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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鑒定

      2024-12-03 00:00:00半島
      時代報告·奔流 2024年10期

      一個脊背略微彎曲的身影,在醫(yī)院的過道上出現(xiàn)。

      他的臉色有些陰沉,但是陰沉中仍透出一點亮光,像畫家在陰暗背景上順手點出的零星亮色。他的步子算是堅定有力,畢竟才38歲,而且掌管著兩千多人的無線電公司,渾身散發(fā)出實業(yè)家的某種與眾不同的光澤。這是一種氣質(zhì),千真萬確,這是比英俊外表還要能夠征服人的氣質(zhì)。

      “圣總,我為你拿病歷……”年輕的司機說。

      “別這樣,我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大??!”

      被叫做圣總的男子下意識地警一眼自己手中的病歷,封面準確無誤地填寫著:姓名圣逸夫,性別男,年齡38歲,單位月城無線電公司。

      他停步,文雅地對駕駛員說:“你回到車上去吧,我沒事的,不想興師動眾,造成影響……”

      圣逸夫望著司機走出門診部大門,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他盯著大門口呆望了一會兒,像想起什么事兒似的,轉(zhuǎn)身朝內(nèi)科走去。

      內(nèi)科的門虛掩著。他輕輕地敲門。一個病人拉開門走出來,跟他撞了個正著?!鞍?!”病人驚叫?!皩Σ黄?,對不起!”圣逸夫滿臉堆笑,抱歉地說。他看見一位大夫端坐在辦公桌前。大夫一眼認出了病人:“哦,圣總裁,快進來吧!”

      他正襟危坐,把病歷、掛號費遞給醫(yī)生。

      “圣總裁,你怎么也排隊掛號呀?直接找院長,或者找我就行了?!?/p>

      “我想,我又沒害什么大病,怎好麻煩人呀!”

      “哦,是這樣的?!贬t(yī)生攤開病歷,問道,“哪里不舒服嗎?”

      “嗯,最近常咳嗽,胸悶,肋骨有點兒……脹痛……”

      “建議你驗血?!?/p>

      “沒那個必要吧?我又不7/G1dfd9OwzbHMDIrKumuQCpc65xOMDF3UcmKZWOROk=是肺結(jié)核……”

      醫(yī)生有點兒吃驚地打量著他。奇怪,一個知名企業(yè)家居然“深諳”醫(yī)學,知道醫(yī)生診斷的意圖和步驟。

      “還是檢查一下吧,最好拍張片子……”

      這下輪到無線電公司總裁驚異了。

      “我,我又沒患重病?!彼麌肃橹?,“決不會肺子長東西的,可能有輕微的炎癥?!?/p>

      “是的,”醫(yī)生點頭說道,“檢查就是為了證明你的判斷是正確的?!?/p>

      檢查單遞到圣逸夫的手上。他手握這幾張紙片,轉(zhuǎn)身走到過道里。

      乳白色的頂燈一盞盞排列在他的頭頂,白色墻壁在他的兩邊緩緩移動,簡直像白色的隧道,給人以壓迫感和窒息感。他壓根兒不相信自已會患萬人嫌的肺結(jié)核傳染病,或者在健康的身體內(nèi)長出個什么東西。不會的,這些都不會發(fā)生。他有這個信心。他之所以由一個高中生成長為擁有千萬資產(chǎn)的總裁,就是因為有一種堅定的信心。相信不會失敗,不會在競爭中失敗,于是他成功了,一步一步登上公司第一把手的寶座;相信學業(yè)不會荒廢,他成功了,飛來一張企業(yè)管理專業(yè)的函大文憑;相信自己能夠走出平淡的家庭生活,便擁有高麗艷的那種如火如荼的浪漫情懷,他如愿以償了……

      同樣,他相信自己:沒有大病,沒有頑癥。

      他把檢查單塞進公文包,走出門診部,鉆進小轎車?!白甙?,回單位……不回家!”司機使勁踩油門,小車一溜煙駛出醫(yī)院大門。

      回到家里,圣逸夫躺在長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公司的生產(chǎn)、銷售、利潤、勞資關(guān)系、基礎(chǔ)建設(shè)、技術(shù)改造、人事安排、住房分配,財務管理、食堂承包……真是煩死人了!

      “唉!”他沉重地嘆息一聲,拿起沙發(fā)旁邊的一本醫(yī)書。這本醫(yī)書,他近來不知看了多少遍,尤其是對傳染病、腫瘤的發(fā)病機理,癥狀看得格外仔細,同時與自身的癥狀相比較,有時覺得那些文字完全是針對自己的某種隱患而來的。

      “不會,決不會的!”他想,一個精力旺盛的男子漢,平時從不生病?,F(xiàn)在正是干事業(yè)的年月,怎能在這節(jié)骨眼上害那種千人嫌萬人忌的病呢?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那么,癥狀呢,那些癥狀不會是幻覺吧?其實這也沒什么,真沒什么!人食五谷哪能不生災?一個人的身上有所不適,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你能說一個人頭痛,或者腰酸,胃口不好,那就是某種頑癥的前兆么?不能,不能這樣判斷,這太主觀,不尊重事實和科學了。

      他合上醫(yī)書,臉上多云轉(zhuǎn)睛。

      屋門輕聲響了一下,然后打開了。妻子高麗艷回來了。

      “哦,逸夫呀,你怎么一上午沒有影子啊,又不打招呼?!彼耱湴恋墓饕伙h而過,屋里縈繞著陣陣女人的香氣。

      “我去了醫(yī)院……"

      “身體沒什么大事吧?”

      “沒什么?!?/p>

      “那就好?!逼拮踊仡^道,“我想,我們該請個保姆了?!?/p>

      “為什么?我們又沒有孩子……”

      “哎,跟你這個人沒法子說。非得有孩子才請保姆么?”

      高麗艷循循善誘地說:“真是榆木腦袋!現(xiàn)在是知識爆炸,市場競爭激烈的年代,你身居要職,一個堂堂大總裁,當然以事業(yè)為重。我大小算個公關(guān)部負責人,整日在社交圈子里周旋。你想想,我們哪有時間在家里洗衣做飯?我們有錢,用錢去雇保姆,買時間,省精力,十分劃算呀!”

      圣逸夫覺得妻子的話語很有道理。

      “逸夫,別再猶豫不定了!決策者最忌諱的就是舉棋不定,瞻前顧后,錯失良機,這你比我明白不過。我看,就讓表妹來吧!”

      高麗艷的表妹從北方的小山村來到蘇皖交界的月城,在無線電公司總裁圣逸夫的家里落戶一個禮拜后,圣逸夫又悄悄來到醫(yī)院。他覺得確有必要從自己身上抽一點鮮紅的血液,再把自己的肺部交給X光機拍照,接受現(xiàn)代化醫(yī)學至高無上的鑒定。

      他坐在醫(yī)院過道的長椅上,似在休息,又似在隱隱約約回味過去的事情。他的人生歌劇剛剛拉開一個成功的序幕:辦事員,函大畢業(yè),科長,副總經(jīng)理,總裁……他競爭中擊敗一個個公開的、潛在的對手,步步登高。他沒有像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那樣吃過苦頭,然而,他時常感覺到自己很勞累。大概是社會的文明發(fā)展到公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吃苦的外延毫無約束地“擴大”了吧。他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打電話、品春茶,坐在配有空調(diào)的小車里向某個目的地駛?cè)?,然后走上主席臺一字一頓地念報告,或者出入燈紅酒綠的賓館、飯店,那就叫工作,叫吃苦。

      也許是與高艷麗的“熱戀”暫時抑制了他早已存在的疲憊感。

      成功的男人背后可能站著一位偉大的女性,然而,在功成業(yè)就的男人眼里,那“偉大的女性”可能比白開水還要平淡無味。這時一個來公司應聘秘書的姑娘,使他渾沌的雙眼剎那間一亮,像閃電似的。她面容精美,模特身材,北方女子的銀白皮膚,熱情爽朗的性格,一口流利的英語,使他心里擂響了“戰(zhàn)鼓”。

      她名叫高麗艷,來自百里之外的南京名牌大學。在南京過了幾年校園生活,使她深深地愛上六朝古都,以及周邊的江南城鎮(zhèn)。她感到在月城比在大都市更有發(fā)展的前程,便選擇了月城作為自己追求事業(yè)的基地,她被月城“收留”了。

      她深知,若想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就得找一個靠山和歸宿。一個企業(yè)精明的辦事員,是個帥哥,但父母在農(nóng)田里刨食;一個喪偶的股長,雖有才能,但相貌不佳;一個黨校畢業(yè)的年輕后生,父親是局長,可惜個頭太矮……她夢中的白馬王子到底在何方?

