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洼,在東河畔,在金山上,一個山環(huán)水繞的村莊,一個寫滿恐龍化石故事的紅土地,緊緊地勾住我的靈魂。
三十年前,祿豐縣城很小,像一本古書。書為坐標,四圍香稻,星宿古橋,文筆白塔,金山古寺,大井老街,富足中彌漫著書香氣,不遠處,便是大洼村。因大洼村有恐龍化石,有龍則名,家鄉(xiāng)被譽為“恐龍之鄉(xiāng),化石之倉”。
我有一個不醒的夢,總以為恐龍還活著,就在那濃香的稻浪里一遍遍一年年地尋找,幻想著誰在田間地頭放牧恐龍。我看見飄飛在天空中的白云一群一群的,它們是我夢鄉(xiāng)里的恐龍,騰飛的恐龍,不滅的龍魂。在祿豐博物館里,我有幸看到了恐龍化石,以及生動的恐龍畫像。那時,博物館有專職講解員,祿豐恐龍在大洼,大洼有恐龍化石,許氏祿豐龍是中國第一龍,大洼有恐龍化石出土自然形態(tài)保護館,動聽的聲音至今縈繞在我的耳畔。后來,我乘坐馬車,專程去大洼看恐龍化石。其時,恰逢大雨,乘客們坐在馬車里躲雨。馬是一匹紫紅色的馬,毛色油亮,頭戴一朵紅布大紅花,脖系一串清脆響亮的銅鈴,喜慶洋洋的樣子。馬車像轎子,祿豐人優(yōu)雅地叫它“馬的士”,由紅布加塑料布雙層封頂,四面垂著紅布花幔,四邊有活動的簾子,后面兩排座位,前加一個副駕位,共拉著8個人?!榜R的士”沿東河邊逆水而上,道路平坦,拉車的駿馬似乎一點也不吃力。車夫向每位乘客收費五角錢,老人則免費。收費不算高也不算低,馬夫很知足,一路上笑容可掬。他怕我們在雨中無聊,小心地拉好雨簾,就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有一天早上,他拉著四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外國人去大洼恐龍山,恰巧遇到一個老漢在找毛驢,一邊走一邊叫:“我的毛驢,我的毛驢”,外國人不知道他在找毛驢,以為是跟他們打招呼,就禮貌地對他說:“古得摸尼,古得摸尼”。有個外國人會說漢語,豎起大母指說,好樣的,好樣的,還會講英語。我們聽了,一車人笑得前俯后仰,十分開心。雨停了,我下車,看見東河里洪水洶涌,像一條巨龍在大洼翻騰嬉戲。東邊是大橫山,不知在哪個時代,發(fā)生過怎樣巨大的山體滑坡,斧砍刀削似的,搖搖欲墜。但事實上,它十分牢固,祿羅公路,高高掛在山腰。西面是三臺坡的余脈,把腳一直伸到了縣城金山寺。一號恐龍館距路邊幾十米,再往上爬幾十米,有楊鐘健教授的塑像。這一次的大洼之行,我收獲了人生的真諦:我出生在高山,成長于云下,習慣于俯視事物,形成了耿直、高傲的性格。然而,那洶涌的東河水,那傷痕累累的大橫山,那解不開的恐龍之謎,讓我耿直、高傲的個性瞬間變成一粒微塵,落在草上。我仰望著那山那水那天那地,前所未有的空靈感占據(jù)了全身,河水的聲音洗凈了我的靈魂,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從此陪伴我一路前行。
秋冬時節(jié),大洼的莊稼歸了倉,土地裸露出原本的特征,農田盡顯個性,長方形的、三角形的、棱形的,從山腳到山頭,從這山到那山,密密麻麻,是找尋恐龍化石的極好時機。我從山腳到山頂,又從山頂?shù)缴侥_,從這塊地到那塊地,探尋化石,也撿拾時光,仔仔細細,反反復復。許多年,我都沉迷在自己的執(zhí)著而無際的夢想之中,幸福的汗珠播撒下去,快樂的花朵在腳印里綻放?;赝惻f的時光,記憶猶新,我在犁鏵翻開的泥土中看見疑似恐龍化石的石頭,就撿一兩塊在手里,過幾把考古的癮。見的多了,也就不以為然,彎腰撿起來,欣賞一番,掂量幾下,然后又隨手放回原地,讓它回歸泥土。在某個陽光毒辣的中午,我去一戶人家里討水喝,屋旁桃花正艷,大叔像春天一樣熱情,給我泡一杯菊花茶,給我講了一些恐龍化石的故事。他說,以前,大洼的土地里遍地都是化石,家家戶戶都有恐龍化石,我聆聽著他泥土一樣真實的聲音,思緒又飛到了田野里,鉆進了那些或舊或新的足印里。
我很想知道龍骨燈,有緣之人總是心有靈犀,他說,過去沒有電燈,大洼人就點龍骨燈,就是用恐龍化石做燈,用香油作燃料。
答案終于解開了,但我在大洼的腳步始終停不下來,每每煩惱的時候,每每壓抑的時候,我總是去大洼的田地里走一走,我喜歡像小草一樣被世人忽略的感覺,我喜歡安靜地閱讀大洼的土地,喜歡讀土地的命運之歌。人們的腳印深深淺線,層層疊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行行,一頁頁,一章章,被歲月寫成一部悲壯的命運之歌。關于恐龍爭霸,關于恐龍化石,關于恐龍的滅絕,距離我們兩億年,我只能用來一聲嘆息。
大洼的春天,缺少一點矜持,像恐龍一樣霸氣,冬霜還在東河邊的草坪上沉睡,夢幻著遠古的生命在競賽,它便乘著暖暖的微風悄然走來,不透露一點消息,在苦刺花的枝頭,把人間的夜晚點亮,一枝枝,一叢叢,一片片,潔白明亮。接著,梨樹換上雪白的襯衣,桃樹穿上粉紅的裙子,約著那些早醒的野花,身姿婀娜,向人間走來。當我再次到大洼時,大洼已成花海,金黃色的油菜花,在一丘丘一片片的土地上漫溢開來,從一坡坡一村村的人間流淌開來,流動著花朵的荷爾蒙,蜜蜂為它忙碌,陽光為它瘋狂。從這山望到那山,從那山望到這山,再不見農家人的腳印,我也將生命賽場上的是是非非拋之于腦后,飲一杯歲月的佳釀,陶醉在漫山舞動的春色里。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