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h1>
2024-12-19 00:00:00楊海虹
金沙江文藝 2024年12期
從我記事以來，在村子里看得最多的花就是牽?；?。它們在村子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努力地綻放著，以一種靜默的姿態(tài)編織著四季的更迭與生命的輪回。
牽牛花是以一朵花的絢麗和“玩了就會摔破碗”的神秘感進入到我的記憶之中的。小時候常看到它開放，深藍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或者藍中帶粉的，也或者白中帶藍的。我們并不稱之為“牽?；ā保驗樗幕ㄐ拖瘛袄取?，所以人們都稱之為“喇叭花”。也因為大人們常說小孩子玩了這種花就會把碗摔破，也稱其為“打碗花”。
書上說牽?；ㄊ切浦参?，有頑強的生命力，能入藥。但在鄉(xiāng)村，并沒有人來探討她的生命力，也沒人來分析她的藥用?！熬G蔓如藤不用栽，淡青花繞竹籬開”。春末夏初，在沒有莊稼生長的園邊地角，牽?；ㄩ_始靜靜地生長，一枝枝的藤蔓相互扶持著向高處攀爬，心形的葉子從纖細的藤蔓上長了出來。很少有人關(guān)注牽?；ǖ拇嬖?，但牽?；▍s仍像村莊及村莊里的人一樣，有她自己的性情和歡喜，你看或者不看，喜或者不喜，她都在那里。
秋風(fēng)初起，牽?；ㄒ查_始肆意綻放，粉色生春，白色無暇，藍色憂郁。它們攀附著其他的植物，纏繞在籬笆上，裝點著村莊里那些不被人們重視的角落。曾經(jīng)讀到過一首寫牽?；ǖ脑姟盎ㄐ∵€攀高處去，惹人嗤笑竟何能”，當(dāng)時我覺得寫得形象極了。或許是看多了牽?；ㄈ醪唤L(fēng)、攀附生長的樣子，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只把它當(dāng)作玩物，不曾珍惜過它。
每到牽?；ㄩ_的季節(jié)，我和其他的小伙伴都會湊在一起，摘各色的花來玩穿花比賽的游戲。我們用長長的狗尾巴草把牽?；◤男±鹊目诶镆欢湟欢浯┢饋?，做成五彩的花串。然后把草放在手心里，迎著陽光，讓漂亮的花串在我們的手里快速旋轉(zhuǎn)，在光線的作用下，五彩斑斕，美得讓人眩目。玩累了，那些個花串便被我們?nèi)舆M草叢里。第二天便又重復(fù)同樣的游戲。那些各種顏色的小喇叭是柔弱的，摘下后短短一會兒便蔫了。在一串串的花被我們?nèi)恿酥螅切┑亟?、路邊的牽牛花卻依然燦爛地開著，好像都沒少一朵，在整一個季節(jié)里，絢爛如初。
牽牛花一直都是村子里最亮麗的色彩。它們在村莊各個角落、田邊路旁向著陽光努力伸長，以一朵花的姿態(tài)穿越季節(jié)的輪回，帶著村莊里人們的故事，在我的心中開成了永恒，和我一起見證了村莊的變化和村莊里那些像牽?；ㄒ粯拥呐釉诓煌瑫r代的命運。
在一個下雪的日子，村子里一戶人家晚上用蜂窩煤取暖，一家六口中毒身亡。因為男人長期外出，妻子在家中照管婆婆、小姑子和自己的孩子，雨雪天的寒冷讓她們?nèi)繑D在一個房間里取暖，所以死的全是女人和孩子。當(dāng)那六個大大小小的木箱子抬出院子的時候，被奶奶牽著混在人群中看熱鬧的我看到人們悲痛的神情，聽到不同的人發(fā)出的悲嘆之聲，第一次有了悲傷的情緒和生死的概念。那些簡易的木箱子抬到哪里去了呢，當(dāng)時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我再也見不到箱子里裝著的那些人了。之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那個下雪天，除了“死”的概念越來越清晰，其他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包括那幾只箱子和里面的那些人。那個冬天，牽?；ǖ拿溃簧钌盥裨诹说叵?，讓我們在村子里，除了白色、黑色，看不到其他的色彩。
后來的幾年里，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村里的人們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忙碌在田里。大人們割谷，小孩按豆；大人們收麥，小孩子撿拾遺落的麥穗，饑餓與寒冷逐漸離去。每到春末夏初，在沒有莊稼生長的園邊地角，牽?；ㄓ珠_始靜靜地生長，心形的葉子一個個從纖細的藤蔓上長了出來，一枝枝的藤蔓又慢慢纏繞在一起，相互扶持著向高處攀爬。秋風(fēng)初起，牽?；ㄒ查_始肆意綻放。它們攀附在老屋的屋檐下，纏繞在籬笆的枝頭，用那或藍或紫、或白或粉的花朵，裝點著村莊里那些不被人們重視的角落。
