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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像重慶的縮小版,城在山上,山在城里,不知是城定義了山,還是山定義了城。遠看像一堆隨意堆碼的新舊不一的積木,進城才知道它是有自己的內(nèi)在秩序的。所有的建筑物都在相互擠壓和對抗,而又必須強制性地讓彼此和諧起來。這個叫居上的小區(qū)以前是一條河,后來變成了臭水溝,再后來變成了亂石灘和茅草坡,居民繞道走,只有開發(fā)商不嫌棄,在這里建了居民安置點,起初叫“人上人小區(qū)”,意思是住在本小區(qū)的人都是高貴的。地名上報到市民政局地名辦,專家組在審定時,有人說“人上人”有點曖昧,容易產(chǎn)生歧義和聯(lián)想,就改成了居上小區(qū),一下子就雅致了。隨著臭水溝的消失和高樓的聳立,人們才明白“改天換地”的終極意義。小區(qū)的一部分用于農(nóng)民的異地遷移,一部分作為商品房,因此聚集了各色人等。小區(qū)的設施都很齊全,健身的器材,散步的小路,濃密的植被,納涼的亭子,一樣不少。在亭子的兩旁,是幾棵粗壯的老樹,枯枝敗葉,一副雖死猶生的樣子。地面是一片小琴絲竹,一叢瘋狂的茅草從竹林里拔地而起,充滿了野性的力量,它們與小琴絲竹融為一體。老樹的枯枝上爬滿了多種藤蔓類植物,構(gòu)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雜亂無章的網(wǎng)狀。遠看近瞧,這里都像是山林的一角。
晚秋時節(jié),一個滿面愁容的下午,一個穿著灰色夾克的老頭出現(xiàn)在山林的一角。老頭理著平頭,頭發(fā)花白而堅硬,像密集的松針。他看上去五十五歲,六十歲,或者更小或更大都可以。但因為矯健的步態(tài)和英武的面容,讓人無法猜測他的實際年齡。他提著柴刀來到這里,對著老樹凝視了一會兒,然后揮刀向一棵老樹的枯枝砍去,可柴刀瞬間被彈了回來。再砍一刀,還是被彈了回來。刀口上現(xiàn)出一條灰色的痕跡。老頭很氣惱,說:“假的!”提著柴刀來到亭子下,朝布滿了木質(zhì)條紋的凳子上坐下去,瞬間感到了水泥的冰涼和堅硬。他似乎明白過來,原來這不是真木頭,他說:“騙子!全是騙子!”
不遠處的健身區(qū)內(nèi),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位穿著紅色衣服的女人。年齡介于中年與青年之間。身材高挑,眉清目秀,平時素顏,沒有任何化妝的痕跡,但可以看出她的精致和小資。此時,她正在賣力地扭動腰肢,張弛之間,動靜之時,被衣服勒緊的肢體有節(jié)奏地閃現(xiàn)出柔美的身體曲線。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運動世界里,沒注意到老人在干什么。
一會兒,又來了一個穿著灰色夾克的老頭。他緩緩來到亭子下,與剛才的老頭面對面地坐著。他對拿著柴刀的老頭說:“我說了,砍不下來的,你非要砍。這不是樹,是風景。”
拿著柴刀的老頭說:“風景就是騙人的?!?/p>
剛來的那個老頭說:“以后不要砍柴了。不像農(nóng)村土屋那樣可以燒柴火,住小區(qū)了,用煤氣了。木柴用不上了。”
拿著柴刀的老人說:“曉得了?!?/p>
健身的紅衣女人把自己折騰累了,提起地上的包往亭子里走,在板凳上坐下來,擦了額頭上的汗水,從包里取出一瓶水,喝了幾口,便把瓶子握在手上把玩,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把目光投向左右兩邊對坐著的老頭。
就是這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瞅,紅衣女人頓時緊鎖了眉頭,目光在兩個老人臉上掃來掃去。在視線的反復切換中,她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兩個人長得一樣?!彼α耍悄欠N意外的驚喜產(chǎn)生的微笑,屬于撿來的喜悅。
兩位老人并沒有在意紅衣女人,他們只是自顧自地說著什么。紅衣女人再次把他們各自的面孔仔細端詳了一番,拎著小包走開了。
紅衣女人走出亭子,在人行道上,遇到幾個從外面進來的熟人。她興奮地告訴他們:“稀罕!你們?nèi)タ纯?,那兩個老漢,長得像一個人。是不是一對雙胞胎?”
聽紅衣女人這樣說,那幾個人便也好奇起來,徑直走到亭子里面看個究竟。果然,兩人從臉型到頭發(fā),從鼻子到眼睛,從身材到個子,處處對稱,太像雙胞胎了。唯一的差別是一個瘦一點,一個胖一點。雙胞胎是一個模板的復制品,之所以人見人愛,愛的是他們的雷同。在世界上所有雷同的事物中,只有雙胞胎或多胞胎的雷同不僅不受詬病,反而招人喜歡。但這種雷同不能終身維系,通常的情形是,到了中年以后,歲月會讓他們相同的面孔出現(xiàn)很多細微的變化,離初始版本越走越遠,由原本的“視作一人”變成“判若兩人”。可是,亭子里的這一對,是罕見的同步生長,以同樣的模樣老去。
幾個人從亭子里走出來,感嘆著:“這么老的雙胞胎還是第一次見到?!?/p>
2
很快,小區(qū)里的很多人都知道了這里有一對老雙胞胎,是剛剛搬來的。這得益于紅衣女人。紅衣女人是個極具好奇心的人,她還在繼續(xù)打探這對雙胞胎的身世。她沒有任何目的,只是覺得好玩、有趣。她是國家干部,大學畢業(yè)后就被分配在縣城,成了坐機關(guān)的人。父母都是很優(yōu)秀的中學教師。在計劃生育政策尚未開禁的年代,正是她生育的最佳時期,她一直希望能生一對雙胞胎,這樣既不違反“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子”的政策,還能取得一舉多得的效果。可是她失望了,她只懷上了一個,當然也只生了一個。為了圓夢,她把兒子小時候的照片做成了鏡框,里面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兒子,意思是一個頂兩個。長得帥氣的兒子陽光燦爛,每天對她頑皮地笑著,她自我感覺是在享受雙胞胎媽媽的快樂與幸福。
兒子上大學之后,紅衣女人就趕緊和老公談離婚的事。老公家境殷實,父親是個大老板,生意場上從沒虧過,多年前就資產(chǎn)數(shù)億元了。老公向父親要零用錢都是用十萬計的,他用這些零用錢來找各種品相和各種身材的女人。因為他層出不窮的外遇,自知有錯在先,便主動提出凈身出戶,再給她兩百萬元,作為兒子的培養(yǎng)費用。很多朋友都不理解,紅衣女人人品端正,相貌姣好,知書達理,怎么舍得離婚呢?老公的理由是,她真的好,但我真的不想和她過下去了,連她腳掌上的紋路都清楚,再好都過膩了。他恨這種過膩了的每個日子。習慣了的知性、美貌與溫柔賢良反而扼殺了他的激情,他覺得前景無望,沒有動力。他說男人要命的愛好是,永遠喜歡新鮮的味道。這個與道德和審美沒有關(guān)系,只與生命體驗有關(guān)系。他說有的女人相貌平平,卻能讓他極度舒服,巔峰的快樂是酣暢淋漓的。而這個,自家的老婆卻無法給予。紅衣女人也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個花心浪子。離婚后,在朋友的慫恿下,她買了兩間門面房,過了兩年,門面房就租出去了,成了超市。她就坐地收租金了。以前的婚房總是讓她回憶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為了忘記過去,她把婚房賣掉了,換了居上小區(qū)的一套兩百平方米的房子,還有一個五十平方米的大曬臺,專門種花草。前夫最終找了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校花,在市里買了別墅,貌似十分恩愛。前夫為了氣她,再婚時,還邀請紅衣女人參加婚宴,紅衣女人反戈一擊,托閨密帶去一份厚禮,裝在信封里。前夫拆開一看,竟是十萬元冥幣,大罵道:“這婆娘心真狠!”
