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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庇護所

      2024-12-10 00:00:00草白
      文學港 2024年12期

      十九年前的夏天,我搬出學校宿舍,搬進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那個長臉、長頭發(fā)、小臉盤的女人是我的二房東,她很像言情劇里的女主,還是比較悲情的那種??伤墓ぷ骶尤皇浅雌谪?,每天只需瞅瞅屏幕就能把錢賺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種職業(yè),好奇于其背后的冒險與驚心動魄。

      不工作的日子,她就坐在屋子里看電視、打毛衣、嗑瓜子,她的男友翹著二郎腿,陪她一塊兒看電視、嗑瓜子,倆人不時打情罵俏,不時罵罵咧咧,營造出溫馨、融洽,又帶點瑣碎的家庭氣氛。作為闖入者,我的不安從鑰匙打開房門的那一刻開始,他人生活中毫不設防的一幕忽然暴露在眼皮底下,讓我尷尬不適、退無可退。另一名闖入者是位來自新疆的大一女生,為了轉去與男友同一專業(yè),正謀劃著如何向學校里的老師送禮。男孩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女孩房間,或許一直在里面,光線穿過粉色窗簾把平淡無奇的小屋變成樂園。

      他們都住在朝南的大房間里,曬衣服的露臺也在那邊。每天,為了濕漉的衣物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穿越別人的房間,就像穿過封鎖線。焦慮、惶惑、不安,不敢多看一眼。當回到自己那間陰面小屋,更感到暗淡、逼仄,毫無存在感。它毗鄰衛(wèi)生間與廚房,常常與油煙味、下水道的氣味不期而遇。沒有陽臺和飄窗,深色窗簾布深暗而渾濁,床是臨時挪用過來的。書桌抽屜的金屬拉手攜帶鐵銹味,里面更是霉味深重,好像被主人遺棄經(jīng)年,又被人從舊貨市場重新打撈回來,進入物的二次循環(huán)中。

      一日午后,我因一場驟然而至的大雨滯留在某店鋪門口,想起早晨剛剛晾出的衣物正代替本人在風雨中飄搖,不由悲從中來。自失去家庭和學校的雙重庇護后,我常有流浪之感,沒人給我打飯,沒人幫我收取衣物,自然也沒人知道我身在何處。

      我給報紙投稿,不久便收到編輯來信。它躺在一大摞廣告宣傳單里,被我小心翼翼地揀拾出來,看了又看。很多年后,飯局上偶遇這位編輯,他問我是否記得此事。我當然記得,但信早已不在,很多東西就是這么一點點弄丟的,既然居無定所,既然呼吸到的空氣都是不確定的,這點小事又何足掛齒。

      那天夜里我回去晚了,沒有找到鑰匙,便站在門外輕輕地、反復地敲門,就像啄木鳥“篤篤篤”地啄著那棵病樹,除了樹林聽見,誰也聽不到。下雨天、深度睡夢、很輕的敲門聲,直到天亮,我也沒能讓她們中的任何一位為我開門。我實在不愿打擾她們的清夢,兩個女孩和她們男友的夢境,甜美、歡樂,這世上沒有什么比它們更應該獲得庇護。

      既然在屋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就去外面找。那些工作在等著我,它們挑選我,考驗我,試圖接納我。那些五花八門的工作認真歸納起來,不過是獻出時間精力幫助他人完成各種事務以賺取日常生活所需,比如給人看病、陪人聊天、幫助某人解決切實有效的問題。某一日,我拿著報紙上發(fā)表的“豆腐塊”去某廣告公司應聘,他們看過文字后,表現(xiàn)出顯而易見的興趣,但又不能很快下定決心。應聘者看了我足足十幾秒,忽然問道,你的理想薪酬是多少?能不能接受加班?他的問題一長串,充滿壓迫感,就像酒足飯飽者在一個嗷嗷待哺的人面前投擲美食。自然,我被那家公司毫不客氣地拒之門外,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充滿野心和物欲的人,而不是一個欲望低微、隨遇而安、連休息時間也不肯無償奉送的人。

      我到底在想什么?為何不愿把并不珍貴的時間毫無保留地交付出來,以換取更加珍貴的生存資源?再說,一個連安身之處都岌岌可危的人,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選擇?我不知自己身上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究竟來自何處,家族長輩都很務實,并沒有任何飄忽不定的舉止。

