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末,山西的陽光正盛。站在介休市博物館外的廣場上,抬頭去看那尊名為“世世太平”的琉璃塑像,只能看清四頭獅身上,黃、綠、藍、黑、白五色交錯輝映,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艷麗。
這是介休市的地標建筑,也為人們理解介休提供了一個線索——琉璃。
總覽全市,大小寺廟、塔樓、牌坊,皆有琉璃裝飾。而細數(shù)市內(nèi)現(xiàn)有的11處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洪山窯址、后土廟、張壁古堡琉璃碑……每一處都與琉璃有關(guān)。
千年之前,琉璃裝飾了介休的廟宇。
千年之后,琉璃仍然留在介休人的生活中。
介休市博物館副館長段青蘭告訴我,她的微信名就叫“博風”,取自琉璃建筑構(gòu)件的一個術(shù)語;張壁古堡被開發(fā)為旅游景區(qū)后,過去的張壁村村民有一多半都被吸納回來,成為景區(qū)里攤位的運營者;而位于后土廟旁的后土文院,則致力于將琉璃文創(chuàng)、塑像推廣到更多年輕人的手中。
如何將琉璃藝術(shù)延續(xù)到下一個千年,介休人正在探索自己的解答。
在介休長大,段青蘭的記憶中處處都有琉璃。
千年之前,琉璃裝飾了介休的廟宇。千年之后,琉璃仍然留在介休人的生活中。
她的幼兒園就在關(guān)帝廟旁邊,小學在五岳廟里面,初中和高中也在文廟內(nèi)。1989年,她走上工作崗位,成為了后土廟正式對外開放后的第一位講解員。而在這些廟宇的里里外外,琉璃的綠、黃、藍交錯排布,艷麗異常。
“我這一生離不開廟?!倍吻嗵m說,同樣離不開的,還有琉璃。
在年少的她的心中,琉璃的存在早已成為尋常,“就覺得在古建筑上好像都應(yīng)該有琉璃”。
這也是獨屬于介休的成長記憶。從目前出土的文物可知,自隋朝開始,介休就與琉璃這門藝術(shù)結(jié)下了淵源。介休洪山村出土的唐貞元十一年法興寺界限碑中,有“西至琉璃寺”的文字記載,在山西省古建筑保護研究所柴澤俊編著的《山西琉璃》一書中,這一記載成為了介休燒造琉璃歷史的證明。
但這份記憶,卻在當代迎來了危機。
2002年前后,文物盜竊猖獗,介休也連續(xù)發(fā)生了好幾起琉璃被盜的案件。段青蘭記得,當時博物館的老館長帶著幾個男同志,開著面包車在城隍廟外面守著,“一夜一夜地守了一個星期”。但守廟的人一撤,小偷又回來了。
被盜走的琉璃成了遺憾。直到現(xiàn)在,有時在講解中提到它們,段青蘭還會有些哽咽。
“那時候老百姓對琉璃的認識不夠,保護意識也不夠?!倍吻嗵m說,這也間接導致了一些琉璃的損壞,收進博物館的琉璃殘件,有的就是由于保護不力,有了殘缺。
文物保護之外,琉璃燒造技藝同樣面臨危機。琉璃燒制技藝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劉開寶告訴我,他的曾祖父世襲傳承古法燒制琉璃技藝,到他這里已經(jīng)是第四代了??稍?0世紀80 年代中期,介休琉璃窯火已不復往日,2008年《國家環(huán)境保護“十一五”規(guī)劃》開始施行,也使得依賴煤炭的琉璃燒制窯廠受到?jīng)_擊,“很多窯廠要么關(guān)閉,要么遷址”。
