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夏天
從前在塔魚浜鄉(xiāng)下,沒有電扇,只有一把破布條緄邊的蒲扇;沒有各種品牌的空調(diào),家家共用一只巨大無匹的大自然空調(diào)。每到午后,頭頂?shù)奶枺绽墙鸸庵鄙?。樹木的葉子也一律耷拉著。條條發(fā)白的泥路,泛起一層薄薄的塵土,踏上去感覺軟綿綿的。當(dāng)然,腳底也感覺到火辣辣地發(fā)燙。以手遮眼吧,縱目一望,綿延無盡的綠色植物仍舊高昂著頭,如波如濤,卻被一片強光籠罩。沒錯,強光下氣溫一定很高,溫度表里的水銀柱,如一個勤勉的三好生,這會兒又掙得了一個高分,但人一旦走進廂房,也似乎不像現(xiàn)在那么熱得渾身受不了。
從前打中覺(即午睡),直接退下一扇小門板,一頭搭大門的門檻上,另一頭擱廂屋的地上,人斜斜睡在板面上,木板也不熱,長度恰好。遠處,盡管也有高調(diào)的“熱死啦熱死啦”的蟬聲傳到,但南邊的弄堂風(fēng)吹來,一會兒就收走了汗水,身上就涼颼颼的了。門板上的鼾聲,照例滾滾而下。
從前當(dāng)然有西瓜,可以自己去西瓜地里摘,我就干過這等丑事——派個小伴,纏住瓜棚里看瓜的老頭,自己從岸灘爬上去,摘到瓜,學(xué)一聲鳥叫,告知那聽故事已聽得入神的小伴可以撤啦。從前的西瓜面相上沒有現(xiàn)在的那么圓整,但吃一口,鮮甜鮮甜,還想吃。從前農(nóng)村根本沒有冰箱,吃不到冰鎮(zhèn)的西瓜,不過,我們也有冰西瓜的辦法。好吧,我請汪曾祺先生來說,汪先生也是從前的人。汪先生說:“西瓜以繩絡(luò)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泵孔x這段文字,不僅眼睛涼快,渾身也涼快。西瓜可以消夏,汪先生的文字更可以消夏。汪先生的文字也涼快。
從前的夏天是怎么乘涼的呢?天一擦黑,家家以竹絲笤帚掃干凈自家屋前的稻地,講究一點的,小孩子須打來一臉盆涼水,均勻地潑灑在稻地上,一則除塵,二則散熱。大人們“雙搶”(搶收搶種)回家,河埠頭洗個澡,光膀赤膊,圍坐在八塊錢買來的一張小圓桌上,開始吃乘涼夜飯——既吃夜飯,又乘了風(fēng)涼,一舉兩得。小屁孩呢,就去廂屋里滾一只竹匾出門,轉(zhuǎn)一個圈,平平攤放在稻地上,上半身躺在清涼的竹匾里。只是委屈了膝關(guān)節(jié)以下的小腿與腳丫,實在無從擱置,也就只好擱匾外的泥地上了。說是乘夜涼,實際也就是仰躺著看星星看月亮。每每能看到流星刺啦一下,斜刺里滑過天空,留下的白霧像一匹長長的白布,久久地繃直在村外的樹梢頭。說來有趣,流星有急性子,也有慢性子。性子急的,刺啦一下就劃破了天空,性子慢的呢,緩緩地滑過去,滑過去,好像前面是一個深淵,而它正小心地試它的小腳呢。
從前的流星,一雙小腳滑得再慢,也很快就過去了。然而,熱天不會過去,它又醒過來了。我的某位忘年的老友早就做好了打算,告訴我:今暑只宜赤膊獨坐,成塊然一物,庶可逃毒熱之劫??啥緹釗]之不去,也難以探其究竟。我們塔魚浜有一句老話,叫作“心靜自然涼”,言下之意也包括,一些不好的消息徒增夏天的煩悶。比如,村上某個老人死了,我們的心自然靜不下來。雖然海涅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但這畢竟是熟悉之人的死亡,與其說“涼爽”,總歸不如“悲傷”一詞見世情。
今暑消夏的良方,不退門板午睡,不吃琳瑯滿目的冷品,甚至不吃西瓜,不吃乘涼夜飯,也再無遙望流星赤腳滑過天河的興致了,也不讀“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之類冷絲絲的唐詩,唯讀鬼書為樂。書架上張南莊的《何典》,每年的這個時候,總要請出來讀一讀。張是清乾嘉間人,他寫的那個陰風(fēng)陣陣的鬼蜮,在這烈日當(dāng)空的夏日午間,正可以翻出來消暑。這也是很有意思的。
冬至的事
一年里,冬至白天最短,黑夜最長。可是日子的長與短,又是怎么丈量出來的呢?
