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奇幻生物多數(shù)來自中國,與日本的民間傳說以及鄉(xiāng)土經(jīng)驗相結(jié)合,形成了奇詭艷異的全新體系。奇幻生物通過浮世繪的視覺傳播得以深入人心,進而成為廣受歡迎的文化符號,至今仍活躍在動漫、游戲、玩具等領(lǐng)域。從浮世繪到當(dāng)代各種媒介,奇幻生物的載體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但奇趣的內(nèi)核仍一以貫之。
在日本的江戶時代(1603—1868),中國古籍《三才圖會》《山海經(jīng)》《淮南子》《酉陽雜俎》等流傳到日本,其中多有精怪圖像。江戶時期的浮世繪大師鳥山石燕受到啟發(fā),創(chuàng)作了《畫圖百鬼夜行》《今昔畫圖續(xù)百鬼》《今昔百鬼拾遺》和《百器徒然袋》四冊畫卷,共繪制怪物圖像二百余種,奠定了日本“妖怪學(xué)”的基礎(chǔ)。今日日本流行的妖怪形象,多出自鳥山石燕的作品。
日本的許多妖怪屬于奇幻生物的范疇,其中最為著名的當(dāng)屬河童。按日本學(xué)者中野美代子的考證,《西游記》中的沙僧即是河童,兩相對照,頗有鏡像式的趣味。據(jù)說河童如孩童形狀,出沒在水濱,其頭頂有凹陷,里面盛滿水時,河童就力大無窮,而水不慎溢出,河童就會失去力量,要想打敗河童,就向河童鞠躬,而河童還禮時它頭頂凹陷處的水就會灑出來。如此看來,河童還是要受制于狡猾的人類。
究其身世,河童疑即中國南朝志怪小說《幽明錄》中的水蝹:“水蝹一名蝹童,一名水精,裸形人身,長三五尺,大小不一,眼耳鼻舌唇皆具,頭上戴一盆,受水三五升,只得水勇猛,失水則無勇力。”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也提到了沔水中的怪物:“水中有物,如三四歲小兒,鱗甲如鯉,射之不可入。七八月中,好在磧上自曝。膝頭似虎,掌爪常沒水中,出膝頭。小兒不知,欲取弄戲,便殺人。”還有學(xué)者認為,東晉干寶《搜神記》中提到的烏龜精何銅即是河童,二者同音。從這些記載中,可以看出河童有著明顯的中國基因。日本河川縱橫,河流多數(shù)短促且湍急。受到季風(fēng)影響,夏季的集中降水容易使河水泛濫成災(zāi),形成沼澤濕地,沉溺事故多發(fā),這又為河童故事的流布提供了必要的地理條件,成為妖怪現(xiàn)形的契機。傳說河童能把人拽進河里,吃掉人的內(nèi)臟,這又和溺水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畢竟河川帶走了無辜的生命。而在某些寺廟里還藏有河童的干尸、顱骨,或者河童手腳的殘骸,它們的手腳類似水鳥,通常是五趾,且有細長尖銳的趾尖,趾間有鴨蹼似的皮膜,這便于河童在水中游泳,一切證物似乎在努力證明這種奇幻生物的真實性,但這些物證往往又極為可疑,充滿了破綻。
河童的傳說在鄉(xiāng)間秘密傳遞。日本民俗學(xué)之父柳田國男在《遠野物語》中寫道:“河岸上出現(xiàn)河童的足跡已不足為奇,特別是雨后第二天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與猿猴的腳一樣,它們的大腳趾與其他腳趾是分開的,與人手也有些相似,長度不到三寸。”在另一則記載中,柳田國男又寫道:“據(jù)說其他地方的河童臉是綠色的,而遠野的河童臉是紅色的。佐佐木氏的曾祖母年幼時,有一次與朋友一起在庭院中玩耍,看見三棵胡桃樹之外有一個臉色通紅的男孩。據(jù)說那就是河童。如今那些胡桃樹已長得很高,佐佐木家的房子周圍種的都是這種胡桃樹?!绷飮械挠浭鰩в谐翝摰那楦?,胡桃樹成為觀測河童的標志物,這標志物看似無用,倒像是刻舟求劍式的符號,河童卻像變動不居的流水,與逝去的歲月同在。
