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三十六歲的文字工作者,我朝九晚五,平淡的生活中夾雜著一絲窘迫。唯一能將我與世上無數(shù)三十六歲庸碌中年男人區(qū)分開來的,是我擁有兩個特殊的朋友。
她們的名字分別是劉自然和章云逸。
劉自然二十八歲,T大計算機博士在讀,明年畢業(yè)將進入中科院自然語言處理研究所。章云逸五十一歲,家庭婦女,丈夫工作忙碌,女兒今年大三。
每年的12月8日,我們會在世貿(mào)天階旁的一家小咖啡館見面,這個習慣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五年。
這是整座北京城最熱鬧的地方:情侶在橫亙頭頂?shù)木薮笃聊幌卤戆?、擁抱;游客對著四面摩天大樓拍照、打卡;街頭藝人賣力彈奏吉他;往來車輛呼嘯而過,留下帶有多普勒效應的鳴笛。
坐在咖啡桌旁的我們被一團嘈雜包圍,各自喝著手中的飲料,低沉、安靜,從未融入過這片噪聲。
五年前,三條平行的命運線在世貿(mào)天階的巨大屏幕下有了交集。
今年我是最早到的一個,點的冰美式咖啡還沒上,我就把這段生死攸關(guān)的回憶在腦海重新梳理一遍,看看其中是否有任何疏漏的細節(jié)。
我從小就是一個科幻小說愛好者,憑借一腔熱血,畢業(yè)后在一家科幻出版公司謀得一份編輯工作。
可惜,科幻出版收入數(shù)據(jù)慘淡。在我從業(yè)的第五個年頭,為了讓瀕臨破產(chǎn)的公司渡過難關(guān),我向領(lǐng)導提議,開設詩集印刷出版業(yè)務。
沒想到,在接下來的短短一年間,這一項進賬竟然超越主營業(yè)務數(shù)倍,公司起死回生,我也成了業(yè)務骨干。
當代人真的那么愛讀詩?
當然不是。
這檔生意收的不是讀者的買書錢,而是詩人的自費出版錢??蛻舸蠖嗍峭肆诵莸睦细刹俊畾q脫下自己的西裝或者拉鏈夾克衫,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詩歌夢。從青蔥歲月里帶來的文學夢想,在戎馬倥傯了半生后竟然又遇雨萌發(fā)了。
自費造夢,起印量五百本,可以定制封面和書脊。愿意增加預算,也能把普通紙張換成銅版紙。免費附贈字體調(diào)大、重新排版的業(yè)務,字體大,方便老人們閱讀,也憑空增加了頁數(shù),而我們是按照頁數(shù)來收費的。
詩的內(nèi)容大多是吟誦風光、贊美時代,大約是從朋友圈直接復制下來的,有一些還自帶蓮花、日落、草原等配圖。
起印五百本,在退休老干部看來并不算多,扉頁熟練簽上大名,如同過往的歲月里,在文件末尾簽下自己的批示;再把這本銅版紙精裝大書送給提攜過的學生、下屬,讓他們牢記自己對于人生的感悟。
對于沒有那么多送書契機的詩歌愛好者來說,我們還推出了合訂服務,即將幾個客戶的詩歌合起來,排版成一本,取名“精選集”,五百本的起印量和總費用就由幾個相互不認識的人分攤。
2024年12月3日下午,我在辦公室接到了一通陌生電話,就與這樣一本精選集相關(guān)。
“請問您是《時代詩歌精選集》的編輯嗎?”聽筒那頭一個男聲用標準過了頭的普通話問。
我迅速檢索表格:
C套餐:《時代詩歌精選集》,作者:陳偉因、呂力廠、牛衛(wèi)紅、薛建業(yè)、張蔚,首印日期2024年5月8日。
“是的,我是編輯。請問您是?”
“‘宇宙杯’國際詩歌獎的組委會,”對方冷淡地說,“張蔚是你們的作者吧?貴社收錄了他的一首詩,已入圍比賽候選名單,現(xiàn)在無法聯(lián)系上作者,請問您能和他聯(lián)系上嗎?”
我聽罷一頭霧水。
宇宙杯?
通常來說,對于這樣的自費出版,編輯不會幫作者申報獎項,如果是作者自我提報,又怎會得了獎找不到人呢?
