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是西部地區(qū)一個叫羅鍋箐的小山村,四周青山環(huán)繞,中心低洼,北邊的山峰高且陡峭,到了半山腰,坡形平緩,形成一塊不太規(guī)則的緩坡地,西邊窄小東邊稍寬闊些,二十多個院落從西向東如扇形隨著坡形鋪開,我家就住在村子的最西邊。
再往西,山峰雖比不上北邊高也比不上北邊陡峭,但還是倔強地斜著往上空延伸,擋住了我看西邊的視線,也擋住了我家院子里午飯后的陽光。我喜歡太陽照著院子暖融融的感覺,所以經(jīng)常在吃完下午飯沒事干的時候,挑揀一塊薄片狀櫟木柴握在手里,指著西邊的山峰比畫說,我要把這座山用斧子砍掉,它遮住了我的太陽。母親嚇唬我說,山后有條大蛇,會咬你的。我說,那大蛇爬來家里咬我咋個辦?母親說,大蛇爬不過來,就算爬過來,阿媽會擋在你前面保護你。我不信母親的話,問與母親要好的嬢嬢,山后有什么?嬢嬢說,山后是更高的山,聽老人說山谷里的水會咬人,不小心踩在哪個小窩塘里,把腳咬得紅通通的,氣味還刺鼻得很……于是我漸漸對西邊的山峰失去了興趣。
我家的院子不僅窄小而且非常潮濕,兩間瓦房,樓下住人,樓上儲存糧食和堆放雜物,西邊的一間廂房兼?zhèn)淞藦N房和餐廳功能,不足兩米寬的院子是用石頭支砌了近兩米高的擋土墻擴展出來的,擋土墻下面的兩間土掌房像門后那條佝著身子打盹的大黑狗。土掌房里養(yǎng)著兩頭豬和幾十只雞。
我總是淘氣地挺著腰桿,隔著木條子柵欄想要努力地把尿沖到土掌房的房頂上去,因為來收農(nóng)業(yè)稅的村干部說只要能把尿沖到那里就是男子漢,其實我偷偷看見他也沒有尿到那兒,還隔著好大一截,但我還是希望我能盡快尿到那兒去,我非常希望我能盡快成為男子漢,因為母親告訴我,等我長成男子漢了,就有能力把我家的房子搬到村子的東邊去。我想把我家的房子搬到村子的東邊去,東邊的房子每天可以多照兩個小時的太陽,不像我們家的房子那般潮濕。
從我記事起,母親每天不等太陽出來,就早早喂好豬雞,帶著我出門,下十幾個臺階,然后左拐,朝著東邊穿過村子,穿過窄小的山埡口,沿著彎彎繞繞的山路一直下坡,就能看到散落在各個小山包上的土地。我們家的地就在其中,一小臺一小臺的梯地連成一小片,每一臺可以種兩壟苞谷,四溝小麥。母親勤勞,無論是春夏秋冬地里都有做不完的活。我喜歡坐在地埂上看太陽緩慢爬上頭頂?shù)母杏X,比待在潮濕的家里舒服。簡單的活計我也能幫忙,比如種苞谷時,母親打塘我放種子,一塘兩粒而且要分開些;再比如母親給莊稼鋤雜草時,我可以少量多次地把雜草收集起來,堆在一處,等母親處置……蹣跚的腳步時常引來人們的贊許聲,也讓母親的臉上時常掛著欣慰的笑。
地里的莊稼從來不辜負母親的付出,長勢總是最好的,地埂上總是打理得干干凈凈,還種上了地金蓮,水溝邊的各種蔬菜從不間斷,總之母親不讓一寸土地浪費。這些蔬菜,包括地金蓮都會在母親趕集時,與她的各種繡品一道換成小額的人民幣,放在一個小布包里。
農(nóng)忙的時候,母親要頂著星星的余光才能從地里回來,一般情況下我已經(jīng)在母親的背上酣然入睡,年邁的爺爺奶奶有時會瑟縮著身子在村口等母親,悄悄塞給母親熱乎乎的面餅。有一次迷迷糊糊中,我聽見母親說,我沒有能力給兩老盡孝就已經(jīng)很過意不去了,要是讓老大知道肯定又要鬧騰,還是趕緊回去吧。我隱約聽見了奶奶嚶嚶的啜泣聲……我知道母親口中的老大是父親的大哥,由他贍養(yǎng)爺爺奶奶,因為父親是爺爺奶奶繼大叔之后唯一存活的孩子,他與父親的年齡差距較大,一直都抱怨爺爺奶奶對父親的偏愛和驕縱,所以,無須母親教導,我一般都不去大叔家。
我孩時的記憶里沒有我的父親,村里好心的阿婆告訴我,我的父親雖然不識幾個字,但木工的手藝卻是一流,我們棲身的這個小院子就是父親的杰作,所以才能娶上漂亮能干的母親。母親告訴我,我的父親在省城,要見到我父親,無論坐車還是走路,只要朝著東邊一直走,就能到達。我對母親說我長大了一定要去找著我父親,問問他為什么不管我。母親說他也在吃他該吃的苦,你不要記恨他。母親還說你是男子漢,要自立、要堅強、要好好念書、長大了要走出這個山洼洼。說這些的時候,母親抬頭朝東邊看了一眼,我看見母親的眼底藏著一絲哀怨。
