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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子,猴子

      2024-12-05 00:00:00張書堯
      青春 2024年11期

      大榕樹上窩著只猴子。不知道哪個馬戲團跑來的,我看到它時,那身板上還煞有介事地套著它的工作服。隨便一件縮水沒法穿的小號西式馬甲,胸前系大紅蝴蝶結。有時我從樹底下走過,它像發(fā)條玩具那樣繃直手臂和膝彎,在樹杈上模仿我走路,尾巴亂顫。

      “看見樹上那個學人的猴子沒有?爬那么高?!蔽覇査麄儭!皼]啊?!彼麄儼岩暰€伸到樹頂,在樹干分叉處禮貌停留兩秒,又聚焦回我臉上。而后所有人毫無例外地在句尾來上一句關心:“怎么了?”

      第八回聽到這話的時候,猴子蹲踞在樹冠的輪廓里,朝我探出半張臉。它的滿口尖牙在太陽下愚弄地反光,成為我視野里擦不去的一塊斑。

      我終于撿起石塊朝樹冠打去。它身形回歸為一只真正的猴子,迅速游躥不見。樹枝折斷的脆響在操場上方兀然停頓了幾秒鐘,邊上有幾個人抬頭看了眼樹,又回頭看我。我的視線在半道與許家茵相遇了。她朝我扭過一張月亮形的光臉,馬尾甩了一甩,在腦后重又一絲不茍地收緊。她的神情同其他人一樣茫然。

      我放下手臂,搓搓衣角。石塊上的濕泥還粘在我的手指上。

      十歲以前,我住家屬院宿舍樓。我爸退伍后,家里在巷尾倉庫開了一間小賣部。大到家電五金,小到柴米油鹽,有什么賣什么。

      那時候,家里開小賣部的當一群小孩的頭兒最容易。比如趁爸媽忙活,探手到冰柜里偷拿幾支雪糕去分。我顯然不是什么“頭兒”,也從未躋身任何小團體之列。我放了學就回家,替爸媽看店從不給熟人放水,少一毛錢都不行,體育課幫我撿球的同班同學也不行。我?guī)缀醪粫鲋e,床鋪每天收拾,吃飯時像個女孩子,慢條斯理地剔干凈魚骨上每一絲肉。同齡孩子將我排除在他們的圈子之外,大人則稱我懂事或太靦腆。他們褒貶不明地評價,同時痛揉我的頭以表關照。我總覺得,他們在自己還是孩子的年紀,一定不會對那些顯得懂事或太靦腆的同齡人懷有多少欣賞。

      “猴子?”許家茵不可思議地問。

      我一面復述猴子的事,一面觀察她。那張寡白色的臉上雙眼圓睜,如同嵌有兩枚拋過光的果核。

      “你確定?”她又確認。

      “真的。騙你我就是猴。”

      我吞了口口水,緊張地盯著許家茵的臉。從她過大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個發(fā)亮、變形的自己。隨即,許家茵踮起腳,打開教室窗戶,動作笨拙地把身子探出去。

      “連那棵榕樹都看不到?!逼毯笏痔搅嘶貋恚袂檎J真,“真有猴子嗎?你讓它下來,他們看到就信了?!?/p>

      放學我翹掉了興趣班。許家茵問我要不要和她一塊去玩,我說我要上奧數(shù)課。手表指針停在四點四十五分,十五分鐘后我必須坐在少年宮的小教室里。許家茵看著我,眼里閃爍了一下。班上最活潑的幾個同學倚在教室門口,胸脯一個個挺得筆直。他們不再嘰嘰喳喳,全笑盈盈地看向這里?!白邌??”許家茵又問了一遍。我張著嘴,什么也沒說。

      我跟許家茵走了。老師今天要講的題裝在書包里,習題冊隔著夾層燙我的后背。這是我第一次逃課。太陽刺眼極了,我低頭走在學校的水泥路上,走出教室,校門,往少年宮的反方向。繞過操場邊的榕樹時,我抬頭往上看了一眼。樹冠蒙有一圈光暈,我什么都沒能看清。我想象著樹上的猴子正像電視劇里的孫悟空那樣手搭樹杈,神氣活現(xiàn)地鳥瞰底下放學的人群。

      許家茵和幾個同學走在我前面,他們的笑聲忽大忽小,像從泳池底傳來的。許家茵穿運動鞋,鞋幫飾有一對彩色的亮片蝴蝶,兩道觸須夸張地長于翅膀,觸及鞋面。那對長須跟隨她的腳步,一踢一踏地拂動著。

