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往冬天走,菜場里的應(yīng)季蔬菜更迭著,或青或白或紅的蘿卜的身影越來越多。蘿卜素有“小人參”之稱,“冬吃蘿卜”早已成為養(yǎng)生口訣?!侗静菥V目》中提及,蘿卜能“大下氣,消谷和中,去邪熱氣”。
蘿卜好養(yǎng)活。母親說,只要撒點兒蘿卜種子到地里,不管不顧,它也能爭氣地出苗,成長,結(jié)蘿卜。晚秋時節(jié),家家園子里的蘿卜迫不及待地拱出地面。經(jīng)霜后,頂上的蘿卜纓子開始萎靡,所有的能量被轉(zhuǎn)入蘿卜中收藏。這時的蘿卜青澀氣、辛辣味慢慢消失,水分、糖分大大提升,生吃、熟吃味道都不錯。
白粥寡淡,催生出許多佐粥小菜。蘿卜做的小菜南北各地至少有數(shù)十種,共同的特點就是口感脆生生的?!都t樓夢》里的諸多美食中,最簡單的可能就是六十一回中提到的“醬蘿卜炸兒”,這里的“炸兒”就是形容它入口時的嘎嘣脆。
我們這里有道時令小菜“蘿卜響”。提筆寫下“蘿卜響”三個字,我已感覺“咯吱,咯吱”的響聲在耳邊炸起。其實,蘿卜響就是泡蘿卜條,腌制起來特別簡單。幼時的農(nóng)村,在薄霧散開、晨光漸朗的初冬,一個個男子肩扛鋤頭、鐵鍬,悠然地踏過一條條田埂往家里走—早起的他們已經(jīng)在田地里忙碌了一遭。農(nóng)具往門口一靠,聽到動靜的主婦便將粥盛放在桌上。粥是用柴草大火煮小火燜,慢慢熬出來的,黏稠香濃。粗瓷碟里一堆白嫩的蘿卜響,散發(fā)著誘人的咸香。
不一會兒,男人、女人,還有不愿離開暖被窩的噘著嘴的孩子,一人一碗粥,沿著碗口吸溜一圈又一圈,再舒暢地吐一口熱氣。講究一點兒的人會用筷子單獨夾起一根蘿卜響,“咯吱,咯吱”地嚼起來,而大多數(shù)人會在粥里直接埋上幾根,一口蘿卜響就一口熱粥,不緊不慢地享用。
在冬天,晾曬蘿卜對主婦而言是件緊要的事,這樣才能對一冬甚至來年春天的粥飯有個交代。晾曬也是件很壯觀的事。連續(xù)晴天的時候,家家門口小篩大簸全擺出來了,上面鋪一層白亮亮的蘿卜條。主婦們隔一會兒過來翻翻,瞅見鄰人,就閑閑地問上一句:“今年的蘿卜干曬了這么多?”那廂回道:“準(zhǔn)備給城里的孩子送點兒?!毕襁@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話在風(fēng)里飄來蕩去,不知不覺中好像也染上了蘿卜的香味。
母親偏愛手指大小的小蘿卜,個頭兒小,更加爽脆。晾兩個晴天,整個蘿卜就疲軟了,但撒上鹽,不大會兒,蘿卜又精神起來,滲出薄薄的鹽水。在瓶中按緊,10多天后就可以吃。如此簡單,卻留住了蘿卜本身溫和的香味。霜降后,每當(dāng)母親泡蘿卜時,我總會在一邊說:“少放點兒鹽,不要太咸?!鄙冫}的蘿卜會發(fā)酵出淡淡的酸味,我尤其喜歡,搛上一根蘿卜頭,空口吃酸爽脆嫩,格外下飯。如果一口酸蘿卜,再配一口紅燒肉,哎呀,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好的人間美味。
那位不會做飯的袁子才對蘿卜的描述我一直未能理解:“蘿卜取肥大者,醬一二日即吃,甜脆可愛。有侯尼能制為鲞,剪片,如蝴蝶,長至丈許,連翩不斷,亦一奇也。承恩寺有賣者,用醋為之,以陳為妙?!鼻宕囊徽墒乾F(xiàn)在的3.33米左右,那丈許長的蘿卜確實令人稱奇,可見刀功相當(dāng)厲害。
蘿卜懂得蓄力前行。從夏到秋,再到冬,經(jīng)寒暑,歷風(fēng)霜,蘿卜在地里韜光養(yǎng)晦,內(nèi)涵日益豐富。若將蘿卜比作人,當(dāng)是天將降大任者,必有大作為。而作為一介主婦,我最喜歡的還是蘿卜在味覺上的包容性。它有一種既能獨善其身,又能兼濟天下的氣量。蘿卜本身就是一道完美的菜,只擱油鹽加水煮,入口溫軟香甜,暖老溫貧。如果和肉食同煮,蘿卜又化身謙謙君子,博采眾長,努力為自己增幾分鮮味。最終,肉成了配角,食者只記得蘿卜的好。甚至,燒汁用來拌飯,油潤爽滑,蘿卜的香味格外濃郁。
這幾日天氣晴好,我也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曬了點兒蘿卜,不過我做的是五香蘿卜干。切條,晾曬,拌入蒜末和五香粉揉制,然后按緊在壇中,數(shù)日后便可以吃。早晚喝粥,與對坐之人脆生生地吃起,“咯吱,咯吱”聲中,平凡的日子也風(fēng)生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