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族,廣西百色市德??h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在《紅豆》《三月三》《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百色文藝》《廣西日報》《廣西民族報》《右江日報》等報刊發(fā)表,著有散文集《風月德保》。
父親有兩個親姐。大姑媽這邊有一個表姐,兩個表哥。大表哥叫正崖,二表哥叫正厚。
父親于2006年春腦出血,癱瘓了。為了看望父親,正厚表哥一年至少進城幾回,比如端午節(jié)、國慶節(jié)、元旦。他說舅父如同父親一樣。父親在哪,就在哪過節(jié)團聚。
那年端午節(jié),正厚表哥提著一只項雞搖搖晃晃從上甲巷口走來。一手拎著用粽葉包裹的水豆腐。雞被細繩綁著雙腿,時不時撲扇翅膀。“弟妹,表哥又來了?!彼央u遞給二嫂,走進廚房,斜著身子,從左兜里抖出幾枚雞蛋,又從右邊兜里掏出幾枚。“呵呵,家養(yǎng)的雞,自己的蛋。城里上哪找?”“底垴地里種出的黃豆做成的水豆腐,那味道父親熟悉?!钡综裼懈赣H的幾畝旱地,早年正厚表哥幫襯父親種莊稼,種甘蔗、花生、黃豆。他說父親是腦出血,短路了,要用味蕾去喚醒記憶,回味快樂的勞動時光。
表哥從廚房折回,在父親床前,撩起蚊帳?!熬?,厚來了。”“起床嘍,起床嘍?!比缓蠼形野迅赣H抱到輪椅上。我給父親洗漱完畢,表哥就坐在床沿,拿著父親的右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來回撫摸。父親是左大腦出血,40毫升,當初醫(yī)生征求我們幾個兄妹的意見,說要手術還是保守治療。手術也未必保命。保命了或許還是植物人,或半身癱瘓。父親的病來得突然。當天中午還在門前種四季豆,搭豆架,好端端的,晚上沖涼的時候突然倒在衛(wèi)生間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家人瞬間掉入無涯的黑洞。想起操勞一生的父親,看著插滿全身的管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還能頂天立地行走,在大地上操勞。我們要求做手術。術后雖然經過多年的康復治療,但父親右側的肢體永遠癱瘓了,喪失語言功能。手像干枯的樹枝,皮膚布滿黑色斑紋,青筋突兀。右腳背卻水腫透亮。表哥俯下身按摩右腳,用手一按,深陷的窩眼,久久不能恢復。表哥好像戳著自己的傷口,嘴里呦呦地叫著。有時表哥用力重,感覺疼痛時,父親向他擺擺手,或者反過來抓住表哥的手搖著,還羞澀地笑。
正厚表哥的臉頰似峽谷般高峻,棱角分明,鼻梁直挺,鼻尖鷹鉤。這個特征跟我相似,都源自父親。為此,他感到特別驕傲。到鄉(xiāng)里趕集,遇到我之前的同事,似曾相識中,他們老說他是我的親大哥。他有時候路過縣府大門,遠遠看見我的朋友。朋友之前在鄉(xiāng)里當領導,后來提拔當縣領導。他打開嗓門就叫“表弟”,弄得半條街的目光投向他,朋友也一臉茫然。我說,我的朋友有的當大領導了,在街上不要大叫,免得人家誤會他真有你這樣的窮親戚。再說,把嗓門降低點,一聽你的聲音,他們就知道你從深山老壟里出來。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誰讓他以前一起喝酒的時候叫我表哥。
