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很多雪存在于文學中,每每翻閱那些久遠的文字,畫面和當時的情境如在眼前。“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毖┤绻行愿裼徐`魂的話,大抵是卓爾不群的,也是孤獨的。
有那么一類人也是。
從快三十年前起,就沒來由地喜歡蕭紅。那時我租住在寧城城東路某照相館樓上的一間小房子里,說不清為什么,性格中總帶著落落寡歡的孤寂。除了上下班,其余時間,我都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用讀書打發(fā)青春的迷惘。然后,我遇到了蕭紅、張愛玲、林徽因……她們用文字呈現(xiàn)的世界讓我驚奇,間接安慰和鼓勵了我。
蕭紅真是一個讓人又愛又心疼的女子。從北國呼蘭小城逃離出來的她,身上一定是攜帶著濃厚雪意的。這首先源于她來自北中國的地理屬性,更重要的是因為她半生漂泊,感情得不到對等的回應,精神上不斷受到輕慢和打擊。
話說1932年雪落在哈爾濱,落在歐羅巴旅館的屋頂。這是獨屬于蕭紅的經(jīng)歷:
我的衣襟被風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shù)陌姿豢滩皇倾y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
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逃婚出來的蕭紅在一個小旅館里等待朗華(蕭軍)的到來。她天真地發(fā)問:“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這是怎樣的饑餓感呢?沒有經(jīng)歷的人不會明白和體會。
蕭紅短暫的一生,一直都在拼命尋找屬于自己的愛情,這種寒冷和饑餓感,不僅是身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當她與蕭軍分手,當精神導師魯迅病逝,當她挺著孕肚摔倒在長江邊的碼頭時,她的內(nèi)心,想必是大雪紛飛、無盡蒼涼的。
不同于張愛玲冷眼旁觀人世,蕭紅始終是有暖意的,這種暖,在她的筆底。即使漂泊半生,蕭紅的心底仍然蘊含著純真與溫暖。她將筆端的深情獻給腳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小人物,我看到了美麗的火燒云、祖父的后花園、小團圓媳婦、有二伯……我看到了在冰冷大地上倔強生存、生生不息的形形色色的人們。
再說說1935年,那一年,大雪落在《雪國》的屋頂。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疖囋谛盘査巴A讼聛??!蹦琴N在窗玻璃上的少女的臉,凈簡、沉靜,在或隱或現(xiàn)間,透出幻滅之美?!叭~子近乎悲戚的優(yōu)美的聲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毖﹪?,是川端康成創(chuàng)造的精神世界,美麗又哀婉,世界從此多了一種別樣氣息。
這兩位作家,一個從原生家庭中逃離,以飛蛾撲火的狀態(tài)投身愛情,最終遍體鱗傷,一個從小父母雙亡,見識了太多生離死別,最終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告別人世。
二
雪也落在平凡人的腳下,落在現(xiàn)實的屋頂。
一場大雪到來,除了某一刻感到短暫的喜悅,人們接下來將會面臨諸多的現(xiàn)實憂愁:
明天去不去上班?打車上班的話,是不是拼車?
打不到車,怎么辦?
需要考勤打卡,遲到怎么辦?
這個鬼天氣,要買幾天的菜?孩子接送怎么辦?
到達單位后,將會接到一疊紅頭文件,如:關(guān)于應對大雪天氣的預警通知、關(guān)于取消節(jié)假日休息的通知……還有值班表、掃雪除冰安排表、安全檢查責任表等一系列表格。
你必須從無邊無際的遐想中回過神來,回到庸?,嵥榈纳钪?。此時,詩意的雪從腦海中消失。
有一年,上班時參加某個會議,忘了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接通電話后,一個女人的大嗓門,像一個大雪球砸向會議室寂靜的天花板:“哎呀小朱,不好了,你家的水管爆了,水嘩嘩地從五樓往下灌……”
我趕忙慌張掛了電話,有些尷尬地退出那個房間。
小區(qū)是老舊小區(qū),三十年前建造的,那時的商品房開發(fā)還沒有呈現(xiàn)鋪天蓋地之勢,住宅樓都簡單樸素,無論從建筑外觀到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水管、水表大都暴露在外,也沒有分戶。每遇冬天下大雪,必然會幾天供不上自來水,即使住戶們提前做好物理防護,給水管穿上各種防寒衣物,也還是難免凍裂。積雪以后,也必須盡快掃出一條道路,否則出門上班上學的人就容易滑倒摔傷。由此,那些雪白的精靈,瞬間就變成了臟兮兮的、散漫流淌的污漬,不再有什么美感可言。
冬天水管爆了,就如同劉震云小說中的“小林家的豆腐餿了”一樣,讓人感到無可奈何。我無法解決這樣的技術(shù)性難題,只好打電話給愛人。愛人開始求助小廣告,輾轉(zhuǎn)打電話找來維修工。
