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鋒是榴彈班的班長,經常跟其他班的同年兵炫耀自己榴彈發(fā)射器的大動靜。但這喜歡的代價,被陸鋒戲稱為“負重一萬斤長大”。個子本就不高的他,扛久了榴彈發(fā)射器,感覺又被“釘”進土地里幾寸。
每次武裝訓練,每個人扛的武器不同,步兵班拿的自動步槍,火力班就比較多樣,有扛榴彈發(fā)射器的,有三人扛迫擊炮的,等等。再加上一個中隊少說有百八十號人,因而四百米的跑道就顯得尤為擁擠,施展不開,所以總是繞著營區(qū)跑,一圈下來有一公里。
每回等陸鋒繞著營區(qū)跑了兩三圈之后,中隊長才跑到他的身邊,仗著他說不出話,對他一頓頓“瘋狂輸出”。
因為陸鋒是重裝,中隊長總會比他快一個身位,所以每當陸鋒因為累落了中隊長超過一個身位(又或許是中隊長想說兩句話,偷摸加了點速)時,中隊長便會半認真半調侃地對陸鋒說:“體能才是戰(zhàn)爭的入場券?!边@也是中隊長在訓練時對陸鋒重復過最多遍的話,每一遍,都深深地踩進了他無數個堅實的腳印里。
“不論你身上攜帶著什么裝備,慢等于死?!边@句話,橫亙在陸鋒日記本的扉頁上。
“阿鋒!”陸鋒回過頭看著中隊長,繼續(xù)跑著。中隊長是輕裝,很快趕上了陸鋒的腳步。
“這次演習,眨眼可就到了啊?!?/p>
中隊是成建制保留,還是拆開并入其他支隊,按照慣例,中隊長有理由推測,這次演習的成績,或許就是那最后一榔頭。
中隊長明知陸鋒的體能成績優(yōu)異,但過去求上得中的經驗教訓他是親身體會過的,所以這一回他只能求上上了,總拿陸鋒打趣,要做陸鋒的鞭子。
陸鋒抱著他的榴彈發(fā)射器,每天不知道要比別人多跑多少公里,他卻樂此不疲,說:“放心吧,中隊長?!?/p>
因為陸鋒自己心里早已經有根鞭子了,就是他頭盔里貼著的照片。
他總會在休息時摘下頭盔,癡癡地望著頭盔頂上,照片里洋溢出溫暖的笑,那是他的未婚妻曉玉。在一棵將滿百歲的大榕樹下,她輕輕地握住陸鋒的手,手指溫柔,眼神里滿是力量。
這張照片,中隊里所有兄弟都見過。陸鋒還說,等演習結束第二天,在婚禮上穿著小西裝一合影,就把頭盔里的照片換成結婚照。
終于到了演習這天,陽光炙烤著演習場,汗水在陸鋒的背上暈開了一片又一片,夾雜著塵埃,把陸鋒裹成土地一樣的顏色。唯獨榴彈發(fā)射器的金屬外殼,在陸鋒的手里熠熠閃光。
“砰——”演習場上槍聲四起,中隊長自己偷偷掐了表,放進了身上的子彈袋里。
這是他的習慣,每次實戰(zhàn)演習,都要悄悄記錄各要素的耗時,這樣,一來,在往后的訓練中有方向可循,表揚先進;二來,可以檢驗中隊前期的訓練成果,查漏補缺。
陸鋒扛起十八公斤重的榴彈發(fā)射器,腳下沙土飛揚,視線中滿是模糊的景色。他喘著粗氣,揚起的黃塵如暴風卷入一般闖進咽喉,他往外咳了兩嗓子,腳下與地心引力做著斗爭。他感覺到肩膀上越來越重,仿佛要把他的骨頭壓碎,眼皮也逐漸耷拉下來。
在他身后的中隊長眼見著他的脖子逐漸支撐不住腦袋,便邁著大步子,跑到他身邊。
“累啦?我?guī)湍憧缚???/p>
“我不累。”陸鋒的手指緊了緊,額頭上的汗水順著臉頰流淌,匯聚成一顆豆大的汗珠,“啪嗒”一聲,滴在他的榴彈發(fā)射器上。
“就快到你登場了,能不能行?”
“中隊長,這咋比咱平時訓練的距離遠?。 ?/p>
“這還遠啊,有你追你媳婦那么遠嗎?”陸鋒聽了,吸了一大口氣,接著,剛才大口呼吸的嘴變小了。
“你今天是站在演習場上,想想你明天該上哪兒去了!”
中隊長頭歪向一邊,眼睛低瞅著伸出的食指,食指有力地指了指腳下的黃土地。
“結婚!”
陸鋒不經大腦條件反射般毫不遲疑地吼了出來。在他心里,這個日子,不知道已經排演了幾千幾萬次。
他的眼前,好像出現了一條紅毯,他看看手里的榴彈發(fā)射器,竟變成了一大捧鮮花。頓時,陸鋒的臉上,生出了幸福的笑容。眼前的模擬敵塔,也變成了曉玉的姣好模樣,站在紅毯的另一頭,正微笑著向他招手。他仿佛忘記了疲憊,加快了腳步,向“新娘”奔去。
“陸鋒!注意目標!”中隊長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將他拉回了現實。
一個回頭,陸鋒已經看不見出發(fā)的地方了,不知不覺自己竟跑了這么遠。他迅速回過身子,猛地抬頭,看見前方有一個模擬的敵方陣地。他立刻調整姿勢,瞄準目標,扣動了扳機。
“轟!”一聲巨響,模擬陣地被成功摧毀。陸鋒長舒一口氣,終于完成了演習任務。他放下榴彈發(fā)射器,癱坐在地上,垂著腦袋,任由汗水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地滑落。
中隊長趕忙掏出放在子彈袋里的秒表,按下暫停鍵,張著嘴,驚愕地盯著秒表。
“保住了?保住了——”
中隊長古銅色的臉,猙獰了起來,一時分不清是哭還是笑,大張著嘴,牽引著臉上的肌肉,皺起一條條溝壑,仿佛能夾死一只蒼蠅。
“啊——”中隊長半屈著腿,扎了個馬步,一手握著秒表,一手握成個石頭,握得指節(jié)發(fā)白,在胸前交替出拳。喊到力竭時,也“啪”地一下坐在地上,伸著握著秒表的手,另一只手指著秒表的玻璃鏡,沖著距離最近的陸鋒喊著:
“咱們,破紀錄——”
他又放下手,低頭喘著氣,小聲嘟囔著。
陸鋒漸漸側躺在地上,望著中隊長,喘著。
中隊長也喘著,咧嘴笑著,眼角處,卻有流星閃爍。
今天,陸鋒好像不僅僅是推了個塔,更像是成了拯救中隊的英雄,也像是為自己贏得了一張通往幸福的入場券。
選自《橄欖綠》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