      一個偶然的機會,居然讓她的“王子夢”找到了坐標。那是一次招待金秋懇談會賓客的大型活動,她那典雅、美艷、大方的風采,吸引了前來洽談生意的客人:“圣總,你有這么個公關(guān)人才,確是千載難逢啊!”

      “當然嘍!”圣逸夫飲酒正在興頭上,“小高才貌出眾,是我們司的交際花,金孔雀……”

      “你把她捧上天了,好像是公司第一夫人?!庇腥瞬惶鄄话W地開玩笑說。

      “喔,比第一夫人強多了!……”圣逸夫哈哈大笑起來。

      高麗艷畢竟是黃花閨女,對圣總的“玩笑”話受寵若驚,感到臉紅耳熱。也就是從這時起,她開始注意圣總的生活動向,發(fā)現(xiàn)他的婚姻生活并不盡如人意。她不愿把自己美麗的青春擱置在集體宿舍里,不想“滿城亂跑”尋找白馬王子。圣逸夫的相貌、身材、學識、能耐、地位、錢財,難道比虛無的夢中王子遜色嗎?不,一點也不,他比夢中的王子更成熟,更有男人的魅力……

      一個三十多歲試圖擺脫“白開水老婆”的成功男人,和一個二十多歲的才女佳人,很容易共浴情愛之河……以后發(fā)生的事情,就像人們議論的那樣:陳世美拋棄糟糠之妻,和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高個子妖精同床共枕。按照時髦的說法,他和高麗艷的結(jié)合,是對傳統(tǒng)婚姻觀、道德觀的反叛。

      然而,生活始終像一個既散慢又嚴苛的老人,不會給“反叛者”自由到洪水泛濫的程度,不會使你完美無缺、萬事如意。一種長途跋涉后的困頓隱隱追隨著圣逸夫的身心。不久,他就感到心煩氣躁,胸部脹痛……于是,他在書櫥里找到一本泛黃的醫(yī)書,認真拜讀。他已經(jīng)在支氣管炎、咽喉炎、肺炎的領(lǐng)域自我查對,對號人座。當醫(yī)生提議使用現(xiàn)代醫(yī)學手段檢查疾病,他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把檢查單揣進公文包,走出門診部大門。但是,那些不適之癥并未因此從他體內(nèi)消失,反而益發(fā)加劇。這迫使他向醫(yī)生作了讓步,帶著檢查單悄悄來到醫(yī)院……

      圣逸夫坐在醫(yī)院過道的長椅上。也許是抽血使他手足疲軟,他需要坐下來稍事休息,調(diào)整情緒,然后直奔公司。他一定要以健康、樂觀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面前。

      他來到公司總部。握手、寒暄、視察,匯報……

      他已經(jīng)難以承受這樣的折騰和表演?;氐郊依铮麥喩砩⒘思芩频?,隱在真皮沙發(fā)里,半天不吭聲,也不動彈。表妹把一杯茶放到茶幾上,他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表妹是五短身材,黑燦燦的臉上綴滿粉刺。鬼精的高麗艷,把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北方表妹塞過來當保姆,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把她作為自己的陪襯,使自己相形之下更加雍榮華貴、美麗大方?

      “唉……”他搖搖頭,不耐煩地說,“表姐呢?”

      “沒回來?!?/p>

      “有電話回來么?”

      “沒有。”

      問答是這樣的簡短和枯燥。圣逸夫索性打開客廳的大彩電,電視里正在播放防洪抗汛的新聞。他的思緒偏離滾滾的江水,回到醫(yī)院驗血的結(jié)果上。醫(yī)生看了一遍化驗單,冷靜地說:“血檢無明顯異常,不過,你還要深入檢查一下?!?/p>

      “我沒病,還檢查什么呀?”圣逸夫條件反射似的說。

      “即使身體無恙,條件的體檢一次也很好。圣總,你是大名鼎鼎的企業(yè)家,前程無可限量,保重身體大意不得??!”

      圣逸夫緘默無語。

      “我上次開的檢查項目,你才查了一項?!?/p>

      “你的意思是……”圣逸夫忍不住了,“我的胸膛里面有問題……”

      “也不能這么說,沒有檢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p>

      離開醫(yī)院后,他一直在拍片子與否之間彷徨?!拔覜]??!我很健康!”他在內(nèi)心咆哮道?!拔医^對沒有病!”他用阿Q精神勝利法鼓舞自己。有一次,他在臥室里手捧醫(yī)書的時候,默默念叨:“我沒病,真的沒有大?。 彼麤]敢說:“絕對沒有大病?!彼呀?jīng)沒有膽量使用“絕對”這兩個字眼。他相信,既然人的生命幾十年后會化為糞土,世上還有什么“絕對”可言呢?

      “真的沒有大病??!因為我從小到大,從未生過大病!”他的這種執(zhí)著的思維模式,很快被另一種心靈的聲音打碎了:“那么,你從小到大一直活著,沒有死亡過,所以你就永遠活著嗎?”

      這聲音如雷貫耳,使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昏昏沉沉,情緒幾乎失控。

      他覺得像挽救虧損的無線電公司那樣,現(xiàn)在挽救自己靈魂的時機到來了。再也不能讓子須烏有的疾病糾纏著自己。他活過三十八年,沒有干過壞事,更沒有犯罪坐牢,解決兩千人的吃飯問題,功德無量?,F(xiàn)在,他要勇敢地面對CT檢查的挑戰(zhàn),證明自己是健康的,精力充沛的,有能力領(lǐng)導兩千名職工勇往直前。

      他終于躺在CT設(shè)備上。

      檢查結(jié)果三天后才能出來。他回到家里,品嘗表妹的沏茶手藝,“喂,麗艷呢?”他問道?!斑€沒回來哩?!北砻没卮?。

      “唉!”圣逸夫換了一種坐姿,“她是個大忙人啊,比我這個總裁還要忙啊!”

      “誰叫你給她戴一頂烏紗帽呢?”

      表妹的戲謔使他一時語塞。

      屋門開了,高麗艷邁著時裝模特的優(yōu)雅步子,走進寬敞的客廳,她俯身打量著丈夫,像打量著一個處于休克狀態(tài)的大灰狼:“哇,逸夫,你氣色難看,哪里不舒服么?”

      高麗艷在屋子里來回走著,似乎要尋找什么東西,她說:“嘿,我想,這個家需要一條狗,或一個貓……”

      她和丈夫曾達成口頭協(xié)議:婚后暫時不要孩子,以免影響自己的身材。

      圣逸夫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他正在專心致志瀏覽晚報,一行標題在他的眼里出現(xiàn):

      國外發(fā)現(xiàn)治療癌證的新方法

      他讀完全文,推敲著那些閃爍其辭的文字。所謂治療新方法,不過是設(shè)法讓癌癥細胞失去營養(yǎng),使之萎縮、死亡,達到患者康復的目的。這種方法在實驗室里取得了成功……

      他忽然感到胸悶,肋骨隱隱脹痛,呼吸不夠順暢,眼冒金星,耳朵里像有知了在鼓噪似的……他幾乎要大聲喊叫,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這種聲音:“究竟是……什么病呀?”

      圣逸夫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了。

      他難以抗拒病患的偷襲,難以逃避醫(yī)療器械的檢查,難以封鎖診病的消息。CT的掃描,使他的身體狀況成為圈內(nèi)外人士關(guān)注的焦點:圣總怎么樣了?病得不輕??!前景不美妙呀!

      高麗艷、表妹、工作人員的伴護,已經(jīng)使這位三十八歲的男人感到不自在。“你們圍著我干什么?我又沒呆沒癱沒死!”他想發(fā)火,但是欲發(fā)不能。畢竟不是在公司對中層干部、辦事員發(fā)號施令。在工作場所,他是個絕對的權(quán)威主義者,雖然許多事情要集體研究,但最后還需要他點頭、拍板。這第一把手的稱謂,在咱們中國似乎有著不同尋常的特定內(nèi)涵。

      他沒有看到檢查結(jié)果。等待他的是半強制性的去百里之外的南京腫瘤醫(yī)院接受進一步檢查,并有可能成為一樁治療方案的主角。

      一輛小轎車在通往南京的柏油馬路上飛速行駛。月城很快被遠遠地扔在后頭。

      南京,一座具有古代王氣和現(xiàn)代情調(diào)的大都市,以它的繁華和一格林蔭大道迎接他的到來。這一次,不是開會,不是前往全國各地市考察的中轉(zhuǎn)站,而是“看病”的。

      中華門城堡,儼然一個肅穆的怪物矗立在長干河邊,長干橋上車來車往。古城墻沿著河邊延伸而去。圣逸夫雙眼一亮,這古城的景象使他渙散的注意力得到片刻的集中。

      “喂,這古城墻保護得不錯?。 彼袊@道,“聽說是世界上最完整的城市古墻、最大的城堡。”

      “藏兵洞能藏三千兵馬呢!”高麗艷看見丈夫開口,便想留住說話的氣氛,“我以前在北方,就聽說江南名城南京,是皇都。有雨花臺,夫子廟,中山陵。喔,那雨花石紋理斑斕,晶瑩透亮,好美麗??!”