牽?；陱?fù)一年地在村子里生長、開放，在被牽?；厝釗肀У拇迩f里，時間如同一條悠長的溪流，緩緩流淌，見證著生命的起承轉(zhuǎn)合。
在一個牽牛花盛開的季節(jié)，村子里有個女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之后的幾年里又有好幾個陸續(xù)考了中專，她們都去了或遠或近的城市，沒有再回到村莊。她們的離去，讓我知道了能以怎樣的方式離開這個讓很多女子失去生命的村莊。
秋去冬來，我們在村子里漸漸長大，上學(xué)，村子里部分人家開始籌劃建新房子。在上梁的鞭炮聲中，村里的新房子多了起來，曾經(jīng)熱鬧的那些老院子漸漸冷清，一家與一家之間有了些距離。在喧囂的建房工地上，人們又有了新的談?wù)摻裹c。隔三岔五地，就會有一個女子失蹤，成了人們談?wù)摰闹行摹Ｈ藗冋f她們被別人賣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也有人說她們?yōu)榱烁玫纳睿约焊切┯绣X的外省人悄悄跑了。每一次的談?wù)撝袥]有同情，只有憤慨，說她們給家里帶來了恥辱。在我有限的認知中，也認為她們不值得被同情。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不同的花有著不同的性情。即使同是牽牛花，不同的時節(jié)會有不同的顏色，不同的顏色也有著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身世。人和花一樣，有著自己的季節(jié)、年齡、心事，只是我沒能理解罷了。
小時候常照顧我們的一個大姐姐也失蹤了。她不能走路，用兩只小木凳輪換著移動，所以她不用下地干活。她有著大大的眼睛，總是穿著一件干凈的紅黑格子衣服，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她家門口有村子里最大的一棵樹，大人們到田里干活時，就把我們送到樹下和她一起玩，我們偶爾也幫她干點撿豆子之類的活。她喜歡牽?；ǎ涛覀冊趺词占癄颗；ǖ姆N子，把它們?nèi)鲈谑裁吹胤剑员阕屗鼈兏玫厣L開花。我們玩花串時，總會給她摘一把牽?；?，幫她插在一個小小的破瓦罐里，放在她常坐的那個角落。她說牽?；ㄊ亲詈每吹幕ǎ荛_好幾天。她不見之后，我們找了她好長一段時間，問村子里的人，問她的家人，他們都說她嫁到遠方去了。
上高中時，一個牽?；ㄩ_的季節(jié)，教室外面的路邊竟也開了一簇簇的牽牛花。一個課間，順手摘了一把拿進教室，把它塞進了木質(zhì)窗框的縫隙里。沒想到，那幾支藤蔓竟然一朵接著一朵地開了好幾天花。不記得是過了幾天，沒再見到它開放的花，就拿出來扔到了窗外的草叢里。許多天后，偶然間發(fā)現(xiàn)窗外的草從里開著一朵藍色的牽?；?，細細一看，是我扔掉的那幾枝牽?；ǖ奶俾?，又開出了一朵小花。它比平時開在枝上的花要小一些，顏色卻要深一些。在那些綠色的草叢中，那朵深藍色的小花像一只深邃卻幽怨的眼睛在看著我，直刺我內(nèi)心深處，讓我的驕傲落荒而逃。我終于知道，纖細柔弱的牽?；ǎ挂灿兄鵁o盡的堅韌和生生不息的力量，也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講述著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希望的故事。
從古到今，喜歡牽?；ǖ娜瞬簧伲娙?、畫家，寫出了很多詩，畫出了很多畫，也賦予了牽牛花很多傳說?！皶运細g欣晚思愁，繞籬縈架太嬌柔”“素羅笠頂碧羅檐，晚卸藍裳著茜衫”……在大多數(shù)詩人的筆下，牽?；ㄋ埔粋€個嬌柔的女子，樸素中透著嬌羞，鮮艷中盡顯柔美。然而，也有詩人透過那些細弱的藤蔓和嬌柔鮮艷的花朵，看到了這鄉(xiāng)野草木的堅強。“葉細枝柔獨立難，誰人抬起傍闌干。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許時人眼下看”，想來，宋代的汪應(yīng)辰才是最懂牽?；ǖ摹?/p>
在有關(guān)牽?；值亩喾N傳說中，我更喜歡牽牛謝恩這一種：有一農(nóng)夫得了一種怪病，服用了野喇叭花籽煎的湯，治好了病，農(nóng)夫牽著牛去感謝，大夫便把野喇叭花取名為牽?；?。以牽牛為花名，這或許是鄉(xiāng)村才會有的情感，是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們對大自然饋贈的感激與珍惜。
牽?；ㄒ廊辉诿磕甑那锛揪`放，仿佛來赴一個定期舉辦的盛會。村里人的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來，那些悲傷的故事漸漸淡出了我們的視線。人們有了閑情逸致，有了更多的精力與時間來栽花種草，美化自己的庭院。村子里的花漸漸多了起來，那些金色的菊花、粉色的桃花、火紅的玫瑰等各種形態(tài)各種性情的花朵在各家的院子里搖曳多姿。
