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內(nèi)地女編劇、作家張子影,祖籍安徽省合肥市肥東縣。她從小在部隊大院里長大,父親張茂泉曾是某軍區(qū)參謀長,也是一名在天上飛了30多年的空軍飛行員,母親在部隊中從事文化宣傳工作。這篇文章講述了一位女兒心中的軍人父親、母親形象,還有老一輩軍人的純潔愛情和軍旅往事。
父親和母親當年是合肥三孝口師范中學同校不同級的高中同學,在校期間,他們非正式的交集僅有兩次。
那天空軍某部招飛工作組來學校招飛行員。教務處負責人說:“你們來得正是時候,這兩天我們在搞全市中學生男籃聯(lián)賽,今天下午就有一場?!闭酗w干部高興了——檔案都在手上,是不是當飛行員的料,看看球場上的身手就更有把握了。
父親作為校籃球隊的主力中鋒,騰挪跳躍,身手敏捷,這場比賽,師范中學代表隊大獲全勝。當父親和眾隊友被歡呼簇擁著下場時,父親看到人群中一個嬌小的女生,胸前搭著兩條油黑的、長長的麻花辮,正仰頭看著他。
數(shù)日后,父親參加招飛選拔,毫無懸念地入選。學校為父親舉行了一場隆重的歡送儀式。這一天卻是母親沮喪的日子。母親是孤兒,寄居在表舅家。舅母嚴厲,母親把自己僅有的幾件衣服裝進一只紅漆樟木箱,回到學校。當她走進學校大門的時候,正遇到浩浩蕩蕩敲鑼打鼓的歡送隊伍。嬌小的母親被擠到路邊,只模糊記得人群中有個高個子男孩,“身上系著紅彤彤的大花和綢帶”。
這匆匆的一面,是母親與父親的第二次相遇。
在航校學習4年后,父親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被分配到空軍某大隊,大隊長是著名的抗美援朝空戰(zhàn)英雄王海。去部隊之前,組織上批準他回家探親。
假期結束前,父親回母校探望恩師,迎面看見一個小個子女生,提著一只水桶走來,布衣素服,一雙丹鳳美目頗為眼熟,更眼熟的是那兩條油黑的麻花辮。母親生性倔強,保送師范學校后做校工自給自足。女副校長疼惜女學生志存高遠,遂邀來同住,還時常幫母親洗發(fā)梳頭。在她慈母般的愛護下,母親真正是長發(fā)及腰。
父親怦然心動。
女副校長把父親介紹給母親。副校長對母親說,他家道雖貧,但身世清白,卓爾不群,況且能成為飛行員的人,都是人中翹楚。副校長果然眼光不俗,父親當年在航校同期生中是第一個放單飛的。又過了30年,這個從“吳楚要沖、包公故里”走出的飛行員,成為一名軍區(qū)參謀長。
關于父親和母親的交往時間,他們在結婚報告上寫的是5年。但母親不止一次跟我說,5年里,大部分的時間他們只是鴻雁傳書,真正相處的時間,不到兩個月。
鴻雁傳書近兩年,父親的信突然中斷了。母親寄出的信,也被蓋上“查無此人”的章退回了。此后長達一年半的時間,父親杳無音信。母親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報社當記者。報社是年輕才俊聚集的地方,常有人來說媒,母親只是笑笑。
國慶節(jié)母親回學校去看望恩師,恩師終于也說:“飛行是有風險的?!蹦赣H說:“我知道?!?/p>
節(jié)后,母親向報社請假,說:“我去找他?!?/p>
父親來信的原址上已人去樓空,部隊換防去了外地,留守的士兵一臉警惕。母親一個電話打回報社,請社長親自打電話到父親所在地區(qū)的省報,省報轉市報,市報轉省軍區(qū)和駐軍。母親坐火車,坐長途車,坐拖拉機,步行,數(shù)日后來到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地方,遠處一座營房出現(xiàn)在視線里。母親在一條小河邊洗干凈臉,把兩根麻花辮子梳得整整齊齊,走到營區(qū)門崗前,拿出記者證和介紹信對哨兵說:“我要見你們領導?!?/p>
