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足珍貴的霍樹棠唱片《蝴蝶夢·頭段》探微

2006年2月10日（正月十三），業(yè)師李玉珍教授帶領筆者及另一位同人至霍樹棠后人（女兒霍桂蘭、長孫霍大順、次孫霍志航、次孫女霍志玲）家里采風，以期為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研究課題的順利開展作好前期準備工作。同年4月24日，東北大鼓演唱會在沈陽音樂學院成功舉辦，25日召開了東北大鼓學術研討會①。經(jīng)過課題組成員兩年的不懈努力，2008年6月，《霍樹棠與奉派東北大鼓》②一書正式出版發(fā)行，同年，該課題順利結題。雖然書已問世多年，但書中還存在一些問題。譬如，筆者依據(jù)霍樹棠晚年口述、由其女婿吳作欣記錄的“口述史”整理小傳和年譜時，獲知其曾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灌錄過黑膠唱片的信息。為此，筆者四處尋訪、苦苦尋覓，曾求教于著名曲藝理論專家耿瑛（已故）先生，曲藝作家、理論家郝赫先生等人，終是抱憾無果。故而，在該書最后的“年譜”中，便留下遺憾的一筆，此事困擾筆者已整整16年之久。

2024年5月5日晚，好友劉德富（2017年1月正式拜霍樹棠長孫霍大順為師）用微信分享了一段播放霍樹棠唱片《蝴蝶夢·頭段》的小視頻。次日，筆者夾雜著十余年來的遺憾之情和“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感受，趕緊按圖索驥、順藤摸瓜，旨在搞清楚此張唱片的相關事宜。經(jīng)幾位唱片收藏界友人提示，筆者聯(lián)系到小視頻的作者和該唱片的收藏者，天津大學王學民教授（網(wǎng)名“桃園釣翁”），繼而又向唱片收藏研究專家杜軍民、劉瑞鵬以及曲藝研究者佀童強、耿柳等學友求教該唱片的相關問題，之后就反復聆聽該視頻錄音，并與劉德富微信交流唱腔等一系列問題。今爬梳諸友不吝賜教的信息，筆者意欲探討該唱片灌制時間與地點的問題，淺釋該唱片頭段的腔詞內(nèi)容，探析該唱片的價值與意義等問題。捉筆為文，目的有二：一來，記錄點滴過往，留作備忘；二來，答謝諸友，以文致敬。

一、唱片灌制發(fā)行地點與時間的探討

引言贅述點滴過往，下文轉述獲知信息。圖1所示即為天津大學王學民教授于2024年5月2日晚發(fā)布于網(wǎng)絡的該唱片的視頻截圖。看到此圖，相信讀者與筆者一樣，對唱片的灌制時間及地點問題產(chǎn)生強烈的好奇。為此，筆者于5月6日用微信的方式，先后向王學民、杜軍民、劉瑞鵬、佀童強等學友求教，現(xiàn)將獲知的有關信息做以下梳理歸納并如實轉述。

（一）灌制公司及地點簡介

關于此唱片的灌制公司與地點的問題，劉瑞鵬先生通過該唱片的“唱片號”CS3147A，直接斷言：“CS-系列是日偽時期（產(chǎn)品）?！彼t遜地告訴筆者：“（該時期）比較混亂，研究得不多?！?/p>

稍后，筆者收到杜軍民發(fā)來的文檔，杜先生認為：“霍樹棠奉派大鼓《蝴蝶夢》唱片號 CS3147A，模版號MVE1038。該唱片由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Manchuria Talking Machine Co.， Ltd.）發(fā)行?！?/p>

并且，他還給筆者撰寫了“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的基本情況：“1939年4月28日，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在新京（長春在偽滿時期的名稱）成立，系由日本勝利公司和美國亞爾西愛兩公司共同出資組建，投入資本金60萬日元。次月，5月6日，公司舉行了新廠奠基儀式，第二年，1940年4月19日，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新京唱片工廠竣工，當月26日舉行了落成儀式（《The 60 th Anniversary of Victor Company of Japan.》，1987年，第 195頁）。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及其唱片工廠的創(chuàng)建和運營均是在日本勝利公司的控制下進行的。1943年4月8日，日本勝利公司改名為日本音響株式會社。5月27日，滿洲音盤配給株式會社在新京創(chuàng)立。1945年4月，偽滿政權入股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生產(chǎn)的唱片有勝利、百代、高亭、蓓開、長城等不同的品牌，主要面向偽滿市場。建廠初期，大量生產(chǎn)的唱片是上海勝利錄音的再版。從《蝴蝶夢》唱片的物理特征看，它是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錄音和生產(chǎn)的?！?/p>