從小奶奶就不讓我們?nèi)フ獱颗；ǎf摘了會打碎家里的碗。幼時我便知道了她在騙我，便常背著她去摘，那種摘了就會打碎碗的神秘感已在我們的實踐中蕩然無存。長大些后常聽村子里的人說奶奶在村里放高利貸，還是個媒婆。我就把小人書里看到的那些肥頭大耳、貪得無厭、尖嘴猴腮唯利是圖的形象與她進行了捆綁，從內(nèi)心深處看不起她，對她的嘮叨有了抵觸，不再聽她的約束。輕視她的種子一旦種在心里，便像夏日里牽牛花的藤蔓一樣一天天茂盛起來，看她做什么、說什么都不順眼，跟她越來越生疏，直至后來天天在一個屋檐下也不跟她多說一句話。
奶奶是在我遠離家鄉(xiāng)上大學(xué)之后與我永別的。那時還沒有電話，暑假回家，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奶奶的蹤影，她去世了。
我坐在院子里，想著我與她的點點滴滴。奶奶像牽?；ㄒ粯?，在村子里平凡但堅強地生活了一生。小時候常聽她說自己是“小團圓姑娘”，年少的我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小團圓”是什么意思。后來讀過了蕭紅的《呼蘭河傳》，才知道那就是童養(yǎng)媳。想來她在這個村子里沒少吃苦，活著，是她努力的最好結(jié)果，也是她最大的幸運。我從沒見過她娘家的人，她成婚后因為沒能生育，抱養(yǎng)了當(dāng)年只有兩歲的父親。父親的到來也沒能挽回她的家庭，前任丈夫還是跟她離了婚。無處落腳的她帶著年幼的父親嫁給了同村的我的爺爺。爺爺重男輕女，我和妹妹出生后，因為都是女孩，奶奶和母親便沒少受他的虐待。母親曾被逼得投水想自盡，幸好被人救了上來。奶奶也挨了不少打，在我模糊的記憶中，有一次好像被打得昏迷了幾天。
農(nóng)村日子極為艱難時，家里的房子又被一把火燒得精光，一家人慘淡極了。為了生活，她背著自己織的麻布，走幾百公里路，到省城去賣，一個來回要一個多月。她也曾收購村里人紡的麻線到山里去，與山里的人換回一些糧食或干果，再到集市上去賣，賺取中間的一點差價。她就這樣走村串戶，村里人都不太喜歡她，說女人做生意是游手好閑，借錢收利息是剝削。家里人也不喜歡她，說她成天在外跑不好好操持家務(wù)。盡管不喜歡，村里村外還是常有人家遇到難事時來找她借點小錢去周轉(zhuǎn)，我們也常能吃到一點點她買的糖果。
在我的記憶里，她會紡麻線，做草鞋，扎五彩的紙花，甚至是現(xiàn)在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翻花。這些東西做好后，都可以拿到街上去賣，可以賣幾分或者幾角錢，賣一天能有一兩塊錢的收入。她還會唱小曲，也會插秧種地，只是不常去做。盡管我是女孩，但她卻背著我走了一個又一個的村子。爺爺死后，到其他的村子時，常有人邀她唱曲子，她便坐在田埂上和他人對唱。每遇到她與人對唱曲子，我便不高興，覺得難為情。慢慢地，便不再愿意跟她外出。如今，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不會再有她扎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紙花，也再不能聽到至今都沒明白意思的那些小曲。門外的竹籬笆上爬滿了開得正盛的牽牛花，不會再有人嘮叨著不讓我摘了。忽然間覺得憂傷彌漫，像那些帶著神秘感的幽藍色牽牛花，開放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看多了村子里女人們的辛苦和無奈，從小便知道了村里人對女孩的輕視，我便努力離開村莊。工作后，我很少回到村子，也不再去聽那些來自村莊的故事，直到母親因病去世。母親病重時，我依她的心愿送她回了村里。村子里的人都來看她，特別是那些伯母嬸嬸們。她們感嘆說母親心善，怎么也會得這樣的病，有的還流了眼淚。大伯母或許是有些糊涂了，每天天不亮就走一段不短的路過來坐在母親的床邊。母親去世時，大伯母在母親的棺材前大哭了一場，哭母親辛苦的一生，也在哭自己的命運。大伯母也是爺爺抱養(yǎng)的，她跟爺爺奶奶似乎也沒太多的感情，只跟母親親近一些。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她的生活更為困難，一家人穿著破得只能打結(jié)的衣服，吃著麥麩和米糠。父親和母親時常接濟他們，只是常感有心無力。跟母親相比，大伯母好像沒挨過爺爺?shù)拇?，因為她生了兩個男孩。但她的丈夫早早去世了，沒能和她一起撫育五個子女成年。