      他們走進冷飲店。招牌上花體字寫著“鮮榨果汁 · 奶茶 · 手抓餅”,上學途中我曾上百次從那些字底下經過。幾名穿高中部校服的學生坐在二樓靠窗位置。玻璃高腳杯立在桌上,盛著各色飲料。他們正透過那些杯子打量我們,眼睛在杯身上變形、成倍地放大。

      走在前面的一個同學率先朝他們招手,高中生們站起身,杯子里的幾雙眼睛消失了。他們真高啊,我想。我們學校的初中校服紅白相間,高年級則是成片深紅夾雜白紋,衣服上的紅色隨著年齡蔓延并加深。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站了起來。從杯身我看見高中生校服上的白條紋,那上面還留著幾道棱角分明的折痕——它們巨細無遺地被放大了。

      我同學叫那些高中生“學長”,他們挨著那排高腳杯坐下,開始聊學校里我不認識的一些人。我插不上話,在一旁玩店里的街機。我瞥見那邊的幾個同學聊著就手舞足蹈起來,許家茵坐到一個高中生腿上,那高中生夸張地叫了一聲,身體向后癱倒。許家茵咯咯笑著又站起來,然后是其他幾個女同學。我轉過臉。我的游戲人物蜷縮在屏幕邊,被擊倒在地。有個高中生過來教我把對手堵到角落里揍,他臉側有幾顆暗紅色的粉刺。

      游戲三局兩勝制。從第二局開始,我把對手按到死角,接連出拳。命中一拳,連擊,九十九次連擊,高飽和色的數(shù)字在對面頭上一圈圈炸開,狀如蘑菇云。我兩眼盯著屏幕,血脈僨張。我忘記了奧數(shù)班,忘記上完奧數(shù)課要回店里幫忙,忘記了樹上的猴子。第二局勝出,緊接著第三局勝出。我的像素小人站在屏幕中央哈哈大笑,肩膀一聳一聳,腳下趴著鼻青臉腫的對手。高中生跟著笑了起來,他往我肩膀上攬了一把:“好玩吧?”

      我張嘴大口喘著氣,點頭,回以微笑。高中生握著另一只手柄,怔怔地望向我。同學們的說話聲停了,所有人都朝我看了過來。有股翻涌的熱氣沿人中溝汩汩而下,一縷縷掛到我的牙齒上。這時我發(fā)覺自己的鼻子正在流血。

      我以為自己很快能和那群人混熟,紅白相間的,深紅色白條紋的。但放學后許家茵他們再沒有拉我去冷飲店。他們發(fā)現(xiàn)那幾個高中生的校服是借的,那群人只是高我們一級的初中生,契機是一位同學的哥哥碰巧與那群人中的幾個同班。說到這件事時他們怒容滿面。許家茵坐在我旁邊,身子不自然地朝墻壁方向扭動。于是我回想起那天透過杯子看見的、那些校服上面簇新的褶子,在四點四十五分背書包走出教室,五點整準時坐在少年宮的奧數(shù)班里。

      經過大榕樹時,我不再向樹上的猴子投擲石塊。我看著它在枝頭逡巡徘徊,反復地抓耳撓腮、使盡渾身解數(shù)模仿我的動作。最后它疲憊地蹲坐下來,尾巴在身后蔫蔫垂落而不再豎起。周圍穿校服的人來來往往,那些紅的白的校服底下沒有一雙看它表演的眼睛。我忽而明白了樹上猴子的孤獨。

      一整個周末,我在巷子尾舉著礦泉水瓶從白天蹲到傍晚,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丶視r瓶里只多出一只蝴蝶。它比別只更碩大,翅膀掙動得很有勁。把它倒進紙盒時,我手掌上還留有它身上的細粉。我捻了捻它們,淺灰色,亮晶晶的。我在盒子上扎了幾個透氣的小孔,在里邊用牙簽搭了個小架子,最后拿指甲刀把牙簽的尖角挫平。我把盒子放到許家茵的抽屜里。蝴蝶在里面撲騰身子,紙盒簌簌作響。我想許家茵明早打開抽屜就能看到這只蝴蝶。它觸須纖長,如同一條翻飛的古人衣帶,和她鞋子上的幾乎一樣。

      第二天許家茵沒來學校。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第五天放學的時候,全班都跑到大榕樹下看那只猴子。樹上的猴子竟不藏了。它破天荒地出來,施施然坐到枝頭接受四面八方的矚目,馬甲上那朵紅領結在樹梢上,顯得綠樹映紅花般相得益彰。我遠遠站在人堆外圍,聽著他們在底下起哄。那猴子在樹上嘩眾取寵,模仿底下學生的動作,時而將尾巴高高撅起,露出比領結鮮紅百倍的一塊猴腚。人群大笑起來,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猴子高高在上,像個巨星。期間班上有同學經過我。“你神了?!彼@異地嗬一聲,“先前是怎么發(fā)現(xiàn)它的?”