于是,從我七歲背上書包那天開始,就每天與母親一道,不等太陽出來,沿著通向“羅鍋”外面的那條路,小跑三公里去村小學上學,甚至經(jīng)常把母親甩在身后。到初中的時候,我每周回家一次,為了多陪母親一晚上,我總是在星期一的早上雞叫頭遍,就背上母親給我準備的兩個熱乎乎的雞蛋和面餅,花一個小時的時間騎自行趕往學校。到了高中,每個月回家一次,只要開學的頭一天,我照樣得追著太陽的腳步去趕車。就這樣,我在這條路上來回折騰了十二年,終于考入省城的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母親哭了,或許是激動,或許是為我的學費發(fā)愁,也或許是想到了我的父親。
我在省城見到了我的父親,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復雜,一個在省城打工的村鄰帶著我找到了他的臨時住所,七彎八拐的巷道,兩間磚混結構小屋子臟兮兮的,用木板做隔斷,住了八家農(nóng)民工,說的是八家,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子,有的是兄弟搭對。我父親身形高大,但總喜歡低著頭、縮著肩膀,像是總有人在訓斥他似的,身上到處是水泥漿的印跡。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身形豐滿,衣著邋遢。他們選擇了樓梯下面最小的那間屋子,亂得像個豬窩,充斥著汗液和霉臭味,三個人一坐就再也沒有空閑之地。帶我去的村鄰見狀,只好以抽煙為由到外面溜達等我。
父親有些手足無措,女人反倒表現(xiàn)得非常熱情,拿了一個大碗給我倒了熱水,隱約看得見水面上漂著細碎的油花兒。為了不至于讓父親太尷尬,我還是忍著不適喝了一小口。我說你就是我阿爸?他說是。我說這地兒住著還沒家里住著舒服呢。他說我知道,關鍵是只有在這兒才能弄到錢,才能供家里的那個丫頭片子上學,你媽當時說啥都不愿跟我來這里,舍不得把你單獨留在家里。父親說到“丫頭片子”幾個字時,女人有些惱怒,隨手拿掛在門后的毛巾打了他一下。我問我那個從未見面的妹妹怎么樣了,父親一下子有些語塞,搓著手支支吾吾,說得不著邊,還是那女人一臉無所謂地說,能咋樣呢,在老家不聽爺爺奶奶的話,初中畢業(yè)考不上高中,在這里的一家歌舞廳當服務員哩。我感覺父親的臉紅了一陣子,好半天才緩過來。
離開的時候,父親悄悄塞給我?guī)讖埦沓梢痪淼拟n票,汗津津的,在我推讓的過程中被那個女人看見了,她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么大個人了,拿給你就拿著唄,何必推去推來的呢!我看見父親的手開始哆嗦,也聽出了女人的話外之音,趕緊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我沒有責問父親為什么不管我,我突然覺得那個問題從我看見父親的那一刻就開始變得不重要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省城生活了一年多,我看見了女人的衣服上大多印著某個餐館的名字,我也能聽懂在歌舞廳做服務員是什么意思。此后我在省城的三年時間里,我沒有再去找過我的父親,父親聯(lián)系過我,說我可趁著他妻子不在的時候過去他那兒打打牙祭。我拒絕了父親的邀請,一方面是我需要在休息時間兼職家教和燒烤店零工掙生活費,一方面是我不知道我能與父親說些什么,更不想給他造成什么麻煩?;丶业臅r候我沒有向母親提起過父親的情況,母親也從沒有問起。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母子非常默契。