送母親上山的儀式有固定的程序，村里的男人們抬著棺槨，沿著蜿蜒的小路，一步步走向那片沉睡著無數(shù)先輩的墳地。在村口，一堆稻草火熊熊燃燒，送葬歸來的人依次跨過火堆，寓意是將逝者的靈魂留在山間，不把悲傷的情緒帶回村莊。人們站在火堆前，談?wù)撝耪呱暗狞c點滴滴。
母親因為只生了兩個女孩，在村子里謙卑地生活了好些年，直到我們姐妹倆都上了大學(xué)。她不認字，覺得自己生了女孩是個大錯，只能更加努力地來彌補。父親常年在外，母親只能一個人承擔(dān)起了家里全部的農(nóng)活和家務(wù)。她凌晨就出門去挑水，頂著星光喂養(yǎng)家里的豬雞，在風(fēng)雨中侍弄田里的莊稼……繁重單調(diào)的勞作堅韌了母親的心性，因為有她的庇護，我雖然出生在生活艱難的年代，卻并沒有堂哥堂姐那樣饑寒交迫的經(jīng)歷。母親因為我和妹妹也受到了爺爺?shù)拇蛄R和鄰居的嘲笑，只是她比奶奶要幸運，有父親的維護，有外婆家的支持。母親對奶奶的抱怨，可能就是在她起早貪黑的繁重勞動中，奶奶卻不能幫她。盡管抱怨，但還是照顧了奶奶的晚年，直到奶奶終老。
母親是愛花的，各種花都愛，她除去雜草，讓園子邊的牽?；ㄗ杂缮L、斗色爭妍。她上山拾柴時會給我們帶來從山里采的花，在閑下來時會給我們衣服、鞋子繡上漂亮的花朵，還會繡各種花色的衣服鞋子送給親戚。她離世時，村子里的牽?；ㄟ€沒有發(fā)芽，但在幾年之后，在她的墳前竟然長出了一株細細的牽牛花，還開出了幾朵小小的粉色花朵。母親曾說每年盛開的牽?；ㄊ且呀?jīng)故去的親人與我們的再次重逢。那幾朵粉色的牽牛花，會不會是母親的別樣表達？
村莊所有經(jīng)過的日子，都像籬笆墻上開過的那一朵朵牽?；ǎ降?、樸素，卻真實。有人說，人如草木生，一年可證春夏秋冬，十年可證人事浮沉，百年可證生老病死。大自然的賦予別有深意，村子里的牽牛花在花開花謝中何止生長了百年，它看的，又何止是生老病死。村莊里的草木有自己的性情，都在以它們自己極為驕傲的方式努力綻放，即使平凡，卻也從容優(yōu)雅。人也有不同的命運，我們在看草木的同時，也在看別人的人生?；h笆墻上的牽?；ǎ恢倍荚诒幌肽钏鞈偎娜艘髋?。無論她們曾經(jīng)以怎樣的方式凋謝，但她們曾經(jīng)在村子里、在我們的生活中熱烈地、美麗地活過，用心地愛過，如今，也依然深深地活在我們的記憶中。
因為牽?；ǖ幕ǘ渫ǔＴ谇宄烤`放，隨著太陽的升起而逐漸展開，到了中午則逐漸凋謝，就有人稱之為“朝顏”。很多人認為這名字頗具詩意，于我，卻不大喜歡，還是牽牛更具鄉(xiāng)村味道。如果改了，那牽牛致謝的感恩之情、對生命的敬畏和愛護之心也沒有了。沒有了牽牛致謝的感恩與善良，還會有鄉(xiāng)村的寧靜和美好嗎？
時光荏苒，鄉(xiāng)村的土地得到4clP0CW5ox60oiwPavaAUOnbViYRc4zGQnLAfFbs9C8=高效利用，村子里的牽牛花少了些，但依然開得茂盛，讓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縷空氣，都彌漫著一種樸素而堅韌的氣息。新的生活方式和新房、新車，讓那些刻骨銘心的悲傷少了很多。村子里的人們有了新的工作，他們會在種著各色玫瑰的大棚里摘花、包裝，也會在有著噴灌設(shè)施的蔬菜地里播種采收。小孩子們在田野間追逐嬉戲，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那些臉上純真的笑容，都像牽?；ň`放的花朵。
再次回到村里，兒時的那些女伴大都已離開了村子，她們有的嫁到了別的村子，更多的則是以各種方式走進了不同的城市，走向了更大的世界。我沒有見過她們在城市的霓虹中奔忙的身影，但想必她們也和我一樣，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溫柔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熱情地擁抱著這個世界。我們兒時的夢想像牽?；ǖ墓鈺瀼浡诔抢镟l(xiāng)村?！芭逝蓝涠湎蚋咛帲挠嘘柟庾穳糁小?，牽?；?，這從泥土里長出的芬芳，成了我們寄于草木的情思。
又一年秋風(fēng)吹過，牽?；ㄔ跉q月的轉(zhuǎn)角和我撞了個滿懷。它們在小城的邊上沿著田與路之間的隔籬茁壯成長，在朝陽里縱情綻放，在微風(fēng)中曼舞，給了我一個一路繁花的清晨。我用手機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想留住那些粉色的嬌艷、白色的純潔、紫色的幽深，還有那些極盡曲折也要向上攀緣的纖細藤蔓?？粗谇宄康年柟庵袚u擺的花朵，我似乎又看到了曾經(jīng)在我手里旋轉(zhuǎn)的一串串牽?；?、開在窗外的那一小朵幽藍，以及村子里的那些不同性情的女子。村子里的牽?；☉?yīng)該也綻放了吧！
責(zé)任編輯：余繼聰