紅衣女人的個人生活是優(yōu)裕的。曬臺上的花草都是請專人侍弄。她除了上班就成了一個閑人,就用健身來打發(fā)閑暇時光。閑人生閑事。在她對老雙胞胎莫名的欣賞中,偶然從一個閨密口中得知了他們的身世。閨密在酒席上大講老雙胞胎的故事。
原來這對老雙胞胎就是城關(guān)鎮(zhèn)的農(nóng)民,老家住在離縣城十多里地的大山里。母親在十九歲時懷上他們,當時并不知道是雙胞胎,只是肚子奇大無比。十月懷胎九月分娩,周圍女人都這樣,生娃從來就不是個事,沒有特別在意。恰好在生產(chǎn)的那天,丈夫和公公進城了,只有她和婆婆在屋后的地里勞動。她突然說肚子痛,可能是要生了。婆婆就讓她趕緊回家待著,婆婆自己還在勞動。誰知還沒走到家門口,褲子里就掉出來一個孩子。聽見嬰兒的哭聲,婆婆嚇得臉色都青了,趕緊往回跑。跑到房前的路上,癱倒在地上的媳婦已經(jīng)生下了第二個。婆婆且驚且喜,一邊抱起孩子,一邊大叫:“見過路上生娃的,沒見過你這么快的,還一次生兩個!”
婆婆趕緊叫人把產(chǎn)婦抬回去精心伺候。但隨后卻出現(xiàn)了一個麻煩的問題:已經(jīng)不知道兩個嬰兒出生的先后順序了。順序決定大小,弄不清順序,就分不清大小。婆婆只記得當時抱他們的時候,是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而且嬰兒身上都沾著泥巴。后來商量起名的事,抱在左手的就叫王佐,抱在右手的就叫王佑。外人問及誰大誰小,家里人的口徑是一致的,一樣大小,不分先后。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早期缺衣少食,并不影響兩個一樣大的雙胞胎茁壯成長。野菜、粗糧、不知名的果子,什么都能填飽肚子,成為他們成長的基礎(chǔ)動力。后來讀小學,無論上學放學,兩人都是如影隨形。但兩人的衣服始終不能一樣,都是大人穿爛了之后改做的,不同的顏色,不同的補丁,不同的厚度。王佑王佐都不笨,能讀書,一直讀到初中。學校只有一對雙胞胎,雙胞胎是一種力量,沒人敢欺負他們,他們還可以幫助被別人欺負的同學。這時候的他們已經(jīng)能參加勞動了,村子里誰家有紅白喜事,家里都派他們?nèi)?。因為是雙胞胎,同時去也有道理,更重要的道理是,家里可以節(jié)省兩個人的糧食。兩人在外面吃飯,悟出了如何吃飽的技巧。第一碗飯別人都是裝得滿滿一碗,他們卻是盛半碗。半碗飯會很快吃完,然后再盛飯,就可以盛滿。而那些第一碗飯盛滿的人,當他們吃完之后,再想盛飯,鍋里已經(jīng)空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王佑和王佐變成了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沒事就到處亂跑,經(jīng)常在別人的黃瓜地里,把黃瓜吃飽才走。無論什么果子,只要剛剛成熟就上樹采摘。方圓十里地,凡是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都要看守,防止他們?nèi)肭帧4蠹叶济靼?,偷果子吃,不算大錯,也不是違法犯罪,但食物緊缺的時候,家家都看得非常緊。
夏天暑假,兩人干完農(nóng)活兒無聊,便跑到縣城——這是離他們最近的大世界,開始了盲無目的地亂走亂看。身上帶了一塊錢,花幾毛錢買幾個饅頭餅子,便是一頓飯了。到了下午,突然下起大雨,回不去了,就在別人家的屋檐下避雨。下雨太大太猛,避也避不開,下半身全濕透了。雨停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王佐說,大雨硬是要留我們在縣城過夜。兩人便尋找可以過夜的地方,都沒有地方容納他們。后來來到縣政府大院,里面有家屬院,進去的時候也沒人過問,以為他們是哪家的親戚。這座四層的政府大樓是全縣最高的樓,大門居然是敞開的。兩人就跟著別人進去了。十多個部門在里面辦公,所有的房間都關(guān)著,空無一人。兩人就躺在樓道里睡覺。興奮得睡不著,坐起來找事,但又沒事可做。王佐身子突然碰到了門口的牌子,牌子晃動了一下,細看原來是掛在釘子上的,兩側(cè)各釘一個釘子固定它們的位置。只要把牌子提起來,往外一拉,牌子就取下來了。原來掛上去和取下來都這么簡單。他們把政府辦的牌子取下來,移到統(tǒng)計局的門上。把統(tǒng)計局的牌子摘下來,掛到了司法局的門上。把司法局的牌子摘下來,換到了方志辦的門上。把方志辦的牌子摘下來,換到了計劃生育委員會的門上。把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牌子摘下來,掛到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門上。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牌子摘下來,掛到了水利局的門上。摘了半夜的牌子,掛了半夜的牌子。終于把所有單位的牌子全換完了,兩人累出了一身大汗,便隨意躺在地上睡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晨曦初露時刻。兩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害怕被上班的人撞見,一邊揉眼睛,一邊跑出了政府大樓。
