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為城的燈

11月8日，由陜西人民藝術劇院創(chuàng)作的話劇《生命冊》在第23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上展演。這部話劇改編自作家李佩甫的長篇小說《生命冊》，是陜西人藝繼《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主角》“茅盾文學獎”三部曲之后的系列第四作?！渡鼉浴吩谖杳涝O計、方言使用等方面延續(xù)了系列風格，立體感的布景與道具以及中原官話與普通話交織的對白展現(xiàn)了系列作品的特色。不同的是，這部話劇是該系列首次將故事背景從陜西遷移至河南，將視點從講述陜北和關中的鄉(xiāng)村故事轉(zhuǎn)移到城市，經(jīng)由5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自首演以來一年有余的巡演，最終呈現(xiàn)在上海觀眾面前的是一部長達5個小時的恢弘作品。

《生命冊》這個標題看似令人費解，如果置于李佩甫創(chuàng)作譜系中的“平原”三部曲里則其義自現(xiàn)。在為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小說《城的燈》取名時，李佩甫苦思不得，最終選擇了與第一部《羊的門》一樣“來自《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 。《新約·啟示錄》中的一段，同時也是《城的燈》的題記如下：“那城內(nèi)不用日月光照，因為神的榮耀光照，又有羔羊為城的燈……凡不潔凈的、并那行可憎與虛謊之事的，總不得進那城。只有名字寫在羔羊生命冊上的才進得去。”實際上，這段話不僅有《城的燈》的書名，同時也是十年后完成的《生命冊》的題名來處。所謂“羔羊生命冊”上的名字，在《圣經(jīng)》的語境下指的就是被救贖而永生于天國的人，在主人公吳志鵬背負的罪惡面前實則構成了一種反諷甚至是審判。這種審判在小說中通過第一人稱的講述和懺悔來實現(xiàn)，而進入到陜西人藝話劇里則在舞臺上種種二元結構的平衡與對立中完成。

一、過去與現(xiàn)在

李佩甫將小說《生命冊》的主體部分置于回憶的位置。出現(xiàn)在第一章里的吳志鵬就已經(jīng)在時間線上處于最末端，他對于無梁村生活的追敘以及與“駱駝”駱國棟在城市中打拼的經(jīng)歷，分別以偶數(shù)章節(jié)和奇數(shù)章節(jié)的形式平行展開，最終以城市經(jīng)歷抵達第一章中的“當下時刻”作結。話劇將相對松散的結構重新編織在一起，砍去了吳春才、蔡家女兒還有中年梅村等枝蔓情節(jié)，以吳志鵬上大學作為故事的起點，分別向前和向后推進故事。由此，吳志鵬和駱國棟的合作就成為話劇中的“現(xiàn)在”，而吳志鵬對于無梁村中諸般人物的講述則成為“過去”。吳志鵬對于自己在城市中所作所為的審判和懺悔，都在“現(xiàn)在”與“過去”的不斷拉扯中上升為戲劇的沖突，“現(xiàn)在”如燈光引誘他墜入罪惡的深淵，“過去”如鏡子讓他看清自己的來路。

在原著里，吳志鵬和駱國棟在向老萬討要稿費前曾約定過一組以無梁村人物為名的暗語。編劇李寶群尤為精巧地放大了這一處情節(jié)對于整體劇作結構的作用，將“老蔡”“龍麒麟”“八步斷腸散”“小蟲窩蛋”四句暗語所代表的對應人物命運與吳志鵬的城市生活對應在一起。每當吳志鵬和駱國棟遭遇了挫折或者發(fā)生了分歧，吳志鵬便會“召喚出”一個人物以示鼓勵或警醒。因此，不同于原著的平行敘事，話劇在序幕和尾聲之外的四幕分別是講述“蔡國寅”“梁五方”“杜秋月”“蟲嫂”的故事，而每一段故事都緊接著吳駱二人的商海沉浮。話劇的主線轉(zhuǎn)換為吳志鵬和駱國棟輾轉(zhuǎn)在北京和上海之間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無梁村的往事夾雜在進行時的故事線之中，將生活在“當下”的駱國棟一次又一次拉回那個遙遠的平原村落。