傳承的人漸漸地少了,劉開寶的女兒劉文婷也有了危機感。琉璃行業(yè)“挺小眾的”,在山西省內(nèi),主要有四家人以家族傳承的形式,延續(xù)著琉璃燒制的技藝。而以劉家為例,窯廠上上下下也不過十幾個人。
2008年是一個轉(zhuǎn)折點,介休“琉璃燒制技藝”入選了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人們在愈發(fā)重視和關(guān)注琉璃的同時,文物保護意識和保護措施也逐步加強,段青蘭欣慰地看到,留在廟宇上的那些琉璃構(gòu)件,得到了更多保護。
琉璃行業(yè)“挺小眾的”,在山西省內(nèi),主要有四家人以家族傳承的形式,延續(xù)著琉璃燒制的技藝。而以劉家為例,窯廠上上下下也不過十幾個人。
與此同時,傳承琉璃燒制技藝的念頭,也悄無聲息地在年輕一代的心中萌芽。
燒一件琉璃,大到一塊院墻上的影壁,小到一片琉璃瓦或冰箱貼,對于劉開寶而言,都有說不盡的門道。
“這塊是南京大報恩寺的,這塊是我這邊琉璃窯址上留下的……”劉開寶收集了一盒琉璃殘片,從它們的泥坯材質(zhì)、斷面結(jié)構(gòu)和釉面顏色,他能說出里面每一片的來歷:有的殘片經(jīng)歷了幾百上千年,釉面也沒有損壞;有的殘片顏色不夠亮,這說明“就是溫度上欠缺一點”。
對每一件琉璃的研究,構(gòu)成了劉開寶作為非遺傳承人的經(jīng)驗和技術(shù)。燒琉璃“就像公安辦案”,而劉開寶熱衷于找到那些蛛絲馬跡,去解開藏在琉璃中的謎題。
2012年,新的謎題擺在了他面前。那時,介休市新地標建筑琉璃雕塑藝術(shù)品《世世太平》(《四獅抬瓶》)的研發(fā)任務(wù)交到了劉開寶手里?!端莫{抬瓶》原本是一個十幾厘米的小型雕塑,四頭獅子背向而坐,抬起中間的一個寶瓶。劉開寶要把這個小型裝飾品,放大到7米高。更大的困難是,市政府要求使用孔雀藍琉璃釉,但其制作技藝已經(jīng)失傳多年。
劉開寶有信心,但也有壓力。他知道附近的琉璃窯址曾出土過孔雀藍琉璃,這說明當?shù)赜性牧希軣鰜?。壓力?qū)使他去尋找,找同行交流,找不同的原料來嘗試。千百次的不懈努力之下,他終于燒出了與孔雀藍相近的顏色。
謎底仍然是溫度。劉開寶發(fā)現(xiàn),孔雀藍釉燒結(jié)溫度要比一般色釉溫度高、時間長,在釉燒過程中只允許有十余度的溫差。溫度高了,泛綠;溫度低了,泛黑?!捌鋵嵲牧隙家粯樱拖裢瑯邮前酌?,放水里煮是面條,發(fā)酵以后就成了饅頭花卷。”
這座耗時13個月完成的“世世太平”雕塑,影響著來到介休的游人。而劉開寶對琉璃的熱衷與鉆研,同樣感染著下一代。
劉文婷就是這樣被父親感染的。出生于琉璃燒造世家,從小到大,劉文婷都和泥巴為伴。父母忙不過來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的劉文婷就常常到窯廠里去找爺爺,爺爺會教她給泥坯脫模,她就一邊玩泥巴,一邊和爺爺嘮嗑。
第一次真正的嘗試,是在小學。那時,父親正在制作一塊琉璃影壁,劉文婷主動提出想要參與,父親欣然答應(yīng),鼓勵她大膽嘗試。十歲出頭的劉文婷還沒有影壁高,她踩上一張小板凳,在影壁的一角捏出一個小亭子,完成了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
對琉璃的熱愛在成長中慢慢萌芽。劉文婷尤其享受給泥坯造型的過程——用手或刻刀,把簡簡單單的泥做成不同的造型,就像“賦予它新的生命”?!坝蟹N無法形容的成就感,”劉文婷意識到,“我的夢想藏在泥巴里?!?/p>