      不多久,我成功入職另一家廣告公司,為鮮切花、蜜桃、粽子、西瓜等物撰寫文案。我要做的是在文案與顧客們的購買欲之間建立最直接、最真切的聯(lián)系。為了完成任務,我不得不堆砌詞藻,將那些華麗的、搖曳生姿的、表情豐富的詞語都拉來為我所用,它們東倒西歪、戰(zhàn)戰(zhàn)兢兢,勉強組成一個乏味、生硬、面目可憎的世界。我感到自己不僅被現(xiàn)實世界拋棄,連那個神往已久的世界也對我設置障礙。我跑去經(jīng)理辦公室辭職,他一臉狐疑地望著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當初,力排眾議將我招進去的人是他。他以為我可以勝任這項工作,只需費一點點心思就能做到。我頭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坦陳自己的困惑,說沒有任何真情實感的文字就像謊言,長此以往,反而會破壞我的語感云云。從經(jīng)理的表情中,我意識到自己的言行如此可笑,但他忍住嘴角滑脫而出的笑意,用一種疑惑多于嘲諷、詫異大于質(zhì)疑的語氣對我說,其原話大意如此:沒想到你把自己看得這么高!他用“高”這個詞,而不是“清高”或“重要”。在他眼里,我既然是低的,就該安于低處的風景,并持久地忍受它。他說得實在一點錯處都沒有,千千萬萬的人螻蟻般忍受著難以忍受的東西,而如此境遇下的我居然還有此等不切實際的幻想,實在匪夷所思。

      我再次讓自己成為人群中游蕩的一員,小心翼翼地路過一些工作,短暫嘗試之后便果斷離開了。我擔心自己一旦深陷其中,便無法抽身而出。這世上有很多工作任人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那些人為了生存把自己逼到了何種境地。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見一個推銷洗發(fā)水的年輕人,站在烈日當空的電線桿下給人打電話,汗珠順著黝黑的臉龐不斷淌下來。他對著電話里的人大吼大叫,好像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讓他崩潰痛哭,我很想上前擁抱他……就像擁抱另一個自己。

      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在街上晃蕩,與一輛黑色轎車撞上了,車身倒地的同時,輪胎變了形。我快速從地上爬起來,轎車里的人也打開車門,第一句話便是,“你是哪個單位的?”這振聾發(fā)聵的一問著實把我震懾住了,好像我要是沒有單位便也取消了合法權益的申訴,其中或許還蘊藏著這樣的“潛臺詞”——既然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能擁有一個合法的庇護所,那在街頭遭遇風險也是情理之中,怨他不得。

      為著這一句詰問,我居然在肇事者面前抬不起頭來。羞愧感就像霧霾一樣籠罩著我,讓我顧不得去審視作為受害者應該獲得的權益和補償。我推著那輛已然報廢的自行車,拿著四十塊賠償金,唯唯諾諾地走開了。

      多年來,這無法忘記的一幕讓我的羞愧感漸漸發(fā)酵成羞恥感,并在體內(nèi)安營扎寨,心心念念想要消除它。有段時間,我渴望進入一個有保安、有圍墻、有監(jiān)控室的單位上班,由此獲得切切實實的庇護。經(jīng)多方努力,經(jīng)筆試和面試,我被挑揀出來,就像一粒成色、光澤度都上佳的珍珠從一大堆平庸的珠子中脫穎而出……由此進入一個固若金湯的集體,他人眼里的好單位、好歸宿,比女子嫁到好人家還要有成就感,還讓人羨慕。

      它在一幢明亮、高聳的大樓里安營扎寨,玻璃幕墻在夜晚亮燈時熠熠生輝,宛如被完美切割的巨型寶石。它位于全城最繁華的區(qū)域,是一個城市的心臟部位。它整飭龐大,人數(shù)眾多,分工明確。進入集體懷抱的夢想實現(xiàn)了,與二十幾個人共用一間辦公室,彼此以半截隔斷相連,完成各項工作的分工、合作。我想到網(wǎng)格,我成了格子上的一點,無數(shù)的點匯成線,線與線彼此或平行或交叉,組成一個龐大的組織,也就是單位。

      我終于落入其中,就像水滴匯入大河,在我身邊是形形色色的水滴,不知那些水滴放棄了什么樣的生活才流到這里。在“水滴”們的臉上,我什么也看不出,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們穿著制服,梳著與那個空間契合的發(fā)型,長發(fā)一律束起,短發(fā)理得一絲不茍,沒有醒目的刺青,沒有奇裝異服,其笑容溫和克制讓人無可指摘。