從我記事以來，在村子里看得最多的花就是牽?；?。它們在村子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努力地綻放著，以一種靜默的姿態(tài)編織著四季的更迭與生命的輪回。
牽牛花是以一朵花的絢麗和“玩了就會摔破碗”的神秘感進入到我的記憶之中的。小時候常看到它開放，深藍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或者藍中帶粉的，也或者白中帶藍的。我們并不稱之為“牽?；ā保驗樗幕ㄐ拖瘛袄取?，所以人們都稱之為“喇叭花”。也因為大人們常說小孩子玩了這種花就會把碗摔破，也稱其為“打碗花”。
書上說牽?；ㄊ切浦参?，有頑強的生命力，能入藥。但在鄉(xiāng)村，并沒有人來探討她的生命力，也沒人來分析她的藥用?！熬G蔓如藤不用栽，淡青花繞竹籬開”。春末夏初，在沒有莊稼生長的園邊地角，牽?；ㄩ_始靜靜地生長，一枝枝的藤蔓相互扶持著向高處攀爬，心形的葉子從纖細的藤蔓上長了出來。很少有人關(guān)注牽?；ǖ拇嬖?，但牽?；▍s仍像村莊及村莊里的人一樣，有她自己的性情和歡喜，你看或者不看，喜或者不喜，她都在那里。
秋風(fēng)初起，牽?；ㄒ查_始肆意綻放，粉色生春，白色無暇，藍色憂郁。它們攀附著其他的植物，纏繞在籬笆上，裝點著村莊里那些不被人們重視的角落。曾經(jīng)讀到過一首寫牽?；ǖ脑姟盎ㄐ∵€攀高處去，惹人嗤笑竟何能”，當(dāng)時我覺得寫得形象極了。或許是看多了牽?；ㄈ醪唤L(fēng)、攀附生長的樣子，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只把它當(dāng)作玩物，不曾珍惜過它。
每到牽?；ㄩ_的季節(jié)，我和其他的小伙伴都會湊在一起，摘各色的花來玩穿花比賽的游戲。我們用長長的狗尾巴草把牽?；◤男±鹊目诶镆欢湟欢浯┢饋?，做成五彩的花串。然后把草放在手心里，迎著陽光，讓漂亮的花串在我們的手里快速旋轉(zhuǎn)，在光線的作用下，五彩斑斕，美得讓人眩目。玩累了，那些個花串便被我們?nèi)舆M草叢里。第二天便又重復(fù)同樣的游戲。那些各種顏色的小喇叭是柔弱的，摘下后短短一會兒便蔫了。在一串串的花被我們?nèi)恿酥螅切┑亟?、路邊的牽牛花卻依然燦爛地開著，好像都沒少一朵，在整一個季節(jié)里，絢爛如初。
牽牛花一直都是村子里最亮麗的色彩。它們在村莊各個角落、田邊路旁向著陽光努力伸長，以一朵花的姿態(tài)穿越季節(jié)的輪回，帶著村莊里人們的故事，在我的心中開成了永恒，和我一起見證了村莊的變化和村莊里那些像牽?；ㄒ粯拥呐釉诓煌瑫r代的命運。
在一個下雪的日子，村子里一戶人家晚上用蜂窩煤取暖，一家六口中毒身亡。因為男人長期外出，妻子在家中照管婆婆、小姑子和自己的孩子，雨雪天的寒冷讓她們?nèi)繑D在一個房間里取暖，所以死的全是女人和孩子。當(dāng)那六個大大小小的木箱子抬出院子的時候，被奶奶牽著混在人群中看熱鬧的我看到人們悲痛的神情，聽到不同的人發(fā)出的悲嘆之聲，第一次有了悲傷的情緒和生死的概念。那些簡易的木箱子抬到哪里去了呢，當(dāng)時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我再也見不到箱子里裝著的那些人了。之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那個下雪天，除了“死”的概念越來越清晰，其他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包括那幾只箱子和里面的那些人。那個冬天，牽?；ǖ拿溃簧钌盥裨诹说叵?，讓我們在村子里，除了白色、黑色，看不到其他的色彩。
后來的幾年里，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村里的人們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忙碌在田里。大人們割谷，小孩按豆；大人們收麥，小孩子撿拾遺落的麥穗，饑餓與寒冷逐漸離去。每到春末夏初，在沒有莊稼生長的園邊地角，牽?；ㄓ珠_始靜靜地生長，心形的葉子一個個從纖細的藤蔓上長了出來，一枝枝的藤蔓又慢慢纏繞在一起，相互扶持著向高處攀爬。秋風(fēng)初起，牽?；ㄒ查_始肆意綻放。它們攀附在老屋的屋檐下，纏繞在籬笆的枝頭，用那或藍或紫、或白或粉的花朵，裝點著村莊里那些不被人們重視的角落。
牽?；陱?fù)一年地在村子里生長、開放，在被牽?；厝釗肀У拇迩f里，時間如同一條悠長的溪流，緩緩流淌，見證著生命的起承轉(zhuǎn)合。