大學畢業(yè)時,我本來可以拿著這個師大的畢業(yè)證回到家鄉(xiāng)的村小教書,做一名讓村里人羨慕的人民教師,母親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我非常害怕再回到老家,繼續(xù)走那條彎彎曲曲總也走不完的路,和我同住一個宿舍的剛子也有同樣的想法,他說他的老家比我更遠、更偏僻。我猶豫了好久,終于下定決心,在放棄統(tǒng)一分配工作的意見欄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我一開始不敢告訴母親,我能夠端上公家飯碗是她堅持面對各種困難的力量,我擔心她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我努力想在省城找一份合適的工作來安慰母親,但我失敗了。最后我和剛子決定去深圳,我們班的同學中已經(jīng)有人在那邊找到了合適的工作,并且邀請我們過去。
在去深圳之前我回了一趟老家,把我的情況和決定告訴母親。母親耐心地聽完我的話,什么也沒說,只是哭。母親并沒有像其他農(nóng)村婦女那樣哭得撕心裂肺,而是坐在小板凳上手托下巴無聲地流淚,眼睛茫然地看著面前的墻壁,看得出來非常煎熬和失望。我努力安慰母親,只要有知識文化,還怕找不到飯碗?母親繼續(xù)流淚,問我深圳在什么方向。我說在我們家鄉(xiāng)的東邊,比省城還要遠的東邊。母親聽后發(fā)了好大一會兒的呆,仿佛在努力思考什么問題,最后揩了揩眼淚問我什么時候走。我說明天就走,回來就只為了看看你,怕你擔心,剛子還在省城等著我一道呢!母親思索片刻后,緩慢地站起身說,那我還得給你準備準備呢。說完起身就滿屋子忙活。我知道這是母親用來緩解焦慮的最好方式,也沒攔她,就看著她在那兒忙活。母親給我煮了雞蛋,做了面餅,還從小布包里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把十元以上面值的錢卷成兩卷,用縫衣針把它們小心地分別縫在我上衣胳肢窩的地方。母親做事從來都非常麻利,這次做這些常規(guī)的活計卻讓她忙活到深夜。
我沒想到我離開母親在深圳一待就是二十年。
起初,我打過螺絲,賣過啤酒,做過家教,安裝過空調……總之,無論有沒有技術含量,也無論是否辛苦,只要能夠賺錢交房租、買飯吃我都干,我不想回家,我害怕母親煎熬和失望的眼神。
剛子和我像兩只自我流放的亞成年雄獅,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打拼,跌跌撞撞。最艱難的日子,剛子和我共同擠在一張只有九十厘米寬的床上,度過了平均氣溫三十五度的夏天。剛子和我一樣,也來自農(nóng)村,所不同的是他不需要顧及任何人的感受,因為父親在他還在念小學時就從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沒了,母親很快帶著他的妹妹改嫁。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把他拉扯大的爺爺奶奶相繼離世。對于他來說,只要有個伴,哪兒都是家,而我就是他最信任的伴。
后來,我們學會了各種技術活,包括電工、焊工、電腦安裝和電腦程序維護。好在有扎實的文化知識基礎,什么活我們都能一學就會,找活的門路自然就寬了起來。
等慢慢有了點積蓄,我們合伙開了個打印店,逐漸擴展成為廣告公司,再到后來,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公司,娶妻生子,在這個城市安頓下來。當我提出要將母親接來與我同住的時候,母親拒絕了。她說習慣了家鄉(xiāng)的生活,習慣了有村鄰的陪伴,但我知道她是怕花費我的錢,她說我現(xiàn)在每賺一分錢都不容易,又有了孩子,得省著花,得給孩子存點……
在這二十年的時間里,我很少回家,開始是需要節(jié)省昂貴的車票錢,后來是因為沒時間,為了還房貸、車貸,支付孩子的教育費用,我必須全力以赴。