      “歷史像風云,在這里漂浮了一下就過去了。”圣逸夫說,“在當代人心目中,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是歷史,那叫現(xiàn)實。遠離現(xiàn)實的東西被他們編寫成歷史?!?/p>

      高麗艷這個高材生不太聽懂丈夫的這番玄妙的高論,她想丈夫大概為自身的病患所困擾,思維有點兒混亂。她撇開似是而非的歷史,繼續(xù)談論南京的風物:

      “喔,我以前憑直覺,感到南京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什么明孝陵、朝天宮、雞鳴寺啊,還有玄武湖、金陵飯店、雄偉的長江大橋,上海不像南京那樣有悠久的歷史,有金陵王氣……”

      “嗯,你講得不錯?!笔ヒ莘螯c頭說道,“不過,我總覺得,南京的秦淮十里,紙醉金迷,笙歌達旦,金粉世家,雖然是過去的事情,卻證明它的腐蝕性。南京像病弱的閨女,而北京才是十足的大男人?!?/p>

      高麗艷瞥丈夫一眼:這人吃了什么迷魂藥?昨天還是肯定一切,贊美一切,什么“南京將會建成國際性大都市”“南京將會創(chuàng)造騰飛的奇跡”“南京人既大膽又心細、既能伸又能屈,終成大氣候”“南京板鴨中華一絕”……現(xiàn)在卻是一百八十度的急轉(zhuǎn)彎,莫非……莫非……身體的疾病會帶來思想上的疾?。?/p>

      小轎車緩緩駛?cè)肽[瘤醫(yī)院大門。

      圣逸夫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沒想到,南京這次是以一個救世主的姿態(tài)接納了自己!

      他記不清多少次光臨這座緊依中國第一大河的城市。商品展銷會,物資交流會,學術(shù)討論會,優(yōu)秀企業(yè)家表彰大會……南京的輻射力,使他領(lǐng)導的無線電公司幾度沉浮,起死回生。

      然而,這一次,他自己不是往昔那種“企業(yè)形象”的代碼,不是國營企業(yè)的價值符號,而是真正的自己——用血肉構(gòu)筑的自己!

      電梯,往上平穩(wěn)地浮動。

      他幾乎沒有升高的感覺。在腫瘤醫(yī)院第十四層主樓上,他被安排在三人房間一張靠墻的鋪位上。聽說這張病床上的患者昨天才搬走,至于搬到危重病房、家里,還是去太平間,他就不得而知了。他也不想知道。

      他拒絕穿病號服。這里的消毒藥水味道真不好受。還有令人心悸的安靜。

      “唉,我在這里是浪費時間,不如回去吧。”

      “圣總,你先住下來檢查……”

      “檢查,檢查,總是檢查,難道這能解決什么問題嗎?”

      “不檢查,怎么能治療、康復?”

      圣逸夫面對公司工作人員,不做聲了。

      “逸夫。”高麗艷勸慰道,“既來之則安之,有機會檢查身體也不是壞事呀!等病好了,還不是照樣干工作!”

      “病好了……”他疑惑道。

      “說不定你沒病呢!不過,這要作權(quán)威性檢查才能得出結(jié)論。”

      “可我……檢查不止一次了呢!”

      “除了CT,還要采樣檢查,這更可靠。逸夫,你是有救的?!?/p>

      “有救的?難道我現(xiàn)在……是掙扎……”

      “瞎說什么呀!”高麗艷調(diào)整了臉上的窘迫之色,“最大的危險是精神的脆弱,是意志的動搖,是悲觀主義的情緒……把你昔日的雄風抖擻出來吧!不要一聽到檢查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說到南京就左不好右不是……

      圣逸夫耷拉下腦袋,有氣無力地對工作人員說:“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p>

      “為什么?”陪同的工作人員問。

      “你把我送到南京,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

      “圣總,我奉公司之命,在這兒照顧您?!?/p>

      “什么,公司之命?”圣逸夫皺起眉頭,“我怎么不知道有這個命令?”

      “這是……公司領(lǐng)導集休研究決定的……”

      “集體決定?”圣逸夫兩眼有點兒發(fā)直,掉頭問高麗艷,“怎么回事?”

      “喔,是這樣的?!备啕惼G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往下輕輕一按,這個可憐的總裁便“牢固”在床沿上,恭聽她的補白,“逸夫呀,市里對你的健康狀況很重視,委托工業(yè)局叫廠里在南京租一套房子,配一輛小車,讓你換一個環(huán)境……”

      “為什么不讓我回去?”圣逸夫的聲音提高了不少,“還租房子、配專車,這又不是為了工作……”

      “可你,為月城無線電公司的發(fā)展立下了汗馬功勞……”

      “那是過去的事,提它干什么?”

      “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圣逸夫的身體被輕輕一按,他竟然躺在了病床上。

      醫(yī)院CT、采樣計劃出來了,他仍然嫌慢?!拔也荒艽粼谶@里混日子,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公司不能沒有我!”他仿佛受了委屈似的,對陪同人員說。

      “正因為公司需要你,才安排你治病。身體是工作的本錢啊!”

      “呃……”圣逸夫嗆了口水似的,囁嚅著,“那也沒有必要來這么多人呀,公司的工作需要你們哪!”

      “照顧你,就是工作?!?/p>

      圣逸夫像一頭困獸,在潔白的病房里感到沉悶,可是,眼下除了在這兒,還能去哪兒呢?對了,下午,做過CT后,到醫(yī)院外面走一走,看一看。他的想法得到妻子的許可。

      電梯,從十四層向一樓沉降,沉降。

      高麗艷挽住丈夫的胳膊,鉆進轎車。她煞有介事地對駕駛員說:“去玄武湖公園?!?/p>

      玄武湖公園是江蘇“首府”最大的公園,碧波蕩漾,垂柳依依,被一段古城墻環(huán)湖纏繞,不遠處紫金山巍然聳立在藍天下。山下是一片高樓的影子。這里有自然與非自然的景觀。水上飛機周而復始地從湖波上騰空躍起,在公園上空兜一個圈子,又穩(wěn)穩(wěn)地降落在水面上。

      “這兒的山光水色真好!”高麗艷贊嘆道。

      “就是人工雕琢的痕跡太多!”圣逸夫補充道。

      “你呀,總是看不順眼——以前,你不是對我吹噓南京的玄武湖是江蘇省最大、最氣派的公園么?”

      “我的確講過那樣的話?!笔ヒ莘虻呐d致被調(diào)動起來了,滔滔不絕地演說也許能夠抑制靈魂深處的不安定因素,增強一個失魂落魄者的自信心和自制力,“鎮(zhèn)江的公園動物品種少,揚州的瘦西湖也太瘦了,簡直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杭州的西湖面積大、風景美,是玄武湖難以企及的。至于太湖,那蔚藍的湖水無邊無際,遠望如同大海似的……”

      “嗬,你怎么像一個詩人?”

      “本來么,我18歲就愛好文學,艾青的詩,臧克家的詩,很愛讀?!都t樓夢》也瀏覽過一遍。楊沫的《青春之歌》,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是我常閱的書藉。”

      “那你應當成為一名作家、詩人?!?/p>

      “若是我沿著那條道路走下去,沒準兒成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墒牵鐣顣淖円粋€人的初衷,掃除一個人的愛好。我在無線電公司從技術(shù)員干起,一直到現(xiàn)在的總裁,以前被別人管,現(xiàn)在是管別人,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勞累很輕浮,但是那辦公室,那轎車,那程控電話,那文件……總會使我振奮起來。我明白自己的角色,自己肩上的擔子不輕。市長對我寄予厚望。公司搞好了,無論對政府、企業(yè)還是對我個人,都有百利而無一弊……”

      “逸夫,你是一個成功的男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謝謝夸獎!可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別老是這樣悲觀,現(xiàn)在放松一下不是很好嗎?”

      夫妻手挽手走進動物園的大門。

      “逸夫,你瞧,兩個狗熊各干各的,精神頑強,很可貴的?!?/p>

      “是嗎?那個玩水管的家伙頑固不化,另一個吸水的家伙裝腔作勢,極端自私,簡直是守財奴!”

      “沒想到,你對它們的評價那么差勁!”

      “豈止狗熊?那頭雄猛的獅子關(guān)在鐵籠里,等于做牢。它的咆哮,是絕望的宣泄。它在原始森林里,可是一個國王,代表著神圣的法律?!?/p>

      “童話里常把獅子比作森林之王!”

