很好,正常白天一個人在家,晚上表弟下班過來照顧她。大姑對我父母說:“你們不要回去了,我們?nèi)齻€人一起生活?!备改府斎灰丶摇4蠊靡酪浪蛣e,我看到大姑和父親眼角的淚水。回來路上,我說:“明年再帶你們來看大姑?!备赣H說:“來這一趟不來嘍。”
十
父親的手術由12月4日改為12月8日。由介入性手術改為開胸大手術。
就在那幾天,我默默做了一個決定,我即將出版的散文集《布谷聲聲》,原計劃精裝版,為了父親早日看到我的書,給父親一些慰藉,我決定改精裝為平裝。
父親的病灶復雜,動脈血管形成多個血管瘤。我們相信醫(yī)生的分析和判斷,他們說曾經(jīng)成功地治好一位95歲的老人;同時相信父親身體沒有其他問題。不久前父親體檢,醫(yī)生說他能活100歲,身體啥毛病都沒有。其中做過掙扎和抉擇,二弟提出過質(zhì)疑和擔心,母親說要賭一把。最終我們還是聽從醫(yī)生的。
父親手術前一晚,醫(yī)生有很多問題要交代家屬,護士又批評陪護人員太多,我便出來讓弟弟們決定事宜。第二天帶著母親去手術室前想看父親一眼,在三弟的引導下,鉆地道一般,好不容易找到手術室門口,父親已經(jīng)進了手術室。
父親在手術室13個小時,早上8點進去,晚上9點20左右才出來。那一天,就是一年。母親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弟弟們不忍,讓我把母親帶回酒店;回到酒店,母親不安,再回去。
那一天,收到親戚朋友發(fā)來的牽掛和安慰。
那一天,13個小時,父親經(jīng)歷了與死神的對抗。
從手術室出來的父親,靜靜地躺在推床上,眼睛閉著,嘴里插著呼吸機,睡著一般。隨后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
醫(yī)生告知家屬,說不穩(wěn)定。我們沒有聽到期待的那句“手術很成功”。醫(yī)生讓弟弟們簽下病危通知書。
既是正常術后觀察,也屬正常。當你處在這樣到處都是重癥病人的地方,你會慢慢接受,慢慢習慣,聽天由命。
三弟留下來守在門口,其余人去吃飯,我?guī)赣H回酒店休息。
夜11點,三弟在群里發(fā)來消息,醫(yī)生叫他,并把他帶到另一個大門口,叫他在那里等著,不說為什么。三弟說不知道那是哪里??慈馨l(fā)來的照片,是重癥監(jiān)護室后門,通往普通病房的那個門,我在父親住過的普通病房見過,便在群里說明那個位置。我打電話給大弟弟,他們已經(jīng)去醫(yī)院。我也趕緊往醫(yī)院跑,母親要同去,我說你在這里等我,有什么事情我告訴你。
我到醫(y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被推到二樓夜間門診做了CT,再次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據(jù)三弟說,醫(yī)生看父親腿上有靜脈曲張,懷疑有血栓,需要檢查一下。三弟陪父親做完CT全過程。
堂侄兒那天也在,他說:“喊了幾聲二爹(爺爺),二爹眼角有淚水,他一定知道自己不是做介入性手術了?!备赣H嘴里插著呼吸機,不能說話,他心里明白,他做了大手術,或者他知道,他的病并不是我們告訴他的那么簡單。父親眼看著親人,不能說話,他老人家心里有多著急!那一刻,我心如刀絞,父親會不會怪我們,父親受苦了。手術前一天晚上,父親還說,他做的是小手術,過兩天就能回家。我們是不是錯了?父親是不是有知情權?這個選擇是不是應該交給父親來決定?