劉、杜二位專家的不吝賜教，讓筆者可以知道該唱片的錄制與生產(chǎn)公司的基本情況：日偽侵略統(tǒng)治東北時期，在新京（長春）建立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唱片公司，錄制、發(fā)行、銷售了許多“再版”唱片，其中或許也可能有錄制發(fā)行的“原版”唱片。而霍樹棠的這張唱片究竟是“再版”還是“原版”則依舊難以定論。

（二）灌制發(fā)行時間的推論

關于該唱片的灌制發(fā)行時間問題，在《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③（此書配套50張CD光盤音像資料，但不見該唱段的錄音）一書中有簡要的記載：“《蝴蝶夢·頭、二段》霍樹棠演唱，1942年勝利唱片（存目）?！币驗楹喗橹杏小按婺俊弊謽?，故筆者于2024年5月8日用微信向好友佀童強（該書編者之一）求教，得知他于2017年前后在網(wǎng)絡上見過此唱片，但未見有關該唱片目錄、報刊等相關文獻的記載，故而編撰此書時才用了“存目”字樣。

基于此，筆者再次求教杜軍民先生。他回復筆者關于該唱片確切的灌制發(fā)行時間的疑問。他說：“（我）查閱了很多目錄，均未見霍樹棠和奉派大鼓《蝴蝶夢》的任何信息?！彼麅H查到《泰東日報》（1943年2月9日第5版）上另兩張同一系列CS-3135、3136的唱片發(fā)行廣告信息作為研究參照，見圖2。

杜軍民先生考證后認為：“《待郎》（A面）：唱片號CS3136-A，模版號MVE1029；《憶情人》（B面）：唱片號CS3136-B，模版號MVE1031。這是我至今所見勝利公司（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在‘滿洲國’發(fā)布的唱片廣告中‘號碼’最大的一張唱片，時間是1943年2月9日。霍樹棠奉派大鼓《蝴蝶夢》：唱片號CS3147A，模版號 MVE 1038。唱片號碼在CS3136-A/B 之后，（推知其）發(fā)行時間不應早于 1943年2月9日?！?/p>

繼而，杜軍民先生推斷認為：“我見過‘號碼’最大的同系列唱片是歌曲《淚灑相思》，唱片號 CS3163B，模版號MVE1133，也是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的產(chǎn)品，但年代不確。該系列的唱片號直接反映了唱片的錄音、壓片和發(fā)行時間。CS3147《蝴蝶夢》與 CS3163《淚灑相思》之間相隔僅有15個號碼，推測應在1943年2月至5月間發(fā)行（錄音時間通常比發(fā)行時間提早幾個月，具體視情況而定），但為可靠和保守起見，霍樹棠演唱的這張奉派大鼓《蝴蝶夢》錄制和發(fā)行時間可確定為1943-1945年間?！?/p>

二、唱詞與唱腔內(nèi)容之簡析

筆者聆賞該唱段視頻數(shù)遍后，繼續(xù)以微信方式與劉德富學友進行交流與核實。為使讀者一目了然，先梳理制成表1，再將該唱片頭段的腔詞內(nèi)容做以簡單描述。

（一）唱詞溯源

霍樹棠《蝴蝶夢·頭段》唱片的唱詞為何人所作，是一個值得研究問題。經(jīng)筆者檢索查閱，清代同名子弟書《蝴蝶夢》有甲、乙兩個版本④。甲本為清代遼陽人春澍齋創(chuàng)作，乙本為惠亭所作。經(jīng)比較唱詞，可以確認霍之所唱是源自春澍齋創(chuàng)作的子弟書唱詞。該子弟書《蝴蝶夢》共分四回：一回《幻化》，二回《扇墳》，三回《說情》，四回《劈棺》，故事取材于《警世通言》“莊子休鼓盆成大道”⑤，亦即《今古奇觀》卷二十“莊子休鼓盆成休大道”⑥。子弟書刻本封面，見圖3所示。