在一個牽牛花盛開的季節(jié)，村子里有個女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之后的幾年里又有好幾個陸續(xù)考了中專，她們都去了或遠或近的城市，沒有再回到村莊。她們的離去，讓我知道了能以怎樣的方式離開這個讓很多女子失去生命的村莊。
秋去冬來，我們在村子里漸漸長大，上學(xué)，村子里部分人家開始籌劃建新房子。在上梁的鞭炮聲中，村里的新房子多了起來，曾經(jīng)熱鬧的那些老院子漸漸冷清，一家與一家之間有了些距離。在喧囂的建房工地上，人們又有了新的談?wù)摻裹c。隔三岔五地，就會有一個女子失蹤，成了人們談?wù)摰闹行摹Ｈ藗冋f她們被別人賣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也有人說她們?yōu)榱烁玫纳睿约焊切┯绣X的外省人悄悄跑了。每一次的談?wù)撝袥]有同情，只有憤慨，說她們給家里帶來了恥辱。在我有限的認知中，也認為她們不值得被同情。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不同的花有著不同的性情。即使同是牽牛花，不同的時節(jié)會有不同的顏色，不同的顏色也有著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身世。人和花一樣，有著自己的季節(jié)、年齡、心事，只是我沒能理解罷了。
小時候常照顧我們的一個大姐姐也失蹤了。她不能走路，用兩只小木凳輪換著移動，所以她不用下地干活。她有著大大的眼睛，總是穿著一件干凈的紅黑格子衣服，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她家門口有村子里最大的一棵樹，大人們到田里干活時，就把我們送到樹下和她一起玩，我們偶爾也幫她干點撿豆子之類的活。她喜歡牽?；ǎ涛覀冊趺词占癄颗；ǖ姆N子，把它們?nèi)鲈谑裁吹胤剑员阕屗鼈兏玫厣L開花。我們玩花串時，總會給她摘一把牽?；?，幫她插在一個小小的破瓦罐里，放在她常坐的那個角落。她說牽?；ㄊ亲詈每吹幕ǎ荛_好幾天。她不見之后，我們找了她好長一段時間，問村子里的人，問她的家人，他們都說她嫁到遠方去了。
上高中時，一個牽?；ㄩ_的季節(jié)，教室外面的路邊竟也開了一簇簇的牽牛花。一個課間，順手摘了一把拿進教室，把它塞進了木質(zhì)窗框的縫隙里。沒想到，那幾支藤蔓竟然一朵接著一朵地開了好幾天花。不記得是過了幾天，沒再見到它開放的花，就拿出來扔到了窗外的草叢里。許多天后，偶然間發(fā)現(xiàn)窗外的草從里開著一朵藍色的牽?；?，細細一看，是我扔掉的那幾枝牽?；ǖ奶俾?，又開出了一朵小花。它比平時開在枝上的花要小一些，顏色卻要深一些。在那些綠色的草叢中，那朵深藍色的小花像一只深邃卻幽怨的眼睛在看著我，直刺我內(nèi)心深處，讓我的驕傲落荒而逃。我終于知道，纖細柔弱的牽?；ǎ挂灿兄鵁o盡的堅韌和生生不息的力量，也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講述著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希望的故事。
從古到今，喜歡牽?；ǖ娜瞬簧伲娙?、畫家，寫出了很多詩，畫出了很多畫，也賦予了牽牛花很多傳說?！皶运細g欣晚思愁，繞籬縈架太嬌柔”“素羅笠頂碧羅檐，晚卸藍裳著茜衫”……在大多數(shù)詩人的筆下，牽?；ㄋ埔粋€個嬌柔的女子，樸素中透著嬌羞，鮮艷中盡顯柔美。然而，也有詩人透過那些細弱的藤蔓和嬌柔鮮艷的花朵，看到了這鄉(xiāng)野草木的堅強。“葉細枝柔獨立難，誰人抬起傍闌干。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許時人眼下看”，想來，宋代的汪應(yīng)辰才是最懂牽?；ǖ摹?/p>
在有關(guān)牽?；值亩喾N傳說中，我更喜歡牽牛謝恩這一種：有一農(nóng)夫得了一種怪病，服用了野喇叭花籽煎的湯，治好了病，農(nóng)夫牽著牛去感謝，大夫便把野喇叭花取名為牽?；?。以牽牛為花名，這或許是鄉(xiāng)村才會有的情感，是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們對大自然饋贈的感激與珍惜。
牽?；ㄒ廊辉诿磕甑那锛揪`放，仿佛來赴一個定期舉辦的盛會。村里人的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來，那些悲傷的故事漸漸淡出了我們的視線。人們有了閑情逸致，有了更多的精力與時間來栽花種草，美化自己的庭院。村子里的花漸漸多了起來，那些金色的菊花、粉色的桃花、火紅的玫瑰等各種形態(tài)各種性情的花朵在各家的院子里搖曳多姿。
