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停下腳步,去感受許許多多大自然給我們的想象。
——題記
空調(diào)撥片振動特別響,隔壁的床鋪傳來了《王者榮耀》里“double kill”的播報,有人在刷短視頻。
世界太吵了。寂靜的深夜也太吵了。
吵得人聽不見花壇里蟋蟀在振動羽翼,聽不見子規(guī)的低語,聽不見南湖荷花叢中的陣陣蛙鳴。
夜色闌珊,觥籌交錯,萬家燈火。月色朦朧,漆黑的天幕看不見半顆星斗。
世界太吵了。沒有人駐足思考,沒有人仰望蒼穹,沒有人躺在流螢漫天的草野上發(fā)呆,旋即物我兩忘,像莊周那般感受著“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妙意,去思考原子、死亡、邏輯、生命的意義、變幻的政治、遙遠的星系……然后以書寫為介,讓人類的智慧綿延萬世。
且不必說傾聽亙古自然之聲,在“奶頭樂”和“頸椎病”當?shù)赖慕裉?,就連紙質(zhì)閱讀都成了一種難得的良習,好在我尚未將其廢棄。研讀經(jīng)典古籍讓我遇見了蒲松齡君。
他替我躺在原野上,聽松澗蟬鳴,看腐草為螢。那時天空尚是青白分明,林木郁郁,黑暗落盡,月華滿天。白日搜神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凝冰,有飛蛾燭火縈繞,莎雞振羽恍惚可聞,霎時思如泉涌,一只蟋蟀躍然書稿之間——彼時彼刻,仕途蹭蹬之失意,孑然一身之孤苦,沉淪下僚之不平,朝廷苛政之怨怒,連同著天地寰宇的靈氣,自然與人世的偉力,以及漫天流轉(zhuǎn)的星辰,隨著蟋蟀觸角前端細微的震顫一齊,盡情地流瀉,恣意地升華,浩然成章。
及晨光熹微,浮白載筆,孤憤逝,《促織》成,百世流芳。心如止水,遂覺自然于我如神助也!
蒲松齡君替我感受了這么一遭,真是奇思妙想,神來之筆!
近來的日子學習明清文學史,記得蒲松齡寫《聊齋志異》之目的,一來是抒發(fā)悲憤,二來是獲得溫暖與慰藉,即所謂的“偎闌自熱”——縱使是記述恍惚離奇之事,但實以冷酷的社會現(xiàn)實為背景。就像我們所目睹的,《促織》一篇中小小的蟋蟀使得本該家破人亡的一家獲得難以設想的富庶——那些美麗志怪生靈所給予人們的,往往是人間難得亦不可得的溫暖。
說來也奇怪,破敗苦難民不聊生既是因蟋蟀而起,跨越階級平步青云又是因蟋蟀而生。蟋蟀只是一個隱喻,是一個連接虛幻與現(xiàn)實的鏡面——一面是冷酷的人世間,另一面是理想中的鬼狐世界。這里,有人情,有溫暖,有至善至美,有哲理思考,有終其一生也觸及不到的理想……
彼時,縱然人間冷漠,但自然尚未遭蹂躪。于是,在天人合一的樸素自然觀的指導下,那些失意的、無處抒懷的文人墨客,停下腳步,將目光投向了廣袤的天地間,自然的懷抱里——這里不會有紛爭,亦沒有徭役,也沒有權謀和饑荒,有的只是花鳥魚蟲,日升月落,星移斗轉(zhuǎn),天真可愛。歲月悠悠,四下靜極,恍若能聽見風的吟唱,一千年前有個叫莊周的人把這叫作“自然的簫聲”。
于是乎,文人的心靈在這里得到了慰藉。他們以自己的才學,以注目天下的襟懷,憑依著大自然最偉大、無私、無言的包容,將自己所見所聞的,所思所感的,幻想的,糾結的,敢怒不敢言的,統(tǒng)統(tǒng)地予以托付——然后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這個以大自然萬千生靈為主角的舞臺上,上演著人間所不可見的、別有洞天的精彩。
五百年后的一天,我坐在深秋的夜里,隔著一捧印著油墨的文字,小小的促織在對我而鳴?;秀钡奈也恢浪诔裁?,是感懷百年前它邂逅松齡君的那個熱淚盈眶的夜,還是感慨現(xiàn)代人類吵吵嚷嚷,難再寧靜的悲哀?我自詡沒有權利知道,大抵松齡君也不會確切地曉得答案。
只是此時,萬籟俱寂,我聽見自然的簫聲好像在奏鳴,心中好靜,好靜……人間倒還是那個人間,不過我遇見過蒲松齡,聽過了促織在他的案板上彈琴。
還好我遇見過蒲松齡。
(作者單位: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