      親戚家小孩從部隊退伍回家,看到公安部門招聘工作人員,樣樣符合,唯有一條讓他抓狂不已。他身上有紋身,文的還是黑線條、圖騰、重彩,無法徹底洗掉。就因為這個,他失去了工作機會。似乎,紋身天然地與美、反抗、異見、標新立異、活著的證明等休戚相關。而工作,尤其是公安部門的工作,以順從、服從、聽從為第一要務,自然水火不容。

      他們在紋身與重要工作之間豎起一道天塹,而那些重要工作不僅規(guī)定了學歷、經(jīng)歷和工作能力,還對應聘者的身體發(fā)膚提出特殊要求,或許它想要的是一個沒有任何瑕疵的人。既沒有道德上的瑕疵,也沒有皮膚上的——一個隨時可以被考量、被印證的完美無暇者,可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存在嗎?

      有時候,我不免懷疑職場上那些妝容精致、和善可親的女性,在她們身體內(nèi)部或許也藏有一處小小的紋身,一張樹葉、一枚松果或一片羽毛。畢竟,職場是那樣一處泯滅人性的地方,每個人都必須在里面小心翼翼地使用化妝術或易容術才能活下去?!皾撍闭媸且粋€好詞,我在那個龐大單位里的現(xiàn)狀大抵如此,常常躲在角落里以縮小占地面積,不得不移動時也是目不斜視,挨著墻根兒行走。厚厚沉沉的窗簾將陽光和灰塵一并擋在外面,空調(diào)營造出溫室效應,綠植散發(fā)出塑料般的綠意,人在其中就像行走在一座與世隔絕的城堡里。城堡內(nèi)外的空氣各自分開,不再流通。

      等級制是我一開始便知曉的事,但沒想到會如此嚴重。簡單地說,干一模一樣的活拿到的酬勞卻千差萬別,只因進入時領取了不同的身份密碼。我無條件接受這一切,在現(xiàn)實生活中裸露太久的人是會將鐘形罩視作庇護所,盡管里面空氣稀薄讓人窒息,但總好過嚴酷、苛刻的露天環(huán)境。

      時光飛逝,又像是一天也沒過去,大樓里的時間變得緩慢而遲滯。我的職位是網(wǎng)站編輯,不過是將從別處挑揀而來的信息復制粘貼一番,再發(fā)布出去。我的日常工作包含這兩個基本動作:復制、粘貼,再復制、粘貼,一直復制、粘貼下去,永遠有信息被不同機構、群體、個人制造出來,為我們所用。而其中的內(nèi)容,我沒有時間閱讀,也無需閱讀。只有標題——我拎起“標題”,一把將它們從信息的海里拖拽出來。于是,那些大大小小,有用沒用,重要或不重要的信息在我的搬運下再次擴展、蔓延開來。既是信息的轉載者,也是信息的助力者,也有可能是終結者,但它們的命運故事并沒有獲得本質(zhì)改變。

      我都做了什么?我所采擷的信息不像小時候割下的草葉那樣有用,后者還能將一只瘦骨嶙峋的兔子喂得肥美、毛發(fā)閃亮。三年下來,以每天復制粘貼一百條信息為計,也有十萬余條了。那有什么用?當然是有用的。它讓我將許許多多、有用無用的東西搬回家,再搬回更多東西。我的櫥柜、抽屜、箱子一一被填滿,需要更多更大的櫥柜、抽屜、箱子來滿足物的收納、陳列和擺放。它們都是網(wǎng)購的成果,無需走街串巷,只需工作之余點點鼠標就能做到。與此同時,經(jīng)我之手復制、粘貼的信息也更為驚人,幾乎到了“爆炸”的程度,所幸網(wǎng)站也在不斷擴容升級中,以應付潮水般翻滾涌蕩的資訊。但所有資訊不過是水的不同形式,遲早會被蒸發(fā)殆盡。加法和乘法已滿足不了這個世界,還有更瘋狂的算法等待被發(fā)明出來,那不過是遲早的事。

      我決定離開這永無休止的搬運工作。由于是主動遞交的辭職報告,連失業(yè)金也無法領到,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拒絕者的懲罰,或者是對主動選擇者的警告……但規(guī)矩就是這么制定的,對它的質(zhì)疑并不能改變什么。