我每天都要抽時間給母親打電話確認她是否安康,是否缺少什么。有時候時間寬裕點我們也會在電話里聊一會兒。聽母親說,有的村鄰把我當作正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孩子好好念書,他們對我贊不絕口,說大學生就是不一樣,走到哪兒都能混出個模樣。偶爾我們也提及過父親幾次,母親聽村鄰說,父親的日子不好過,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因詐騙罪進了監(jiān)獄,父親在工地上苦了大半輩子的積蓄也被她騙了個精光,出獄后不久就病死了,而他后來的妻子,也很快離開他,嫁給了聘她為保姆的那個耄耋之年的小老頭。聽到這些,我感覺嘴里滿是苦澀的味道。
我從沒想過在我的不惑之年父親會把我告了。我拿著法院傳票花兩天時間驅車一千多公里,到法院之后又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法官給我的信息和材料消化完。我有些吃驚,也有些憤怒。但法官告訴我,按照法律我的確有贍養(yǎng)他的義務,因為法律需要保護一個公民活著的權利。我慢慢冷靜下來,在連續(xù)抽掉半包煙后,我告訴法官,我可以保障他活著的權利,我會把他送到養(yǎng)老院,按月把生活費交給養(yǎng)老院。當法官把我的意見告訴我的父親時,他要求當面與我說幾句話,我拒絕與他見面,在調解書上簽完字就匆匆離開。
走過長長的走廊時,我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透過玻璃注視了父親一會兒,他蓬亂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剩下那一層沒白的也像撲上了一層煤灰,灰撲撲的,整個身子骨縮小了一圈,沒有我初見他時那般高大健壯,佝僂著腰桿,像是被攔腰掰斷了的苞谷稈。此時他伸長了脖子側著頭,認真傾聽法官的每一個發(fā)音,生怕漏掉一個字。我突然想笑,雖然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但我真的想笑,我發(fā)誓并不是什么幸災樂禍的想法,只是想笑這人生總是那么習慣捉弄人。我真的笑了,笑著走出法院,笑著坐到自己的駕駛位上。車子發(fā)動時,我發(fā)現(xiàn)視線非常模糊,只好熄火,用紙巾使勁擦拭滿眼的淚花,然后撲在方向盤上任由眼淚流。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流淚。
我順帶回老家看望母親,并把這次專程回來面對父親的訴訟說成是因為生意上的事順道回家看看。我認為我的說辭不足以讓母親相信,但母親卻似乎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在經(jīng)過短暫的喜悅后又顯得憂心忡忡,我問她遇到什么事了嗎,她說沒有。我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也說沒有。我只在家住了一晚上就離開了,家里邊孩子正要中考,我的確不敢多耽擱。母親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好幾次我都感覺到她想說點什么,可終究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我在路上仿佛看到了我的父親,背著一個大背包慢騰騰地走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停車。我不是恨他,看著他佝僂的腰桿,我實在恨不起來。我也不是心狠,而是我實在想不出來除了支付贍養(yǎng)費,還有能力為他做點什么。
讓我意外的是,大約三個月后,母親告訴我她想通了,打算來深圳和我一起住。她說她歲數(shù)大了,擔心哪天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也沒個人在身邊,母親說得小心翼翼。我不相信母親的說法,母親身子骨這兩年還挺好,六十多歲的她雖然不再侍弄莊稼,但每年兩頭大肥豬和幾十只雞卻是養(yǎng)得好好的。但我的確希望母親過來與我們同住,我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在老家,畢竟生活不方便,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只能忍著。以前母親說啥也不愿意離開老家,離開那兩間即便鋪砌了地磚仍舊潮濕的老房子,現(xiàn)在突然愿意離開,我知道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既然她不愿說我也就不問,我擔心問多了會引起母親的誤會。