次日早晨,政府大樓里的工作人員像往常一樣上班。直到上班一個多小時之后,政府辦公室的人才發(fā)現(xiàn)牌子不對。消息傳出,先是大笑,后是震驚。政府辦主任要求全樓核查門牌,才知道所有單位的牌子都換位了,名不副實,高度錯位。于是樓上所有的部門都開始尋找本單位的牌子。公安局來了五個警察進行調(diào)查,首先找門衛(wèi)問詢,門衛(wèi)也有苦難言。政府大樓有兩道大門,最初是有鎖的。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晚上有人加班,開門是件很麻煩的事情。鎖在大樓里面的人要用很大的聲音叫門衛(wèi)開門。兩個門衛(wèi)都是五十多歲的人,耳朵不好使。叫半天不答應,里面的人就急,急了就罵。后來干脆就不上鎖了,讓它開著,以方便晚上加班的人。警察問有沒有印象,是否進來過陌生人。一個門衛(wèi)說,他看到一對陌生的雙胞胎進來了,以為是里面家屬的親戚。因為是兩個小娃,又跟在一個大人的后面,便沒過問。平時在政府大院進出的人實在太多,顧不過來。警察讓門衛(wèi)把雙胞胎的形象描述一番,初中生,個子不高,比較消瘦。警察就把他們視為重點懷疑對象。通過對全縣中學的走訪,查出三對雙胞胎初中生,只有城關(guān)中學的一對符合門衛(wèi)描述的特征。這對雙胞胎就是王佐和王佑。
面對警察,王佐和王佑表現(xiàn)得十分沉穩(wěn)與淡定,他們對警察的詢問毫不隱瞞,坦然交代了他們的作案過程和動機。經(jīng)查,沒有不良動機,純粹屬于好玩。警察做了詳細的筆錄,準備對他們進行勞動教養(yǎng)。這時候校長站出來說話了,校長說,這兩個娃平時表現(xiàn)不錯,沒有任何不良行為,學習也不錯。此次事件,可以說是他們年少無知,但學校是有責任的。作為校長,我會深刻反省。建議公安部門不要對他們進行勞動教養(yǎng),一旦進去就是一生洗不掉的污點。我說呀,對他們進行嚴肅的批評教育就可以了。他們畢竟是小孩子。校長都表態(tài)了,還拿出自己的好煙“黃果樹”送警察一人一包。警察只好放棄原先的想法。
王佐和王佑從此成了全縣的紅人,更是城關(guān)中學的紅人。在學校,有人怕他們,有人羨慕他們,有人關(guān)注他們。有的學生好奇,悄悄問他們,是怎樣在夜晚把政府部門的牌子換掉的?兩人就繪聲繪色地描述一回。聽者對他們充滿了崇拜。這事也讓校長知道了,把他們叫到辦公室,聲色俱厲地說:“我嚴重警告你們,犯了大錯還要給同學傳經(jīng)送寶,再這樣我就開除你們!”
王佐和王佑明白,校長是很愛護他們的。兩人向校長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校長讓他們寫保證書,表示重新做人,永不再犯。王佐問:“我們合寫一份,還是各寫各的?”校長說:“你們雖然是雙胞胎,但是兩個獨立的人,分開寫!現(xiàn)場寫!”兩人就在校長的眼皮子底下寫保證書。二十分鐘后,當校長拿起他們的保證書時,兩人的保證書都承認了錯誤,表達了重新做人的意愿。讓校長驚訝的是,兩人的字體完全一樣,語言也基本上完全一樣,只有一句話不同。王佐有一句悔過自新,而王佑說的是知錯就改。校長想笑,但沒笑出來,依然很嚴肅地說:“你們可以走了。今后要按保證書上說的去做?!?/p>
第二年初中畢業(yè)后,兩人就不再上學了。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成了家里的新勞力。又過兩年,縣上征兵,王佐就當兵去了。武裝部門敲鑼打鼓地送來一塊“軍人家屬”的牌子,端端正正地掛在門框上方。
王佐成了軍人,而且是有文化的初中畢業(yè)的軍人。十七歲的王佐進入部隊后一帆風順地成長起來,先是副班長、班長,然后副連長、連長,然后副營長、營長。當副連長之后,每年回來一次,匆匆忙忙地待一兩天就走。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部隊用品,比如鞋子、茶壺、手電,還有破布?;丶业娜兆踊旧喜怀鲩T,關(guān)在家里陪父親,陪王佑聊天,給他們講部隊的事。兩人的模樣依然很像,是小時候的雙胞胎放大的。兩人嘗試過交換衣服穿,王佑把王佐的軍裝穿上,父母就糊涂了,分不清誰是王佐,誰是王佑。
王佑是在二十三歲娶上媳婦的,娶了村上最漂亮的姑娘李桃花。王佐二十五歲才娶媳婦,媳婦是外地的,巧合的是媳婦叫李蘭花,是小學老師。王佐娶的媳婦,就在部隊所在地的縣城工作。王佐帶媳婦回來探親,一看那媳婦,臉形、身材、胖瘦,跟王佑的媳婦竟然十分相像,妯娌形同姐妹。不僅是家里,連村上的人都很困惑:你們是雙胞胎倒也罷了,憑什么連媳婦都那么像?憑什么媳婦的名字都只差一個字?莫不是雙胞胎嫁給了雙胞胎?但又確實不是。
當他們在面子上一切都相同或相似的時候,其他的不同就顯現(xiàn)出來了。在家務農(nóng)的王佑就一直是農(nóng)民,改革開放后,生活有所好轉(zhuǎn),生了兩個兒子,還重新蓋了房子,伺候著父母雙親,直到他們?nèi)胪翚w山。王佑在日常勞動中,一般都穿著軍裝,大家都知道,軍裝是王佐提供的,王佐十分顧家。軍鞋、軍衣、皮帶,半新的半舊的,他都喜歡往家里拿,這給王佑節(jié)省了很多衣服錢。王佐繼續(xù)著他的軍旅生涯,連續(xù)立了一二三等功,官至副團,在一次指揮訓練中,腹部受了重傷,定了二等乙級傷殘。遺憾的是,妻子一直不生育,王佐四十多歲的時候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在政協(xié)被安排了一個正科級崗位。轉(zhuǎn)業(yè)之后,王佐每次買衣服都是一次買兩套,一套自己穿,一套給王佑。鞋子也是買兩雙。有一次,王佑穿著軍裝到政協(xié)找王佐,政協(xié)的工作人員竟然叫王佑開會,說都在等你呢。王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今天的會議我不參加。那人點點頭,進了會議室,發(fā)現(xiàn)王佐已經(jīng)坐在會議室了。這時他們才知道王佐是雙胞胎。此事成為政協(xié)機關(guān)的笑談。沒多久,就突然傳出王佐離婚的消息。原來王佐一直想要個孩子,離婚的原因不是感情不和,全部目的就是為了傳宗接代。隨后找了一個三十來歲的離異女人,結(jié)婚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不是因為愛,而是想得到王佐的錢才跟他結(jié)婚的,并不想給他生孩子。在他們婚姻的存續(xù)期間,她依然跟前夫和其他男人保持著頻繁的親密關(guān)系。王佐覺得自己又受辱又受騙,當證據(jù)確鑿之后,軍人脾氣爆發(fā),在熊熊燃燒的怒火之下把她暴打一頓,然后拖著女人進了民政局,于是又離婚了。那年他五十歲出頭。