      關于辭職的版本眾多,每種心情、語境下都有不同的說法,它們很像虛構的產(chǎn)物。比如,我會在一個女權主義者面前極力渲染職場里的女性弱勢及不公正之待遇,將性騷擾、曖昧、辦公室政治掛在嘴邊;如果遇見的是一個具有十足妻性和母性的人,我會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家庭和孩子,好像只要我放棄工作就能讓家里人都獲得幸福;也有人想當然以為家中伴侶是個賺錢能手,自然無需我在職場里委曲求全,這種論調(diào)盡管讓我很不舒服,但頗符合邏輯與常情,被我默認并接受了。所有版本中,最容易讓人信服的是物質(zhì)條件這一項,這是所有辭職得以順利執(zhí)行的重要條件,好像只有有錢人才有權利重新選擇人生。

      什么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兜兜轉轉之后,我又成為一個沒有單位的人。它根本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更像是一場即興表演。我忘了自己如何提交辭職報告、如何收拾物品、如何與同事解釋和告別,我?guī)缀跆营z似的離開那里,生怕被某種力量生擒回去,或者自己心生悔意,導致功敗垂成。我好像成了某個劇里的人物,正冒著生命危險代替角色行使使命。

      不用上班的第一天,我以為自己會迎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覺,睡到日上三竿,睡個昏天黑地,把工作中損失的睡眠通通補回來。但我像往常那樣早早起床了,坐在明亮整潔的書房里,這差不多是我頭一回正兒八經(jīng)安坐在那個空間里。面對書櫥里還未拆封的書籍,心里陡然升起時間流逝的惶恐感,多年前的感覺又回來了。

      幾乎沒有任何過渡,我很快讓自己進入“寫作”之中。它的種子可能早就埋下,在做信息搬運工的那幾年,或許更早。既然寫作是個無底洞,我就要往其中投擲勇氣、熱情、專注,還有孤獨、恐懼、彷徨,看看會發(fā)生什么。既然寫作有時也被當作一門技藝,我就應該像學習別的手藝活那樣勤勤勉勉、按部就班。

      那如何學習寫作,又去何處學?我自然一頭霧水,一無所知。在學校里,我學的是醫(yī)學專業(yè),我花費大量時間學習這個古老的專業(yè),了解人體骨頭構造、血液走向、神經(jīng)叢分布,但我就像大海里游泳的人摸到的永遠只是冰山一角,當面對具體、完整而活生生的人體時,我徹底傻眼了。它們那么復雜,且因人而異、千差萬別,完全超乎書本和我的想象。

      寫作與當醫(yī)生似乎很不同,它沒有定法,沒有規(guī)矩,它歡迎熱愛自由的靈魂加入。我好像天然地知道該怎么寫,我只寫我自己,在回憶中打撈自己,對另一個自己實話實說。這樣的事情有什么難度呢?它最大的難度大概來自一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信任自己、敞開自己。可一旦認識到人在世上的處境,孤身一人、無所依傍,只能與自身相處,事情似乎就沒那么難了。我對寫作感到好奇,它和任何一項工作都不同,它不是工作,就像人體心臟——它的收縮和舒張不僅是器官的運行,更關乎生命體本身的存續(xù)。寫作大概就像人體心臟的日夜兼程以及大地之上河流的川流不息,只不過它是無形的,只對少數(shù)人起作用。

      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有人問我寫作賺錢嗎,能賺多少錢?肯定比上班賺得多吧,不然怎么就辭職了呢。我不知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但我承認他們敏感而銳利,總能看透一切。我時常想起一個男人過山車式的人生,為了炒股把穩(wěn)定得像山脈一樣的工作辭掉了,沒過幾年,已經(jīng)要靠賣房子才能存活。當連賣房子獲得的錢也蒸發(fā)殆盡后,他干脆讓自己消失。最后一次看見他時,他坐在街角和一個流浪者下棋,衣衫不整,卻神情泰然。

      真正讓我動容的不是他的荒唐過往與落魄現(xiàn)狀,而是那一刻的不屑,甚至無所畏懼。之后很多年里,我常?;叵肫鹑巳褐械倪@張臉,好像那里面也有我竭盡全力想要獲得的東西,盡管我并不完全明白那是什么。