      同學說著伸手來拍我肩膀,被我面紅耳赤地避開。他們的聲音刺耳極了。我撂下人群,背上書包徑直離開。

      到家以后,我把自己扔上床鋪,面孔朝下,眉毛、鼻子在枕巾上擠作一團。我比先前任何時候都想把樹上那只沒臉沒皮的猴子弄下來,剝光它身上人的衣服,還有人的厚臉皮,把它丟回深山老林,讓它做回一只吱哇亂叫的地道猴子。

      我徹夜未眠。

      那本小說是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有個故事吸引了我的注意。說是有個獵戶打獵時被猴子搶走了匕首。猴子躲到樹上不下來,一個勁兒地模仿獵戶的動作,學著地上的獵戶氣急敗壞地跺腳、吹胡子瞪眼。

      最后,獵戶想了個辦法拿回他的匕首。他從地上撿了根樹枝,扔到地上。于是那猴子也拿起匕首,毫不猶豫地扔到了地上。

      我趴在被窩里看小說到后半夜。結尾處作者信誓旦旦地寫道:“模仿是猴子置于生存之上的本能?!边@話使我心潮澎湃?,F(xiàn)在我滿腦子想著該怎么對付大榕樹上的那只猴子。我甚至沒有懷疑過故事的虛構性。

      紙張越讀越白,我關掉手電筒,窗外傳來啁啾的鳥聲。我的心臟搏動得飛快,輕似蛛網上的一片蟲翅。我赤腳站到地上,耳朵貼墻,像諜戰(zhàn)劇特務那樣屏息聽著爸媽臥室門的開合。外面?zhèn)鱽頍畨氐募饴曀圾Q,馬桶沖水抽水,刷牙聲;我爸的收音機滋滋作響,樓層口有鄰居聊天說昨夜有個西裝革履的醉漢倒在巷子口,被扶去洗胃。燒水聲漸弱,我媽趿著拖鞋開始走動。

      我跳起來,搶在她開門喊我前抓起書包,向外跑去。

      上學路上我心跳如擂鼓。我步子飛快,興高采烈;我在心里唱歌,默念班上每個同學的名字。我盤算著今天勢必將那猴子弄下樹來,讓所有人瞧見。學校到了,猴子——我怒目圓睜。猴子!

      猴子沒在樹上。我撲了個空。

      我在大榕樹底下轉悠了許多圈,那猴子從樹上憑空消失了。期間穿校服的學生們一茬接一茬地從我旁邊走過。穿深紅白條紋的,紅白相間的;他們全都步履匆匆,對樹下的我視而不見,正如從前對樹上猴子的事聽而不聞。

      一早的課我心不在焉。老師以為我犯困,喊我去后面清醒。我站到教室后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抄著板書,直到前排傳來一聲驚叫。我的鉛筆脫手飛了出去。是許家茵,她背著書包來上學了。她從抽屜里掏出了我的紙盒。那盒子在她抽屜里放了四五天,現(xiàn)在和里面的蝴蝶一齊被書包壓扁了。蝴蝶翅膀上的鱗粉隨著她的動作簌簌往外掉,在她座位上掀起一小片灰色的沙塵暴。全班人面面相覷。許家茵不管不顧地站起身,拍打落到衣服、桌面和課本上的灰粉,耳朵根連著脖頸血紅一片。

      筆掉在地上再也找不著了。我只能悵然干站著,看著她的后背在校服底下一陣陣發(fā)抖。

      轉過巷子拐角,車棚、小賣部和泥棕色的家屬院。居民樓高五層,樓的門洞是塊笨重的矩形,長邊在上。沒有門禁和照明燈。兩側墻面斑駁,如同用礦物顏料作的古代壁畫??兹盖嗟膲ζぬ\,赭紅色銹印,間有住戶們即興而作的各色飛濺油彩,底下打著層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厚實膩子。