“作者我這邊可以聯(lián)系?!蔽艺f。
“請您通知他,12月8日晚8點,前往朝陽區(qū)光華路9號世貿(mào)天階,參加‘宇宙杯’詩歌比賽頒獎盛典。請柬已經(jīng)寄到了您的公司。其間產(chǎn)生的差旅住宿,請保留發(fā)票,由主辦方承擔?!?/p>
電話斷開。
作者通訊錄里,張蔚的資料看起來很普通,六十八歲,退休物理教師,收件地址是一個20世紀90年代落成的老小區(qū)。我打電話過去,許久,一個蒼老的女聲接起。
“找誰?”
“請問張蔚在嗎?”
“……他死了。上個月死的,肝癌,找他什么事?”
“……抱歉……請問您是他的愛人嗎?我是出版社的編輯,今年5月他的詩集出版……”
“詩詩詩詩!又是寫詩!死了還不讓我消停,不管你是誰,不要打電話來!”
隨即,聽筒傳來斷線的嘟嘟聲。
我對詩歌獎項不熟悉,也拿不準這個“宇宙杯”的含金量。于是敲開了領(lǐng)導的辦公室。
“本人去不了,編輯去?!鳖I(lǐng)導從一人高的書堆里抬起來看我。
“您是說我去?”
“對,你去。管它是什么獎!但凡有了名次,就能成為宣傳噱頭。客戶如果知道找我們出版能得獎,后面的獲客營銷就不愁了。”
“我還是覺得不妥……”
“你先讀讀這篇獲獎作。”
領(lǐng)導將精選集遞來,我翻開第六十六頁:
陳偉因
人民奮起奔小康,科技引領(lǐng)鑄輝煌。
互聯(lián)網(wǎng)牽四??停⑹廊A章日日強。
不對,不是張蔚,于是我翻到下一頁:
牛衛(wèi)紅
萬里山河映碧天,千秋事業(yè)指航船。
勤勞筑夢家國盛,一片丹心耀大千。
我又連翻好幾頁,終于找到張蔚的名字,那是一首格格不入的現(xiàn)代詩:
張 蔚
只要想起那些未說出口的話/秋雨便落了下來/比如在月光下站了太久/比如在她轉(zhuǎn)身時沒有追上去/怯懦的事固然安穩(wěn)/不如看她推門而入/眼角微紅/輕輕抬起頭問我/一把椅子永遠等著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那些未說出口的話/秋雨便敲打著屋檐,月亮跌進水里,一片皎潔。
“只有這一首?”我連續(xù)向后翻了好幾頁,張蔚的名字沒再出現(xiàn)。我不是一個詩歌愛好者,但是這首詩卻把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傳到了紙頁這一側(cè)的我的心里。我想說些什么,張了張口,又不知道怎么說。
“你覺得他寫得怎么樣?”
“頒獎禮,我會去?!蔽姨痤^,回復領(lǐng)導。
頒獎區(qū)域的來賓都是詩人。
與我客戶里的自費詩人不一樣,他們身上看不到閑云野鶴的松弛感:胸前緊緊抱著自己的詩集,牽拉著衣衫下擺,來回踱步、小聲交談,試圖用一切動作掩蓋緊張。這種緊張不僅來自即將揭曉的獲獎名單。一個陰雨天中生長的小眾愛好,忽然被呈現(xiàn)于太陽直射下,這種虛幻體驗讓人手足無措。
或許這些詩人正搜腸刮肚想一個詞、一串句子來描述此刻的心情。
“一聲風過夜無聲,殘月如鉤影自橫。”我聽旁邊纖細的小哥低吟道。他身上有一種久不出門的蒼白。
“鼓點,敲在每一根肋骨上?!绷硪粋€留著短發(fā)的女生念道,她正襟危坐在頒獎臺下方的椅子上,仿佛在做某種彌撒①。
除我以外,頒獎現(xiàn)場還有兩個格格不入的人。
一個白凈苗條的女生,年齡約莫二十出頭,戴一副框架眼鏡,扎馬尾,周身散發(fā)理工科氣場。還有一個中年女人,手里拎著超市購物袋,左顧右盼。
頒獎禮前的冷餐會上,我找她倆攀談。
多年后我依然佩服自己的識人能力,可以在眾人中一眼挑出劉自然和章云逸。果然,她們和我一樣,從不讀詩。
“我接了這個頒獎大會的電話,真嚇了一大跳,就怕孩子參加活動認識了什么不該認識的人。您是編輯,您看看!孩子寫了這種東西,是不是早戀了?”章云逸將手中的本子遞給我。
那些未寄出的明信片/我們?nèi)ミ^的地方都開滿了野花/長長的鐵軌 你曾坐過/載著一場未盡的告別/我的手指拂過一層薄薄的鐵銹/不只今夜/不止今夜
“她才十六歲啊,早戀了影響學習,高考考不上怎么辦!”