      “東北虎又怎么樣呢?關(guān)在這里像一個死囚。它應當?shù)酱笊嚼锶??!?/p>

      “如果放到平原上去呢?”

      “結(jié)果更糟:虎落平陽遭犬欺?!?/p>

      “那么,有時候,一個動物關(guān)起來并非最壞的結(jié)局。”

      “對,是這么回事……”

      他倆并肩漫步,走過一個個鋼鐵的柵欄和籠子,那些在進化的鏈條中斷“鏈”的動物,在人類的監(jiān)護下竄來竄去,有的臉貼著籠子的鋼網(wǎng),眼朝人類張望,它們也許認為人類不過是在一個空間更大的樊籠里生存。一些游客扔過去糖果、果皮,惹得那些動物竟相歡跳。

      “你對此舉有何見教?”圣逸夫問。

      “扔東西的舉動嗎?”高麗艷迷惑不解。

      “你從中沒有看到什么嗎?”

      “我沒有看到游人的舉止有出格之處?!?/p>

      “哦,我倒是看到了人類的心態(tài)?!笔ヒ莘蛘f,“人類覺得自己是主人,是了不起的高級動物,他們在這里扔糖果,既是施善、仁慈之舉,又能取樂。我看,這些被他們施舍的低級動物,每天的伙食標準要比人類高出許多。他們比不過它們啊!”

      “這我聽說過,動物園里每天要消耗大量的豬肉、雞肉等暈菜食物?!?/p>

      “動物的營養(yǎng)也很全面,在食物里拌和著維生素之類的藥粉?!?/p>

      “真是享受高干待遇呀!”

      “哈哈,麗艷,你很風趣呀!你的風趣,使我想到人的可悲?!?/p>

      “逸夫,你以前動輒就說人是偉大的、勇敢的、勤勞的、聰明的。你還絕對相信人定勝天,相信人的能力能夠壓倒一切困難??涩F(xiàn)在……”

      “現(xiàn)在怎么了?一個人立世很不容易。在社會組織系統(tǒng)內(nèi),很多時候不敢講真話,不能抒真情,你得像一個零部件,服從整個機器運轉(zhuǎn)的需要,如果脫離了機器,也就喪失了作用,變成一小塊無用的廢銅爛鐵?!?/p>

      他倆在動物園里轉(zhuǎn)了一圈,在一片小樹林里找石凳坐下來。一股動物糞便的腥臊味撲鼻而來。高麗艷擺了擺手說:“味道怪怪的,臭死了!”

      “是有點怪味兒。”圣逸夫猛吸一口腥臊的空氣,沒有任何的厭惡的表示,仿佛對這種特殊的氣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適應力。他輕聲說:“這種氣味,比醫(yī)院的氣味好聞多了!”

      玄武湖公園一游,給圣逸夫的慌亂心緒帶來片刻的寧靜。湖光山色,飛禽走獸,對野獸以外的東西大膽地發(fā)一些議論,北方妻子的相伴,使他的自我感覺接近健康人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他需要高麗艷這樣大方、熱忱、善于對話的女人守在身邊。他覺得她已經(jīng)成為自己在南京度過診治生涯的精神支柱。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人遇到意外的變故、打擊時,很容易接受別人的善待和扶持,況且,扶持者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人生伴侶。

      第二天早晨,陪同人員告訴他:高麗艷已經(jīng)離開南京,回月城,她的表妹今天上午將會來寧。

      “什么?”圣逸夫眼皮眨了一下,“你說什么?”

      “高麗艷已經(jīng)回月城……”

      “哦……”圣逸夫踱出病房,在過道里緩緩走著,“她為什么要走?連個招呼不打就走了?”

      “公司有一次大型公關(guān)聯(lián)誼活動?!迸阃藛T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她,她說過兩天再來看你……”

      圣逸夫本想發(fā)作。現(xiàn)在是山中無老虎,猴子成大王,什么工作都不讓自己干,什么事情都不向自己請示,他只能呆在江南地區(qū)設(shè)備先進、名氣最大的腫瘤醫(yī)院,這和他在動物園里看到的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動物有何區(qū)別?高麗艷也真是的,自己既是她的總裁,又是她的丈夫,位置至高無上,舉世無雙,她卻先斬后奏、不辭而別……

      表妹果然從月城趕到南京,代行高麗艷照顧“患者”之職。

      “你來了?”圣逸夫冷冷地說。

      “嗯?!北砻命c頭應承,“表姐一再關(guān)照我,要照顧好姐夫。”

      “她沒說回去干什么嗎?”

      “說了,大概是公司里來了一批客人參觀,有市里的,省里的?!?/p>

      “參觀什么?公司的經(jīng)濟效益不好,又拿不出擺脫困境的有效方辦法……”圣逸夫生氣了,他稍作停頓,發(fā)現(xiàn)此話雖然真實,但是不夠穩(wěn)妥,改口道,“我人在醫(yī)院,但是組織部門沒有免去我的總裁、覺委書記的職務,我有行使領(lǐng)導職務的權(quán)力……”

      “總裁,”陪同人員說,“等你身體康復了,再去領(lǐng)導公司兩千多名干部職工,豈不是更好?”

      “那要等到哪一天?。 笔ヒ莘蛳袷亲酝源?,“其實,我沒有那么大的病。即便有病,我還是一個大活人,一個總裁,公司里的事情,我還是要過問的?!?/p>

      “根據(jù)工業(yè)局、組織部領(lǐng)導的意見、廠黨委認真研究,你還是暫時……”

      圣逸夫不想再聽下面的話,他兩眼失去了光澤,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CT檢查結(jié)果尚未出來,他又接受了采樣檢查。結(jié)果呢?他等待著,焦慮地等待著。

      這段時間真他媽的見鬼,沒有最后的結(jié)果,他在盲目的自信和自卑中間彷徨,有時信心百倍,趾高氣揚,仿佛走在金光大道上;有時灰心喪氣,萎靡不振,好像站在斷崖絕壁的邊緣,再跨一步,就會墜落萬丈深淵。人,真是一個高級動物,有時偉大得驚天動地,有時渺小得如蟻如塵,令人難以置信。他是多么需要有一個結(jié)果呀,然而,他又是多么害怕一個結(jié)果??!

      午飯時分,圣逸夫渾渾噩噩地來到東郊風景區(qū)的中山陵。他一級一級蹭著“通天”的臺階。表妹跟在他的后頭,像一個小尾巴與他保持兩級臺階的距離。

      圣逸夫終于開口說話了:“這是一塊很好的風水寶地?!?/p>

      他像是對表妹、工作大員說,像是對其他素不相識、緩緩走過的游人說,更像是對自己說,對自己的心靈說。

      陪同人員平時愛看閑書閑報,略通野史軼事,他說:“孫中山在南京當總統(tǒng)期間,曾來此一游,發(fā)現(xiàn)這里林木森森,山色秀麗,便對隨行者說死后就安葬在這里。”

      “他如愿以償,可惜死得太早了!”圣逸夫凝視著孫中山石像,低沉地說。

      “姐夫,孫中山也相信風水嗎?也迷信嗎?”

      圣逸夫離開陵殿的時候,忽然聽到表妹的問話。他干瞪著雙眼,沒想到被這樣一個簡單而幼稚的問題難住了。

      是啊,何為迷信?為掩飾自己的尷尬,圣逸夫?qū)Ρ砻谜f:“你怎么能這么提問呢?孫先生是民主革命的先行者,怎會迷信?但人總得與大自然溝通、融合的……”

      表妹聽不懂“溝通”“融合”的玄妙理論。

      “唉!”圣逸夫不再理她,一級一級走下臺階,鉆進轎車,離開了中山陵。

      南京的雨季不知不覺來臨了。下午,雨停了,溫潤的輕風拂過城市的街道。下班的自行車隊像決堤的洪水,侵占了城市馬路的二分之一,全然不理會汽車的喇叭聲……

      高麗艷風風火火趕到南京來了。

      圣逸夫很高興,妻子來了,她帶來了外界對自己的關(guān)心和問候。目前,沒有人來醫(yī)院正式慰問,說明自己沒有大恙。如果慰問的人越來越多,且官銜越來越高,那就意味著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太美妙——他不想成為一具供人慰問、瀏覽的行尸走肉。他興許能逃過這場有驚無險的病理上的大災難。

      晚上,圣逸夫和高麗艷征得醫(yī)生的同意離開腫瘤醫(yī)院,驅(qū)車前往夫子廟游覽。雨后的南京空氣清新,街道光潔如鏡。玄武飯店,金陵飯店,醉意朦朧地矗立在深邃幽藍的天幕中。街心廣場的花園、噴泉、彩燈,與周圍的霓紅燈廣告牌、搖滾樂、王洛賓的西部情歌、汽車的洪流融為一體。

      圣逸夫靜靜地打量著車窗外的不夜城,似乎忘記了連日來的憂慮。

      秦淮河邊的夫子廟,樓臺亭閣鱗次櫛比。仿造的古代民舫泊在岸邊。茶肆酒樓,工藝品商店,河邊一字兒排開的風味小吃夜市,音樂噴泉,河中飄浮的祖母綠蓮花燈……將夫子廟沐浴在光怪陸離的燈海之中。

      “城市,表現(xiàn)在建筑上,也表現(xiàn)在亮度上?!笔ヒ莘虿粺o遠見卓識。

      “說起亮度,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或是一個人來?!备啕惼G說。

      “誰呀?這么神秘!”