離婚之后的王佐健康狀況急轉(zhuǎn)直下,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出現(xiàn)三高,常常失眠,整夜睡不著。單位就讓他請長假,讓他在家休養(yǎng)。住在縣城的王佐單身一人,自己還不會做飯。王佑經(jīng)常讓兒子或兒媳婦給王佐送飯來吃。有時候還專門派兩個兒媳婦輪流給他做飯。長期這樣也不是回事,王佑就建議王佐住回農(nóng)村老家來,現(xiàn)在交通條件也好了,公路也通了,從家里到縣城只有二十多分鐘的車程。王佐聽了王佑的建議,回到老家,跟王佑住在一起了。雖說是土房子,但一草一木都感到親切、溫馨。
王佑全家對王佐非常好,兒子媳婦都把王佐當成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對待。王佐進城看病,都是兒子開車,王佑陪同。到六十歲退休的時候,也是在王佑的陪同下,兩人穿著同樣的夾克,去辦理退休手續(xù)。王佐坐在凳子上休息,王佑替他跑動,填寫各種表格。工作人員也分不清誰是誰,也沒人在意。社保卡的密碼是生日的六位數(shù)。王佐是從部隊副團級干部轉(zhuǎn)業(yè)回來的,退休金比較高,每月過萬。工作人員透過窗口,羨慕地對王佑說:“叔叔你退休金好高啊?!蓖跤右舶炎约寒敵赏踝袅?,很官方地說:“托國家的福,過日子是可以的。”
王佐退休回家后,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都是便衣,王佑穿什么,他就穿什么。他出去當兵早,在老家和縣城都沒什么朋友和熟人。在政協(xié)工作的那些年,就只混了個臉熟,他跟大家沒什么交際。住回老家后,他每天在田間地頭轉(zhuǎn)悠,看看莊稼,看看山色。而王佑每天下地勞動,精氣神十足,還能背著一百斤重的化肥快速前行。又過了幾年,一場大雨,全縣多地出現(xiàn)山體滑坡,幾十戶農(nóng)家出現(xiàn)傷亡,財產(chǎn)損失慘重,而王家的房子則出現(xiàn)了墻體裂縫,地基下陷,瞬間變成危房。政府要求凡是出現(xiàn)滑坡的地帶必須搬遷。半年后,政府給他們分了三套移民安置房,兩套給王佑一家,一套給王佐一人。小區(qū)離老家只有十多里路,縣城骨架拉大之后,瘋狂擴張,以前的荒地、耕地和巖石全都變成了高樓和社區(qū)。所以這里既是城里,也是城外。說是安居工程,但大部分房子都作為商品房出售了。而王家兄弟之所以獲得三套住房,還得益于王佐到縣上有關(guān)領(lǐng)導那里拜訪了幾次。
王佑入住居上小區(qū)之后,成了不城不鄉(xiāng),又城又鄉(xiāng)的人,生活很不習慣。以前在農(nóng)村燒木柴,所以在小區(qū)里看到木棍、殘枝就往家里拿。城里根本不用木柴了,他還是覺得木柴浪費了可惜。離土地遠了,年齡也大了,王佑就不再下地勞動了。他變得悠閑起來。
大兒子在外省打工,后來創(chuàng)業(yè)賺錢了,成了小老板,在省城買了房子,全家就在省城定居了。他給弟弟買了一輛小轎車,一輛皮卡。轎車用于帶父母出門游山玩水,皮卡用來跑鄉(xiāng)村公路。農(nóng)田的耕種全由二兒子王濤負責。小夫妻倆開著一輛皮卡,后面拉農(nóng)具,前面坐他和老婆,帶上充足的水和干糧,整整干一天,晚上回家。第二天又去。農(nóng)忙季節(jié),除了下雨,他們就頻繁地往返在小區(qū)和老家之間,縣城和鄉(xiāng)村就成了他們生活的兩個端點。
3
故事回到開頭那個紅衣女人。紅衣女人知道了雙胞胎的經(jīng)歷,更加刺激了她的好奇心。在她看來,一樣的相貌,一樣的年齡,既然是天生相同,就應該有一樣的命運才能匹配,如果不一樣,那就肯定是有問題的,或者說是哪里出了差錯。特別是她對王佐沒有兒女感到遺憾,她認為王佐也應該有兩個兒子或兩個女兒,而且是很優(yōu)秀的軍人。所以,她聽完關(guān)于雙胞胎的來龍去脈之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孤身一人的紅衣女人,自知“寡婦門前是非多”,除了上班就是看書,她買了很多哲學和文學類書籍??磿?,偶爾和閨密一起玩玩,平時也不和縣城的男人單獨接觸,她覺得周圍的男人沒人配得上她。但她也并非沒有男人。她的大學男閨密會從外地悄悄地來到縣城與她幽會,每月有兩三次兩情相悅的甜蜜接觸,做賊似的來來去去,神鬼不知。所以,她稱他為暗物質(zhì),人們是看不見他的。當?shù)赜芯渌自挕按白釉俅蟛皇情T”,男友畢竟不是老公,不能長期在身邊陪伴她照顧她,人走茶涼之后,接下來便是一如既往的寂寞。
紅衣女人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兒子的寒暑假。她有充沛的精力來陪伴兒子。她還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時讓人懷疑他們是姐弟關(guān)系。兒子暑假回來,她頭一天就在家專心準備,給他做了一頓豐盛的大餐,然后慢慢地給兒子講她所知道的雙胞胎的故事。她覺得很有趣,而兒子卻認為是無趣的。她說:“你看噢,兩人什么都相同,為什么命運又是不同的?這不是很奇怪嗎?”
兒子機智地反問道:“你憑什么認為雙胞胎的命運就一定要相同的?”
“上天的安排呀?!?/p>
“問題在于,上天沒有這樣安排。上天認為,他們相同的地方太多了,一定要給他們安排一些不同的地方。”兒子肯定地說,“還有,別說雙胞胎是不同的,就連雙手的血壓血糖也是不同的,兩只耳朵的聽力是不同的,兩只眼睛的視力是不同的。所以,雙胞胎也應該有所不同。”
紅衣女人笑了,她對兒子的回答感到滿意,她覺得兒子能夠說服她,就是兒子的長進。小孩長進的標志就是用足夠的力量把大人的結(jié)論推翻。紅衣女人說:“你想想,如果兩個雙胞胎一切都相同,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p>
兒子反駁道:“一切都相同就是美好嗎?”