世貿(mào)天階露天的場所被布置成一個封閉式的頒獎禮臺。那著名的穹頂屏幕正展示著此次入圍的作品,這位焦慮的母親被彩色射燈映照得臉色漲紅。
“這詩,還不賴?!迸赃叺膭⒆匀徽f,“您該不會是偷翻了她的日記本,然后接到獲獎電話沒跟她說,想瞞下來吧?”
章云逸變得支支吾吾,說了些什么“可憐天下父母心,現(xiàn)階段沒有什么比學習更重要”之類的碎語。
劉自然沒理會,自顧自翻閱手中的本子,說:“奇怪了,您女兒日記本里的詩和我手上的這首詩,都并未出版,怎么也會入圍獎項呢?”
“你手上的那首入圍詩……方便我看看嗎?”我問劉自然。
A4紙上只是短短打印了幾句:
我愛你,可是我不敢說。/我怕說了,我就會立刻死去。/我不怕死,我怕死了,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①
“這詩是誰寫的?”我問。
“我也不知道。在大學食堂里吃飯,被匆匆忙忙塞了這張紙條,人倒沒看清,下午就收到詩歌獎入圍電話,我也想知道送詩人是誰,就來了。”
“匿名情詩啊……”我說。
“對。說實話,我時不時就能收到這些,確實挺困擾的?!?/p>
她如此說我并不奇怪,劉自然氣質(zhì)干凈,細碎的額發(fā)貼在白皙的臉頰上,身形修長而干練。這樣的女孩在理工科聚集的院校里,一定出挑。
我們?nèi)齻€領(lǐng)著別人作品的人在藝術(shù)家堆里找到了同類,竟有些心心相惜。就在此時,屏幕黑下來,頒獎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感謝各位嘉賓蒞臨第一屆‘宇宙杯’詩歌大賽頒獎典禮?!?/p>
似乎沒有固定的聲源,主持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就像震動直接觸達我的鼓膜,從耳邊,從顱內(nèi)發(fā)出。仔細聽,嗓音正是幾天前辦公室座機里的那一個。
劉自然和章云逸顯然也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傳音技術(shù),紛紛向四周張望,尋找音源。
接下來,怪異的事發(fā)生了,頭頂?shù)拇笃聊幌驒M豎兩個方向延展,直到上百名在場嘉賓被三百六十度的LED亮點包裹。沉浸在變幻的亮色里,我感到疑惑,一個詩歌頒獎典禮竟然有如此雄厚的預算?
“‘宇宙杯’詩歌大賽旨在在宇宙范圍內(nèi)尋找最美的詩歌,最出色的詩人。各位是組委會從世界各個角落篩選出的最優(yōu)秀的詩人。詩歌,讓意義升華;詩歌,讓瞬間永駐?!?/p>
向來不喜歡夸大其詞的我撇了撇嘴,明明只是頒個獎而已,說什么“宇宙范圍之內(nèi)”?
“接下來,我想先向各位介紹主辦方和比賽評獎委員會?!?/p>
包圍我們的球狀屏幕亮度緩緩變化??拷虮?,我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這不是普通的呼吸燈!那一顆顆的“LED燈珠”其實是無數(shù)晶瑩的“花苞”,隨著一呼一吸的節(jié)奏,染有不同顏色的“花瓣”綻開,隨后收縮復原,形成有節(jié)奏的明暗色彩變化。我伸手觸碰一片“花瓣”,它竟然害羞般痙攣,退回了緊閉狀態(tài)!