表哥國慶節(jié)來的時候,若正好是嘗新節(jié),除了扛來一袋新米,還帶來剛做的糍粑。老家合機的糯米,芳香可口,柔綿黏膩,晶瑩剔透,捶打了半個星期的糍粑,幾天還是柔軟可抻。他甫一坐下,就豁出破損的門牙,嘴巴像巖洞一樣幽暗而深邃,說:“今年又多收了十五袋稻谷?!被緧{里的水田是淹漬田,沼澤一片,山澗的水寒涼,日照時間短,產量低。人們去廣東后,撂荒了。表哥表嫂覺得可惜,每年去耕種。可是一造田沒插完秧,表哥就習慣性腰閃,直不起來,身子像扭曲的藤蔓。底垴地里,哪家雜草沒過人頭,第二年,準見地里長出玉米苗,或者黃豆,整整齊齊,像沙場上的士兵。表哥巡查莊稼地回來,臉像朝霞映襯般神采。
元旦來的時候,正好農閑。他手里的東西自然不少。皮鞋擦得锃亮。穿上西裝,里面是中領羊毛衫,褲子是藍色的半新舊棉料休閑褲。他這身裝扮,十有八九是我送給他的。他說:“村口老黃說因為表弟在城里工作,穿著跟干部一樣?!闭f完自個兒哂笑。
他們說正厚表哥是合機屯的鐵人。一點不假。他也像王進喜一樣自豪。春節(jié)初日沒過完,就趕著牛兒犁田翻地,碎土松泥,整飭開行。種完田玉米,又種地玉米。二三月薅草、施肥、培土。還趕在雨季來臨前,把白田(秋后閑置的田)翻曬。四五月下田,耙田插秧。六七月摘收玉米。八月稻未黃,稍微喘氣。九月秋收。種完自家田地,還把別人撂荒的種上,攏共二十來畝。一年四季像陀螺一樣轉著。
可我一點都不認可他是鐵人,也不高興。在我眼里,他所謂“鐵人”是一種透支的勞動。酒過半巡,他說:“你們都不理解我,我不那么辛苦,怎么養(yǎng)家?人家建樓房了,我們還住在泥瓦房。人家孩子結婚了,在城里有房有車,孫子在城里讀書。你說我不急?”所以表哥忙完地里的活,每天還做豆腐。
他家筑了兩個爐灶,灶上各安放一口一米多口徑的大鍋。一個窩煮豬食,另一個早上做豆腐。他們把前一晚浸泡的黃豆磨漿,用土布過濾,濾出的豆渣喂豬。燒漿,點漿,上臺,壓榨,一般每天一臺豆腐,節(jié)日時兩三臺。表哥做豆腐用的黃豆,一些是自己種,一些是買。但都是正宗的,不會摻假。村里人來買豆腐,表哥正在吃飯,是男的,先拉人家喝半碗酒,再切豆腐。有的灶上正燒著火,急著等豆腐下鍋,也先灌他咕嚕一口。他的酒自釀,酒缸從沒空過,喝酒當喝茶。
表哥到城里,嗓門大,整條小巷都鬧騰。老家的親戚都這樣。剛開始愛人不習慣。我說你看雪域高原的歌手為什么高亢遼遠,是和他們的生產生活環(huán)境有關。地方大,嗓門也大。她想辯駁,卻欲言又止。我說表哥難得上城,看他的舅父,和表弟嘮嗑,給他多樂樂。他還沒有孫子和外孫之前,一般自己來。后來他當了爺爺和外公,便叫上兒子兒媳,有時還叫女兒女婿,孫子外孫一起來,一家子熱乎著,充滿人氣。
他脖子很粗。前些年以為是淋巴腫瘤病變,到百色治療。檢查了沒事,是脂肪瘤。做了手術不久就出院了。我擔心他身體出狀況,每次都勸他少喝點酒。他說他勞動出汗,沒事,不像你們只吃不動。還說幾年了不喝酒手腳關節(jié)不能正?;顒?。說完張開雙手,還脫鞋給我看。他的腳關節(jié)像生姜一樣一個個往外凸,手關節(jié)也變形了。我說肯定是痛風了,不能再喝酒。他顧左右而言他,說我臉上掛肉了,胖一點。他很高興。他把我杯子里的酒往他的倒,說我的胃不好,盡量不讓我喝。他把我當成一棵樹,勞累的時候,能夠依偎納涼。他怕我這棵纖細的樹遭到病蟲或者風雨雷電的摧殘,電話里經常叮囑我注意健康。
親情這東西是源于骨子里的。父親是獨子,大姑媽大父親十幾歲,二姑媽大父親十歲。父親是民國二十九年生的,讀過高小,那時算是有文化的人。生產隊時父親是會計員,年輕時還跟人家徒步到百色販賣煙葉,見過世面。平日里,大姑媽和姑爹對表哥們說,有事找舅父。兩個表哥都黏著父親。