      “于雷?!?/p>

      “他?他怎么啦?企業(yè)翻船?”

      “不是,他要組建航空母艦——藍天集團,正在籌辦霓紅燈廣告公司、月城燈具市場……”

      “啊!這個鐵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拼湊什么集團,壟斷月城工業(yè)……”

      圣逸夫自覺失言失態(tài),如此議論過去的“死對頭”,太過分了,尤其是在高麗艷這個女人面前,更失翩翩君子之風。

      “哦,麗艷,這消息可靠嗎?”他問。

      “不會假,幾個局長證實了這條新聞。根據(jù)于雷近期的活動,也可以分析他正在醞釀一個大動作。”

      “哪些動作?我想聽聽?!?/p>

      “在他的私營企業(yè)辦公大樓會議室,舉行分廠廠長、分公司經(jīng)理會議,討論組建集團的基本框架,同時帶動服務業(yè)、傳統(tǒng)工藝行業(yè)的發(fā)展……”

      “噢,好嘛!”圣逸夫自感鼻子發(fā)酸。

      “他還設(shè)立了公共關(guān)系部?!逼拮永^續(xù)介紹道,“第一次公關(guān)活動就是邀請各家銀行行長、委辦部局的領(lǐng)導和其它企業(yè)的負責人,到他那兒參觀、指導。聽說,不少領(lǐng)導對他的股份制改革的設(shè)想倍加贊許?!?/p>

      “這么大的事情,市長知道嗎?”圣逸夫問。

      “豈止知道?他還親臨于雷的鍛鑄公司即席講話,肯定私營經(jīng)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的有益補充,股份制是月城工業(yè)改革的方向……”

      “唉,真是時光荏苒,變化比計劃快??!”

      圣逸夫心里像麥芒扎了一下疼痛起來。老天爺真是有眼無珠?。≡鲁巧舷聨资f之眾,能人不少,可是老天爺卻把一個窮鐵匠推向事業(yè)成功的高峰。于雷,十年前不過是自己手下的一個小工人,一個開小車的士卒,一個不務正業(yè)的流浪漢,沒想到,他能夠繞開仕途吏海必經(jīng)的“人黨、轉(zhuǎn)干、當領(lǐng)導”三步曲,直接走向總經(jīng)理的寶座。難道是世道變了,變得可以承認資本的合理存在?

      “麗艷,你對這事怎么看?”圣逸夫忍不住問。

      “我們今晚是來游玩的,還是不談這事吧?!?/p>

      “不,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那么,好吧!”高麗艷嘆口氣說,“私營經(jīng)濟的潛力很大,這是一股不容忽視的新生力量。私營企業(yè)家對自己財產(chǎn)負完全責任,不像國營企業(yè)靠硬性投資擴大規(guī)模,忽視效益,當領(lǐng)導的對企業(yè)風險似乎不直接承擔責任。往往是國營企業(yè)快垮了,當領(lǐng)導的毫毛未損,好像是一個旁觀者,而不是與企業(yè)共存亡的經(jīng)營者。”

      “麗艷,你離題了,我想聽你談談于雷?!?/p>

      “于雷白手起家,把他的鍛鑄公司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現(xiàn)在積累了資本,網(wǎng)羅了人才,組建集團將會如虎添翼。我想,他是一個私營企業(yè)的老板,這個私字注定了他會愛惜自己的資產(chǎn),包括有形資產(chǎn)和無形資產(chǎn)。敢搞這樣一個大攤子,他不會不考慮到各方面的風險?!?/p>

      “那么,他有沒有失敗的可能?”圣逸夫目露希望之光,他想從妻子口中獲得滿意的答案。

      “市場行情千變?nèi)f化,競爭激烈,任何人辦企業(yè)都會有風險,有失敗的可能?!?/p>

      “那么,于雷呢?”

      “落實到某個人,我不敢妄斷?!?/p>

      圣逸夫眼里的光芒消失了。

      “我看他,十有八九要完蛋!”他說。

      “為什么?”妻子不解地問。

      “就因為他打鐵起家,賺了大錢,完全是僥幸,機會好。一個人僅靠僥幸和機會,是終究要失敗的。”

      “機會不會屬于一個蠢才!”

      圣逸夫兩眼枯澀。他懊喪極了,連自己的老婆都相信別人的事業(yè)會成功,月城其他市民呢,就更不用說了。

      夫子廟廣場的人造噴泉,隨著歡樂的樂曲,一會兒呈現(xiàn)粉紅色,一會兒變成翡翠色。為噴泉伴奏的曲子有《歡樂頌》,有中國古典的《梁山伯與祝英臺》。高麗艷站在反復涌動的音樂噴泉前,凝眸注目,贊嘆道:“真美啊!”

      “美什么呀?”圣逸夫?qū)嵲诟杏X不到音樂噴泉的美妙絕倫,“這人造的東西有什么美?噴出的水是水泵抽出來的。”

      “可是,可是音樂、噴泉、色彩,三者的結(jié)合是那么和諧、動人……”

      “動人?看你臭美的。不都是電子化的產(chǎn)物嗎?又不是演奏家、畫家的真實發(fā)揮!”

      “可你不能否定音樂噴泉的動態(tài)美……”

      圣逸夫幾乎要暴怒了:自己夠倒霉的了!體內(nèi)可能長有一個怪物;被組織上強制地安排到南京診治疾病;兩千多人的公司被“集體領(lǐng)導”著;于雷的私營集團的崛起;妻子對音樂噴泉贊不絕口……夠了,真的夠了!

      圣逸夫和高麗艷鉆進轎車。他倆沒有說話。夫子廟的舌戰(zhàn)使兩人付出不應有的代價。“南京啊南京,我那心中的城;南京啊南京,我深深地向你致敬……”只有車載廣播響起李雙江的歌聲,依然那么情真意切。

      圣逸夫悄悄離開了腫瘤醫(yī)院。

      他在吃過食堂送來的早飯后,以上廁所為名離開了病房。沒有人注意到他把一只黑色公文包揣進寬大的外套中。包里有幾千元錢、身份證、工作證和通訊錄。這些東西大約可以使他像個守法公民在中國大地上作一次樸素的旅行。

      他匆匆搭乘一班電車,不知道自己該到哪里去。

      月城么?那是他事業(yè)的基地,于雷那個窮小子在那方土地如日中天,而自己的企業(yè)像自己的身體那樣存在著隱患。南京呢?這個正在向國際大都市看齊的城市,難道是自己休身養(yǎng)性的最佳場所?昨晚的夫子廟一游,與妻子高麗艷味同嚼蠟的“對話”,敗壞了他原本脆弱的情緒。然而,一個更令他“聞風喪膽”的現(xiàn)實,將在今天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采樣、CT掃描的最后結(jié)果,會讓自己明白,自己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還是枯木逢春,充滿生機?

      他心亂如麻。他苦苦地等待的檢查結(jié)果將要出來,此刻,他非常害怕那種結(jié)果。一個迫在眉睫的需要是,逃避腫瘤醫(yī)院的病態(tài)環(huán)境,回避那兩份檢查的權(quán)威性報告——倘若讓識得幾千漢字的他,在那兩張薄薄的紙片上看到幾個驚心動魄的黑字,或有關(guān)絕癥的代號,他的精神會垮掉的……

      電車過了一站又一站。在終點站,他一步三搖地走下車去,四周張望,悵然若失。

      他夾著公文包,又搭上另一輛電車。

      電車在城市的大街上行駛,繞著簡單的圈子。嶄新的大樓與陳舊的民居,寬闊的大道狹窄的巷道彼此混合、交接。明朝的古城墻環(huán)抱著城區(qū)。城區(qū)像個發(fā)育豐滿的女人,往城外的地區(qū)輻射、擴張自己的欲望。

      在這座虎踞龍盤的都市,他有許多熟人和朋友,有政治舞臺上的希望之星,有經(jīng)濟舞臺上的“長字輩”,也有文藝科技舞臺上的風流人物。此刻,他不愿打攪他們,更準確地說,他不愿以逃難者的狼狽形象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里。

      電車在另一個終點站停下。人們走光了。他被女售票員“請”出了車門。

      他挾著公文包,沿著街道旁的人行道往前走。不一會兒,他已經(jīng)清楚自己站在什么位置。長江大橋的橋頭堡在前方等待著他。

      他的雙腿難以支撐自己的身體,又不愿屈就蹲坐在馬路旁,便找到橋頭的積家旅管住下,他這時才擔心表妹、陪同人員將對自己“失蹤”承擔責任,便向醫(yī)院掛了一個電話,醫(yī)生喊來表妹接聽。

      “喂,姐夫嗎?你到哪里去了?”