      熱愛寫作與熱衷于股票和冒險投資是不是性屬同類?我很難說它們之間毫無關聯(lián)。真正開始寫作后,我才發(fā)現(xiàn)它比之前任何一個職業(yè)都要艱難,它對諸如勇敢、真誠這種品質(zhì)具有無與倫比的希求。似乎,我的面前時刻擺放著一架測謊儀,我要為寫下的話負責,為自己負責。

      寫作者不能以寫作本身受雇于任何單位,也不能因此擁有團隊與合作伙伴,只能單打獨斗。寫作不是職業(yè)。但凡職業(yè)總有遠景、規(guī)劃,總有投入、產(chǎn)出和成本計算,但寫作并沒有,也不可能有。寫作者的規(guī)劃可能僅僅是一個紙上方案,是頭腦里的風暴,越是部署周密,越可能無法實現(xiàn)。寫作不能被預估、被期待,甚至拒絕被評價。

      有一年,我專門住到一個小院跟人學習寫作技藝。我聽很多人談論寫作,既有現(xiàn)場聆聽,也有紙頁上的教誨。那些偉大的靈魂就像鏡子,也像天空,他們坦蕩、深情,映照一切。我從他們身上習得的與小時候從自然中獲得的一樣多。那個小院里發(fā)生的一切至今仍讓我難忘。很多個深夜,我放下寫作走出房間,走到泡桐樹下。酒盅一樣的粉紫色花朵灑落一地,給人迷醉的氣息,就像寫作帶給我的。從沒有一樣事情沉浸越深,越是迷惑和無從把握,就像從沒有在這方面花過任何力氣。

      那些夜里,月亮在云層里進進出出,古老的北方的月亮與我小時候所見的沒什么兩樣,卻又如此不同。我感到某個重要的秘密正被月亮傾吐而出,但它沉默地看著我,什么也沒說。

      白天,常有路人站在小院的鐵柵欄外張望,好奇于這個院落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我也好奇。千差萬別的寫作就像道路分岔的小徑,誰也不知它通往何方。

      有段時間,我給一個大型商業(yè)體做文案策劃,遇見一個彬彬有禮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他是我的面試官,半年后,我又向他遞交了辭呈。他竭力挽留我,叫我不要一時沖動將自己置于危險境地。為了說服我,在那個昏暗、堆滿雜物的辦公室里,他不惜壓低聲音與我分享他的“秘密”。他說自己正在構思一部與獄卒有關的長篇小說,打算退休后就動筆。他伸了伸手指頭告訴我,“還有十年”。他要把這十年的牢底坐穿,之后便迎來新生。不用說十年,有些生活我連十天都過不下去,特別是知道這世上還有“寫作”這回事。

      總是這樣,一旦遇到無法忍受之事,我便想要離開,好像再如此下去便永遠無法脫身似的。寫作——也有可能是別的什么事,它們成了某些人群在特定時期的收容站與庇護所,就像荒野里某個可遮風擋雨的設施,是戶外愛好者所能找到的山洞或樹洞。尋找和搭建庇護所向來是野外生存中的重要技能。

      可茫茫人海是否真的存在所謂的庇護所,我很是懷疑。

      有人為了尋找死去的、從未謀面的親戚,去了街道、殯儀館、檔案館、公安局,最后在公安機關的檔案管理部門發(fā)現(xiàn)存檔。檔案比本人活得久。據(jù)說,它是永久的。在肉體化為灰燼后依然存在。那幾張薄薄的紙片上想必記錄著人在一些關鍵時間節(jié)點上的所做所為,有成績、獎勵、評價,自然也有罪證、紛爭和懲罰。

      我想起自己的檔案——它存放在人才市場。曾經(jīng)親手將它從原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取出,當年捧著那個蓋著封印的信封,有種將自己命運捧在手心的感覺,心想著不能將它弄丟了,不然那個過去的自己便沒了存在過的憑證。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與我的檔案見過面,可能此生再也無法相見了。我當然知道這個時代的普通檔案里并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記錄,不過是學業(yè)總結、成績數(shù)字、師長評價。如果說一個人的求學經(jīng)歷、政治面貌、品德作風可以被記錄在檔案里,那他的精神履歷又該寄身何處?我們從小到大對這個世界認知的改變,內(nèi)心深處的風暴,又該由何種工具來負責記錄?而那些從沒有上過學或早早便輟了學的人,又該去哪里找尋這些證明?還有被“調(diào)包計”折磨的人,連檔案也是假的。作為一個人,如果沒了檔案和子嗣,而房子遲早會更名,戶籍和銀行賬號最終會被注銷……又該如何證明自己在這個世上存活過?