要是太陽底下豎一根竹竿,到這一天正午時分,竹竿就會留下一年里最長的一個影子。可是誰會去做這個事呢?誰又會去拿這天的影子跟上一天或下一天或一整年的測定來做一個認認真真的比對呢?
冬至將臨的時候,也是農(nóng)閑的時候,母親們無須出工??墒寝r(nóng)村的女人就是閑不下來,每天早上太陽剛剛躍上東邊的樹梢,她們就各帶著板凳或竹椅,開始圍坐在某家靠西墻的廊檐下,手里的一根鞋線吱啦吱啦反反復(fù)復(fù)穿過多層的布底。午后一過,換個方向重新聚攏,坐到靠東墻的廊檐角落。好一雙布鞋底,從早到晚,除了燒飯吃飯,一納納到太陽落山,女人們方才起身,捶捶腰,抬抬頭,收工回家。若是冬至日,她們一定能覺出——這一天怎么會比上一天少納了那么一小段鞋底線呢?
中國人很早就知道,冬至的白天比其他日子短去了兔子尾巴長的那么一小截。當(dāng)科學(xué)的發(fā)現(xiàn)變成人所共知的常識,抬頭望望太陽,還是會有那種遠出去一寸的距離感嗎?
說實話,千百年來,對冬至最有感情的,就是聚住在古老村子里的這一撥人。對于節(jié)氣的輪替、光陰的消長,他們有著異乎尋常的感受。
四十年前,我也是一個村子里的人。我在村子里等待長大。我的感覺是,冬至的白天倒不大覺得如何短促,而黑咕隆咚的冬夜卻明顯地變長了。
我生活在一個古風(fēng)猶存的村莊,冬至一直是它的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家家戶戶在這一天,須得隆重而莊敬地過活:回娘家的新媳婦,天黑前必要趕回夫家;外出謀事的男人呢,要計算好日子,早早趕回家來過冬節(jié)。這一天,家里有好多的事,要等當(dāng)家的男人去完成。
鄉(xiāng)下規(guī)矩多,每遇動土、遷墳之類的事,需要請小盲子推演一番,算出一個諸事宜行的好日腳。不過在冬至日,如果家有老墳須搬遷,如清明一樣,是不必請小盲子看風(fēng)水另出日腳的。于是,平時積下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都趁這百無禁忌的一天趕緊做了。至于聾子阿二和嚴子松,除了做好自家的事,還要為大家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公益。
聾子阿二家的西邊是一條長弄堂,午后,他拿一把鏟子,嘁嘁嚓嚓,將已經(jīng)結(jié)了大半年的淤泥全給鏟削干凈。弄堂里的踏腳石頓時顯得整齊和潔凈了。
河埠頭上,嚴子松提著一把鋤頭、一根鐵條,早就在修正失律的河埠石。他先用鋤頭削去爬滿石頭的水草,再將鐵條小心探入石頭的縫隙,用小石塊或瓦片依次墊入,一塊接一塊耐心地弄妥。最后,他站到河埠石上,兩腿深深一蹲,身上的力氣使出來,疊加到石頭上。看看全部的石頭終于安妥平穩(wěn)了,他這才撿起鋤頭和鐵條,呸地一下吐掉一直粘在嘴巴上的煙屁股,回去屋里。
灶頭間的地坪,常是黑里透亮,一腳踏上去,很容易滑一跤。冬至日,我也曾用鋤頭逐一削去灶腳泥。我動了這不常動的家土,當(dāng)然,這也是無關(guān)緊要的。
最讓我們驚訝和害怕的,是去野田畈里葬骨殖甏。換了平時,當(dāng)家人一定要去問小盲子,此舉被鄉(xiāng)下稱為“看日”(“日”讀如“業(yè)”)。可冬至日這天就省了這筆“看日”費用。這一天,只要當(dāng)家的愿意,盡可以去野田畈葬祖先的骨殖甏。
轉(zhuǎn)回到屋里來吧,過冬節(jié)的頭等大事,是祭祖。