      樓道空氣稀薄,并且燠熱。人進到樓里,像進入一個掉光牙齒的濕漉漉的口腔。

      一名老人手拎亮黃色塑料袋穿過門洞,袋里裝有一把蔥、幾個西紅柿。倒數(shù)兩三級臺階經年布有痰漬,有兩個小孩貓身在樓梯口,共享一袋干脆面。樓道里飄著股香精味。經過他們時,老人習慣性地清了清嗓子眼,發(fā)現(xiàn)無痰可唾。約五分鐘后,孩子們轉移了據點。一個系圍裙的婦女匆匆走下樓梯,那兩個小孩吃剩的面餅渣在她鞋底發(fā)出細小的破碎聲。有一小綹是她兒子掉的。

      穿西裝的中年男人是這時候進來的。前腳碰著圍裙女人的后腳,一閃而過打了個照面。巷里有人先前看到他來回踱步。

      “找誰?”

      一樓的老住戶從一扇積滿油脂的廚房后窗里探出頭,警覺地發(fā)問。男人一揩鼻子,朝老住戶頗為靦腆地笑了。他笑起來滿面褶子,顯然年紀足夠;可單看神態(tài),還給人一種涉世未深的印象。“房子。找間房?!蹦腥嗽G訥地說。

      老住戶隔著窗桿上下打量他。“這兒就要拆遷了,還來找房子干什么?”

      “我小的時候住這里?!?/p>

      “行,行。你看吧?!?/p>

      穿西裝的男人點點頭。他似乎赧于入內參觀,只在周圍隨意轉了轉。巷子尾的雜貨鋪從很早之前就不再開張,卷簾門底下長著幾圈雜草,門上日漸生出小青年們的花體涂鴉,都是一叢一叢的,張牙舞爪。他在那道門前站了一會兒,鞋底飽沾泥土。太陽落山后,炒菜的嗆味開始從樓里每一扇窗戶飄出。穿西裝的男人轉身走出巷子。在很多年前,每家都裝有體積龐大的老式抽油煙機。那些粗大的管道貼著居民樓的外墻蜿蜒爬升,日復一日在歸家的人們頭頂嗡鳴。

      “你沒什么變化,看著還年輕。”老同學笑著拍他肩膀,“我們班最早熟的一個現(xiàn)在成了最晚熟的?!?/p>

      穿西裝的男人笑容局促,端杯啜了一口,不置一詞。一套過于板正的、不合時宜的黑色西裝緊束在身上,將他同穿著夾克、風衣、皮裙的人們隔離開。人和人裹在不同枚致密的繭衣里,互相張望和對談。

      “他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跟我們出去玩,也是一個人悶悶地打街機,打一下午,一句話不和我們說。一出格,人直接出國了,厲害的?!绷硪晃煌瑢W頗為肯定地附和。穿西裝的男人在腦中努力檢索他的名字。那同學卻并不看他一眼,自顧自往下說:“一次他神神道道地跟我們說看到學校樹上有猴子,那會兒我們沒一個信的——結果怎么著?神了!真有猴子!”

      老同學們哄然笑了。他們的臉不約而同地攏成一團。穿西裝的男人再一次托起酒杯。

      “我們一群人跑到樹下看了半天猴,課都沒心思上?!庇忠粋€同學興致勃勃地補充,“那猴子當天就被學校保衛(wèi)科捉走了,不知最后是還給馬戲團還是放生到山上去了。”

      話題逐漸岔開去:“還記得那個坐你旁邊的小姑娘,是叫……叫什么?”

      “她!我還記得。那時她可胖了。和我們一起到食堂吃飯,每餐只扒拉兩口,我們看著都心疼??伤趺匆裁鐥l不起來。”

      “不不。我怎么記得她個子矮矮的,人有幾分黃瘦——”

      “是矮,臉圓圓的,劉海三兩撮魷魚須,放下來擋臉。她從不敢低頭,怕顯出雙下巴。那時候她有個外號叫‘豬妹’,都傳到高年級去了。想起來沒?”

      旁邊座位的女人情緒激動,用手比畫著兩道弧形。穿西裝的男人認出她是以前負責收作業(yè)的女同學。

      “我怎么記著那是個高個子,人長得挺漂亮?我們說的是一個人吧?學上一半父母離婚那個,畢業(yè)后她跟她媽去了北方?!?/p>

      “是嘛!——她怎么沒來?”

      說話的那幾個老同學四處張望起來,只看到同樣好奇的幾雙探究的眼睛。其中一個主持聚會的同學若有所思地望向他們。“患癌走了,前年?!彼麎旱土寺曇?,“你們沒聽說?”