我怕母親反悔,想要立即回去接她,可她堅決不同意,說是已經(jīng)和一個村鄰約好了,村鄰也在深圳打工,這次有事回家一趟,對深圳熟悉,路上會照顧好她,而且馬上就要動身。
母親帶的行李很簡單,一個行李箱和一個小布袋,不像是常住倒像是來旅游觀光的。我和妻子一邊向照顧母親的村鄰道謝,一邊趕緊攙扶晃晃悠悠的母親上車,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被一路的顛簸折磨得疲憊不堪,但依舊堅強地笑著,叫我們不要擔心她。小布袋沉甸甸的,我問里面有什么,母親說是兩大包紅腰豆,因為我和妻子都特別愛吃紅腰豆酸菜湯。
母親在城市的生活是單調和寂寞的,因為我和妻子都經(jīng)常很晚才能回家,孩子住校,寒暑假期間也長時間待在他姥姥那兒,所以除了電視之外,她沒有任何消遣方式。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在那個不足一百平方米的空間里度過一個個寂寞的日子的。她的白發(fā)以可見的速度在生長。我有點后悔,但又不好說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我告訴母親可以去公園里轉轉,她說她怕迷了路。我勸說母親可以去學習老年人廣場舞,她說她腰腿不好。我建議母親多給她的老姐妹們打電話,她說人家忙著呢,只能偶爾打個電話聊一小會。我非常擔心母親會憋出病來,但我無能為力。
更讓我焦躁的是父親的事,自從我收到法院民事調解書以后,就再也沒有了父親的消息,我甚至主動聯(lián)系了法院的法官,問他們我應該如何履行自己的義務,可法官告訴我,我的父親在領走調解書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去養(yǎng)老院。我開始擔心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父親,我甚至開始關心那些老人猝死在家中無人知曉的花邊新聞,但我始終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其實我想過很多種可以與他聯(lián)系上的辦法,但看著孤單的母親,想起我在法院看到的他,我就莫名地感到憤懣,最終我都沒有聯(lián)系過他。
最讓我意外的是,我得到父親故去的消息居然是從母親口里得知的,我和母親已經(jīng)有整整八年沒有回過老家。在這八年的時間里,孩子大學畢業(yè)居然選擇了回到老家省城的一家國企工作,工作挺辛苦但薪水可觀,發(fā)展前景也看好。我驚愕卻也沒有反對,甚至還有點如釋重負,畢竟現(xiàn)在深圳的工作不好找。我們的廣告公司由于競爭激烈盈利逐漸微薄,房貸車貸剛剛還完,深圳的房價直線飆升,現(xiàn)在的房子僅夠一家人容身,想要幫助他買房成家還是挺難的。于是我們決定賣掉深圳的房子,把深圳的公司交給剛子,回老家省城全款買了一套大平層,盤下一家店,招募兩個年輕人,干起了老本行。
生意剛剛起步,要跑業(yè)務拉生意,要督促廣告設計和安裝的進度和質量,我和妻子忙得屁股不沾板凳,白天基本不著家,七十多歲的老母親默默地在家里給我們打掃燒煮,確保我們一家三口不管多晚回到家都能吃到熱乎乎的飯菜。