我不禁汗毛立起,這樣的技術(shù)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當代!
“本屆詩歌大賽組委會來自仙女座星團,和地球上的人類文明一樣,也是兕文明束的一支。我們尋找最美好的詩歌,找到作詩的人——因為詩歌,是阻擋文明進步的罪魁禍首。為了文明能更好地發(fā)展,可能需要在座的各位配合我們的工作,從地球上消失?!?/p>
臺下一片愕然。這是一個低級的笑話,還是什么瘋狂藝術(shù)家的發(fā)言?連我一個科幻迷都對此將信將疑。劉自然向后微微退了一步,隨后輕托著下巴仿佛陷入了沉思。
“兕文明?”她低聲重復道。
“是的,兕文明是遍布仙女座星系、大麥哲倫星系、小麥哲倫星系、銀河系的跨系文明。地球文明也是兕文明束上的一支。”
陸陸續(xù)續(xù)地,周圍有幾位詩人起身,他們走向會場出口,企圖逃離如此詭異的敘事。但很快,他們的嘗試通通以失敗告終。任何人一旦走出會場前方的大門,很快又會在會場后方的另一扇大門中出現(xiàn),再度走入會場,仿佛這個由屏幕封閉的空間成了一個懸浮在時空之外的環(huán)形宇宙。
恐慌開始在人群中蔓延,但那個冰冷的男聲只是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
“最早的兕文明與地球一樣,在簡單細胞的吞噬與捕食中,產(chǎn)生了最早的生命。隨著時間推移,單細胞變成了多細胞生物,生命形態(tài)逐漸復雜,細胞聚集形成功能明確的器官,甚至進化出一種統(tǒng)合神經(jīng)的中樞器官——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大腦。這是所有兕文明束上的分支都經(jīng)歷過的進化過程。大腦誕生,意味著生命體有了沖動,有了感情,有了想象抽象概念的能力。緊接著,語言和文字就出現(xiàn)了,它們是效率極高的黏合劑,在語言和文字的幫助下,兕文明最初的祖先們有了社會分工,在生產(chǎn)合作模式的幾輪迭代中,發(fā)展出了高超的科技和文化。”
在場的人幾乎都擠在了屏幕四周,試圖從那些發(fā)出亮光的“花苞”叢中發(fā)現(xiàn)裂隙和突破口,找到一條通往外界的出路。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相反,我卻對自稱“兕文明”的聲音產(chǎn)生了興趣,在椅子上坐下,問道:“高超的科技?有多高呢,和我們?nèi)祟惐热绾???/p>
“正在與你們說話的我,也只是兕文明束中的一支。你聽到的聲音,是我在數(shù)萬光年外發(fā)出的震動,通過幾輪引力波、電磁波、機械波的轉(zhuǎn)換,傳達到你耳朵里的鼓膜上。”
“可我們的交流幾乎是實時的?”
“根據(jù)你的回答,我只是在播放預存答案而已。兕文明最早的祖先和它后來無數(shù)的后輩一樣,經(jīng)歷了石器時代、農(nóng)業(yè)時代、工業(yè)時代,熟練使用化學能、核能,乃至恒星能源。下一個挑戰(zhàn)就是走出原生星球,走向深空。星際擴散是文明發(fā)展中的一道必考題?!?/p>
我四周的一些詩人似乎也逐漸被“兕文明”的故事吸引,反正橫豎是走不了,便從焦慮的情緒中抽出,坐下來,仰起頭面對頂部播放文明進展示意圖的屏幕,靜靜聽起來。
“星海充滿誘惑,但也充滿挑戰(zhàn)。受制于原初星球的生長環(huán)境,兕文明生命體的基架是碳。碳原子伸出四根共價鍵,抓住氫、氧、氮、磷,由此形成的生命體是美麗而脆弱的,天然不適合星際航行。要以這樣的血肉之軀去往星途,必須儲備足夠的氧氣和水,建立一套復雜的星艦維生系統(tǒng),水循環(huán)、有機物循環(huán)、溫度調(diào)節(jié)這些組件將大大占用星艦空間,也降低航行速度。最糟糕的是,復雜精細的星艦系統(tǒng)意味著更低的容錯率,無論是氣壓密閉還是溫控系統(tǒng),漫長旅途中的任何一個細微錯誤,都將導致航行者喪生星海,功虧一簣?!?/p>
“那就派最勇敢的人去啊,總有人是為了理想可以不畏犧牲的。”纖細蒼白的詩人小哥說道。