      周圍的男人女人立時沉默了,他們終止了關于已故女同學高矮胖瘦的辯論??曜又赜旨苤耄佑峙鲋?,叮當作響。房間里有人動情地哭起來;有人劃拳,侃侃而談、放聲大笑。穿西裝的男人雙手撐著桌沿,醉醺醺地站起身。他穿過人群,穿過氣味熏天的煙幕,悄無聲息地走出包廂。沒有人注意到他不告而別。

      轉過回廊,走過接待處鬢角油亮的服務生和缸中浮沉的肥碩淡水魚。從酒店大門出去,進入一條名姓模糊的馬路。從前還沒有這條路,幾年間,先是鋪水泥路,又鏟掉換成瀝青。車流保持疏離,信號燈對著空氣變綠變黃又變紅。在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風貼著粗糲的地面喁喁作響。

      穿西裝的男人在路口佇了二十來分鐘,攔下一輛計程車。車門開,關。轎車沿馬路往下奔行,聚會、杯盤觥籌和老同學的談笑被迅速拋在輪后。轎車行過馬路,轎車行過學校,轎車停在老巷口。路燈下飛著一群新破繭的蛾。

      穿西裝的男人重心不穩(wěn)地栽下車,他沒有吐在座椅上。轎車再度發(fā)動引擎,駛離同片夜空。一個穿校服的女學生背雙肩包走在巷子中央。

      他試圖開口叫住眼前唯一可見的人影,似乎在請求,或是求證些什么。那學生側過一張小鹿似的臉。她臉色煞白,不待聽清男人的話,很快扭頭跑走了,白色運動鞋噠噠地叩著地面。不知名女孩的身影在男人眼前無限次浮動和重合,形成一道輪廓雪亮的疊影。他現(xiàn)在抓不穩(wěn)路邊的欄桿了,于是重重地一晃:人影三道,六道,九道。

      很小的時候,在那間狹窄的家屬院宿舍里,母親的刀口下,魚鱗在砧板上疊成銀白色的一堆,利索且不見血。一只瘦小的手舉著筷子伸出校服袖口,挑凈魚身上最后一絲月牙狀的細肉。盤子中央,一側魚眼睛呆滯地上翻。那手腕在父親母親的注視下微不可察地戰(zhàn)栗了一下,像被空氣之中的某種東西灼傷了。

      然后,穿西裝的男人躺倒在地,如同仰翻的一道菜魚。那些面目模糊花色駁雜的身影于他眼中活了過來,簇擁他在中間,把各色帶香味的唇膏印在他的襯衫領子上,笑嘻嘻地。顏色熟悉的老式校服,他意識到。紅白相間的。

      她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跑掉了,脆卜卜的調笑聲拖在身后,長長短短,一路拖過巷子。他枕著石板辨認,耳膜如隔著層水,失真嚴重。她們的聲音同他回憶里幾十萬種聲音擰到了一塊,從很久前一溜兒往后飄,一直飄過了現(xiàn)在。從剛才開始他也跟著一起笑,笑聲不像兩肺出的氣,更像是從一架蒼老的手拉風箱里呼出來的??钥钥裕钥?。眼里居然泛上來兩點淚光???,吭——停了。

      穿西裝的男人滿身酒氣地躺在地上,沒有起來。

      他的衣領上畫有一群彩色的蝴蝶。

      我不常生病。要是發(fā)起燒,就靜靜地睡上一夜;到第二天,燒也像潮水那樣靜悄悄地退了。可當早晨醒來,我第一眼準會看到床邊我媽通宵換毛巾的紅眼睛。因而我不愛生病極了。我的身體表示認同。

      我醒來是在衛(wèi)生所。那天回家我大病了一場。脖頸長癤子,唇邊一圈燎泡,說胡話,連發(fā)一周高燒。我又看見我媽通紅的眼睛了,我一睜眼她就死死抓住我的手,泣不成聲。我媽媽手指冰涼。

      我病了一周,我媽堅持讓我休了一個月學,給我調養(yǎng)身體。個把月里,我哪都沒去,什么也沒做。快要記不清了,有印象的只是我媽熬的中藥,還有午睡過后蚊帳上的光斑。我不記得那藥多苦多難喝,只記得太陽光一乍一跳,像蝴蝶。