她也漸漸看到父親肩上的重擔。作為傳承人,也作為家中的主力,劉開寶一個人承擔了很多工作,承接琉璃燒制的訂單、修建窯爐甚至煙囪,什么事都是他親力親為。劉文婷曾見到過檢查完煙囪,滿身是灰的父親,她也記得,父親曾有一段時間一直是凌晨3時才睡,或者是睡到凌晨就醒了,“壓力很大”。
對琉璃的熱愛,和對父親的心疼,在劉文婷高——那年凝聚成了一個決定—“我長大后要回來做琉璃”。
要真正將琉璃技藝延續(xù)下去,傳承的火苗必然要向家族之外擴散。
劉文婷尤其享受給泥坯造型的過程——用手或刻刀,把簡簡單單的泥做成不同的造型,就像“賦予它新的生命”?!坝蟹N無法形容的成就感,”劉文婷意識到,“我的夢想藏在泥巴里?!?/p>
入選國家級非遺后,介休琉璃有了更多機會“走出去”。介休市文旅局三級主任蘇長生介紹,近兩年來,外界媒體對非遺文化的采訪特別多,央視的好幾個頻道每年都會來到介休,給琉璃、陶瓷等非遺文化做專題報道。除此之外,山西省內(nèi)的非遺博覽會、黃河流域的非遺博覽會,“我們都會推薦他們(傳承人)進去”。
漸漸地,也有更多人主動走進了琉璃窯廠。近些年研學活動的興起,給劉家的窯廠帶來了不少“學徒”,有中小學生、公司職員,甚至是一些愛好傳統(tǒng)技藝的老年人。
劉文婷也因此忙了起來。
最初的研學活動很簡單,讓孩子們玩泥巴,感受一下窯廠的氛圍。2019年,劉文婷給研學課程做了一次系統(tǒng)化梳理,包括從琉璃的歷史、造型紋樣背后的故事,到接待學生時要做的介紹。她還增加了研學過程中的體驗環(huán)節(jié),除了基礎(chǔ)的造型,還能讓學生親手上釉、燒制。
2024年已經(jīng)接近尾聲,窯廠已經(jīng)接待了近5000人次。最讓劉文婷印象深刻的,是一些特別小的孩子。
他們還不會捏造型,但只是在課上感知手中的泥料,就讓他們足夠快樂?!巴Ω腥疚业摹?,劉文婷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如今,作為一個“90后”非遺傳承人,劉文婷在努力讓琉璃變得更“年輕化”。她想讓琉璃擺脫建筑構(gòu)件的束縛,于是構(gòu)思了各種小件的琉璃造型,比如冰箱貼、耳飾;她和游戲公司合作,將山西龍紋琉璃融入游戲,琉璃在游戲中成為一個人物,仿佛獲得了“二次元生命”;她也把琉璃技藝帶進職業(yè)中學,培養(yǎng)更多年輕一代的傳承人……
她的新鮮想法,填滿了家里的一塊白板。上面有她想?yún)⒓拥恼箷胱龅乃芟褡髌?,還有研學課程的進展……“我去年一年幾乎都沒休息過,現(xiàn)在再看,這塊板子上的想法也基本上都實現(xiàn)了?!?/p>
而技藝傳承要依賴的,最終仍然是熱愛。
劉文婷談起自己的一個女學生,還沒從職業(yè)中學畢業(yè),但每天一放學,她總是第一個到琉璃教室,自己琢磨、拉坯。還有幾個學徒和她一樣,“每天都想著去琉璃教室”,從職業(yè)中學畢業(yè)后,他們繼續(xù)來到窯廠學習,“基本上每年都有一兩個(人)”,懷著熱愛和堅持走進劉家的琉璃窯廠。
“熱愛是最基礎(chǔ)的?!痹谒麄兩砩希瑒⑽逆每吹搅四軌?qū)⑦@門技藝傳承下去的品質(zhì),就像一簇火苗,在這個窯廠中閃閃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