“那至少是有趣的,可以玩味的?!?/p>
兒子笑了:“是的。可以玩味的是,提供了一個雙胞胎的幸福標本?!?/p>
紅衣女人說:“你將來找女友,就找雙胞胎姑娘。你也可以生一對雙胞胎。”
兒子說:“媽媽你太喜歡雙胞胎了?!?/p>
兒子回家第一天,母子倆說話到深夜。兒子給她講學校的故事,講老師同學間的故事,講他對未來工作的設想。她給兒子講單位里的故事,講機關(guān)的丑陋與美好。她講,一個男同事把家里弄得雞飛狗跳,婆媳之間天天對罵,父子之間惡語相向。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經(jīng)常給同事講家里如何和睦溫馨,他如何孝敬父母,聽者無不感動。隨之就評上了單位的“美好家庭”,然后被評為全市的“美好家庭”。而另一個男人,對剛剛招錄進來的公務員惡意挑剔,天天逼他們加班加點,還對女生動手動腳,對局長卻唯唯諾諾,俯首帖耳,政府機關(guān)都知道他的德行,很多人看不起他。領(lǐng)導卻非常欣賞他,大會小會無不表揚。兒子就感嘆,最可憐的領(lǐng)導就是被下屬的虛偽所蒙蔽的領(lǐng)導。此類人到處都有,此類事到處都有,做好自己是第一本分。我要是將來遇到這種人,一輩子也看不起他,也看不起這個領(lǐng)導。紅衣女人對兒子的回答很滿意,說,到底兒子長大了,有正確的是非觀了。第二天,她就向單位請假了,陪兒子到山野玩了一周,母子倆在草坪上,在樹林里,在小溪邊,盡情嬉戲,打打鬧鬧,樂而忘歸。
回到家里,紅衣女人對兒子說:“可惜我沒這能耐,你要是雙胞胎多好!你不在家,有人陪我。我不在家,有人陪你。”
兒子若有所思地說:“我看是這樣,如果你寂寞了,可以找個男友。我不反對?!?/p>
紅衣女人說:“男人都是靠不住的?!?/p>
兒子說:“你對爸爸的成見,不能放在所有男人身上。還是有很多男人靠得住的,比如我。你要是找到我這樣的男人,你晚年就會很幸福的?!?/p>
紅衣女人大笑兒子太自戀了。她說你這種小男人比較單純,可社會從來沒有單純過,復雜是社會永遠的底色。你一旦進入了社會,進入了婚姻,一切都會變的。
整個暑假,紅衣女人除了正常上班就是陪伴兒子。這期間,她和兒子去了健身房,花三千元辦了一張年卡。頭幾天熱情高漲,雄赳赳氣昂昂的,仿佛自己就是健身達人了。兒子開學后,她就一個人去了健身房。兒子不陪她,就是另一種情形。當她看到那些汗流浹背的肌肉男和企圖通過運動減肥的碩壯女人,看到長相猥瑣的私人教練朝女人隱私部位投去貪戀的目光,或有意無意地碰觸女性身體的時候,她突然對健身房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她覺得教練的目光既像餓狼的眼睛,又像生銹的刀子,讓她極不舒服,以前的好感從此消失了。于是,她總結(jié)出了健身房的基本要素:在器械和力量的共同作用下,身體的活力被激發(fā)出來,荷爾蒙徐徐升高,肌肉、形體和液體可以讓人產(chǎn)生合理的意淫。
每次走出健身房,紅衣女人便有種擺脫了污穢的感覺,外面的新鮮空氣讓她很清爽,她決定不再去那個到處是汗味和吼叫聲的地方了。
那天閨密要來她家里聊天。兩人面對面地坐在曬臺的椅子上,頭頂是藍天白云,周圍是草木花朵,桌上泡著兩杯綠茶,開始了極有興致的聊天。說到健身房的事情,紅衣女人從屋里取來健身卡,吐槽了教練,就把健身卡送給了閨密。閨密揮舞著健身卡,快樂無比地說:“讓他們意淫我吧,我不把他們弄得神魂顛倒才怪?!?/p>
紅衣女人說:“你口味真重?!?/p>
閨密比畫著說:“不是我重口味,是你有精神潔癖。我告訴你,世界從來就沒有干凈過,依你這長相,這胸,這臀,夏天稍稍暴露一點,你走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有數(shù)不清的男人先用目光剝光了你,然后用想象力把你壓在身下,恣意尋樂。”
紅衣女人說:“你這話說得真浪?!?/p>
閨密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真話?!?/p>
閨密一走,她又想到了雙胞胎。她覺得他們就像幽靈一樣游走在她身邊,說不清方向,說不清道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從她的腦子冒出來。
在一個悶熱的下午,她遇到了他們。時令剛剛進入秋天不久,氣溫里還有夏天殘存下來的余威。她看到他們又在亭子里坐著。她心中默默地說,瘦一點的叫王佐,另一個叫王佑。王佐好像比以前更瘦一些了,精神極差,狀態(tài)虛弱。王佑還是那樣精神飽滿。兩人的相貌,依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雙胞胎兄弟,盡管他們不分大小,沒有大小。
不知從哪天開始,王佐和王佑在她的腦海里占據(jù)了重要位置。那個亭子就成了她向往的地方。偶爾一些時候,老雙胞胎完全控制了她的思維,就連想象力都飛翔在人類雙胞胎的范疇之內(nèi)。那花白的平頭,那松針般堅硬的頭發(fā),總是讓她揮之不去。每日晚飯后,她會有意無意地往小區(qū)亭子那里走,看看能不能遇到他們。如果能遇到他們,這是她的運氣。她開始反問自己,是雙胞胎太有魅力?還是自己寂寞無聊?她給不出答案,因為雙胞胎確實有魅力,她也確實有點寂寞。紅衣女人突然覺得,這么可愛的一對老人,她想為他們做點什么??墒撬茏鳇c什么呢?吃的?穿的?用的?她又覺得這是一個魯莽的念頭,他們憑什么接受你的饋贈?他們憑什么要收受陌生人的東西?你給他們買些吃的,他們會要嗎?他們不是乞丐,只是一對普通的老人。想來想去,她沒找到任何理由。她甚至覺得,她連搭訕的理由都沒有。
她無法跟他們?nèi)〉弥苯佣行У穆?lián)系,因為任何一種接近他們的方式都是缺少合理性的,只有唐突和魯莽。
于是她就只有站在遠處欣賞他們——兩個無憂無慮的老雙胞胎。他們把那個并不精致的亭子坐成了一幅畫,并引來一些看畫的人。有時,紅衣女人也會坐在亭子里,玩手機,看新聞,刷視頻,或者跟兒子來一段視頻電話。而老雙胞胎似乎根本不在意她在身邊。因為是公共場所,誰坐在這里都可以,誰坐在這里都不應該被質(zhì)疑和打擾。
紅衣女人在和兒子視頻通話的時候,忽然起了賊心:偷拍雙胞胎,把他們聊天的情景記錄下來。盡管她不知道他們在談什么,有時是有一句沒一句,有時就那樣默默無語地坐著,但依然是那種永不分離的相互陪伴。恰恰是這樣,她反而覺得自己坐在這里是多余的,對他們是一種妨礙,是一種耍賴地打擾??伤幌腚x開,就想坐在這里。她把雙胞胎的視頻給兒子發(fā)過去,兒子說:“老也老成相同的模樣,是有點意思?!?/p>
一個周末的上午,紅衣女人像往常一樣到亭子旁邊去健身。老雙胞胎兩人也在那里,一會兒,只見一個年輕女人帶了一對花朵般的雙胞胎走過來,小孩大約兩歲的樣子,徑直走到了亭子里,兩個老雙胞胎便一人抱一個小雙胞胎在懷里含飴弄孫。只是那個叫王佐的老人,抱著小男孩有點力不從心,男孩不停地動,可他還是努力地把孫子抱穩(wěn)。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錦上添花的場景,是天倫之樂和生命之美的交匯與疊加。
紅衣女人迅速用手機拍了下來。她問小雙胞胎的媽媽:“兩位老人是孩子的爺爺嗎?”