十一
手術第二天,12月9日,星期四,早上8點。醫(yī)生通知守候在門口的弟弟們,父親腿部有白斑,肚子脹,需要再次進手術室,打開腹腔看看。
寫到這里,我已經(jīng)寫不下去了,我真的不忍心把這樣的過程寫出來。
父親的腹腔被打開后,醫(yī)生出來和我們溝通,父親的脾臟被昨天的手術碰破了,腹脹是因為腹腔有積血,這個可以處理好。第二點是腸子底部變黑,隨時有破裂的可能,這個是重點。需要手術切掉部分,改變大便通道。弟弟們沒有聽說過這種手術,提出疑問。我熟悉的人有做過這樣的手術,活得很好。但是,父親不一樣,他現(xiàn)在的狀況,還能經(jīng)歷一次這樣的手術嗎?我質(zhì)疑醫(yī)生,醫(yī)生說;“沒有問題,我們一直給他輸血?!贬t(yī)生說做了沒問題,他們請來了消化外科醫(yī)生。不做,隨時有危險。怎么辦,我和三個弟弟,還有我的先生,我的女婿,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大弟說那就做吧,大家都覺得只能這樣了。
手術再次做了近8個小時,父親又逃過一劫,再次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弟弟們再次簽下病危通知書。
三位弟弟留下陪父親,我回酒店陪母親。見到母親,我失聲痛哭。我說:“媽媽,等你以后要是生病,如果需要手術,我堅決不同意,我不給你做手術,一定保守治療?!蹦赣H一邊哭,一邊有些責備,這第二次手術是不該做的。的確,這次手術沒有告訴母親,一是情況緊急,二是怕母親接受不了。
接下來,醫(yī)生帶給我們的都是不好的消息,父親腿部變紫,背部變紫等等。二弟告訴我,等轉機,就這兩天,若能挺過來,就有希望;否則,否則不堪設想。
我雖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但在三位弟弟面前,我是老大,我不能哭,我要堅強,不能再給弟弟們添負擔。我忍住淚水,對弟弟們說:“都做好思想準備吧。”說完淚水涌出,“我不相信爸爸有事,我的感覺里,爸爸不會有事。”
十二
難挨的一天過去,醫(yī)生幾乎沒有說什么,只是不斷催促交錢。接下來是更難熬的一天。
12月10日,星期五。父親的內(nèi)循環(huán)紊亂,情況不好。
侄兒和大弟媳婦從福州趕來,兒子從珠海趕來。母親在酒店里不分白天黑夜,不斷地哭,不斷地訴說。哪怕睡著一分鐘,也因惡夢而醒。我已經(jīng)安慰到不知道說什么好。
那天,我很理智,我知道我該做什么。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老人最后穿的“送老衣”都是女兒買的。我跟母親商量:“我們要做好準備了,我出去給爸買衣服,萬一……盡量讓爸爸走得體面?!蹦赣H同意,告訴我買藍色的,買大一些的。
走出酒店的大門,我仰天痛哭。我給父親買過各種各樣的衣服,單的、棉的、皮的、布的,帽子、鞋襪、背心,父親每次都合不攏嘴。今天,我怎么會給父親買那種衣服呢?這是做女兒的責任嗎?我不要這份責任!