一年當(dāng)中,清明和冬至,都要祭祖。清明是慎終追遠的日子,大家都明白的。至于冬至為什么要祭祖,《易經(jīng)》給出的理由是:這一天日短夜長,陰氣最盛,宜祀。鄉(xiāng)人哪知《易經(jīng)》,但他們都認為老輩傳下的規(guī)矩需要遵護,故到這一天,丁是丁,卯是卯,大家嚴格依照上年的方式行事,年年歲歲,由此沿為習(xí)俗。
祭神如神在。祭祖,當(dāng)然須如祖在。祭祖是有一定的儀軌的,大同小異。冬至祭祖的不同處,在于有裹冬至團的習(xí)俗。這在理論上講是冬至陰氣已達極致,從此陽氣始生,而農(nóng)婦手里的糯米粉團搓成圓形,正是“陽圓”之意。冬至的糯米團不像清明圓子,一般團得更大、堅實,足有半斤重。團子有兩種口味的餡:豬油豆沙,甜餡;蘿卜絲或肉糜,咸餡。冬至團在老灶頭上蒸好,滿滿一蒸架。每個團子的底下,還襯著一張碧綠的方塊粽葉,便于手取不粘蒸架。這里需要說明一下的是:冬至團一定有餡的,個大;無餡的那叫圓子,繭子形狀,只不過比繭子稍大一點,是我家鄉(xiāng)清明祭祖的用品。我常想,此時用結(jié)實的大粉團祭祖,從一個方面可以覺出“冬至大如年”的分量。
祭祖一般是在黃昏時分。八仙桌旋一個轉(zhuǎn)身,重新擺開。盅筷一一排妥,蠟燭點亮,篩酒完畢,上雞鴨魚肉,再奉上六個或八個團子,莊重的儀式感就出來了。
這是馬虎不得的家庭大事。出于對一種傳統(tǒng)的遵循,冬至日如接到母親的電話,我是向來不敢怠慢的。收拾收拾,趕緊開車回老家,給祖先們篩一回酒,拜一個揖。當(dāng)然啦,順便也吃上一頓,潤一潤慣常熬夜的肚腸。
冬至還是一個進補的日子。所謂冬令進補,事理上乃是適應(yīng)一個人身體里陽氣的漸生?,F(xiàn)在當(dāng)然有各式各樣的進補方法,可我們小時候食材無多,最好的進補無非吃上一只老母雞。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吃上一只的。有吃全雞的待遇的,一般就是家里的男勞力,這一晚補補身子,來年是要挑重擔(dān)的。
中國傳統(tǒng)的節(jié)日,歷來講究一個“吃”字,神要吃,祖宗要吃,人自然也要吃。當(dāng)然,因為過去沒有多少可吃,才會那么講究吃,甚至吃出了種種儀式感。祭祖是吃的儀式感的最直觀表達。在這種儀式感里,吃是有著很實在的內(nèi)容的,樸素而莊敬。而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似乎正缺少這么一種儀式感。我們現(xiàn)在把“吃”變成了純粹的進食,這也是需要省思的。
鱸鱧和螺螄
《兒童雜事詩》乙編第八首,知堂自注:“水邊有一種小魚,伏泥上不動,易捕取,俗名步泥拖,不知其雅名云何也。”說到越地的名物,有音而無字的居多,知堂的方法是據(jù)音寫出,“步泥拖”也是如此。這種叫“步泥拖”的小魚,《越諺》卷中“水族部”作魚旁步字,泥下魚字,魚旁它字,注曰“湖畔墈邊吹沙小魚,體圓有斑”。《越諺》正名作魚字旁,這是要告訴讀者,它是一種魚類。這種魚我們小時候也都見過。在地處吳根越角的我的家鄉(xiāng),這小魚另有別名。從體貌特征看,顯見是春水邊常見的鱸鱧魚。鱸鱧魚,滬上稱塘鱧魚,嘉興人叫土步魚,因它喜歡伏在泥上爬行,故得名。
我小時候有這么一條順口溜:三月三,鱸鱧上岸灘。鱸鱧,簡直是自己游到碗盞里來的。
“春筍土步”是杭城三十六名菜之一。又,鄉(xiāng)村老灶頭的飯蒸架上,鱸鱧燉蛋,切入春筍吊鮮,是舌尖的美味,誰不記得。