經(jīng)筆者比對春澍齋同名子弟書唱詞與霍樹棠唱片《蝴蝶夢·頭段》的唱詞，可知霍樹棠所唱的前9句與春澍齋（甲本）所創(chuàng)子弟書的唱詞一模一樣（第9句木刻本為“勘破紅塵”，筆者據(jù)刻本原詞制表1），僅是第10句唱詞稍有差別，原子弟書唱詞為：“不受趙王聘《南華》一卷見真由”，唱詞句式為“嵌五字頭”加“七字句”構成的12字句式，而霍樹棠演唱的奉派東北大鼓則多增加了“那”“之”兩個襯字，形成了14字句式。

（二）唱腔淺釋

筆者反復聆聽時長僅有2分55秒的霍樹棠唱片《蝴蝶夢·頭段》錄音，并與霍樹棠的再傳弟子劉德富微信交流意見后一致認為：該唱段唱腔先為2句【大口慢板】后接8句【小口慢板】，見上表1所示。

由此可知，1902年出生的霍樹棠，在灌制該唱片時，“火車頭”（時人對霍樹棠的稱謂）那粗獷豪放的嗓音之中蘊含著細膩委婉之情的演唱風格已經(jīng)穩(wěn)定形成。何出此言？讀者可聆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霍樹棠在遼寧人民廣播電臺演唱的錄音進行對比欣賞，尤以1958年演唱的《楊靖宇大擺口袋陣》這一曲目作為參照，可知其藝術水準更加趨于爐火純青、人書俱老之狀態(tài)。

三、唱片價值與意義的判斷

2024年5月2日該唱片“頭段錄音”的小視頻重見天日，筆者欣喜若狂之余，思考該唱片的價值與意義所在。竊以為至少體現(xiàn)在以下4個方面。

其一，強調了學術研究“創(chuàng)新性”的基本方法與原則問題——新史料、新方法、新觀點、新體系等。也正是基于科研“創(chuàng)新性”這一點進行考量，才有了筆者針對霍樹棠民國時期灌制的“老唱片”作為“新”史料的重現(xiàn)而展開本文的文字記述。

其二，證明了《霍樹棠與奉派東北大鼓》一書中，霍樹棠本人“口述史”有關唱片灌制的事情，答案不言自明：“確有此事，千真萬確”。只不過該書中記為：“同一年（1929），奉系軍閥建立了奉天無線電臺，其中的文藝節(jié)目以播放唱片為主。據(jù)霍樹棠自己講，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曾為他錄制了《南北合》《百年長恨》《全德報》《繞口令》《蝴蝶夢》《大煙嘆》《白門樓》等多部唱片?！雹崛绱艘粊?，回看這張由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的勝利公司灌制發(fā)行的霍樹棠演唱唱片，推知該片很有可能是日偽統(tǒng)治時期發(fā)行的“再版”唱片，也不排除是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灌制的“原版”唱片的可能。這一問題還需日后業(yè)界精英繼續(xù)挖掘鉆研相關史料文獻，或許才能得到更加準確的答案。

其三，不僅完善了《霍樹棠與奉派東北大鼓》一書附錄5“霍樹棠年譜”⑩中，1943至1945年唱片灌制發(fā)行的“缺陷”問題。同時，也完善了《東北大鼓漫談》11一書中有關東北大鼓老唱片的問題：“在唱片方面，早在20世紀30年代，百代、勝利等公司灌制過劉問霞的《劉金定觀星》《寶玉探病》《小拜年》，朱璽珍的《密建游宮》《高君寶下南唐》《黛玉望月》。40年代，天津藝人馬寶山也灌制了《憶真妃》等唱片?！?2同樣，更加完善了《中國曲藝志·遼寧卷》13《遼寧曲藝史》14等書中的同類相關問題。

其四，彌補了筆者16年前編撰“霍樹棠年譜”時的遺憾。同時，也可告慰2006年開始支持與引薦并陪同我們課題組成員采訪東北大鼓名家那月鵬、多年無私教誨并多次贈書給筆者、現(xiàn)已故去的耿瑛前輩。您的女兒耿柳及我們這些晚輩不負您之期望，仍在曲藝理論研究領域正沿著您的治學之路篤行不怠、砥礪前行····