我聯(lián)系了大姑家的二表姐,二表姐是三姐妹中最能干的一個,我相信她能帶我找到那種衣服鋪子(我總是說“那種衣服”,是我真不愿意說出名字)。二表姐安慰我不要哭,說還沒到那一步。她讓我在鼓樓醫(yī)院3號門口等她。
站在鼓樓醫(yī)院門口,仰天長淚。父親,我們是帶您來治病的,您怎么可能把命丟在這里呢!父親啊,女兒真的很無奈,很無奈。那一刻,茫然四顧,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鼓樓醫(yī)院,在這里,人滿為患,各色人等,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步履匆匆,他們中,或許有和我一樣,在艱難的處境里。
二表姐終于來了,我抱著二表姐,盡情地大哭。這些天來,我沒有哭的地方,沒有可以傾訴的人,媽媽面前,弟弟面前,我都要堅強。過了一會兒,表弟也來了,他們帶著我,穿街走巷,終于找到一家。我把店里最好的一套藍色提花的衣服買下。我知道,這是我給父親最后一次買衣服了,無論多貴。
十三
12月11日,星期六,陰天,寒風凜冽。
大弟要求見父親,醫(yī)生還沒有明確表態(tài)。三位弟弟不斷要求見父親。父親靠呼吸機維持生命,他不能說話,也沒有聽說有什么反應。弟弟們開始做決定,要讓父親留一口氣回家,回到老宅。
孩子們都想看看爺爺,可是,醫(yī)生不給進,最終一個名額,讓給侄兒——我父親唯一的孫子。
當聽說要帶爺爺回家,侄兒來火了。問誰做的決定,爺爺還在,怎么可以不治療,怎么可以帶回家,即便是回老家,也要回老家醫(yī)院。我解釋半天,侄兒還是聽不進去。
一個上午,弟弟、侄兒、我的先生、我的兒子都守在醫(yī)院。我和大弟媳婦在酒店守著母親,那時,讓我們擔驚受怕的不僅是父親,還有母親。我的小姨妹在句容開會,來看父親,沒看著,折身趕到酒店。小姨妹拉著母親的手,陪著母親流淚。弟弟通知我們收拾東西做好準備,送父親的車子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最不想聽到的消息還是來了,醫(yī)生通知帶父親回家。噩耗傳來,母親在酒店床上抖成一團,嘴里直哆嗦。我說:“媽媽,你不要這樣,我給你找醫(yī)生??!”母親不要,讓我不要管她。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母親,我該怎么辦?
兒子從醫(yī)院跑來說:“媽媽,您去醫(yī)院看看外公吧!我等您消息。小舅的車子交給我,外婆交給我?!狈畔履赣H,我和大弟媳婦往醫(yī)院跑去。
在120司機的引領下,我們繞來繞去,走到重癥監(jiān)護室后門口,這個門,通往普通病房。這里,也就是父親第一次手術后,三弟被醫(yī)生叫去的地方。那時,我才明白,這門,是希望之門,也是“鬼門關”。
我們把父親衣服遞給醫(yī)生,等著父親出來。眼睛盯著門,有點站不住了,弟媳婦不知道找了什么東西讓我坐著。感覺天旋地轉,感覺天要塌了,感覺心如刀割,感覺父親不會離開我們。
我不能倒下,我要等父親出來,我要和他說話,我要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突然,門開了,一個醫(yī)生推著輪椅,上面坐著一位穿病號服的白發(fā)老人?!鞍帧蔽也铧c兒喊出來??墒?,一晃眼,那不是我父親,那是一位轉到普通病房的老人家。那一刻,我心碎了,我在心里說:“那是我爸爸多好??!我爸爸要是能這樣坐輪椅出來,我要撲上去,抱住他,我不會放手,不讓父親走遠,不讓他離開我?!?/p>
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躺在病床上出來了,依然插著呼吸機。我撲上去,不停地喊著“爸爸,爸爸,爸爸我們回家!”弟弟們也不停地喊:“爸爸,回家了?!钡芟眿D喊:“爸爸,我把旭旭(侄兒小名)帶來了。”就在那一刻,父親眼角的淚水往下流。弟媳婦說:“爸爸聽到我們喊他了,旭旭快叫爺爺?!笨墒牵綍r最喜歡逗爺爺?shù)闹秲?,那一聲“爺爺”始終梗在心頭。
我拿紙巾,給父親輕輕擦去淚水。那是父親的最后一滴淚水。鼓樓醫(yī)院3號門前,停著接父親的車。來送父親的有三叔家小妹和妹夫,有大姑和表弟。不知道什么時候表弟把大姑帶來的,我看到大姑已經(jīng)上了車子,她哭著喊著:“二弟啊,你來南京不去看姐姐,來這里干什么?。慷馨?,你就這樣不管姐姐了啊,你再也不能來姐姐家了。”
十四
不知道父親能不能聽到我們的呼喊,總之呼吸機在,父親就在。父親由三個兒子陪著,其余車輛跟在后面。