小雙胞胎的媽媽告訴她,那個胖一點的老頭就是孩子的親爺爺,瘦一點的沒有后人,但孩子把他們都叫爺爺。她自己是老人的二兒媳婦。老大在省城定居了,家里就是老二一家照顧兩位老人。
紅衣女人說:“我知道他們的名字,瘦一點的叫王佐,胖一點的叫王佑?!?/p>
小雙胞胎的媽媽說:“這你都曉得呀!”
紅衣女人問:“小雙胞胎叫什么名字?”
小雙胞胎的媽媽說:“大的叫王端,小的叫王正?!?/p>
紅衣女人羨慕地說:“你們真幸福?!?/p>
小雙胞胎媽媽告訴她,其實很辛苦的。小雙胞胎纏人得很,大人要寸步不離地看護著。她還有個女兒,讀小學了,學習不錯,操心就少一點。老雙胞胎倒是不省心,要給他們做飯、洗衣服。瘦一點的老人經(jīng)常生病,病了就要帶他去醫(yī)院。前幾年還好,她還有時間干農(nóng)活兒。自從生了這兩個娃,就沒時間種地了。莊稼活兒全靠她男人一人,農(nóng)忙季節(jié),還得請人幫忙。所幸婆婆還能做飯。
紅衣女人說:“我還知道你丈夫的名字,叫王濤,就是王家的老二?!?/p>
小雙胞胎媽媽說:“你認識他?”
“不認識。聽別人說的,我就記住了?!?/p>
說話間,兩位老雙胞胎放下小雙胞胎,準備起身了。離開爺爺懷抱的小雙胞胎跑過來,拉住媽媽的手,說要回家吃飯。兩位老人走在前面,母子三人跟在后面。小雙胞胎的媽媽回頭對紅衣女人說:“婆婆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p>
紅衣女人孤單地站在亭子下面,微笑著目送他們緩緩遠去,她覺得熱量正在慢慢散去,興奮和喜悅都減退了。紅衣女人順手拍了一張他們的背影。
雙胞胎出入的時間與紅衣女人上下班的時間同步了,在她看來這是一件美好的巧合。每周總有那么一次或多次會遇到他們,有時是王佐和王佑兩個人,有時他們帶著孫子王端和王正。當王佐和王佑帶著王端和王正的時候,會給她提供最精彩最炫目的生活片段,爺孫四人能讓那條路都變得流光溢彩,充滿了生命繁衍的力量。通過小雙胞胎明亮的眼睛與老雙胞胎混濁的目光的鮮明對比,發(fā)現(xiàn)王端和王正跟王佐和王佑在外貌上非常相像,呈現(xiàn)出遺傳基因的強大與神奇?;蛟S,王端和王正長大之后,就是成人版的王佐和王佑。紅衣女人這么一想,她就開心地笑了。人真是個很奇特的東西,盡管現(xiàn)代生命科學把其中的奧妙解釋得清清楚楚,但科學歸科學,仔細琢磨起來,現(xiàn)實比科學更有趣味。
4
某個月色撩人的夜晚,兒子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紅衣女人,他戀愛了。女友是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條件一般,長得漂亮,品行跟相貌一樣端莊。皮膚特別好,吹彈可破的那種。紅衣女人哈哈一笑,說,吹彈可破,那你就不要碰了,小心碰破了。兒子說,你介意她是農(nóng)村的嗎?紅衣女人說,農(nóng)村不農(nóng)村我不管,漂亮不漂亮我也不管,只要不難看就行,太丑我也接受不了,人好是關(guān)鍵。我就想你將來給我生個雙胞胎。兒子說,這個要求不現(xiàn)實。能不能結(jié)婚都難說呢,還生娃?紅衣女人說,那你們先處著,走著看。如果和這個女生分手了,下一個你要考慮一下,能不能找個雙胞胎女生?她們身上有雙胞胎基因,將來就有這種可能性。兒子在電話里大笑。紅衣女人說,你笑什么?如果有對雙胞胎孫子在我面前,我就不寂寞了。
兒子說,你寂寞了,可以出去跳舞,也可以找個老伴陪你。紅衣女人說,不想找。至少是目前不想找,一個人也很好的。我就想你給我生一對雙胞胎孫子。這是我的夢想。兒子猶豫了半天才說,媽,你這個要求太高了。紅衣女人說,生不了雙胞胎,你給我生兩個孫子也行。兒子說,媽,我告訴你個實情,我們宿舍的同學,沒幾個愿意生孩子的。紅衣女人說,他們是他們,反正你必須給我生!兒子在電話里狂笑,說,媽你從沒這樣厲害過。紅衣女人說,我之所以生你,就是為了讓你給我添孫子的。兒子說,好好好,努力完成任務!那一晚,紅衣女人睡得特別踏實,夢見自己兒孫繞膝,幼童成群。醒來之后,覺得這個夢離她很近,又很遙遠。
第二天中午,她特意到小區(qū)的亭子旁邊溜達,可是沒看到王佐和王佑,只有幾個陌生的老漢在那里抽煙,悠閑地打發(fā)無所事事的老年時光。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還是沒有雙胞胎的身影,她突然覺得亭子已經(jīng)黯然失色,沒有此前那樣美好了。
5
好久不見王佐和王佑了,紅衣女人有點想他們。她明白,這不是思念,就是“想到”而已。為什么會想到,因為她太喜歡雙胞胎了,那是一個關(guān)于生命的謎語和傳奇,是造物主的智慧。此外沒有任何理由。如果非常渴望見到他們,那就真成想念了。但真的不是想念,只是,如果遇到他們,她會很開心,而且那一天都會很開心。
有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聽見一輛白色救護車從居上小區(qū)開出來,一路呼叫。她想,會不會是王佐或王佑生病了?當然不一定是他們,也有可能是他們。救護車是他們小區(qū)的常客,常來常往常遇見。小區(qū)只要有人在,就會有生病的人。這么一想,也就釋然了。
兒子大學畢業(yè)了,回家看看母親,然后準備考研。紅衣女人把兒子穿著學士服的畢業(yè)照片做成了鏡框,里面是兩張畢業(yè)照,雙胞胎似的兩個兒子,與兒子小時候的鏡框并排放在臥室的桌上。兒子看著鏡框里的兩個自己,就笑媽媽:“你真把我想象成雙胞胎了?!?/p>
紅衣女人說:“那對老雙胞胎不見了?!?/p>
兒子說:“他們不在了,與你有關(guān)嗎?”
紅衣女人說:“你說他們是不是搬走了?回鄉(xiāng)下了?”
兒子說:“因為你喜歡雙胞胎,就要我也生一對雙胞胎?!?/p>
紅衣女人說:“是的?!?/p>
兒子說:“這個要求有點不合邏輯?!?/p>
“為什么?”
兒子說:“如果你把我生成了一對雙胞胎,你就可以要求我也生雙胞胎,這也說得過去。你只生我一個,卻要我生兩個一樣的娃,邏輯前提不對呀?!?/p>
紅衣女人說:“我是說希望,不是強行攤派。”
兒子說:“對了,我們學校真有好幾對雙胞胎女生?!?/p>
紅衣女人眼前一亮,說:“有聯(lián)系了?”