1983年春,我們家住進新建成的兩大開間泥瓦房。我和正厚表哥卻住在老祖屋。那是一間僅四米寬十來米長的黑暗仄逼的老屋。那間老屋歷史悠久,歷經磨難。1930年左右,紅軍在左右江開展革命活動,主力北上后,白軍及民團反撲追剿紅軍。他們說紅軍在我家出沒,于是一把火把我們家的祖屋燒毀了。曾祖父堆積在牛欄底下的蜆木燒了幾天幾夜。左墻壁被燒成了紅薯窯,歷歷在目。累世煙火積攢的煤燼一串串從橫木和瓦片懸垂。風吹進來,簌簌而下。祖屋雖然老舊狹窄,卻是我和表哥溫暖而隱秘的世界。那時他高中畢業(yè)幾年了。晚上,他在煤油燈下看小說,我寫作業(yè)。他有一把口琴,銀色的琴身,綠色的琴口。沒事的時候,他拿起琴子吹唱,把老屋吹得熠熠生輝。他最喜歡吹《年輕的朋友來相會》。他雙手捧著琴子,時而吐氣,時而吸氣,腦袋隨著琴子輕輕搖擺。我仿佛聽見春風吹過田野,聞到鳥語花香,看到高山流水,白云流嵐。
那時候的冬天特別冷,我里面穿一件衛(wèi)衣,外面套上三件單衣。一雙膠鞋,一雙破洞的襪子,從秋冬穿到春天。家里的床秋收后用曬干的稻草鋪墊,溫暖舒適,可學校宿舍的床只有草席墊著,冰冷刺骨。我像一只刺猬蜷縮著,把一半的棉被墊在身下,寒氣從腳尖沿著脛骨鉆進來,從床板透過脊背涌進來,彌漫全身,痛到骨髓。窗外的月光如霜,操場邊的枸骨木和桉樹樹影婆娑。遠處傳來了雞鳴,可還是睡不著。正厚表哥把他讀書時的舊棉襖送給我。不知這件棉襖他穿了多少年,藍色的土布面料,袖子、領口光滑黏膩。但襯料是花格子,很好看,也很暖和,陪我度過了離家讀書的第一個寒冬。
正崖表哥差不多大我二十歲,我跟他沒正厚表哥那么親密。但他是父親農忙時的得力助手,經常幫父親耙田。每年耙水田,父親個頭高,攆黑馬拖著耙具在前面,兩個表哥趕著牛跟在后面,三頭牛馬,三個人,雄赳赳,氣昂昂。表哥年輕,牛兒有力,俯身撐住耙把子,泥巴在耙齒間翻滾,破碎,變成泥漿。水田在牛馬不斷地翻騰攪拌下,形成一波波浪潮沖向田埂。父親對兩個外甥,自小看著長大,就像看牛相馬,哪個頭頂?shù)男L歪了,哪個有兩個,一清二楚。正崖表哥長得像他的父親,也就是大姑爹。矮個子,圓臉,但還算健壯,滿臉絡腮胡。眼珠子圓溜溜地轉,像貓頭鷹的眼睛。他年輕時參加過戲班子,在大隊倉庫里的戲臺演壯劇,扮黑臉。他本來胡須就多,用糯米粘上一綹綹玉米須,搖頭晃腦,呀啊嗨唱著,倒是好看。正崖表哥沒有正厚表哥那樣忠厚老實。那年冬月,他用父親的馬車到別的村拉活。臘月底一天傍晚,父親坐在門口,吧嗒吧嗒吸著喇叭狀紙煙。正崖表哥坐在馬車上,“駕”的一聲,老黑馬橐橐地走到家門口,停下。父親瞟向他,又在馬車上巡視一遍。車上除了破碎的木板,什么都沒有。正崖表哥把黑馬拴在那棵老橙樹上就回家了。半晌,父親從灶膛上舀了半桶潲水,還加兩個竹筒的米糠喂馬。父親撫摸著老黑馬刀削似的脊背,馬鞍處新結的痂疤和凸起的排骨,拍拍馬脖子,大罵“反骨仔”“白眼狼”。第二天,父親到隔壁村子的族親賒了幾斤豬肉。那年春節(jié),我們家六口才有著落。
正崖表哥的賊精,我小時候就知道。他們家比我家好,煮菜的時候,他放了兩塊肥肉煎油,每塊一寸長一寸寬。我不知多久沒有吃肉了,直流口水。家里煮菜,一般只放一塊豬肉油,像黃蜂一樣大小,在干紅的鐵鍋上繞一圈就沒了影兒。正厚表哥叫我添柴火,我加了幾根半干的木條,用竹筒吹氣。我撅起屁股噗噗吹著,一股青煙飄進眼里。我抬起頭揉揉眼,看見他用舌頭在嘴里快速轉動,又不斷地吸氣,像吃辣椒一樣,嘻哈嘻哈的。正崖表哥回家吃午飯時,用筷子把盤子里的菜翻了一遍,指著正厚表哥說,偷吃油渣。正厚表哥自知理虧,紅著臉,埋頭啜著粥,只聽見刺啦刺啦響亮的聲音。
