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的幽靈

11月5日至17日，上海文化廣場迎來了德語音樂劇《蝴蝶夢》的音樂會版首秀。該劇取材于英國女作家達(dá)夫妮·杜穆里埃1938年的同名小說，1940年即被改編為電影流傳至今。音樂劇由米歇爾·昆策與西爾維斯特·里維聯(lián)袂打造，以音樂重新勾勒了那段迷霧繚繞的曼德雷莊園傳奇。

初讀原著，神秘的曼德雷莊園里，前任女主人麗貝卡的幽靈無處不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相比之下，敘述者“我”顯得無足輕重。昆策和里維改編后的音樂劇版本明顯賦予“我”更為豐富的層次，成為劇中一條鮮明的成長軌跡?！拔摇睆某鯐r的怯懦謹(jǐn)慎，最終蛻變?yōu)楠毩⒆孕诺呐?。這一過程也體現(xiàn)了昆策作品中常見的“自我探索”主題。他改編的音樂劇版人物，無論奧匈帝國的皇后伊麗莎白，還是天才作曲家莫扎特，都曾踏上這條心靈探索的旅程。

《蝴蝶夢》絕非灰姑娘式的豪門童話，原作是一部充滿了哥特色彩的心理驚悚小說。曼德雷莊園的前任女主人麗貝卡的幽靈始終糾纏著男女主人公，音樂劇的核心動機(jī)也不停召喚著她的歸來。麗貝卡究竟何許人也？這位世人眼中優(yōu)雅高貴的女主人，在德溫特先生的口中卻化身為惡毒放蕩的蛇蝎美人，那句“她的微笑如此冰冷”讓人心生寒意。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管家丹弗斯夫人卻以蘭花頌揚(yáng)麗貝卡的堅強(qiáng)不屈，即便知曉其風(fēng)流韻事，仍選擇維護(hù)女主人。丹弗斯夫人覺得上流社會尋歡作樂的行為無傷大雅，而在當(dāng)時這仍然屬于男性的特權(quán)。某種意義上，麗貝卡感情生活的放縱，亦折射出她對女性傳統(tǒng)角色“家中天使”的厭惡與反叛。她將男性玩弄于鼓掌之中，利用曼德雷莊園的聲譽(yù)控制德溫特先生，情人無數(shù)卻毫無一絲真情，無疑顛覆了男性主導(dǎo)社會中的女性形象。丹弗斯夫人也因?qū)愗惪ǖ木S護(hù)和迷戀之情異化為男性凝視下的怪物，一身黑衣示人，古板冷漠。而“我”初到曼德雷，無論在經(jīng)濟(jì)上還是情感上都依附于德溫特先生，因此，“我”也追隨德溫特先生的視角，感受到丹弗斯夫人身上傳來的怨恨。但德溫特先生的描述也可能有失偏頗，“我”通過男性敘事了解到的麗貝卡未必真實。

書中安排丹弗斯夫人這一強(qiáng)有力的角色來抗衡男性對麗貝卡的敘述，音樂劇版本更是通過音樂將這一力量發(fā)揮到極致。丹弗斯夫人的“麗貝卡”一曲反復(fù)吟唱，對麗貝卡的呼喚層層遞進(jìn)，極具感染力的歌聲回蕩在舞臺上，仿佛麗貝卡的幽靈得以重現(xiàn)，睥睨一切。多次重復(fù)出現(xiàn)的旋律凸顯了丹弗斯夫人對麗貝卡近乎病態(tài)的崇拜。也許我們能從丹弗斯夫人那句驕傲的宣言“麗貝卡不需要任何男性”中一瞥這種崇拜的本質(zhì)——女性對男權(quán)社會的反抗。在我看來，丹弗斯夫人和麗貝卡是一體的，猶如女性反抗的雙面鏡。只不過麗貝卡通過縱情生活加以抗?fàn)帲鼮橥饣兔黠@。而丹弗斯夫人則通過崇拜和神化麗貝卡延續(xù)這種反抗精神，即便麗貝卡的肉體已經(jīng)消亡。她根本看不起德溫特先生和“我”，只是勉強(qiáng)維持表面的恭敬。聯(lián)想到《蝴蝶夢》與《簡愛》在故事架構(gòu)上的類似之處，麗貝卡與丹弗斯夫人猶如“閣樓上的瘋女人”一分為二。麗貝卡繼承了瘋女人伯莎的瘋狂和激情，而丹弗斯夫人則吸收了伯莎的陰森和恐怖氣質(zhì)。