      藝術家安迪·沃霍爾遺有612個紙板箱,里面存放著經(jīng)他之手的部分物品,有信件、書籍、雜志、禮物、相片、展覽目錄等,時間跨度近三十年。后來,這些展品被命名為《時間膠囊》展出。所有看過《時間膠囊》的人大概都存有這樣的困惑,人的一生到底該由哪些物事來證明和書寫?

      自開始寫作后,我收藏最多的大概便是各個時期的廢稿,它成了我與世界的聯(lián)結紐帶。不僅告訴我這項工作的艱辛與遙不可及,還告知世人一個寫作者在紙面上緩慢地建立與確認自我的過程是多么艱難。它是那樣一份讓人顫栗的記錄,多面、善變,充滿歧義和挫敗感,是對某段往事及自身現(xiàn)狀的反復糾正與確認。

      某一年,我寫了一部以家族故事為藍本的作品,角色素材涉及諸多親人,我盡量真誠地袒露一切,不隱瞞,不遮掩,不拔高,將內(nèi)心深處模糊、隱秘、不堪的情緒準確無誤地呈現(xiàn)出來,以期接近我以為的真實。沒想到,它在親友圈迅速發(fā)酵,并引來討伐之聲。他們認為我將家族糗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引起圍觀和傳播,是大逆不道之舉。他們的憤怒讓我既訝異又惶恐,這是經(jīng)過變形和加工后的文字世界啊,怎能做如此解讀呢。更讓我傷懷的是從小到大建立的親情就此被摧毀,且無重建的可能——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我知道即使重新書寫也不會改變什么,或許更為糟糕。

      文字世界里,寫作者的身份超越任何世俗身份角色的設定,后者早已讓位于前者。虛擬空間里一度流行“漂流瓶”游戲,在瓶子里塞入深夜的夢話,經(jīng)時間的發(fā)酵和延宕后,被另一個空間里的人看見,或永遠不可見。寫作也是如此,它是對著不可見之人的喃喃自語,好似深海魚類的獨白。

      我想到鰻魚神秘、孤獨的旅行。這種魚類的一生大致要經(jīng)歷四個階段,柳葉鰻——玻璃鰻——黃鰻——銀鰻,也有鰻魚至死都停留在黃鰻階段。當黃鰻決定蛻變成銀鰻,向著自己的出生地馬尾藻海游去,并在那里完成繁殖,沉入海底,死去,便預示著某個神奇時刻的降臨。誰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當一條魚開始覺醒,放棄安逸的生活,不惜跨越大半個地球,大概便是“文學”時刻的降臨。

      鰻魚的洄游之旅很像寫作者對生命旅途的回望,它的神秘性來自對生命源頭的認知沖動。隨著回望之旅的持續(xù)推lrXPqeAyScRQta/FzKOllJAhL5OsjSh15GE5E7XfFHQ=進,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在紙頁上擴張,攻城略地。我邀請死去的親人住進文字里,也約請素不相識者涉足其中。我不斷后退回到過去,在銷聲匿跡的地方看見人影,在太陽消逝的地方窺見光影移動的畫面。無中生有,并生出更大的有。筆下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呈平行關系,就像云朵與它在水里的倒影。

      我離現(xiàn)實世界更遠,也更近了。我理解人們的荒誕行為、怪異舉止,我理解故事的變形、結尾的突兀,我理解人們的興奮歡呼與痛哭流涕。我相信自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因為那個世界的存在,我不用擔心自己會失去什么。

      某一天,當讀到薇依的話,“人在漂泊無依中扎根。人也在獨處、失群中,自我背負,自我凈化?!庇幸环N黑暗航行途中忽然抓住欄桿的感覺。

      某年初夏,我回到童年的村莊收集寫作素材。燥熱的空氣,萬物有氣無力,正欲脫離時間的掌控而去。村莊垂垂老矣,好似隨便一聲巨響就能將那些搖搖欲墜的屋子震得坍塌,震成粉末。只有房前屋后的樹依然年輕,抽枝綻葉,試圖撐開一片更濃密、更寬厚的綠蔭。