《山海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天狗,到了日本也變成了另一種生物?!渡胶=?jīng)》記載:“陰山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首,名曰天狗”。郭璞在注《山海經(jīng)》時認為天狗即天狗星。按《日本書紀》的說法,天狗首次登陸日本,是在舒明天皇在位(629—641年)之時,有巨星自東向西滑落,聲似雷鳴,高僧?dāng)嘌源思刺旃贰H毡镜奶旃奉愃迫诵?,卻有著鳥嘴、長鼻和赤紅的臉,后背還有一對翅膀。天狗象征著山林世界的神秘,有孩童失蹤,人們就認為是被天狗帶走了,這種失蹤現(xiàn)象稱之為“神隱”。類似的說法,也可以在中國找到,中國民間有“張仙射天狗”的傳說,張仙是蜀中的孩童保護神,他手拿弓箭,朝天空中的天狗射擊,張仙的神像旁經(jīng)常貼這樣的對聯(lián):“打出天狗去,保護膝下兒?!彼讉魈旃纺苷谘谔焐系娜赵?,還能降落到人間吃掉孩童。
日本作為島國,自然不缺少海怪的傳說,在《繪本百物語》中提到的“磯撫”,是巨魚的尾部,它的頭部隱藏在大海的滾滾波濤之中,人難以窺見其真容。尾巴上的倒刺像鐵釘一樣鋒利,巨尾將船只擊碎,船上的人也被它尾部的倒刺鉤住,瞬間送到大魚的口中。自始至終,也不見磯撫的模樣。日本學(xué)者多田克己認為磯撫是滅絕已久的灣鱷——生活在海中的巨型鱷魚,唐代的韓愈在潮州也曾遇到過這種灣鱷,這便將妖怪的研究引入了神奇動物的范疇。
也有些海怪進入了“地方經(jīng)驗”的范疇,以目擊事件為根基,儼然有幾分“信史”的意味。比如江戶時期在日本肥后國(今熊本縣)海域出現(xiàn)的海怪尼彥,是一種未知的生物,在保存至今的一張瓦版小報上,我們可以看到尼彥的尊容——它介乎人和魚之間,身體覆蓋有鱗片,有一頭長發(fā)、一個喙狀嘴巴和三條腿。它渾身散發(fā)光芒,從海水中冒出來,對人們說道:“我是尼彥,住在大海中,如果遇到瘟疫,就把我的畫像給人們看,可以保平安?!闭f罷,怪物便消失了。在新冠疫情期間,有一位妖怪愛好者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傳了尼彥的畫像,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人們便開始刻印版畫,制作吉祥物和護身符,將尼彥的形象傳到了世界各地。出現(xiàn)在地方經(jīng)驗中的怪物,神奇力量在隱藏許久以后,竟然徑直來到了當(dāng)下,重新煥發(fā)其光彩。不禁令人感慨,在面對瘟疫之時,人類仍然渺小可憐,萬物之靈長,也塌縮回到動物的身份。
還有些小而無用的怪物,充當(dāng)搗蛋鬼的角色,或者具有娛樂功能,或者笨拙而難以自我保護,和人類猝然遭遇之際,并不能造成危害,反而有可能被人類傷害。比如日本的“恥搔”,這是一個身子圓滾滾的小怪物,平時藏在土里,掘地時被人挖出來,赫然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它就會害羞撓頭,江戶時期的《化物盡繪卷》將“恥搔”畫成了圓滾滾的可愛模樣。實際上,恥搔即《酉陽雜俎》中的謝豹蟲:“虢州有蟲名謝豹,常在深土中,司馬裴沈子嘗掘穴獲之。小類蝦蟆,而圓如球。見人,以前兩腳交覆首,如羞狀。”結(jié)合圖像,再從“小類蝦蟆,而圓如球”等記載來看,這種怪物似乎是蟾蜍的幼崽,藏在泥土中,被人發(fā)現(xiàn)時則用兩只前爪蓋住腦袋。又有成語“謝豹覆面”,比喻做了虧心事還知道羞愧,出自《菜根譚》:“謝豹覆面,猶知自愧?!?/p>
當(dāng)今,仍有新的怪物不斷被塑造出來。比如在日本三重縣的山腰上,有一座廢棄的溫泉別墅,據(jù)說那里經(jīng)常鬧鬼。有說是妖怪作祟的,有說是泡沫經(jīng)濟造成的,在日本人看來,“泡沫”是造成泡沫經(jīng)濟的元兇,那么,泡沫也是個怪物——它的出現(xiàn),會使經(jīng)濟一蹶不振。新式的奇幻生物,寄予了頗多諷喻,卻又與古典時期的邏輯一脈相承。
(責(zé)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