母親當時認為,父親失聯(lián)的原因很可能是他在執(zhí)行任務時遇到了危險,山高水低地想了一路。母親在政委面前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來接他?!?/p>
政委微笑著回答說:“噢,那你可接不走,他有任務。”
20世紀50年代后期,父親參與國防航空新機改裝,駐地位移,事關機密,限制通信。情況緩解后,他寫信給母親,母親已畢業(yè)離校,兩封信均以“查無此人”被退回。后父親執(zhí)行一項機密任務,只能再次與母親斷了聯(lián)系。
下午,母親跟著政委來到飛行員宿舍區(qū),平房前一群年輕人在打籃球,人群中有一個正在騰挪跳躍的熟悉身影??吹綇奶於档哪赣H,父親在第一時間就沖了過來。
母親雖在基地住下,但她和父親只能在晚飯后的一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里見面。他們一起去照了相。照片上,母親胸前垂著兩根醒目的麻花辮。
第五天早晨,母親起床后發(fā)現(xiàn)飛行員宿舍空無一人。母親飛奔到機場,只看見數(shù)架戰(zhàn)機列陣跑道,一陣呼嘯之后穿云而去。
數(shù)月后,父親從前線回來。他們向組織遞交了申請結婚的書面報告?;楹螅?jīng)組織批準,母親被特招入伍。部隊規(guī)定,女軍人長發(fā)不能過肩,母親上班的第一天,就剪去了她留了十多年的麻花辮。
婚后,父親與母親將通信的習慣保持了十數(shù)年。有趣的是,高大威嚴的父親字跡娟秀,端莊嫻靜的母親寫的字卻大而剛勁。
縱橫長空三十余年,做了指揮員的父親每天將大量的時間用在他的飛機和戰(zhàn)友身上,他只要看一眼屏顯數(shù)據(jù),聽一聲話筒,默算時間,就能準確地說出每架飛機的編號和飛行員的位置及狀態(tài)。
那次父親執(zhí)行完任務后帶隊回來,在機場遇到了沙塵暴。父親是編隊的帶隊長機,本應第一個落地,但那天的天氣實在是太糟糕了,父親選擇留在固定空域,協(xié)助地面指揮員指揮空中的飛機編隊。
氣象信息每隔一分鐘就被通報一次,沙塵暴越來越近。父親越晚降落,危險就越大……
穿過幾十年的歲月云煙,我依然能看到當年迎著狂風站在塔臺外的觀察臺上流淚不止的我,還有我的母親。
在父親和地面指揮員的共同指揮下,一架又一架飛機穿出厚重的沙塵,接二連三地降落在機場跑道上,只剩下父親駕駛的最后一架飛機了。正在這時,氣象報告的聲量突然加大:“沙塵暴即將到達本場……”
指揮員大聲說:“本場即將關閉,請立即降落,立即降落!”
沒有回答,父親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母親的臉色煞白,她滿眼是淚,緊緊盯著天空。一秒又一秒,話筒里一直沒有應答。5秒后,空中傳來一陣轟響,一架飛機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里,沒有做常規(guī)的拐彎減速,機頭正對著跑道,直接降落下來。眼看飛機就要沖到跑道盡頭,只見機尾“啪”地彈出一把傘花,原來是父親放出了減速傘。只聽一陣響亮的剎車聲,輪胎爆出火花,飛機再次減速,終于在跑道盡頭停住了。
那天,母親的眼淚好像流不盡,“要是再晚幾秒鐘,我們這個家……我和孩子們怎么辦?”父親說:“在這個機場,我首先是團長,其次才是家長。”
沙塵暴過去了,這個晚上好像格外平靜,更奇特的是,窗外的天空格外明亮,一輪白白的大月亮掛在大楊樹的樹梢,把家里照得很亮。不知什么時候,母親把頭靠在了父親肩上,月光照進窗子,照著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幾十年了,這幅剪影依舊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中。今天,我把這篇文章作為禮物,獻給我親愛的父親和母親。
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