      “我想在南京辦點公事,耽擱兩天。”

      “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煩工作……”

      “誰叫我是領(lǐng)導干部呢?”

      “可你……是個病人??!……”

      圣逸夫心里一沉,他似問非問,“表妹,我的病不輕吧?”

      “檢查結(jié)果,醫(yī)院是不向病人公布的?!北砻们忧拥卣f,“其實沒啥要緊,片子上有什么陰影……”

      “采樣檢查呢?”圣逸夫猛然驚問。

      “很正常,真的很正常,當然,有的項目不夠健康標準。我不騙你,你有病,但不是癌癥!”

      “是的……是的……”他聲音顫抖。表妹的話自相矛盾,是不是為了把自己“誆騙”回去?她竟然一口咬定“不是癌癥”,這更可疑。如果馬上回到醫(yī)院,大概再也不會順順當當溜出來了。倘若體內(nèi)真有花崗巖般堅固的東西,他即使不倒在手術(shù)臺上,也不會捱過一年半載。醫(yī)院的檢查可信度很高,但是治療形同虛設(shè),是不可相信的。

      “表妹啊,等我辦完公務,就去醫(yī)院。”

      他掛斷電話,從虛脫狀態(tài)恢復過來。

      他回到旅館房間,靠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他現(xiàn)在迫切需要拜托腫瘤醫(yī)院的糾纏,而不是腫瘤的糾纏。他擔心自己沒有被病魔打倒之前,先被這種“救死扶傷”的醫(yī)療環(huán)境打倒在地。

      他需要久違的寧靜。需要讀一點非抽象化的書。

      房間里什么書也沒有。有幾張舊報紙和一本通俗雜志,雜志封面夠“形象化”,一對俊男靚女在狂吻。

      午飯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圣逸夫穿好衣服,走出門去。他想找家書店,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書。楊沫、丁玲的書,他以前讀過,對巴爾扎克、雨果、托爾斯泰等人,他是知其名而不知其書的內(nèi)容。雖然知道《戰(zhàn)爭與和平》是寫“戰(zhàn)爭與和平”的,但究竟怎么戰(zhàn)法,他是一概不知。至于《復活》《安娜·卡列里娜》就更使他不知所云,但是……現(xiàn)在……他想看這些書……

      他走進一家娛樂城。這里不僅有美味佳肴,卡拉OK廳,而且有個別具一格的書柜,陳列著幾十本封面鮮艷的中外名著?!逗啞邸肥怯臅蟾攀菍憽昂唵蔚膼邸卑??《呼嘯山莊》可能是寫獅子老虎等猛獸出入的地方,要不一個山莊怎會出現(xiàn)類似咆哮的“呼嘯”聲呢?《靜靜的頓河》是很厚實的,可是不知其內(nèi)容如何。《日瓦戈醫(yī)生》肯定是寫一個醫(yī)生的人生經(jīng)歷,這是毋庸置疑的。

      他對營業(yè)員說:“請給我拿一本《日瓦戈醫(yī)生》?!彼肟纯慈胀吒赆t(yī)生是怎么回事?是如何救死扶傷的。

      女營業(yè)員把這本書放到柜臺上。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書,瀏覽小說的序言:本書是蘇聯(lián)著名作家帕斯捷爾納克所作,它通過日瓦戈醫(yī)生的人生歷程,反映了十月革命前后俄羅斯大地上廣闊的歷史畫卷……作品先用意大利米蘭語出版,并獲諾貝爾文學獎……蘇聯(lián)對這部小說進行了猛烈的批判……作家被開除出作家協(xié)會……

      他的腦子被這本書的命運攪得亂糟糟的。作家的作品獲得世界公認的大獎,作者本人卻被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除名,仿佛帕斯捷爾納克是個道德敗壞的剽竊者,從來沒有自己的作品。

      他被營業(yè)員的喝令驚醒了:“喂,你買不買?要買,拿錢來!”

      他有點兒狼狽地說:“我買,當然買!”

      手捧一本世界名著,圣逸夫沒有顯出高興的神情。這部小說的不幸命運,營業(yè)員的惡劣態(tài)度,使他感到困倦,樓上的舞廳倒是可以暫時休息避風的。

      偌大的舞廳,許多男女在變幻不定的燈光和樂曲聲中相擁而舞。圣逸夫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守著圓桌上一瓶瀑布般飛瀉的假花,他不想跳舞,卻很樂意看跳舞的歡樂場面。這使他暫時忘卻自己是個開小差的病人,他甚至為一對男女的優(yōu)美舞姿擊掌叫好。

      那對男女摟在一起,盤旋在人群中央。男的約摸四十多歲,大背頭的發(fā)型往后倒,油光可鑒,雙目炯炯有神,八字胡修理得十分漂亮,可謂“胡須精品”。他的舞姿瀟灑之極,幅度大如海浪,小如微風。他的舞伴個頭高挑,身著紫色的旗袍——這種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南京、北京等地流行的女式裝束,在九十年代南京的一家舞廳出現(xiàn),實在是獨樹一幟,引人注目。他倆旋轉(zhuǎn)著,巧妙地避開一對對縱情跳舞的男女,把人體美、神態(tài)美、造型美、節(jié)律美、動態(tài)美、藝術(shù)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那對親密的舞伴旋轉(zhuǎn)過來了。

      近了,近了,更近了……

      “呃……”圣逸夫坐在花瓶的一簇假花后面,想把那個女舞伴看個仔細。他忽然發(fā)覺不對勁。這人怎么像高麗艷——那身材,那發(fā)型,那側(cè)影……

      “啊!”圣逸夫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嚨發(fā)出驚嘆的音節(jié)。一束燈光正好照在舞女的臉上,那臉型,那眉眼,那鼻尖,那嘴巴……和高麗艷的別無二致!

      “啊!是她!真是她!”他的心臟怦怦地跳著,嘴巴張得老大。”怎么會是她——自己的妻子?兩天前來寧看我,現(xiàn)在怎么會有閑心跳舞?不錯,一個出色的公關(guān)人才不會跳舞是不可理喻的,但是,她在省城跟一位中年男人抱成一團,并沒有事先征求丈夫的意見。

      “他媽的!”圣逸夫簡直有點兒發(fā)狂了。

      真是馬善人騎,人善狗欺。他試圖挺身而出。大打出手,可這不符合一個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身份,況且,他是醫(yī)院的“逃兵”……僅剩的理智告訴他,他應該離開這個“群魔亂舞”的地方。

      歡快的樂曲達到高潮。圣逸夫離開舞廳,失魂落魄地舉步于人行道上。他感到臉上涼颼颼的,南京下雨了。

      圣逸夫不是那種蒙頭大睡虛度時光的人,也無心事看書。他需要一個去處傾訴自己的煩惱。當然是找熟人,且是聽話的熟人。

      對于一個八面玲瓏的總裁、黨委書記,在職時找?guī)讉€聽話人并不困難。他徒步來到附近一家商場,找到昔日的下屬,一個最聽話的業(yè)員。

      “圣總,你光臨寒舍,使我受寵若驚!”業(yè)務員夸張地說,“你的小車停在哪里?駕駛員呢?”

      “我一個人走來的?!?/p>

      “啊呀,你是領(lǐng)導,竟能棄車徒步,真是勤政廉潔;我們國家像你這種領(lǐng)導越多,就越有希望……”

      “你不是給我灌蜜水吧!”

      “哪能呢?我是實事求是,對領(lǐng)導忠心耿耿。當年,我在你領(lǐng)導的公司里,可是忠實地執(zhí)行你的指示。排走于雷,我立下汗馬功勞……”

      又是于雷!圣逸夫不想提他的名字,岔開話題:“我是來檢查身體的……”

      “怎么?你有?。侩y怪見你氣色不好!”業(yè)務員驚慌地說,“是不是傳染病?”

      “活動性肺結(jié)核?!笔ヒ莘蛳攵核幌隆?/p>

      “那……那太可怕了!……”業(yè)務員警惕地往后退了幾步,“你,你的雙手可別亂摸呀!”