從小奶奶就不讓我們?nèi)フ獱颗；ǎf摘了會打碎家里的碗。幼時我便知道了她在騙我，便常背著她去摘，那種摘了就會打碎碗的神秘感已在我們的實踐中蕩然無存。長大些后常聽村子里的人說奶奶在村里放高利貸，還是個媒婆。我就把小人書里看到的那些肥頭大耳、貪得無厭、尖嘴猴腮唯利是圖的形象與她進行了捆綁，從內(nèi)心深處看不起她，對她的嘮叨有了抵觸，不再聽她的約束。輕視她的種子一旦種在心里，便像夏日里牽牛花的藤蔓一樣一天天茂盛起來，看她做什么、說什么都不順眼，跟她越來越生疏，直至后來天天在一個屋檐下也不跟她多說一句話。
奶奶是在我遠離家鄉(xiāng)上大學(xué)之后與我永別的。那時還沒有電話，暑假回家，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奶奶的蹤影，她去世了。
我坐在院子里，想著我與她的點點滴滴。奶奶像牽?；ㄒ粯?，在村子里平凡但堅強地生活了一生。小時候常聽她說自己是“小團圓姑娘”，年少的我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小團圓”是什么意思。后來讀過了蕭紅的《呼蘭河傳》，才知道那就是童養(yǎng)媳。想來她在這個村子里沒少吃苦，活著，是她努力的最好結(jié)果，也是她最大的幸運。我從沒見過她娘家的人，她成婚后因為沒能生育，抱養(yǎng)了當(dāng)年只有兩歲的父親。父親的到來也沒能挽回她的家庭，前任丈夫還是跟她離了婚。無處落腳的她帶著年幼的父親嫁給了同村的我的爺爺。爺爺重男輕女，我和妹妹出生后，因為都是女孩，奶奶和母親便沒少受他的虐待。母親曾被逼得投水想自盡，幸好被人救了上來。奶奶也挨了不少打，在我模糊的記憶中，有一次好像被打得昏迷了幾天。
農(nóng)村日子極為艱難時，家里的房子又被一把火燒得精光，一家人慘淡極了。為了生活，她背著自己織的麻布，走幾百公里路，到省城去賣，一個來回要一個多月。她也曾收購村里人紡的麻線到山里去，與山里的人換回一些糧食或干果，再到集市上去賣，賺取中間的一點差價。她就這樣走村串戶，村里人都不太喜歡她，說女人做生意是游手好閑，借錢收利息是剝削。家里人也不喜歡她，說她成天在外跑不好好操持家務(wù)。盡管不喜歡，村里村外還是常有人家遇到難事時來找她借點小錢去周轉(zhuǎn)，我們也常能吃到一點點她買的糖果。
在我的記憶里，她會紡麻線，做草鞋，扎五彩的紙花，甚至是現(xiàn)在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翻花。這些東西做好后，都可以拿到街上去賣，可以賣幾分或者幾角錢，賣一天能有一兩塊錢的收入。她還會唱小曲，也會插秧種地，只是不常去做。盡管我是女孩，但她卻背著我走了一個又一個的村子。爺爺死后，到其他的村子時，常有人邀她唱曲子，她便坐在田埂上和他人對唱。每遇到她與人對唱曲子，我便不高興，覺得難為情。慢慢地，便不再愿意跟她外出。如今，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不會再有她扎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紙花，也再不能聽到至今都沒明白意思的那些小曲。門外的竹籬笆上爬滿了開得正盛的牽牛花，不會再有人嘮叨著不讓我摘了。忽然間覺得憂傷彌漫，像那些帶著神秘感的幽藍色牽牛花，開放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看多了村子里女人們的辛苦和無奈，從小便知道了村里人對女孩的輕視，我便努力離開村莊。工作后，我很少回到村子，也不再去聽那些來自村莊的故事，直到母親因病去世。母親病重時，我依她的心愿送她回了村里。村子里的人都來看她，特別是那些伯母嬸嬸們。她們感嘆說母親心善，怎么也會得這樣的病，有的還流了眼淚。大伯母或許是有些糊涂了，每天天不亮就走一段不短的路過來坐在母親的床邊。母親去世時，大伯母在母親的棺材前大哭了一場，哭母親辛苦的一生，也在哭自己的命運。大伯母也是爺爺抱養(yǎng)的，她跟爺爺奶奶似乎也沒太多的感情，只跟母親親近一些。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她的生活更為困難，一家人穿著破得只能打結(jié)的衣服，吃著麥麩和米糠。父親和母親時常接濟他們，只是常感有心無力。跟母親相比，大伯母好像沒挨過爺爺?shù)拇?，因為她生了兩個男孩。但她的丈夫早早去世了，沒能和她一起撫育五個子女成年。
送母親上山的儀式有固定的程序，村里的男人們抬著棺槨，沿著蜿蜒的小路，一步步走向那片沉睡著無數(shù)先輩的墳地。在村口，一堆稻草火熊熊燃燒，送葬歸來的人依次跨過火堆，寓意是將逝者的靈魂留在山間，不把悲傷的情緒帶回村莊。人們站在火堆前，談?wù)撝耪呱暗狞c點滴滴。