忙碌的日子讓我沒時間顧及母親的寂寞和感受,甚至忽視了母親焦慮的眼神。突然有一天母親第一次主動打電話叫我回家,并且叮囑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我實在想不出母親的用意,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母親告訴我,得趕緊回一趟老家,最好明天就動腳。我詫異地看著母親的眼睛,母親思索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的說,你父親沒了。見我好半天仍舊待在原地不動,母親深深嘆了一口氣說,你不要恨他,他這些年已經(jīng)承受了他該承受的。其實母親誤解了我的意思,對于這個父親,我是陌生的。既然陌生,又哪兒有恨?雖然他讓我從童年開始就感受到什么叫孤立無援,也在我成年時認識到了什么叫人的不自量力,但他以訴訟的方式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一度痛恨過他的自私,也嘆息過他的無能,暗地里還嘲笑過他的狹隘,但后來他又莫名地放棄可以得到的贍養(yǎng)費,消失在我生活中,我開始對他有點捉摸不透?,F(xiàn)在他驟然離世,在離世前沒有給我任何消息,我相信如果他要找到我很簡單,我并沒有打算躲他,當時也給他留下過聯(lián)系方式,可他卻讓母親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實在有點想不通這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和母親回到闊別八年的老家,沒有帶妻子和孩子,妻子需要打理生意上的事,孩子說要負責一個重要會議,我理解他的心情,也不強求,我知道他并不打算來參與這個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說過的爺爺?shù)暮笫隆?/p>
看到貼著白色紙條的大門和堂屋中間的骨灰盒子,我終究還是忍不住鼻子發(fā)酸。無論如何,是這個男人給了我生命,想到最后看見他時的樣子,蒼老的樣貌,佝僂的腰桿,我不明白這幾年來他是怎樣熬過來的。離開村莊的四十多年時間,我相信他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朋友,要承受孤獨寂寞的煎熬,甚至是親戚村鄰譏諷的微笑,他佝僂的腰承受過在旱地里的辛勞。村鄰見我回來,都主動集中到我家狹窄的院子里。在與村鄰的攀談中,我的眼前開始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父親佝僂著腰提著笨重的豬食桶,一步步挪下那些石階……蒼老的身軀,屁股下墊了一塊彩條布制作的草墊,以半蹲半坐的形態(tài)慢慢在地里播種、薅雜草……
父親的葬禮很簡單,在村鄰的幫助下,我把骨灰盒子放進墓穴,然后用水泥拌沙灰封起來,再到鎮(zhèn)子上的餐館里點了幾桌飯菜,感謝村鄰的幫助,一一兌付村鄰、村民小組為父親的后事墊付過的費用,一切都像是預先排練過的短劇一樣有條不紊。
當家里只剩下我和母親時,我把屋子里所有的燈都打開,包括土掌房門頭上的那個十五瓦燈泡??粗采w著厚厚油漬的木桌上那本存折,我開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臨時用作煙灰缸的紙杯里全是煙頭。我問母親,我爸當初找過你要求見我?母親說,是我不準他見你。我問,你恨他想報復他?母親說不是,只是擔心他給你增加負擔。我問,你知不知道他把我告了?母親頓時像做錯事的孩子,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都怪我太固執(zhí),我以為他只是要威脅我,嚇唬我的……
母親告訴我,當時我不足一歲,父親隨鎮(zhèn)里的一個小包工頭到城里給人家搞裝修,被省城的繁華喧囂吸引,要求母親把我交給爺爺奶奶,與他一同到省城生活,母親不放心年幼的我,想著等我大一點……
母親告訴我,父親曾經(jīng)跪著請求她的原諒,說他一個人在城里過得小心翼翼,為了討要工錢硬著頭皮喝下了包工頭遞過來的酒,醒來就與那個餐館的服務員睡在一起了,后來人家說懷孕了,不結婚就告他強奸……