兒子說:“有聯(lián)系。我在追其中一對。這事麻煩,我追的是一個,但另一個也要同意才行。所以,我可能要同時跟兩個女生談戀愛?!?/p>
“就你那智商,對付兩個女生,令人擔憂。”紅衣女人說,“如果你成功了,我的夢想就成功了一半?!?/p>
兒子調(diào)皮地白了她一眼,然后說:“如果你夢想破滅了,不要怪我無能。”
紅衣女人不想給兒子增添壓力,說:“媽媽也只是說說罷了?!?/p>
兒子說:“反正我也不當真?!?/p>
6
終于有一天,紅衣女人在小區(qū)門口遇到了王佑的二兒媳婦,帶著一對小雙胞胎王端和王正往家里走,小雙胞胎長得白白凈凈的,一人手上拿著一個紅色氣球。紅衣女人像遇到老朋友一樣跟她打了招呼,還分別拍了拍雙胞胎的臉蛋,發(fā)現(xiàn)他們長高了許多。紅衣女人說:“怎么不見他們的雙胞胎爺爺了?”
二兒媳婦說:“年前走了一個?!?/p>
紅衣女人問:“走的是瘦的還是胖的?”
二兒媳婦遲疑了一下,似乎有點不想回答,但還是回答了:“王佑走了。就是我親公公,得了糖尿病并發(fā)癥,說走就走了?!?/p>
紅衣女人記得,瘦一點的叫王佐,當過兵,受過傷,身體較弱。王佑是那個胖一點的農(nóng)民爺爺。沒想到身體好的走了,瘦的卻活著。難怪有人說,體弱多病的可以活百歲,身強力壯的常常短壽。
紅衣女人哦了一聲,說:“難怪不見他們了?!?/p>
在路上,紅衣女人有點難受。她想,雙胞胎既然能同日生,為什么不能同日死?要是王佑繼續(xù)活著多好,她便可以經(jīng)??吹酵ぷ永锏娘L景了。
這天晚上,在清理手機照片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了儲存在相冊里的老雙胞胎。她本想刪除,讓它來占用有限的儲存空間是沒有道理的??伤钟X得,刪除它同樣是沒有道理的。于是,她將照片改成了收藏。干脆讓它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上班期間,紅衣女人對同事說:“居上小區(qū)那對老雙胞胎走了一個,瘦一點的王佐還活著。看他那身體素質(zhì)并不好呀?!?/p>
同事問她:“你說過多次老雙胞胎的事了。你怎么這么關(guān)注他們?”
紅衣女人說:“就是覺得他們要是都活著,該有多好?!?/p>
同事說:“你操心他們,不如考慮自己要不要找個男人?!?/p>
紅衣女人說:“你們男人,沒幾個好東西?!?/p>
同事說:“那是你沒遇到好東西?!?/p>
紅衣女人說:“現(xiàn)在覺得,只有雙胞胎是個好東西?!?/p>
7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了。紅衣女人的兒子參加工作了。而她自己除了年齡增大之外,她的生活一如既往,沒有棱角也沒有波浪。衣服上的紅色依然是她服飾的基調(diào)。即使是藍色、黑色的衣服,都有那么一塊紅色的鑲嵌或點綴。夏天是紅裙子,冬天里的圍巾和絲巾也全是紅色的。她有規(guī)律地上班下班,有規(guī)律地出行散步,有規(guī)律地上街購物。在她身上,永遠沒有非常開心的事情,也沒有不開心的事情。對于心靜如水的她來講,常常引起她心理波動的恰恰是身外的事物。
有天要到縣政府開會,比平時出門早了十多分鐘。在小區(qū),她意外地看到了老雙胞胎其中的一個,身體健康的王佑去世了,活著的應該是瘦一點的王佐。王佐護送兩個小雙胞胎到幼兒園,孫子王端和王正穿著同樣的衣服,花枝招展地走在王佐前面,王佐緊隨其后。小雙胞胎已經(jīng)長高了不少。紅衣女人快步走到他們前面,朝他們揮揮手:“小朋友好!”
小雙胞胎很有禮貌地回答:“阿姨早上好!”
這時節(jié),紅衣女人對王佐笑了笑,說:“大伯好!”
王佐朝她笑了笑。
紅衣女人看到了王佐的精氣神,確實比幾年前強多了。她想,他應該有七十多歲了。完全不像幾年前坐在亭子里蔫蔫的樣子,真的由弱變強了?;蛟S因為他當過兵,受過傷,但是身體底子好,就容易固本扶正。這是老人的福氣。紅衣女人有點佩服王佐了,小雙胞胎并非他的親孫子,他卻不顧自己年邁的身體送他們上學,真的不容易。
過后的日子,紅衣女人經(jīng)常遇到王佐老人和兩個小雙胞胎,每次都是在路上。要么是王佐老人從幼兒園接孫子回家,要么是送孫子去幼兒園。每次遇到,她都會主動和他們打個招呼。在她心里,已經(jīng)把他們視為陌生的朋友了,并為他們的健康幸福祈禱著。有天在小區(qū)里又遇到了,見小雙胞胎長得十分可愛,她忍不住給他們爺孫三人拍了一張照片。小雙胞胎天真無邪的笑容足以融化冰山,溫暖人心。
紅衣女人覺得,這么好看的一對雙胞胎,就是人間天使。他們應該有快樂的生活,幸福的童年。應該吃得好,玩得好,穿得好,學得好才對。但他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很好,能夠提供給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可能是有限的。她不能為老雙胞胎做點什么,卻想為小雙胞胎做點什么。她思來想去,決定去商場給他們買兩套衣服。在眼花繚亂的童裝世界里,每一件衣服都好看,她不知道怎樣買才好。后來,她把手機相冊打開,讓服務員看著雙胞胎的照片參謀一下。服務員問她:“他們穿多大尺寸的衣服?”她說她也不知道,尺寸大一點沒關(guān)系,明年還可以穿。
買衣送衣,紅衣女人覺得這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她第二天上班時早早地出門,專門在學校門口的拐角處等待小雙胞胎的出現(xiàn)。頭一天沒等到,不知是去晚了還是小雙胞胎上學早,總之是錯過了相遇的時間。第二天終于等到了。這天是小雙胞胎的媽媽送孩子。小雙胞胎走在媽媽前面,而媽媽那身藍色地攤貨衣服,在若干鮮亮而妖嬈的年輕媽媽群里,顯得異常扎眼??吹剿麄?,紅衣女人竟然有點激動地招手哎了一聲,滿面春風地沖他們笑著,對小孩媽媽說:“小妹你好,這是我給你家寶貝買的衣服。你莫嫌棄?!?/p>
小雙胞胎的媽媽愣了一下,身子退到拐角處,看著紅衣女人遞給的童衣,有些不解,又有些驚喜地說:“謝謝大姐啊,我們素不相識,只是見過面。你給小孩買衣服,我領(lǐng)受不起呀?!?/p>
紅衣女人抱歉地笑笑,小聲說:“我經(jīng)??吹絻蓚€小家伙,特別喜歡他們。前幾天逛商場,看到這衣服適合他們穿,就順手買了。”
小孩媽媽接過衣服,連連道謝,倒不知如何是好了。紅衣女人說:“你不是要下地干活兒嗎?可以讓爺爺送娃上學呀!”