“過去”對吳志鵬而言意義深重，相較于被利益沖昏頭腦、逐漸陷入官商勾結和金錢泡沫的駱國棟，吳志鵬能始終保持清醒冷靜，繼而避免了如前者一般跳樓自盡的結局，就得益于來自“過去”的救贖。而“現(xiàn)在”對他來說則是無邊的泥潭，跟隨吳志鵬的目光，我們可以見證駱國棟如何從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墮落為患有時代憂郁癥的歷史中間物。

在小說版中，駱國棟在寫給吳志鵬的信中曾說：“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到了……我們將成為這個時代的——Newmoney！” 這句話宛如一個癥候在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話劇版對此也做了保留。然而正是這個駱國棟無限向往的、物欲橫流的時代吞噬了他自己，并且與“過去”拉扯吳志鵬的肉體與靈魂，使他淪為一個在過去與現(xiàn)在、古典與現(xiàn)代、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漂浮不定的魂靈。

二、古典與現(xiàn)代

如果說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二元對立主要存在于無形的劇情中，那么古典與現(xiàn)代的糾纏就發(fā)生在《生命冊》可見可感的舞美設計里。在講述吳志鵬與學生梅村的曖昧初戀的序幕中，我們可以明顯地觀察到舞臺以中軸線為界分為了左右兩組場景。在左側，土黃色是主色調(diào)，身著樸素衣裝的吳志鵬站在手持麥穗的村民中間。而在右側，梅村在身著彩色衣裙的女學生們的簇擁下跳躍跑動。特別是在二人的獨白場景中，雖然只有一個聲音一個人物，但是角色的心理被放大到了舞臺上的群像表現(xiàn)里，每一個本不應該在場的配角都在為了主角的獨白而表演。這種對人物心理與情緒的呈現(xiàn)方式將意識流具象化，是頗具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技法。除此之外，如上一節(jié)所述的追憶場景中，吳志鵬和駱國棟這兩個人物也是在無梁村的穿梭回憶中，讓現(xiàn)實與虛構在現(xiàn)代化的表現(xiàn)方式中交匯。

即使這種現(xiàn)代主義的表現(xiàn)方式在布景中幾乎隨處可見，《生命冊》對于古典藝術資源特別是戲曲舞臺形式的借鑒和吸收鮮明可見，例如人物的亮相與打斗方式等。正如王輝指出的，“它肯定是受了傳統(tǒng)戲曲的極深感染”，《生命冊》中最基礎的實體道具正是經(jīng)典的“一桌二椅”。當然，這些古典的道具也得到了一些現(xiàn)代改造，例如兩把椅子裝上了滑輪可以載著人物在舞臺上不停移動。而“一桌”更是別出心裁地改為了一個活動的木制框架，為原本視覺被單向投射限制在一個平面上的布景賦予了立體感和縱深。但是這“一桌二椅”在本質(zhì)上依然發(fā)揮著在古典戲曲中的功用，它們能夠以寫意摹物的方式構成房子、門樓等多種場景，進而避免了笨拙的大型裝置在場景切換中的搬運。

這些古典與現(xiàn)代的裝置技法也會同時出現(xiàn)在舞臺上，《生命冊》有專門的打擊樂設計。事實上這部劇作通篇都具有相當強烈的節(jié)奏感，并且時常伴有打擊樂聲來助推波瀾情緒的起伏。而這些打擊樂器中既有古典的銅鑼唐鼓，也有架子鼓等西洋樂器。甚至在幾幕中，觀眾可以直接看到京劇電子鑼鼓和成套的架子鼓分別居于舞臺的兩個角落，隨著人物的言語行為演奏。在駱國棟東窗事發(fā)而欲跳樓的最后時刻，他說了兩句臺詞，第一句是用戲腔講出的“戲唱完了”，而第二句則是美聲男高音唱出的“老子走了”。這種古典與現(xiàn)代的刻意設計顯然服務于戲劇敘事和人物塑造，舞臺上的中西樂器和駱國棟的自我分裂都指向了無法被完全安放于古典或者現(xiàn)代其中之一的躁動不安的時代情緒。