春天到了,河灘邊,淺水處,軟綿綿的陽光散漫下來,手指長的魚身放直,懶洋洋待在可以直視無礙的軟泥上的,就是這種有著泥鰍膚色的鱸鱧魚了。村童見了,滿心歡喜地俯下身去,雙手做括號狀,漸漸括攏,帶水連泥捧起。鱸鱧魚一點都不難捕取。
與鱸鱧共處一水的,是一蓬顏色漆黑、俗名毛毛渾(據(jù)音)的小蝌蚪。這東西吃不得,只可以一飽眼福。它們也很喜歡往岸灘邊的淺水處跑。小蝌蚪以黑壓壓的群體形態(tài)出現(xiàn)在春水中。單個的,有著胖嘟嘟、圓頭圓腦的體形,很像伸出一只腳的一個靈動的逗號。小小的黑長尾巴,調(diào)皮地擺來擺去,身子隨之夸張地來去。它們一刻都不安耽,也一點都不馬虎。村里的頑童看到了,折一枝春柳,隔水面披拂,沿河岸追趕,而小蝌蚪們倒也是很愿意聽其將令的。
小蝌蚪將來是要長成一只只田雞的。暮春三月,如果周遭田雞叫聲四起,夜里那可就熱鬧了??α?,喀哩哩,此起彼伏,催逼著什么似的。三月三,吳地本有“田雞報”的說法,謂此日田雞叫,可主豐稔。知道這一點后,田雞的叫聲,聽起來也就格外美好了?;蛟S口腹之欲更好,不過,田雞吃害蟲,有益于農(nóng)作物,現(xiàn)在不宜講吃。古人沒有這個禁忌,他們照吃不誤。古時的杭州人尤其喜歡吃田雞?!肚寮武洝芬纤稳~紹翁《四朝聞見錄》說“杭人嗜田雞如炙”,便是明證。我原以為田雞是我們鄉(xiāng)下的叫法,不對,南宋的文人早就這么叫開了。田雞的俗名古已有之。但為什么叫田雞?我的猜想是自吃的經(jīng)驗里來,你想,蛙肉白嫩、鮮美,與雞肉的品質(zhì)是那么的類似。
春天的餐桌上,除了滿盤碧綠的常蔬,還有一碟螺螄,須容我多說幾句。
螺螄,河浜里多的是。尤其是清早提著淘籮去河埠頭淘米時,河埠的石縫里爬滿了青殼的螺螄,隨手一捋,滿滿一把,單只是淘米的一歇歇工夫,就可以摸滿一藍花碗。
節(jié)近清明,春水微熱,連螺螄也都不安分起來。你看,沿著河埠石,它們一個毫米一個毫米地攀緣上來。螺螄以它伸出螺殼的那一片厴(螺類介殼口圓片狀的蓋),牢牢貼住石壁,但攀緣到與水線齊平,它就很聰明地不再往上爬了。任憑春水波動,拍擊石岸,它就是不動,守著自己的底線,安靜地感受春天的來臨。
清明前后,螺螄肉厚,又尚未產(chǎn)子,口感佳。這個時候,若老灶頭上炒出一碗以蔥花蓋頂?shù)尼u爆螺螄,簡直是下酒的無上妙物。
我家鄉(xiāng)螺螄不待客??腿藖?,河埠頭摸一把螺螄炒來吃,那是當(dāng)笑話來說的。但清明有吃螺螄的習(xí)俗。清明夜里,家家備足一碗醬爆螺螄,一家人圍著八仙桌,人人練就筷搛螺螄一嗍入口的硬功夫。這是可以讓從小沒有機會嗍螺螄的北人生出艷羨來的。也有備一根竹簽(多半是竹絲洗帚上折下的)專門挑肉來吃的,真是憨大一個!螺螄,挑吃哪有嗍著好吃!嘬嘴一嗍,螺肉連帶鮮美的湯汁入口,這才是我家鄉(xiāng)的正宗吃法。剩下的螺螄殼,桌面攏為一堆,孩子們捧去撒到自家的屋頂上。螺螄殼碰到瓦楞,唰啦唰啦作響。響聲里,螺螄殼沿著瓦楞溝翻翻滾滾大多數(shù)又落了下來。那么就再撒一把吧,直到大人遠遠地呵止才作罷。據(jù)說清明夜里的此舉,可以消除夏天的刺毛蟲——在我們的一廂情愿里,刺毛蟲會躲入螺螄殼,不在盛夏里落到我們光裸的脖頸上。
都是過去的雜事,回憶也終究不成章法。但是,鱸鱧也好,螺螄也罷,總都是春天的味道,是一年總要重復(fù)上一遍的味道。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