正厚表哥算是勞動致富,在兄弟倆原來的三開間瓦房處,拆一間半先建起兩層樓房。一樓養(yǎng)豬,圈牛。后來他兒子恒將準備結婚,房間不夠用,又加建一層,多了兩個房間。不久,他的豬患非洲豬瘟,十幾頭就這么沒了。他去城里找我,說借我1000元買種豬。我給他1000元,并且交代他,對弟媳和所有家人都不能漏個氣。大約兩年后表姐胡霞加層建房子,封頂時候叫我們去喝酒,我有事不能去,叫正厚表哥幫我封禮錢200元,其余的我就不再叫他還了。這件事直到他死后,只有我和他知道。其實,我之前對他有過不少的幫助。他的兒子恒將在縣城開貨車,當時正在戀愛,我把一套近50平方米的房子給他們住。他們一住就是三年,按照當時的租金,每年有3000來元,三年足有10000元。十年之前,對于普通干部來說,這絕對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一分不要。作為表弟,我不余遺力地幫助他。恒將的岳父贊嘆不已,說表叔真是太好了。為這事,愛人耿耿于懷,曾經跟我冷戰(zhàn)。但我只能說,你不懂。
其實,我對正厚表哥好,待正崖表哥也不薄。2001年暑假,那年孩子小,我窩居在工作的北部鄉(xiāng)鎮(zhèn)學校。一天傍晚,大雨滂沱中,教學樓后面的學生宿舍屋檐下,瑟縮著一個男人。我的宿舍和學生宿舍間隔寬闊的操場。那時幾場大雨把操場淹沒了,長得較高的狗尾草只露出毛茸茸的尾巴,在水中招搖。一個嘶啞的聲音從屋檐下傳來,好像落水的小動物發(fā)出求救的聲音。我側耳聽著,好像是老家那邊的口音。我納悶著,老家在縣城的南部山區(qū),距離學校近百公里,到底什么人?我撐著雨傘,沿著通道靠近他。個子矮小,卻長有絡腮胡子,落湯雞般,是正崖表哥。見到我,他黯淡的眼睛活泛起來,像厚厚的云層透過一道光。
吃飯時候,我夾菜給他,給他添了幾回酒。他什么話都不說。愛人抱著孩子出去后,他突然盯住我,目不轉睛,張開嘴,要說話,嘴唇卻不停地顫抖。過了半支煙工夫,他說:“我走到懸崖邊了,才來找你?!痹瓉硭拇髢鹤雍銕洃賽哿耍笥盐椿橄仍?,六個多月了。家里只有半爿舊瓦房,正厚表哥拆下他的那半建樓房后,搖搖欲墜。過幾天要去認親,一分錢沒有。我送他上車的時候,塞給他400元錢。他接過錢,用手背抹了一下眼。那時的400元是我一個半月的工資。他的孫女桂貌讀書不好,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如今她的孩子已經五六歲了。她的爺爺正崖表哥卻已作古十多年。這事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對愛人和其他家人提起,只有對正厚表哥和正崖表哥的大兒子恒帥說過。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我告訴他們不是要父債子還,而是要讓子孫懂得父輩這種血濃于水的過往。
轉眼間,我和二哥、小妹在縣城照顧父親已經十六年。2021年上半年開始,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胃口、氣色、身子,每況愈下。我預感到父親終將有這么一天魂歸故里。6月18日,我們把父親轉回老家由大哥照顧。我交代正厚表哥,要他幫忙照料父親。正厚表哥隔三岔五打電話向我匯報父親的情況,說他端來的豆腐花吃了半碗,瘦肉粥吃得幾勺,應該沒事的。順便讓我周末回家的時候,幫他買痛風藥。我問他父親每天都這樣嗎?他支支吾吾,原來忙于農活和家務,幾天才能來看父親一回。
父親終究還是走了。那年國慶假日期間,10月4日中午,我喂了他最后一口麥片粥,他突然呼吸困難,心顫。我把他抱到床上,不久他就溘然長逝了,終年82歲。我和大哥、堂侄、表哥、表姐、表姐夫、表侄等,手忙腳亂第一時間處理后事。我捋住父親的眼睛,哽咽著說:“爸,放心走吧?!边€把一枚硬幣放在他嘴里,捂住。大哥為父親剃頭。為父親沐浴后,我們給父親穿上新衣服,春夏秋冬各一件,還有嶄新的帽子、鞋子。我的手卻一直捂住父親的眼睛和嘴巴。聽說人死了眼睛不閉,天堂路上不安心,嘴巴洞開影響子孫后代發(fā)展。后來,正厚表哥替我捂住。不久,他松開手,父親的左眼微開。正厚表哥大叫:“夏(我小時候的外號),父親最愛我,他還睜眼看我。”