      圣逸夫反其道而行之,把手在茶幾上摸了幾下,還端起了杯子喝水。

      “你……”業(yè)務員雙目圓瞪,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自然地說,“對對,我想起來了,馬上有一件急事要辦,圣總,我們改日再會吧!”

      “別擔心,我不是肺結(jié)核?!笔ヒ莘蛳刖徍蜌夥?。

      “那是不是肝炎?”業(yè)務員的神經(jīng)仍然緊張,“圣總,你可要保重身體,不要亂跑??!”

      嘿,這毛小子居然教訓起我來了!圣逸夫準備反唇相譏,但早已見不到人影,只聽見屋外拋來幾句硬邦邦的話:“我先走了,你在這里呆一會兒吧,我有辦法搞到消毒液……”

      圣逸夫生氣地走出屋子。

      他坐了幾站車,走了一段路,來到一位穩(wěn)健的昔日下屬家。下屬熱情地說:“圣總啊,我調(diào)出無線電公司好幾年了,仍然想念你領(lǐng)導我們的那段歲月……”

      圣逸夫點點頭,他覺得這人的話富有感情,遠比業(yè)務員的高談闊論真誠許多。

      “最近出差回來,買了一件上等正藝品,圣總不嫌棄,就拿著吧!”下屬把工藝品輕輕推到圣逸夫面前。

      圣逸夫有點兒感動,在自己困難的時刻,他能夠真誠相待,實在不簡單。

      “我最近身體不好,正在檢查……”

      “沒關(guān)系,人生在世哪能不生病呢?”

      “不像傳染病……”

      “那就好?!?/p>

      圣逸夫搖搖頭說:“我做了CT檢查,還有采樣檢查,結(jié)單沒出來。不會是絕癥。”

      “當然不會。你的身體素質(zhì)好,抗毒性強,哪會沾染此癥?”下屬通情達理地勸慰道,“一個人精神樂觀,對防病治病是十分重要的?!?/p>

      “是?。 笔ヒ莘蚋屑さ攸c點頭。沒想到遇上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好人呀!當年我怎么就放他走,沒有提他進人黨委會呢?

      下屬微笑著,不經(jīng)意地用手指勾著工藝品緩緩移到自己一邊,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起工藝品說:“真該死,這工藝品旁邊有一點兒傷痕,怎能送人?圣總,等我下次再買一個好的送給你吧!”

      圣逸夫與他的雙眼碰撞的那一瞬間,似乎看到了一種掩飾的虛偽和陰冷之光。他不寒而栗。為了不使自己難堪,他為自己找了一個臺階:“哦,我還有公務,先告辭了!”

      他路過窗口,隱約聽見一男一女的對話。女的說:“你真是的,答應送給人家怎么又收回?”男的答:“他沒準是癌癥,送禮給一個死的人,對我有何益處?”

      圣逸夫仰天長嘆,倒吸一口涼氣。

      他決定到一個老朋友那里去碰碰運氣。他倆在生意場上合作共事多年,彼此了解,談話投機。他在那里大概不會受到冷遇吧?

      然而,令他不快的是,他從朋友勉強微笑的生硬表情上,就預感到氣氛并不美妙。

      “現(xiàn)在情況還好嗎?”朋友問。

      “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笔ヒ莘蚰@鈨煽?。

      “現(xiàn)在還在工作嗎?”

      “停止工作了……”

      “哎,我說老伙計,帶幾個錢跑走算了!”

      “你是要我游歷名山大川,散散心嗎?”

      “嘿,現(xiàn)在嚴打形勢吃緊,你先出去躲過風頭,以后處理起來就輕多了!”

      “處理什么?我為什么要逃走?”

      “你還裝聾作啞?外界傳言你貪污、挪用巨款,以治療疾病為名,逃跑了。警方正在布下天羅地網(wǎng),到處追捕你……”

      “??!……”圣逸夫腦子里轟的一響,“這,這從何談起?”

      “你的小情人呢?”朋友不陰不陽地說,“不把她也帶上?是個累贅,容易暴露目標?”

      “胡扯什么呀!”圣逸夫憤怒了。

      “別裝蒜了!我是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為你好。你千方別說我要你逃走,否則,我就成了同謀犯了!”

      “你我共事多年,你對我的為人處事還不了解么?”圣逸夫忿忿不平地說。

      “大凡人都會變的,尤其是現(xiàn)在大家都視金錢為上帝,我不相信,握著不大不小權(quán)力的你,對金錢無動于衷……”

      朋友的理論依據(jù)無懈可擊。圣逸夫不想再跟他辯論下去,逃也似的溜走了。

      在回旅館的路上,大雨如注。他沒有像城里人那樣奔跑,而是從從容容地走在風雨中。厚厚的雨簾沒有掩去他的真面目,在一座高樓門口,他被一個文藝界名人指認出來:“圣總,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是逃到東南亞去了嗎?”

      圣逸夫解嘲地笑笑:“可不是嗎?我以檢查癌癥為借口,逃到中緬邊界,取道緬甸、老撾、柬埔寨,進人泰國……”

      “可你為什么又回來了呢?”

      “你是文藝界名流,想象力豐富,還要問我這個企業(yè)管理人員干什么?”

      “圣總,我還想請教一個問題,你跟老婆吸毒的資金哪兒來的?”

      “你他媽的混蛋!”圣逸夫猛然揮拳,但沒有砸向那個編劇本的城市癟三。他明白這個文化人并無惡意,他不過是人云亦云罷了!

      回到旅館,他變成落湯雞,真的病倒了。

      圣逸夫發(fā)起高燒。旅館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嫂為他請來醫(yī)生,病情并不復雜,醫(yī)生手到病除,幾粒西藥就為他退了燒。

      大嫂是這家旅館的領(lǐng)班,在服務行業(yè)干了二十多年。只有初中文化,后來自學大專。她心地善良,樂于助人。她精心照料這個身體虛弱的男人,跟他拉起了家常。

      “出門在外,不容易啊!”旅館大嫂說,“我丈夫是個跑采購的,他在很遠的地方一家旅館里突發(fā)心臟病死了……他活著時待我很好,把我當成掌上明珠呵護,我最同情那些出門在外遇到病災的男人?!?/p>

      “我沒什么病……”圣逸夫說。

      “你這樣想很好,人生應該樂觀!”大嫂說,“你是月城人吧?你認識于雷嗎?”

      “于雷?”圣逸夫感到詫異,這家伙像個幽靈在南京人的嘴里隱隱約約出現(xiàn),使他煩躁不安,“我不認識他,月城市區(qū)十萬人哩!”

      “他五年前流浪來到南京,在這旅館里住過,像你現(xiàn)在這樣身體虛弱。他說,他是被廠里逼走的,因為,他連安放一張床的地方都有?!?/p>

      “怎么回事?”圣逸夫說,“工廠不可能不給他住宿舍吧?”

      “是啊,沒錯,他先住集體宿舍??墒?,他天生是一個喜歡搞技術(shù)革新的小伙子,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嘛!遭人嫉妒,這是社會常有的事情。”

      “廠里虧待他了嗎?”圣逸夫問。

      “誰能說得清呢?在車間,他的技術(shù)革新得不到支持,還被嘲笑、穿小鞋,甚至無端無故地加夜班,這是變相的體罰。這世上,變相的東西太多了!”

      “難道于雷本人沒有缺點和過錯嗎?”圣逸夫不動聲色地說。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沒有缺點過錯的人是不存在的。于雷是社會底層的小工人,他的過錯最多只能出幾個次品、廢品,而有權(quán)的人犯錯誤,貽害就大了……”

      “是?。 笔ヒ莘螯c點頭,“不受約束的權(quán)力對掌權(quán)人和社會本身都是相當危險的。”

      “于雷的錯誤就是私下成立技術(shù)革新小組,被人誤認為想當官、往上爬,群眾不理解,少數(shù)官僚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非要撥掉他不可!”

      “怎么撥呢?”圣逸夫有點兒沉不住氣了。

      “唉,誰要是手頭有點兒小權(quán),若想使用它還不易如反掌?讓你多干活、少拿錢,若有異議就是目無紀律、頂撞領(lǐng)導。請病假不批準,按事假處理,甚至打曠工……”

      “另一種情況大概絕無僅有。于雷的革新小組向廠部提出了技改方案,惹火了車間,指責他越級上書、圖謀不軌?!?/p>

      “那么,廠長相信嗎?”圣逸夫問。

      “事情到了這分上,還有什么不相信?你瞧,一個年輕人搞技改,一定是想當車間主任、技術(shù)科長等等,結(jié)伙成立技改小組,是野心的大暴露,想出人頭地,這就不是中層干部的位置所能容納的了!”