“你們聽到的探險者故事,大多經(jīng)歷了詩意化的加工,在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生命最原初的本能會沖占上風。對于碳基生命來說,‘年華易逝’的本性也決定了族群對死亡和未知有天然恐懼,而這種恐懼必將導致群體貪戀當下享受?!?/p>
旁邊一個詩人自言自語,“也對,就像現(xiàn)在,在家打游戲,沉浸享受虛擬世界,要比在實驗室中鉆研,或者在深邃的宇宙中獨自探索要劃算得多?!?/p>
那個高冷的男聲繼續(xù)說道:“所以,兕文明在千萬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將自身形態(tài)做了全新的定義——硅碳二相文明。碳基形態(tài)不再妄想離開原初母星,而是用血肉之軀開發(fā)出一種適合長途跋涉、探索未知的生命形態(tài)——計算機文明。”
“你是說電腦?人工智能?它怎么能算一種生命?”有人問。
“可以這么理解,只不過地球現(xiàn)階段的計算機屬于計算機生命的初級形態(tài)。但即便是最簡陋的原始版本,它已經(jīng)能思考,會自我復制,有著強大的執(zhí)行力和使命感,怎么不能算生命?它比當今地球上的大多數(shù)人更符合‘生命’的定義。”
章云逸不耐煩地說道:“可電腦它不能生孩子。”
“作為硅碳二相形態(tài)的兕文明,硅形態(tài)用以旅行,不需要建造生命維持系統(tǒng),也幾乎不需考慮旅程耗時,極小的體積就能儲存航行的必要知識。在茫茫星海中找到了適宜碳形態(tài)生存的星球后,硅生命便會播種,對當?shù)厮倪M行初級改造,投放移民點最初的有機物和生命‘種子’。文明以碳形態(tài)在這顆蠻荒星球上生根、發(fā)芽、繁衍、變異,發(fā)展出高度復雜的生態(tài),直到殖民星球上的全新文明再一次有能力編碼,創(chuàng)作出屬于自己、向太空進發(fā)的硅生命?!?/p>
“碳—硅—碳—硅—碳的模式……有意思!就像雞生蛋,蛋生雞一樣……也像三文魚在咸水和淡水之間的洄游、黏菌的籽實和變形體,一個形態(tài)用以度過冬天,另一個在春暖花開時繁衍!”劉自然興奮地說道。
現(xiàn)在,會堂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再尋找出口,通通被兕文明這個詭異又合理的故事吸引,聚精會神地仰起頭,聆聽接下來的內(nèi)容。仿佛是感應到了人群的回應,放映文明形態(tài)“幻燈片”的天花板屏幕歸于黑暗,只是隨著講解男聲的敘述,四散出陣陣波紋。
“為什么硅形態(tài)不直接在星球上制造更多的機器,還要回歸有機體的形式?”
“在新星球定居,一開始就以硅基的形式復制,是相當艱難的,無法就地取材找到適配的精巧零件,如果要從母星帶修復的耗材,又違背了輕裝出行的初衷。正如硅基形態(tài)適合長途旅行一樣,碳形態(tài)也是文明在星球上生存擴散的不二之選。只要硅形態(tài)在一部分水域里制造出特定成分的‘原始湯’,兕文明的祖?zhèn)髋浞骄蜁_始奏效。吸收恒星能量的生命細胞——就是你們定義里帶著大量葉綠體的‘藻類’——會調(diào)整大氣、水體的氧氣含量,絲狀生長、能分泌腐蝕性物質(zhì)的‘真菌’分解巖石,改造土壤。生命循著一定路徑,變得復雜、龐大,最后離開海洋走向陸地,其中的某一個優(yōu)勢物種再遵守特定的順序,習得農(nóng)業(yè)、開始定居、創(chuàng)造文字、學會能量利用。這一切都那么自然輕巧,不需施加任何外力。最棒的是,每當一個新星球被硅—碳二相的兕文明殖民,為了適應這顆星球獨特的環(huán)境,碳形態(tài)都會略有不同,甚至會逆向改變環(huán)境。遺傳物質(zhì)作為生命代際間的紐帶,有著相當不錯的容錯率,目前來看,這套系統(tǒng)相當靠譜。”
“但如此一來,要耗費很多年……”我感嘆道。
“時間,在文明的跨星際傳播中,是最不重要的一個維度,相比之下,我們更加擔心的是——詩,這可能是硅碳二相文明中最大的病毒,或者說,bug。”
“詩?”