母親告訴我,父親其實小心翼翼地給我們娘倆寄過錢,但母親一直都拒絕了,存折上的一萬多塊錢看來就是那些年攢下的……
母親還告訴我,父親其實一直都很后悔,尤其是發(fā)現(xiàn)女兒其實是包工頭的血脈之后,很想回老家,但實在沒地方落腳,所以就一直在外面飄蕩,直到在工地上再也找不到工作……母親還告訴我,父親之所以要求在老房子里養(yǎng)老,一方面是父親已沒有了棲身的地方,另一方面是因為父親不想去養(yǎng)老院,說這樣可以讓我省點錢……
母親還告訴我,父親早就查出肝硬化。他想見我,母親不準,更不給他聯(lián)系方式。他一直懇求母親,想跟我認真地談談……
那一夜,母親和我就這樣坐著,一直聊到東方顯出魚肚白,才在油漬斑斑的沙發(fā)上昏昏沉沉睡過去,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講,我偶爾插嘴,把母親的敘述拉回正題。
我和母親打算在老家住上幾天,一來要處理掉土掌房里兩頭半大豬和十多只雞,二來也要按照農(nóng)村習俗給父親做完“頭七”。在這幾天的時間里,我們按照習俗不能到村鄰家里串門,我只能百無聊賴地在村子里轉悠。村子里二十多戶人家除了我們家大多建了新房,聽說有的還在縣城買了房,那條羊腸子般的石頭路經(jīng)過修繕好走了許多,靠近陡坡的一邊還增加了仿造成樹樁形狀的褐色護欄。更加讓我感到新奇的是,這條原來止步于我家土掌房前的那條小路,居然一直沿著陡峭的山坡蜿蜒曲折地往頂上攀升。雖然還算不上路,但已經(jīng)有了路的影子。和母親要好的那兩個嬢嬢告訴我,我們羅鍋箐山后面的溫泉已經(jīng)開發(fā)出來了,游客還挺多的……那條蜿蜒曲折攀升到山頂?shù)穆?,是村里的人和來村里做客的人走出來的,因為在那里可以看到整個溫泉度假村的風景,只要有客人來,飯后一定帶著人家去山頂上看看,那里看到的風景是其他處看不到的,甚至還有人專程到我們村登上山頂看風景的……
受好奇心的驅使,我也在晚飯后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登到崖頂。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卷。在我的腳下是落差高達百米的斷崖。斷崖的底部,一條墨綠色的峽谷自西向東如一條巨蟒,朝我游來,在翠綠色的群山中扭動著笨拙粗壯的腰身,到了我腳下的斷崖處微微抬一下頭,便慵懶地蜷縮成一團,形成一塊稍微開闊的區(qū)域,然后留下一小縷深綠繞過我腳下的山崖,繼續(xù)往東伸展出去,隱沒在我的視線中。在這片稍微開闊一點的區(qū)域,深綠色與翠綠色非常細密地相互交織,在翠綠色的掩映下,隱約可以看見人工雕琢的痕跡。越往西邊山峰越高,夕陽懶懶的隨意在各個峰頂上或大或小的光圈,偶爾也在某些山谷的腰桿畫上一小圈光影……我發(fā)誓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家的背后有這么美麗的風景。
做完父親的“頭七”,我和母親便開車準備返回省城,大包小包塞了滿滿一車,有紅腰豆、臘火腿、蘿卜條、干板菜……
鄉(xiāng)村的早晨陽光穿過薄霧,空氣有些濕潤,我們的車緩緩一路向東,下完坡,也就走出了羅鍋箐。前面的路寬闊起來,來時也許是心事重重,居然沒發(fā)現(xiàn)原來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已經(jīng)擴寬了將近兩倍,土路面也變成了光滑的水泥路面,危險路段還增加防撞護欄……
在快要到達村委會的地方,原來唯一的路出現(xiàn)了岔路口,竟然有一條路反方向往我們羅鍋箐的山后延伸出去。迎面來了一輛車,問我們羅鍋箐溫泉度假村往哪邊走,我不假思索地指了指那條沒走過的路,說,沿著這條路一直往西走。等車走了我又后悔了,我擔心我會指錯路,不放心停下車往那個方向看,看見路邊有塊翠綠色的廣告牌,那顏色幾乎要融入山林中,其中一句廣告詞非常有意思:往東,是奔赴理想,往西,是家的方向……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