此次音樂會版有一處明顯改動，丹弗斯夫人用麗貝卡的梳子為“我”梳頭，并為“我”披上麗貝卡的白色睡衣，這一舉動強(qiáng)化了“我”與麗貝卡之間的聯(lián)系，也讓人重新審視丹弗斯夫人誘導(dǎo)“我”以麗貝卡形象亮相化妝舞會的動機(jī)。她不僅是為了惡毒地刺激德溫特先生和挑撥夫妻感情，更像是希望“我”能成為麗貝卡的延續(xù)，哪怕僅有外表的相似，也代表一種反抗精神。

在音樂劇中能很明顯地感受到，“我”的成長之路亦伴隨著德溫特先生的形象轉(zhuǎn)變。起初德溫特先生如同騎士一般從天而降，讓“我”擺脫了生活的困境，為“我”打開上流社會的大門，但其風(fēng)流儒雅的表象之下隱藏著脆弱與不安。他為了維護(hù)家族聲譽(yù)甘愿忍受麗貝卡的不忠，選擇單純善良的“我”也是基于對傳統(tǒng)理想妻子的期待。從德溫特先生那里得知麗貝卡的死亡真相后，“我”變得堅強(qiáng)而自信，主動幫助他掩蓋涉嫌謀殺的事實。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此時德溫特先生感慨“我”原先天真的影子也消失了。他是在為“我”被迫變得成熟而感到難過，還是因為“我”的成長讓他感受到了威脅？他害怕“我”會變得如麗貝卡一樣不好掌控？如果是后者，那無疑充滿了諷刺意味。某種意義上，初登場的“我”是符合男性社會的“天使”，麗貝卡象征了“我”被掩埋的自信與堅強(qiáng)。而“我”只有“殺死”心中的“天使”，向被丈夫視為“魔鬼”的麗貝卡靠近，才能拯救他。“我”發(fā)生蛻變之后，敢于同丹弗斯夫人正面對峙，就連仆人都在討論，“我”一夜之間有了幾分麗貝卡的影子，也象征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而與“我”相對的是，德溫特先生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需要“我”作為精神支柱。至此，劇中男女主角的氣質(zhì)和地位進(jìn)行了交換，原本弱小的女性得以保護(hù)看似強(qiáng)大的男性角色，無形之中也諷刺了傳統(tǒng)社會對女性獨立自信意識的壓抑。

誠然，任何一種女性主義的闡釋很容易陷入性別對立的陳舊框架。昆策在改編劇本時巧妙地注入了一股浪漫的氣息，為兩位主角的關(guān)系披上了一層含情脈脈的面紗，里維的音樂更是充分烘托了這種氣氛。小說中德溫特先生的求婚也帶有幾分強(qiáng)迫意味，而音樂劇則通過“我”的一曲“瓶中記憶”讓觀眾相信兩人之間的感情。倘若沒有愛情的筆觸，那么“我”與德溫特先生的婚姻前景也將暗淡無光，甚至有可能重蹈麗貝卡的悲劇。相較于小說中較為濃厚的壓抑和陰霾氣息，音樂劇賦予這個故事一種掙脫陰影、迎接新生的希望。小說中德溫特先生在麗貝卡出言刺激之下開槍射殺了她，而音樂劇改為失手推倒致其身亡，不僅讓德溫特先生的形象變得更加溫和，也減輕了“我”替丈夫掩蓋罪行的負(fù)疚感。當(dāng)“助我度過漫長黑夜”的音樂再度響起時，男女主人公緊緊相擁，不僅是對情感高潮的渲染，也讓觀眾積壓的郁結(jié)情緒得到釋放，似乎預(yù)示著一種團(tuán)圓的美好愿景。

但我們不應(yīng)忽視劇終時，曼德雷莊園的熊熊大火隱含的深意。小說并未直接闡明丹弗斯夫人放火的原因。也許她認(rèn)為麗貝卡因病自殺褻瀆了其堅強(qiáng)的形象，由此信仰崩塌。但我更傾向于另一種解釋，丹弗斯夫人堅信德溫特先生殺妻的罪行并決意縱火復(fù)仇。這場大火不僅燒毀了曼德雷莊園——德溫特先生最為珍視的家族名望的象征，更是她作為女性，為女主人和自己爭取正義與復(fù)仇的悲壯宣言，猶如古希臘神話中大笑的美杜莎，以最決絕的方式挑戰(zhàn)不公與壓迫。

（攝影/鄭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