幾乎每個在場嘉賓都不自覺地重復道。
“詩在高級物種的初期階段,是相當不錯的潤滑劑。文字的發(fā)明,代表著生物有了描述抽象事物的能力,世界上不再僅僅有山川湖海、日月星辰。抽象的概念,如愛情、神明、道德,可以超越空間維度,將不同地域的人統(tǒng)一起來,以‘共識’的方式,凝聚起生產(chǎn)力??墒?,抽象概念也帶來了一個糟糕的副作用——‘文字語言之美’。是的,在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文字語言除了信息交換作用,自身的排列組合也會產(chǎn)生巨大的美感,而這種美感一定會被智慧物種感知。美感是超越文字本身的精神體驗,它來自節(jié)奏、韻律,來自意象的拼貼,來自具身感受,來自說不清道不明的言外之意和物外的精神共鳴。文字之美也同樣是一種聯(lián)感,是一種映射,就比如說你們閱讀某位江南水鄉(xiāng)詩人的詩,你能感受到烏篷船在水汽繚繞中行進,荷香米香鴨蛋香就飄散進鼻孔、嘴巴。你說不清這是為什么,但文字能將詩人的感受無損地傳遞給你?!?/p>
“那確實就是詩?!币慌缘氖萑踉娙诉B連點頭。
“語言的審美一定是主觀的,你無法說這樣寫是美的,而那樣寫不美。飄忽的美感和知覺,對立面是邏輯,邏輯講究因果,也重視規(guī)律,只有堅實的邏輯能支撐起碳基形態(tài)向硅基形態(tài)的轉(zhuǎn)化。代碼由一串串邏輯寫成,0與1是非黑即白的判斷,兕文明的硅基形態(tài)天然不兼容‘詩歌的美’。
“三十八億年前兕文明在地球播種,二億三千五百萬年前,第一個有可能孕育出硅基形態(tài)的物種在地球誕生。起初一切順利,它們體形碩大,獨霸地面,變溫體質(zhì)讓它們能從周遭環(huán)境中獲得熱量。眼看著它們即將邁上開化之路,就在它們習得‘協(xié)同哺育后代’的技能時,一個特立獨行的個體在炎熱的沼澤之畔,巨大的蕨類蔭蔽下,用腳掌和尾巴畫出一道排列規(guī)整的符號。這引領(lǐng)了某種風潮,它的同伴們紛紛模仿,甚至在捕獵后的閑散時間還會圍繞著符號靜默‘思考’。這引起了兕文明束監(jiān)管者的警惕,于是,該恐龍文明被判定成過早遭受‘詩病毒’污染,我們利用引力彈弓改變了一顆小行星的軌道,在六千五百萬年前,將該文明扼殺,為后來出現(xiàn)的人類騰挪出空間?!?/p>
“可是人類中也有詩人。我們也作過相當不錯的詩!”