小孩媽媽說:“不是農(nóng)活兒忙嘛,他們爺爺這幾天住村里的老房子了。說城里住久了,連柴煙味都聞不到,有點心慌。”
紅衣女人說:“農(nóng)村老人進城,多有不習慣的?!?/p>
“這小區(qū)的很多人都回到老家了,遠了,種地不方便?!毙『寢尶纯词謾C,抬頭一笑,“又怕遲到了?!眱扇舜掖壹恿宋⑿?,各自忙碌去了。
晚上,紅衣女人接到小孩媽媽的微信,說小孩試衣服,發(fā)現(xiàn)口袋里竟然有五百元錢,問是不是她故意放在口袋里的。紅衣女人說不是她放的。那是新衣服,吊牌都在??赡苁怯行『⒃囈拢瑴蕚滟I的,把舊衣服里的錢裝進了這件衣服,結(jié)果又沒買,忘記掏出來了。小孩媽媽問怎么辦,怎么才能退給人家。紅衣女人說:“失主只有一個,如果退給商場去找失主,可能會引來許多冒充失主的人,難免生出意外的麻煩。生活中的很多麻煩,都是善良導致的節(jié)外生枝。你就當在路邊撿到的。這不算不道德。因為你心里想到了退還失主?!?/p>
小孩媽媽說:“你說得很有道理。雖說我不想據(jù)為己有,可你這話讓我安心了?!?/p>
紅衣女人說:“但這事不要讓小孩知道。”小孩媽媽說:“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
紅衣女人說:“我是說,不能讓小孩知道沒退還失主?!?/p>
小孩媽媽說:“我已經(jīng)給他們說了,這是別人的錢,要退還人家的。”
紅衣女人說:“做得真好。這是個教育問題?!?/p>
紅衣女人對小孩媽媽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感,可以初步判定她是一個誠實善良的農(nóng)民,與這種人打交道簡單,單純,不費心思。她在微信里對小孩媽媽說:“小妹,周末下午我們聚一下,你把寶貝帶上,附近有家商場里面有很多餐飲,還不錯的。”小孩媽媽說:“我請你?!?/p>
平時周末出門,紅衣女人都是要精心修飾一下的。她在縣城的熟人眼里,就是“漂亮”的范本。從二十歲到三十歲再到近五十歲,她都是一如既往的漂亮。這個周末例外,她不僅沒有經(jīng)過任何修飾,還取掉了耳環(huán)、項鏈,穿上了最樸素的衣服。她想以最接近對方的打扮,去縮短心理上的距離,或許這樣更容易交流。
小孩媽媽帶著王端和王正,早早地在商場門口等待紅衣女人,小雙胞胎一臉的開心,顯然對今天的飯局充滿了期待。紅衣女人一進來,小孩媽媽就挽住了她的手,姐妹一樣的親切。這個小縣城,唯一具有現(xiàn)代感的地方就是這里,每一個細節(jié)都光彩照人。它以精致、炫目與浪漫,迅速成為小孩和女人們的暢游之地。他們乘坐電梯上三樓餐飲區(qū),在幾十家餐飲店里尋找合適的地方。小孩媽媽喜氣盈盈地說,家家都好,就是不知道選擇哪一家。紅衣女人原以為她不熟悉這里,卻不知人家比她更熟悉,她說小孩的爺爺帶他們來吃過多次了。紅衣女人覺得早先低估了他們的消費層次。四人逛了一圈,選擇了一個自助牛排燒烤店,可以讓小孩自主選擇,自己動手。
取來了好多菜品,擁擠在桌上,不規(guī)則的盤子伸出了形態(tài)各異的棱角,泛著柔和而溫潤的光澤,看上去與摸上去都是絲一般的光滑。盤子的設計者完全忽略了它們的實用性,要將棱角對著空隙,才能勉強放下。燒烤進入正題。讓紅衣女人沒想到的是,對方居然帶了一瓶紅酒。吃上了,喝上了,她們才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那天加了微信就匆匆離開了,顧不上細問。此時端上酒杯,紅衣女人發(fā)問了:“小妹,我們是不是應該互相通報自己的名字了?”
小孩媽媽說:“我正要問你呢,我叫李紅。”
紅衣女人再問:“哪個紅字?”
小孩媽媽說:“紅色的紅?!?/p>
紅衣女人大笑起來:“真巧!我也叫李紅?!?/p>
小孩媽媽說:“我應該叫你親姐姐了?!?/p>
同名同姓是最大的緣分。要不然怎么都覺得對方很親呢。
四個人邊烤邊吃,兩個女人偶爾喝兩口,碰杯的聲音被人聲抵消了大半,只剩下玻璃輕微撞擊的清音。氣氛不是很熱烈,但是很友善很真誠。李紅給紅衣女人講他們村里的故事,講兩個小雙胞胎的趣事,紅衣女人饒有興致地聽著。王端和王正吃了一會兒,就到旁邊的兒童樂園玩滑滑梯去了。紅衣女人對李紅描述的情景很有興趣,說:“你們家真有意思,一對老雙胞胎,一對小雙胞胎。可惜,老雙胞胎走了一個,剩下這個就孤單了。”
李紅說:“是的。公公好長時間精神都很差,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里發(fā)呆。前兩年才下地干活兒?!?/p>
紅衣女人問:“體力活兒干得了嗎?”
李紅說:“我們村有九十歲還在勞動的。七八十歲干活兒的人多的是。一生都在種地的人,見了土地就想往前撲?!?/p>
紅衣女人想到,王佐從小當兵,轉(zhuǎn)業(yè)后體弱多病,是干不了農(nóng)活兒的。顯然,李紅剛剛所說的干活兒者是指王佑。紅衣女人說:“我始終搞不清,到底是王佐去世了,還是王佑去世了?”
李紅湊近紅衣女人,壓低嗓門,神秘地說:“姐姐你也不是外人,我實話告訴你,確實是王佐死了。公公王佑說,王佐不能死,王佐每月有一萬多元的養(yǎng)老金,可以長期領(lǐng)取的。所以,對外說是王佑死了,王佐活著,活著就有錢?!?/p>
紅衣女人淡淡地笑了一下。
李紅有點內(nèi)疚地說:“說真話,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有時想來很不舒服。明明知道隱瞞實情是不對的,可是,對我們家來說,一萬多塊錢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啊?!?/p>
紅衣女人突然有種受騙的感覺,好在李紅的內(nèi)疚安撫了她內(nèi)心的不適。她一直以為瘦一點的王佐沒死,卻不知是一個虛假冒名的存在。一萬多元的退休金,這或許是他雖死猶生的唯一價值。
責任編輯張爍劉升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