      一切似乎都是安排好的。當來到屋后的廢墟之地,沒有任何提醒和暗示,不經(jīng)意的尋覓中,只見一口藍花瓷碗插在黃泥與碎石中,如出土文物般隱蔽。碗口缺了一角。它很像我七歲生日那天打碎的碗,一只失而復得的碗。我?guī)е榇赏朐陂L滿荒草的村街上游蕩,好像隨時可以推開人家房門要一碗水喝。遙遠的童年時代,這樣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某個節(jié)日的夜晚,孩童帶著食物器皿成群結隊去人家屋里討吃的,他們打著燈籠、唱著歌,在古老的村街上游蕩。不過十幾年時間,這里的住民甚至沒來得及完成最后一場祭典,便像夏日河道里的水一去不復返。

      無人的村莊,草木葳蕤的氣息統(tǒng)御一切,濃郁、黏稠,在陽光的渲染下更給人無邊無際感。過往時光被毫無障礙地遞送至眼前,好似伸一伸手就能觸碰到。曬谷場上的跳房子游戲、赤裸雙腳踩在曬化的柏油路面上、天狗吞食月亮的夜晚走在敲鑼打鼓的人群里……/wae0LcqknTRH87bvdqeFTIGYCxrs6Dqqmxp6s9D/+4=時間像水一樣洗過眼前事物,那么明亮、安靜,恍如隔世。刺目光照下,我認出墻頭瓦楞間搖晃的青草、門背后躲藏的風、欒樹下幽綠層疊的青苔,我還認出那個搖搖晃晃的自己,蹣跚學步的我繞過母親的針線籃,從綠色木門里走出來,走到石頭臺階上,并遭遇人生第一場滑鐵盧。我摔跤了,摔得四仰八叉,好不狼狽。

      木門在之后的記憶中被更改了朝向,它朝向安全之地,離臺階更遠的地方。此后,湖水一樣幽深的綠門就此消失,被一扇普普通通的深色木門所取代。母親說,你那時候那么小,怎么會記得那扇門。可我就是記得??赡苁悄欠N綠色,可能是對摔跤的恐懼與疼痛的記憶,也可能只與針線籃的形狀有關……它們共同構成回憶的秘鑰。

      我從陰涼處起身,去尋找留下最初記憶的地方。三間石砌平房仍待在原地,窗戶被木柴和塵土封住了,門上落鎖銹跡斑斑。它曾作為學堂而存在,容納過一二年級孩童的笑聲。在那里,我以一把桑葚換過一張簇新白紙,將它折成紙船,等著帶它去雨后的村街上游蕩??蛇@些事情并非總能順利進行,通往學校的路上住著紅鼻子、大眼睛的侏儒,常常站在門口石墻前嚇唬小孩。他腦袋很大,腿很短,像在睡夢中被人生生鋸掉一大截,更可怕的是那張鎧甲一樣、皺紋密布的臉,從不知微笑為何物。

      恐懼一度主宰著我,就算侏儒和村莊里的人都蕩然無存的今天,于吹拂過臉龐的熱風中仍能察覺到隱約的慌亂與不安。那時候,我總被告誡昏暗隧道的盡頭藏著被捂住口鼻的孩童,所有空蕩蕩的墳墓里都點著一盞燈,燈滅之時便是所對應的肉身凋零之日。而摘到那種叫打碗碗花的植物會立即打碎碗。更有廊檐下木柱帶給我的眩暈感,那是孩童的游戲,以手扶柱不停地繞圈、繞圈,虛飄處身體好像馬上要被拋至另一世界。

      自寫作以來,對恐懼的書寫是重要主題。人在驚慌失措中離開故園,并于茫茫人海中不斷召喚它。某一日,我讀到如下文字,關于鳥以痛苦筑就的巢穴,并在其中安身。

      “家宅就是主人自身,它的體形和它最直接的努力,要我說就是它的痛苦。獲得這樣的成果只有依靠胸膛反復不斷地擠壓。這些植物的細枝,沒有一根不是在胸膛、心口千萬次的推動下才獲得并保持其曲線,這其中必然伴隨著呼吸甚至心跳的困難……”己身好似化作筑巢的鳥類,在無休止的推動中致力于巢穴內(nèi)部的溫暖與完整。

      我早已認同那個世界的存在,用語詞和句子一點點接近它們,讓光芒從內(nèi)心深處自動綿延開來,就像垂直而下的天光,利劍一樣的金光,鋒銳、凌厲,充滿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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