      回學校那天,我特意穿過操場去看大榕樹。我仰起臉,在樹冠間竭力搜尋一條彈動的褐色尾巴,等待那張布滿絨毛的皺臉從樹隙突然探出,直到額頭上的汗水灌進我的眼睛。我在樹底下站了很久,脖子既酸且痛。那樹上已經沒有猴子了。我終于舒出一口氣,同時感到一陣無以復加的失落,如同再一次被那場抽空我全身力氣的病侵襲。

      學期已經過半。班上課代表很負責任,我的座位像無人照料的田地,亂七八糟地生出一沓作業(yè)本和卷子。抽屜塞不下了,就堆到桌上,還有幾張飄到地上。我花了一節(jié)班會課收割這些長滿座位的紙,把它們按科目填進文件夾。和一個打下野稻子曬好、脫殼并收進谷倉的人沒有區(qū)別。

      許家茵現(xiàn)在不坐我隔壁了。她被換到最前面幾排,和另一個女孩坐,離我特別遠。我沒來的這段時間,老師把我的課桌椅拎出來,挪到教室最后面。有儲物柜和垃圾簍作伴,我的桌椅并不顯得煢煢孑立。

      現(xiàn)在,從我的位置往前看,許家茵只留有一把扎得很工整的馬尾,一個冷冷的后腦勺。沒有眼神,沒有表情,沒有任何交匯,沒有一點暴露在外的情緒。分別過后,我在學校里最重要的朋友悄然變成了一個沉默的符號。

      偶爾,我看到許家茵側過臉和座位周圍的女伴說笑,那個后腦勺接上一小段圓鼓鼓的下頜,由一個句號短暫變?yōu)橐粋€有時限的逗號c2fac56dc906fe387beca92d0f183067397588ab259d5ec4d5f6c196d382e3d1。她開始躥個子,頭發(fā)剪短了些,比原來文靜許多,像換成另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人。

      我時而想,從一開始,這整個故事也許只是我給一個同齡異性對我懷有的善意作出的某種放大。我把這點兒屬于孩子的善良夸大過頭了,并且添油加醋地為自己的故事加入了大量觸及人身的美化和臆想。我涂滿悲劇英雄色彩的躁動像樹在春夏時節(jié)瘋狂地蘗生,樹枝上結出一段又一段4d83e97413dd8bf51cf3516ffc81e4b5c5e893b99304b48b51d2863f47e9eddc亂了套的記憶,邏輯難以自洽而且謊話連篇。僅是一座空谷偶然闖入了一束微小的聲音,那聲音在激起幾層回音后支離破碎,了無痕跡。這樣的自然現(xiàn)象每天在地球上無數(shù)次地發(fā)生,而我和她從未真正熟識過。

      像在突然之間,班上的同學收起了玩心。放課后,他們不再結伴去冷飲店待一下午,也不再屁顛屁顛地跟在穿深紅色校服的高中生身后。垃圾簍里少了三分之二的小紙條;學校開始抓改裝自行車,把它們一輛接一輛鎖到儲藏間。只剩課間的小打小鬧照常,他們的喧嘩已開始雜有幾聲高出一截的渾厚。我再一次被隔離在他們的笑聲外。

      直到畢業(yè),我們家搬出家屬院宿舍樓。我和許家茵沒說過一句話。

      大年初三那天,地方的一個馬戲團來我們這兒演出。我爸托人弄到兩張前排的票。我一張,我爸一張,我媽說不去。

      我坐得夠近,但仍把兩眼睜到最大,以看得清楚。我看到臺上的猴子穿了套和樹上那猴一模一樣的西服馬甲,胸前打著同樣夸張的紅蝴蝶結。它全程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甚至并不怎么理睬馴獸師。

      表演中途,馴獸師給了它后背一鞭子。那一鞭撕破空氣的聲響足以用鋒利來形容。猴子捂著背,立時凄叫起來。有觀眾覺得沒意思,站起來喝倒彩:“大過年的,抓只半死不活的病猴子來糊弄人?退票!”

      一片罵聲中,我看到那張皺如腌橄欖的猴臉竟像人那樣愴然起來。那猴子連滾帶摔地爬下獨輪車,爬到臺前,哆嗦著舉起兩只猴爪向人們磕頭作揖,淚眼婆娑。它臉上垂褶累累,瘦得皮包骨,做起人的動作時像個畏畏縮縮的老鰥夫。

      時至今日,我已無法將它和我從學校大榕樹上看到的那只猴子聯(lián)系到一起了。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張書堯,2003年生,福建泉州人,集美大學2021級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在讀本科生。有作品見于《福建文學》《集美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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