焦急中等了好久,師傅才提著工具箱匆匆到達。他說這個鬼天氣,到處都是要修水管的,手都凍僵了。他和愛人爬到六樓屋頂,鼓搗了大半天。我反復叮囑:站穩(wěn)抓牢,注意安全。
后來我想,在城市屋頂看雪,會是什么感受呢?事實上,我并不敢爬上那么高的屋頂,所以沒有什么獨特的體驗。
某日回家途中,一輛帶拖斗的微型貨車停在路邊,借著雪地里的白光,我看清了貨車側(cè)面的廣告:專修房屋屋頂漏水。貨車敞開的車斗上,一口用于修補漏水屋頂?shù)拇箦?,裝著黑乎乎的瀝青。貨車外側(cè),一個女人正在露天生火做飯。人行道上,頭發(fā)凌亂的孩子蹦蹦跳跳,像一朵不知憂愁的小雪花。
快進來!縮在帳篷里的男人沖著孩子喊。喊了幾聲,孩子并不肯回來。
啪!啪!兩記巴掌聲響之后,孩子哇地哭了,哭聲在我身后尖厲地刺向天空,又迅疾消散了。
有人說,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學出現(xiàn)了。可是每每,我只是感到文學很無力。
讀徐則臣的小說集,有一篇印象較深:幾個漂在北京城的底層青年,有發(fā)小廣告的,有放廣場鴿子的,遭遇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困頓,即使如此,他們也要通過想象一場雪來增加生活的慰藉。如果大雪封門會怎么樣?一個人說他想踩厚厚的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另一個想:“北京就會像我讀過的童話里的世界,清潔、安寧、飽滿、祥和,每個穿著鼓鼓囊囊棉衣走出來的人都是對方的親戚?!?/p>
這是小人物的想象,也是作家的希望。
多數(shù)時候,我還是覺得雪只屬于古人,現(xiàn)代的堅硬的物質(zhì),破壞了雪柔軟的靈魂。古人的雪穿越幾千年,落到現(xiàn)實堅硬的屋頂,是否還能葆有詩意?沒有人與我探討這個問題。或許,每個小時候看雪覺得新奇的人,已經(jīng)都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曾有個同事對我談起過他在交警大隊的親身經(jīng)歷。他說有一年四個年輕人租車回鄉(xiāng)過年,雪天路上打滑,四人連人帶車墜入水中,他們大隊晝夜不停在河流及周邊尋找,只找到三個。還有一個小伙子,來年正月初四才找到。汽車被打撈上來時,后備箱里買的年貨、鞭炮全都紋絲未動。
事過多年,他講述時語氣是平靜的,我除了嘆息,也無法給那些被大雪壓塌的屋頂以必要的支撐。
三
在我生活的皖南小城中,我有兩位愛好詩歌且小有成就的朋友,一是高月明,一是程洪飛。讀他們的詩,我發(fā)現(xiàn),雪也常常被他們當作情感媒介,寄托以個人對世界的感受。
幽居在青龍灣的程洪飛,即使歷經(jīng)種種生活的困頓,也有著不輕易言敗的韌性。他穿梭在晝與夜的兩極。白天,他是村子中最普通不過的老漢,而在夜晚,他是建造語言迷宮的君王,在萬籟俱寂的山谷,白雪、月亮、小青、梅花、荒草、烏鴉,一一成為他的子民。
白花叢生,雪的灰燼一夜消失
垮塌的馬廄、熄滅的銅燈苦守了一個冬季
飛出樹林的鳥惶恐地驚叫:妺妺
開滿白花的荒原亮如白晝,走失的花斑馬
和一座高于荒原的墳墓不見了
(程洪飛《二月記事》)
他渾身長滿與微物通靈的眼睛和耳朵,在神秘的漢語國度里,他“珍惜每個詞語,并小心翼翼摩擦出火光”。
另一位詩人高月明,始終掙扎在底層的生活中。他曾獲1986年《詩歌報》首屆詩歌賽一等獎,與他同時獲獎的不少人早已功成名就。我間接知道,他也有幾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可惜都沒有把握住。近幾年,他將殘缺的肉身,安放在了皖南小城的平興村。
大約是2017年,他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中倒下。三年前見到他時,昔日那個健壯高大的漢子,成了一個走路不穩(wěn)的人,“企圖用右手把苦難的生活拽回到往昔的自由辰光里”。
某日與文郁、如藕、江南、楊娟一眾友人去看望他,大家希望通過購買他的詩集給予他一點物質(zhì)幫助。病中的他瘦了很多,但精神尚好。他走路時一步一挪,一條腿隨身體直直拖著,仿佛要用很大的力氣。他左手一直呈握拳狀,斜在身體一側(cè)。他說還好右手能寫字,我默默觀察,他的腦門上還留著手術(shù)后的大塊的凹陷。
閑聊中,他向我講述了多次無征兆跌倒在樓梯上的情形,蠟燭自己無端亮起來的情形。我們懷疑這是幻覺,他則確定不疑。他妻子說他老是坐著,不愿意鍛煉,康復慢。那日,桌子上堆了兩摞書。桌子邊沿有個人趴著睡覺,始終沒有抬頭的估計是他兒子,身形已經(jīng)長得頗高大壯實了。
身為詩人,是否總要承受現(xiàn)實生活的磨難?
過分沉重的灰塵落在石馬上
石馬在下沉
它像被
埋藏很久的馭手從地下拽著
這是高月明的詩集《飲者為誰》中的一段。前年夏天,再翻看詩集時,我忽然感到,這些命運的注腳,仿佛很早以前就已被他自己寫下。
我是一個精神極度散漫而內(nèi)潛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遇到焦慮的事情或身處逆境時,我便尋思回到我誕生時的那個初春薄雪的黃昏。
還記得他在2020年《詩歌月刊》創(chuàng)作談中說“每一片雪花都不會落錯地方”,但愿如此。但愿不熄的精神的火焰,能夠帶他走出這場人生的暴風雪。
許久沒有聯(lián)系了,不知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