“是的。在屈原誕生時,我們曾經(jīng)想過故技重施,抹殺掉人類文明的種子。西方文明也出現(xiàn)過詩,以《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為代表的敘事史詩雖然氣勢宏大,但主要的作用還是傳遞信息,構(gòu)建的故事是充滿邏輯和因果鏈條的。真正可怕的是東方文化,那種簡短的、小巧的、朗朗上口的詩,卻能把最難以揣摩的意象通過短短幾十個音節(jié)投射到讀者的腦海里,效率頗高,還回味悠長,聯(lián)感豐富。詩是一種極高級的文字使用方式,攜帶的信息量不依靠字節(jié)結(jié)算,一旦它入侵了人類的表達方式,帶來思維方式、社會形態(tài)的巨變,會讓文明脫離我們預想中的軌道,徹底鎖死,無法順利進入硅形態(tài),完成星系間傳播?!?/p>
“可是,人類文明實在太精巧可愛了?!蹦莻€冰冷無情的男聲繼續(xù)說,“它僅僅用了五百萬年就從茹毛飲血的初級狀態(tài)進入了工業(yè)時代,且編寫出了優(yōu)秀的硅生命雛形,這在仙女座-大小麥哲倫-銀河星系中排名第二。兕文明束上的二百八十七個成熟文明開了為期二十個時間單位的會議,始終無法達成將它徹底抹殺的共識。于是,我們找了一條妥協(xié)之路,將那些人類群體中的出色詩人定向抹殺,用最小的代價為人類在既定軌道上保駕護航?!?/p>
“出色詩人都死了?”短發(fā)的女詩人憤怒地問道。
“擁有最高天賦的詩才,幼年時都會早夭,不會被歷史知曉。這在能制造小行星撞擊事件的兕文明束看來不算難事。李白算是個特例,但我們還是通過事件調(diào)整了他的命運線,像他身前和身后很多優(yōu)秀詩人一樣,極高的詩才給他帶來的只有郁郁不得志的憤懣,最后跳入采石磯邊的長江水,采星而死。我們不斷微調(diào)詩人們的命運,讓世人知道,寫詩帶不來世俗成就和優(yōu)渥的物質(zhì)條件,久而久之,人群中最聰明的那一撮便不再寫詩?!?/p>
話說到此,一個詩人反應過來,用微弱但是清晰的聲音問道:“所以今天……兕文明將我們聚集起來,是為了將我們?nèi)拷藴???/p>
“抱歉,我們不得不這么做。追求詩與美是一條無盡漫長的道路,對于文明來說,在工業(yè)時代以前被‘詩病毒’感染,會導致硅形態(tài)遲遲無法誕生,而在信息時代以后被‘詩病毒’感染,更加糟糕。曾經(jīng)有一個已經(jīng)熟練掌握了質(zhì)能轉(zhuǎn)換的神級文明,被‘詩’入侵后,深陷詩帶來的美感,并想破解美感背后的規(guī)律,竟然拆解掉一整個星系的物質(zhì),制造了一臺巨型量子計算機,用窮舉法列舉幾千個漢字的排列組合,妄圖用暴力破解的方式,寫盡世界上最美好的詩?!?/p>
“那個文明現(xiàn)在怎樣了?”劉自然問。我連忙用手肘輕輕捅捅她,我們都要被兕文明全滅了,現(xiàn)在還有心情關(guān)心這個?
“它現(xiàn)在成了跨星系文明束里的一個笑話,我們管它叫作‘拆遷大隊’,現(xiàn)在正想拆掉第四十三個星系,用來制造一臺更強的計算機,加載能夠辨析‘美’的算法。它總結(jié)出的關(guān)于‘美’的算法,是九億多條相互制約、矛盾的定義……總之,就像我說的,詩,是一條不歸路,所有文體都應當被推崇,詩歌除外。為了讓碳硅二相文明更好地在星際間擴散,諸位的犧牲是必要的。不過請放心,我們會用一種非常人道的方式來進行?!?/p>
人群再度慌亂起來,哭聲和吶喊聲不絕于耳。但很快,騷亂漸漸平息下去。因為此時,熒幕正中出現(xiàn)了一首詩。
我很快意識到,兕文明束是想用這一首詩作為場內(nèi)眾人的生命句號。讓詩人在詩中死去,便是它口中的“人道毀滅”。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詩體,甚至沒有任何已知的詩體能夠定義它。
這是一首主題為“地球”的詩。
這首詩先是刻畫了從地球形成之初到今時今刻,每一個細到發(fā)絲的時間切片里,它的不同狀態(tài),它的各種變化,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的羈絆和情感。這些描寫是足夠翔實的,又是非常抽象的,兕文明或許調(diào)用了它曾記錄的所有關(guān)于地球的真實數(shù)據(jù),又用超強算力將它們高度濃縮,成為傳達意象最精煉的工具。