結 語

行文至此，筆者不禁想起2015年撰寫并發(fā)表的拙文《百年余音繞 諸處不了情——由“雙處”及諸“處”唱片而引發(fā)的?？睂W思考》中所提出的一些想法：“擁有百年歷史的唱片，的的確確需要更多的能人志士，大家一起齊心協(xié)力共同興起‘?？睂W’‘版本學’‘目錄學’等方面的深入學習和研究。由此，才有可能為我們的后人書寫出相對準確的‘中國唱片史’，進而不斷填補、修葺、完善‘中國音樂史’‘中國曲藝史’‘中國戲曲史’等等?！?5于此，筆者必須向多年來給予鼎力相助的在唱片收藏研究方面的杜軍民、王躍進、王學民、鄔光業(yè)、熊志遠等人，以及曲藝理論研究專家郝赫、耿柳、佀童強，奉派東北大鼓再傳弟子劉德富，一并致以誠摯的深深謝意。

至于本文的結語（非結論），思來想去還是應該回到霍樹棠《蝴蝶夢·頭段》的最后一句唱詞：“不受那趙王之聘《南華》一卷見真由”，筆者原本欲為“《南華》一卷”注釋，發(fā)現(xiàn)自己孤陋寡聞而多此一舉。故而，還是引用清代女詞人沈纕的《書中乾蝴蝶》作為本文的結語，略表此時此刻的心境吧——“此身未肯沒蓬蒿，翰墨鉆研志趣高。早并蟲魚登《爾雅》，自尋香草到《離騷》。憐他金粉耽緗帙，寫爾芳魂托彩毫。一卷《南華》憑夢醒，始知栩栩亦徒勞?！?/p>

【本文為沈陽音樂學院2023年度院級一般項目課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研究—以蘇州彈詞<復興暢想>等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表演為例》（項目號2023KYLY02）的研究成果?！?/p>

注釋：

①東北大鼓演唱會的四位主持人分別是李玉珍、馮志蓮、林林和筆者，筆者同時為《東北大鼓學術研討會述評》的撰稿人。

②沈陽音樂學院“東北大鼓研究”課題組編著：《霍樹棠與奉派東北大鼓》，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

③蔣卯卯、張博、佀童強主編：《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9年，第242頁。

④耿柳主編：《中國民間文學大系·說唱·遼寧卷·子弟書分卷（一）》，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23年，《蝴蝶夢》甲本在第481頁，乙本在第697頁。

⑤張壽崇主編：《滿族說唱文學：子弟書珍本百種》，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3至19頁。

⑥耿瑛著：《東北大鼓漫談》，春風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203頁。

⑦耿瑛著：《東北大鼓漫談》，第75頁。圖3由耿柳提供，原刻本為佟悅珍藏。

⑧圖4由耿柳提供，原刻本由陳貴選珍藏。

⑨《霍樹棠與奉派東北大鼓》，第17頁。

⑩《霍樹棠與奉派東北大鼓》，第332頁。

11筆者為該書稿提供2萬余字的稿件。

12耿瑛著：《東北大鼓漫談》，第98頁。

13參見《中國曲藝志·遼寧卷》編輯委員會編著：《中國曲藝志·遼寧卷》，中國ISBN中心，2000年，第476頁。

14參見耿瑛、穆凱著：《遼寧曲藝史》，北方聯(lián)合出版?zhèn)髅剑瘓F）股份有限公司、春風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11頁。

15商樹利：《百年余音繞 諸處不了情——由“雙處”及諸“處”唱片而引發(fā)的?？睂W思考》，《音樂生活》，2015年第9期。

參考文獻：

[1]沈陽音樂學院“東北大鼓研究”課題組編著：《霍樹棠與奉派東北大鼓》，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

[2]蔣卯卯、張博、佀童強主編：《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9年。

[3]耿柳主編：《中國民間文學大系·說唱·遼寧卷·子弟書分卷（一）》，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23年。

[4]張壽崇主編：《滿族說唱文學：子弟書珍本百種》，民族出版社，2000年。

[5]耿瑛著：《東北大鼓漫談》，春風文藝出版社，2007年。

[6]《中國曲藝志·遼寧卷》編輯委員會編著：《中國曲藝志·遼寧卷》，中國ISBN中心，2000年。

[6]耿瑛、穆凱著：《遼寧曲藝史》，北方聯(lián)合出版?zhèn)髅剑瘓F）股份有限公司、春風文藝出版社，2019年。

[7]商樹利：《百年余音繞 諸處不了情—由“雙處”及諸“處”唱片而引發(fā)的?？睂W思考》，《音樂生活》，2015年第9期。

（作者：沈陽音樂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