母親因為只生了兩個女孩，在村子里謙卑地生活了好些年，直到我們姐妹倆都上了大學(xué)。她不認字，覺得自己生了女孩是個大錯，只能更加努力地來彌補。父親常年在外，母親只能一個人承擔(dān)起了家里全部的農(nóng)活和家務(wù)。她凌晨就出門去挑水，頂著星光喂養(yǎng)家里的豬雞，在風(fēng)雨中侍弄田里的莊稼……繁重單調(diào)的勞作堅韌了母親的心性，因為有她的庇護，我雖然出生在生活艱難的年代，卻并沒有堂哥堂姐那樣饑寒交迫的經(jīng)歷。母親因為我和妹妹也受到了爺爺?shù)拇蛄R和鄰居的嘲笑，只是她比奶奶要幸運，有父親的維護，有外婆家的支持。母親對奶奶的抱怨，可能就是在她起早貪黑的繁重勞動中，奶奶卻不能幫她。盡管抱怨，但還是照顧了奶奶的晚年，直到奶奶終老。
母親是愛花的，各種花都愛，她除去雜草，讓園子邊的牽?；ㄗ杂缮L、斗色爭妍。她上山拾柴時會給我們帶來從山里采的花，在閑下來時會給我們衣服、鞋子繡上漂亮的花朵，還會繡各種花色的衣服鞋子送給親戚。她離世時，村子里的牽?；ㄟ€沒有發(fā)芽，但在幾年之后，在她的墳前竟然長出了一株細細的牽牛花，還開出了幾朵小小的粉色花朵。母親曾說每年盛開的牽?；ㄊ且呀?jīng)故去的親人與我們的再次重逢。那幾朵粉色的牽牛花，會不會是母親的別樣表達？
村莊所有經(jīng)過的日子，都像籬笆墻上開過的那一朵朵牽?；ǎ降?、樸素，卻真實。有人說，人如草木生，一年可證春夏秋冬，十年可證人事浮沉，百年可證生老病死。大自然的賦予別有深意，村子里的牽牛花在花開花謝中何止生長了百年，它看的，又何止是生老病死。村莊里的草木有自己的性情，都在以它們自己極為驕傲的方式努力綻放，即使平凡，卻也從容優(yōu)雅。人也有不同的命運，我們在看草木的同時，也在看別人的人生?；h笆墻上的牽?；ǎ恢倍荚诒幌肽钏鞈偎娜艘髋?。無論她們曾經(jīng)以怎樣的方式凋謝，但她們曾經(jīng)在村子里、在我們的生活中熱烈地、美麗地活過，用心地愛過，如今，也依然深深地活在我們的記憶中。
因為牽?；ǖ幕ǘ渫ǔＴ谇宄烤`放，隨著太陽的升起而逐漸展開，到了中午則逐漸凋謝，就有人稱之為“朝顏”。很多人認為這名字頗具詩意，于我，卻不大喜歡，還是牽牛更具鄉(xiāng)村味道。如果改了，那牽牛致謝的感恩之情、對生命的敬畏和愛護之心也沒有了。沒有了牽牛致謝的感恩與善良，還會有鄉(xiāng)村的寧靜和美好嗎？
時光荏苒，鄉(xiāng)村的土地得到4clP0CW5ox60oiwPavaAUOnbViYRc4zGQnLAfFbs9C8=高效利用，村子里的牽牛花少了些，但依然開得茂盛，讓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縷空氣，都彌漫著一種樸素而堅韌的氣息。新的生活方式和新房、新車，讓那些刻骨銘心的悲傷少了很多。村子里的人們有了新的工作，他們會在種著各色玫瑰的大棚里摘花、包裝，也會在有著噴灌設(shè)施的蔬菜地里播種采收。小孩子們在田野間追逐嬉戲，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那些臉上純真的笑容，都像牽?；ň`放的花朵。
再次回到村里，兒時的那些女伴大都已離開了村子，她們有的嫁到了別的村子，更多的則是以各種方式走進了不同的城市，走向了更大的世界。我沒有見過她們在城市的霓虹中奔忙的身影，但想必她們也和我一樣，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溫柔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熱情地擁抱著這個世界。我們兒時的夢想像牽?；ǖ墓鈺瀼浡诔抢镟l(xiāng)村?！芭逝蓝涠湎蚋咛帲挠嘘柟庾穳糁小?，牽?；?，這從泥土里長出的芬芳，成了我們寄于草木的情思。
又一年秋風(fēng)吹過，牽?；ㄔ跉q月的轉(zhuǎn)角和我撞了個滿懷。它們在小城的邊上沿著田與路之間的隔籬茁壯成長，在朝陽里縱情綻放，在微風(fēng)中曼舞，給了我一個一路繁花的清晨。我用手機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想留住那些粉色的嬌艷、白色的純潔、紫色的幽深，還有那些極盡曲折也要向上攀緣的纖細藤蔓?？粗谇宄康年柟庵袚u擺的花朵，我似乎又看到了曾經(jīng)在我手里旋轉(zhuǎn)的一串串牽?；?、開在窗外的那一小朵幽藍，以及村子里的那些不同性情的女子。村子里的牽?；☉?yīng)該也綻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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