三、鄉(xiāng)村與城市

這些無處安放的時代情緒產(chǎn)生于出走鄉(xiāng)村、奔赴城市的不可逆的過程中。無論是在文學作品還是戲劇影視作品中，“城鄉(xiāng)二元結構”都是一個被反復書寫的母題。甚至陜西人藝之前改編的三部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也都在不同程度上關涉到了這一問題：《白鹿原》中由城里的革命事業(yè)和村中的鄉(xiāng)約倫理之間的沖突，《主角》中的憶秦娥是在進城浪潮中反過來回到鄉(xiāng)村學藝，而路遙《平凡的世界》的“鄉(xiāng)下人進城”故事則和《生命冊》高度相似。在路遙的筆下，《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和《人生》中的高加林都沒能反抗離開城市返回鄉(xiāng)村/礦區(qū)的命運，那么《生命冊》又是如何處理的呢？

話劇第二幕開篇就是駱國棟的一句豪邁宣言“打進北京，占領北京”。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碰撞中，來自村莊的吳志鵬和駱國棟對于城市的態(tài)度始終飽含侵略性，仿佛進城就是“成功”的唯一辦法，而離開城市就意味著徹底的“失敗”。當吳志鵬不愿坑害工人、侵吞國有資產(chǎn)，不得不與駱國棟分道揚鑣的時候，駱國棟宣布前者失敗的標志就是“回你的無梁村去”。這種觀念不僅限于兩位主角，還有出賣肉體的蔡葦香、想擁有城鎮(zhèn)戶口的劉玉翠以及無數(shù)求“城里人”吳志鵬幫忙托關系的無梁村人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理解城鄉(xiāng)結構的。這種認知的暴力壓抑著鄉(xiāng)村，也使生活在鄉(xiāng)村中的人們囿于扭曲、將城市視為地上天國。

然而，留在城市中、最終在摩天大樓上一躍而下的駱國棟真的成功了嗎？放棄城市但坐擁大筆金錢的吳志鵬又能夠回到鄉(xiāng)村嗎？在小說結尾，吳志鵬在老姑父的遷墳儀式上跪下磕頭，他感到自己是一片再不能回到樹上的、干枯凋零的葉子，“也許，我真的回不來了”。話劇版的結尾對此做出了含有些許希望的改編，吳志鵬想要說“我把自己丟了”卻被嬰兒的啼哭聲打斷而未能說完——嬰兒就是幼時的他自己，這似乎意味著鄉(xiāng)村對于吳志鵬的包容和療愈還在生效，他沒有被生他養(yǎng)他的無梁村拋棄。吳志鵬不同于孫少平或者高加林，他擁有財富，在世俗的意義上無疑是“成功者”。他的肉身或許可以留在城市的紙醉金迷中，但是他的心靈不可阻擋地奔回鄉(xiāng)村，因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獲得救贖。

讓我們重回《新約·啟示錄》，被榮耀籠罩的圣城并不是物欲橫流的城市，而是吳志鵬渴望卻難以回歸的鄉(xiāng)村，而為圣城點燈的羔羊正是老姑父、龍麒麟、蟲嫂這些不乏缺陷但是樸實真切的人們。在遷墳的尾聲中，當村支書老姑父的棺材合攏、無梁村的男女老少圍在一起時，無盡的黃沙從空中落下，洗滌吳志鵬丟失的靈魂。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