今年春節(jié),我們一大家子在老家團聚。大年初二,表哥、幾個表侄、侄媳婦和孩子們、幾個表姐及孫子孫女,團聚一堂。我們照例給表哥表姐和孩子們發(fā)紅包。然后開始吃飯。正厚表哥的聲音總是最高,吵吵嚷嚷,酒一杯一杯地倒,舌頭有些僵了。他對我說:“夏,他們說老表老表三年沒用了。我不信。我們表兄弟永遠是親兄弟?!薄坝H兄弟,但明算賬。我欠你的……”話沒說完,我迅速堵住他的嘴,說不可泄露天機。他在倒第五杯的時候,我把他的酒杯藏起來,說你身體有病不喝了。
按照習俗,清明前要擇個良辰吉日去給父親上墳。春分那天,除了遠在廣東的大妹子,我們一家大小都去了。表哥帶著兒子兒媳和孫子孫女都去,表姐們也去了。我們給父親添新泥,燒香,燒鍍黑色的或者綠色的衣服,還有成千上萬五顏六色的錢幣,孩子們卻在玉米地里追蝴蝶,找蟋蟀,忙得不亦樂乎。他們的到來喚醒了沉睡的父親,歡樂了靈動的春野。
4月21日,正崖表哥的二兒子恒鎮(zhèn)打電話給我:“表叔,明天半夜我把你的大表哥遷葬,我告訴你,來不來由你?!边@個侄仔的相貌長得很像他的父親,有時講話的語氣也像他父親一樣鬼怪。我說你們弄好了回去一起吃午飯。23日凌晨3點,手機在桌面嗡嗡嗡震動。人到中年,最怕的是半夜接到電話,特別是來自家人的電話。手機顯示,是老家大哥。我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跟恒鎮(zhèn)說你們弄好了再回去嗎?”大哥沉默片刻,然后泣不成聲說:“表哥……不行啦?!蔽覛獠淮蛞惶巵?,說他不是和你們正在忙活嗎?“正厚表哥喊頭痛,突然倒下了,半路遇上120。醫(yī)生說可能搶救不過來,勸回家準備后事?!痹倬褪菙鄶嗬m(xù)續(xù)的抽噎聲。原來那天夜里大家給正崖表哥遷葬,道公指點挖好墓穴,做了法事。先用竹篾燒了一把旺火在穴底驅邪,嘴里含著油,往火焰上一噴,熊熊烈焰沖向夜空。然后用一只公雞放在墓穴里,待它自己跳上來后,才開始安葬。正崖表哥的大兒子恒帥抱著金壇放在墓穴時,旁邊的大哥接到表嫂的電話:“你表哥說頭痛,翻來覆去的,說要爆炸了。怎么辦?”大哥立即叫上恒將和其他親戚開車回來,路上打120電話求救。
人生如逆旅。人固有一死。但我想不明白,他們本是親兄弟,一個在安放靈魂,另一個卻在同一個時辰,不偏不倚,隨他而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老家的親戚多,并且三更半夜,出于安全,我繼續(xù)躺著??蓜傞]上眼,正厚表哥的音容,一直在占據我的腦海,充盈我的眼睛和耳朵。他在向我走來,跟我說話。他的生命歷程就這么定格在一個甲子。第二天清早,我和愛人、二哥二嫂、小妹趕到表哥家。表哥直挺挺地躺在堂前,一塊紅布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我撲通跪下,嘴巴大張,扭曲著,卻哭不出來,久久才哇的一聲:“表哥呀,喏,表哥閉眼就走哇。往后再也沒有表哥呀,喏……”我的哭喪帶動了侄子侄女和媳婦們,哭聲一片,悲天慟地。
間隔半年時間,我失去了兩位至親。正厚表哥和父親的墳冢,隔著一座大山,一個向北,一個向南。向北是我所工作的方向,向南是我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地方。我知道,無數(shù)個夜晚,舅甥倆在一起看月亮,數(shù)星星,說著悄悄話呢。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