      “只要是人才,都要用嘛!”圣逸夫聲音虛弱,缺乏自信。

      “于雷的悲慘結(jié)局,是他拖著病軀被人勒令當搬運工扛重東西。也許是廠長覺得手下人和親信做得太離譜了,他制止了事態(tài)的進一步惡化。”

      “看來這廠長還不是糊涂蟲!”圣逸夫自言自語。

      “可這又能怎么樣呢?如果廠長的親信們,為了達到個人的某種目的,假借廠長的權(quán)力損害他人利益,把責任推到最高領(lǐng)導即廠長頭上,這樣的廠長不是糊涂,就是外強中干、腐朽無能!”

      “是嗎?”圣逸夫兩眼枯澀。

      “唉,于雷的技改小組散伙了,女朋友也離他而去。集體宿舍的工友,不知哪來的膽子,在誰的指使下,把他的床鋪搬到屋外……”

      圣逸夫不吱聲了。他無法否認這一切都是虛構(gòu),因為這是事實。

      他當時被手下人和親信“包圍”了,他相信他們千言萬語凝結(jié)的真理:于雷是個野心家、陰謀家,是個狂熱的不務正業(yè)的“造反派”。不過,他有時想啟用于雷這個人才,可是,他無力戰(zhàn)勝周圍的“鐵幕”,更無力戰(zhàn)勝自己的脆弱。

      “嘿,這個廠長是怎么當?shù)模俊笔ヒ莘虻吐曊f。

      “也不能怪廠長一個人,他再能干,也有弱點,有時迫于各種壓力不得不成為傀儡,別人的傀儡……”

      旅館大嫂說:“看得出,你是一個好人,如果你當廠長、經(jīng)理,那就是員工們的福氣。你現(xiàn)在大概像當年于雷那樣遭到什么不測,遇到什么麻煩,你不要怕,更不要喪失信心……”

      “謝謝你!”圣逸夫說,“我的心靈正在遭災,真的,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酥,心在滴血?!?/p>

      “不要緊。人活著哪能萬事如意?于雷當年貧病交加,后來去了蕪湖投奔大叔,在那里從門市部店員干起,一直到開辦私人小廠??伤男倪€系在月城,他多想回到故鄉(xiāng)干事業(yè)。他的大叔理解他,托市里的一個秘書長跟月城政府聯(lián)系,月城市長歡迎游子歸來辦廠,為他提供了方便……”

      “喔……”圣逸夫直眨眼皮,明白了什么,“你們現(xiàn)在還聯(lián)系嗎?”

      “我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贝笊┬呛钦f,“他哪能忘記我這恩人?逢年過節(jié)都要親自來一趟。最近,他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談技術(shù)改造的,一本是談經(jīng)營方略的?!?/p>

      大嫂出去忙活了。圣逸夫躺在床上聽窗外的淅瀝雨聲。于雷的艱難曲折和功成業(yè)就使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寐?!鞍偃f富翁和街頭乞丐僅一步之遙”,難道世道真的變得“市場化”了么?能把一條毛毛蟲變成一條龍,也能把一條龍變成毛毛蟲?

      旅館大嫂經(jīng)常來看望圣逸夫,為他拾掇,跟他談心。她似乎擔心這個男人因精神疾患而做出“意外”之事。她的真誠打動了陷于矛盾的漩渦的總裁。終于,她聽到他懇切的詢問:“大嫂,如果一個人可能患有重病應當怎么辦?”

      “到醫(yī)院?!贝笊┖敛华q豫地回答。

      “這只是一種可能……”

      “到醫(yī)院檢查么?!?/p>

      “假如查出什么毛病來,怎么辦?”

      “絕癥呢?那可是不治之癥。”

      大嫂打量著圣逸夫,若有所思地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要熱愛生命,但也不要把生命看得太絕對。人生大都不過幾十年,誰能沒有最后的歸宿?我覺得,一個活人是為了最后的死亡而存在的,我們不過是在延緩通向死亡的時間,而不是逃避死亡。只要有一線生的希望,就要努力活下去。即便失敗了,也要想得開,那不過是靈魂離開我們的身體在外游蕩,身體呢,交給泥土融合罷了!”

      圣逸夫先是驚訝,然后是振奮。沒想到,南京大嫂對人生的態(tài)度如此豁達,婦人之見,遠遠超過了大男人的“小人之見”!

      他在旅館里住了最后一夜。

      第二天早晨,他挾著公文包離開旅館。他跟大嫂道別:“我馬上就去醫(yī)院,去腫瘤醫(yī)院?!?/p>

      “慢走,祝你平安!”大嫂的話語縈繞在他的耳際。

      圣總的出現(xiàn)和回歸使高麗艷、表妹、陪同人員又驚又喜。高麗艷說:“再不回來,我就要在報上登尋人啟事了!”表妹講了實話:“姐夫,有人說你大腦有毛病哩!”陪同人員的喜訊使他如釋重負:“CT檢查、抽樣活檢證明,你沒有患可怕的絕癥!”他出示了檢查報告單。

      圣逸夫乘轎車離開了雨中的南京。

      兩天前,他還心亂如麻,在癌癥的陰影中打發(fā)時光。纏繞著他的陰影豈止是意念中的癌癥?還有于雷的企業(yè)集團,昔日下屬和同事的偽善、愚蠢,妻子與中年男人相擁而舞。還有人世間對錢財?shù)呢澯?,對不受約束權(quán)力的瘋狂追逐……

      現(xiàn)在,他心平氣和,回到了月城。

      他還活著,像脫了一層皮那樣活著??墒窍聦俸陀H信們從外表到靈魂都沒有絲毫的改變和震動,那熟悉的面孔,使他想起南京的那個業(yè)務員、穩(wěn)健的中年人、商界老朋友、文藝名流……

      一位無線電公司的忠誠衛(wèi)土向他報告:“總裁,有一個特大喜訊,于雷那小子的公司昨夜發(fā)生火災,燒掉了大半資產(chǎn),元氣大傷。我們公司有救了……”

      “是嗎?”圣逸夫鎮(zhèn)定自若地說,“難道我們公司的振興,非得靠他人企業(yè)的一場大火才能得以實現(xiàn)嗎?”

      “這……”衛(wèi)士迷惑不解地打量著總裁。

      “你能保證,一個赤手空拳起家的人,因為意外之災失去大半江后沒有復興的希望嗎?”

      “這……這……”

      “你能保證,在月城,在無線電公司,不會出現(xiàn)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的于雷嗎?”

      衛(wèi)士從未見過總裁站在于雷的角度談問題,他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見圣總朝他揮揮手,便知趣地走開了。

      幾個月后,臨近中秋佳節(jié),圣逸夫驅(qū)車前往南京辦事。順道來到大橋旁的旅館看望大嫂。他拎著不薄的禮品,來到大嫂工作的地方,兩名女服務員聽他說明來意,眼圈紅了:“她,她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她到哪去了?”

      “她去世了……”

      圣逸夫目瞪口呆。他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一個好好的大活人,那么善良,那么寬厚,那么端莊,眨眼間不在了,消失了,他一時難以接受樣的事實。

      “她患了癌癥,動過一次手術(shù)。復發(fā)后,在醫(yī)院里沒能活著出來……”

      “別說了!”圣逸夫揮揮手。大嫂是他浪跡南京期間遇到的真正的、不戴面具的好人,可是好人不長壽??!

      “她怎么會死呢?……”圣逸夫仿佛盤旋在渾沌的夢中,恍恍惚惚,一時難以接受這個說法。但是,看到兩年輕的女服務員真摯的眼神,他又相信了這個噩耗不是虛構(gòu)的,而是真實的。

      他唯一的心愿是打聽大嫂安葬的地方,朋務員說不太清楚,向他提供了不在世的大嫂“家里”的聯(lián)系方式:生前的住址和家庭電話。

      他步履沉重地走出旅館,鉆進了小轎車。

      南京的秋天透明清爽,黃葉飄飄。這是收獲的季節(jié),對于圣逸夫而言是一個肅殺的時辰。他的耳邊鼓蕩著城市的風,縈繞著大嫂的話語:“我們不過是在延緩通向死亡的時間,而不是逃避死亡。只要有一線生的希望,就得努力活下去。即使失敗了,也要想得開,那不過是靈魂離開我們的身體在外游蕩……

      前方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圣逸夫等待著,等待著前方亮起生命原色的綠燈。

      作者簡介:

      半島,本名孫擁君,江蘇省作協(xié)重點簽約作家,文字見于《文藝報》《人民文學》《鐘山》《文學報》《青春》《金融文壇》等報刊,發(fā)表長篇小說《蕩漾三部曲》《愛無赦》、中篇小說集《我和五朵金花》、文藝評論集《群島的回聲》等12部,10余次獲得全國系統(tǒng)、中央國家機關(guān)和省級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等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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