請原諒我不能把原文附上。當時憑記憶力強記下的一些段落,也不愿復述——因為脫離了原文語境的只言片語,都將引導讀者走向歧途,無法精準還原作者對“地球”的理解。
透過這些文字,我認識了最真實的地球,最真實的歷史。文字的聯(lián)感將意象最直接、最無損地“映射”到了我腦中。在這首詩之前,我不知道地球文明可以被這樣精準概括;在這首詩之后,他人寫的任何詩的段落,都將是粗糙而片面的揣測。
緊接著,詩的體例又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適用從左到右、從上到下的閱讀順序。你可以從隨機一個端點開始,以任意方向閱讀,也可以跳字閱讀或隔行閱讀。不同的讀法中,你的腦中會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地球的狀態(tài),它們或蠻荒,或高度發(fā)達,或充盈著賽博朋克的末日虛無,或如仙境般飄逸美好。
我被這從未見過的文字鎖死在詩歌的想象力里,久久無法掙脫。在第六十八種閱讀順序里,我讀到一個橫跨三大洲五百六十萬平方千米、氣勢如虹的羅馬帝國興衰史;第一百五十種閱讀順序,是夏夜銀河倒映在少女淚滴的曲面上,呈現(xiàn)出一個微微弧面變形的倒像;我在二百六十種閱讀順序里讀到了張蔚,他像所有才華橫溢又郁郁不得志的詩人一樣,在紙面上傾吐大半輩子的心血,精選出最好的一首打印出來,郵寄到我的出版公司;我甚至在詩的第四百三十二種閱讀順序里讀到了我,那是少年的我,只不過這個我沒有成為科幻編輯,而是成了個詩人,度過了追尋美和文字的漫長一生。
詩,就是已發(fā)生的世界的補集……這是萬事萬物的詩,蘊含一切答案,一切美,一切感受的詩!
這是我意識里最后的想法。
我用殘余的理智將自己從這首終極的生命之詩中拉出。恢復清醒后,世貿(mào)天階已經(jīng)變成原樣,空曠的廣場上球形屏幕和豪華的冷餐布置均已消失,詩人們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
我環(huán)顧四周,半坐在地上的只剩下三個人影。
劉自然、章云逸和我。
會場中僅有的三個不寫詩的人,與詩絕緣的人。
她們的存在提醒我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并非臆想,那首幾近要帶我而去的詩也曾真實地映入我的腦海。
“所以,你認為當年唯獨留下我們?nèi)齻€,就是因為我們不寫詩,對美的聯(lián)感還是太弱,不足以讓那首終極的詩將我們帶走?”劉自然坐在我對面,五年的時間讓她的眉眼變得成熟,愈發(fā)像個科研工作者了。
“對,我是這么認為的。說起來那個給你送情詩的家伙還真是幸運,因為害羞而沒有署名,竟然成了兕文明組委會的漏網(wǎng)之魚。”
“幸運,還是不幸呢?說不定讓他來選,能夠被終極之詩帶走,沉浸在跨越時間維度的美感里,也是一件不錯的事?!?/p>
“說來真是奇怪,明明是最反對詩歌的文明,卻作出了一首這樣的曠古奇詩。但凡我們仨人中有一人能將它記下,漢語言的用法都將被徹底顛覆。”
“不知道,或許,向往美是文明的天然追求,這一點跟人類一樣。越是被禁止的東西,就越會散發(fā)出一種誘人的氣息吧!”我說罷撇撇嘴,平凡的生活和工作還在繼續(xù)。我仍然在出版社負責付費詩集出版業(yè)務,而劉自然即將成為自然語言處理行業(yè)的專家,為人類文明硅基形態(tài)的誕生貢獻力量。這些都沒什么值得贅述的。幾分鐘后,一個年長的女性推開咖啡館的門,氣喘吁吁地坐下。
“章姐,你來了?。俊?/p>
“嗯,女兒現(xiàn)在讀大學,我在家沒事干,就報了個詩歌會,學學寫詩,所以今天來晚了。自從五年前,看到了那首打在頭頂上的詩,我覺得,詩這個東西,還真是挺美的?!?/p>
①彌撒是天主教的主要宗教儀式,旨在紀念耶穌犧牲,起源于《圣經(jīng)》中的最后晚餐。
①《我愛你,可是我不敢說》是一首詩歌,作者是樊忠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