侄兒的車子停在醫(yī)院,我和弟媳婦就近上了侄兒的車。車內(nèi)空氣凝固,窗外萬物蕭殺。通往省城這條路,不知道走過多少回。這一回,每一秒,都是扎心的疼。
我給弟弟打電話,交代他們要不斷地喊“爸爸”。一路上,弟弟們握著父親的手,掌心對掌心,給父親傳遞力量,給父親傳遞溫暖。大弟告訴父親:“爸,您要堅持,咱們回老家,五叔在等您,家里老少爺們都在等您回去,他們要見您一面?!?/p>
父親的車子到家門口,我們的車子也到了。門口齊刷刷地站著抹淚的鄉(xiāng)鄰和親戚。
我撲到車子后面喊“爸爸”,我問“爸爸是不是還在”。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那一刻,真真切切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我哭著喊著:“爸爸對不起,爸爸對不起,爸爸?。∵€有多少事沒為您做!還有多少話沒和您說!爸爸對不起……”
我不知道被誰拉開,讓我先避開。父親被抬到堂屋,拔了呼吸機。本家大爹給他洗臉,穿上了我最后一次給他買的衣服,父親衣帽整齊,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
收拾停當了。姨夫說:“你去哭爸爸吧?!?/p>
跪在父親尚有體溫的身邊,聲聲爸爸聲聲淚:“爸爸,對不起!爸爸您知道嗎,在您做手術之前,我們也猶豫啊。這個手術,不做,怕您的病隨時發(fā)作;做了,又是今天的結果。爸爸,實在對不起,讓您受苦了,女兒實在不忍啊。爸爸您知道嗎?做兒女的有多難啊?那個手術做不是,不做也不是,兩難境地,兒女沒法選擇啊,爸爸您會不會怪我們啊爸爸。爸爸對不起……”這是我對父親的真情告白,其中包含無盡的遺憾!
這一天,父親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旅程,享年86歲。
我覺得父親沒有走遠,老家的一磚一瓦,一桌一凳,老屋、庭院,門前的菜園、柿樹、桂花樹,棚架上的漁網(wǎng),收拾整齊的勞動工具,一切的一切,都有父親親手勞作的身影。父親,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辛丑年清明節(jié),父親離開我們整整115天了,我和弟弟們陪著z9dB6ALY4PvHle4Vlfkkgg==母親,度過了最難熬的日日夜夜。我一直想寫一些關于父親的文字,可是,未曾動筆,悲慟萬分,常常不能自已。記得幾年前,我寫過一首小詩,題目叫《清明祭》。今天的感覺,那是徹頭徹尾的無病呻吟。失去親人的傷痛,我久久無法找到可以表達的方式,所有的語言都蒼白……
父親去了哪里,我無從知曉,我只看見一塊冰冷的墓碑,還有父親那慈祥、善良、可親可敬的笑容。父親出生于兵荒馬亂的年月,不識字,從小挨餓受凍。1958年,23歲的父親到徐州煤礦工作,下過井,采過煤,當過材料員、倉庫保管員。父親得以在煤礦識字讀書,特別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父親工作勤奮,吃苦耐勞,年年是勞模。1984年退休,陪母親種地。父親一生嚴于律己,堂堂正正,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尊長愛幼,真誠友好,勤勞務實,勤儉持家;與人為善,常常接濟有困難的人。對子女要求嚴格,父親是我們做兒女的楷模。父親一向身體很好,86歲的父親,70歲的模樣,滿面紅光,思路清晰,慈祥可親。父親走得匆匆,父親自己沒想到,我們?nèi)胰硕紱]想到。不是父親不要我們,丟下我們不管,而是我們沒有做好,把父親弄丟了。如今我們能做到的就是遵照父親的要求,沿著父親指引的方向繼續(xù)前進。記住父親平時對我們的諄諄教導,傳承良好的家風家訓,不讓父親失望。
作者簡介:
孫尤俠,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宿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宿遷市散文學會副會長,宿豫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有散文、詩歌發(fā)表于《中國文化報》《北京文學》《揚子晚報》《三角洲》《連云港文學》《江蘇作家》等報刊。著有散文集《布谷聲聲》。散文《布谷聲聲》《撿寶老人》被全國多所重點中學統(tǒng)考試卷采用,并匯編為全國適用的教學輔導資料。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