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祥,重慶人。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等。
一
半坡木屋矮雪中,紅衣女子亮階上。幾天飄絮,冰封天地。遠方打工的男人,鎮(zhèn)里讀書的孩子,可都記得添衣加褲?仿佛回應似的,欄圈里的豬們,又冷又餓,哼哼直叫??烊燔媾?,讓寶貝們有能量應付這鬼天氣吧。她提著黃篾撮,縮身繞到了屋后。
來到苕洞口,她驚喜地給男人打電話:“咱家發(fā)財了!”
以往大雪封山,一把鋼叉肩上扛,男人陳大先與寨人去狩獵,追到黃麂等野物,常能賣上好價錢?,F(xiàn)在禁獵了,但黑市上,幾百斤的野豬也要值好幾千!
聽說苕洞掉進一頭大野豬,大先也驚喜:“巴彩菊,這是飛來財喜!莫非是那頭野豬王?”
“要是你在家,給它兩鋼叉!”
聽見人聲,野豬洞內(nèi)咚咚撞壁,尋路而逃。苕洞豎挖橫擴,口小肚大,像個鎖頸大搪罐,又如地牢般堅固??粗Y中之鱉的大野豬,彩菊不禁一陣狂喜。各處“吃酒”、全家繳醫(yī)保的錢正愁沒著落……大先卻潑來冷水,說:“搞不得!”
沒追沒攆,自投羅網(wǎng),也算違法?她想不通,還譏笑大先:“山外打工沒兩年,覺悟就提高了?”
大先不想過多解釋,開玩笑說:“偶爾有個動物來看一眼,你一人在家也不孤單嘛!”
她臉飛紅霞:“呸呸!人家想你……想你回來殺年豬哩!”這一洞的紅苕喂完,肥豬有三指膘,土豬翻春也可配種了。
他說:“老婆費累了!疫后活少,收入差勁?!?/p>
“那就早點回來吧?!彼幌肫鸱蚱拊谝黄鸬目旎钊兆?,一條蜜河忍不住在心底流淌。
“我也想回家,可除了‘煨腳’,還能干啥?”
山寨里能找錢的活幾乎沒有。外面再“差勁”,每天也可做一二百元吧。她也不想丈夫馬上回來,只是漸近年關,渴求家人團圓,也是人之常情。大先說,工程推后完工,春節(jié)怕要延遲回家。她有點失望:“天冷了,穿厚點。老輩子說,‘豬來窮,狗來富?!@野豬來得到底好不好喲?”心里憂憂的。
大先說,冰封雪凍,饑餓難忍,野豬才會冒險下山來尋找食物:“放它一條生路吧!”
“放?牛大一個,不賣個好價錢?”
大先說,這世上任何事情都沒有無緣無故的……不是迷信,有些事,不信不行:“你不是有顧慮嗎?山精水怪的,莫無故傷害它!”
盡管不舍,但保一家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彩菊依從放生,但頸小洞深,野豬怎能跳得上來?正在想方設法,盜獵者陳大光爬上山來了。
陳大光與陳大先是同宗弟兄,曾是坎下鄰居,后來由于精準扶貧,像大多數(shù)寨民那樣,移民平壩新區(qū)去了。他當山貨販子的線人,自己也放鐵夾安套繩,悄悄捕些野物出售。妻子在外打工,時常電話騷擾……臭貓爪爪想偷腥?沒門!彩菊不愿和這樣的人多來往,但此刻又覺得他來得正是時候。若把那掉洞的野豬交給他,不給千兒也要給八百的好處費。自己沒動手,就不算作惡吧?
“先嫂你穿得像堆火!我想來烤烤……”他笑嘻嘻的。
這件紅衣羽絨服,是當年大先給自己的定情物。為著思念丈夫與抵御風寒,她特意穿在外面,立刻就有那種被大先摟著的溫暖感。意外獲贊美,她有點飄飄然,但她曉得他的真正來意,手一揮:“去你的!”
“雪夾桐油凌,野物難逃命。要是能捕到那頭野豬王就發(fā)財了!”他眼珠滴溜溜轉(zhuǎn)。
她點頭又搖頭,忽感胸口憋悶,心里狂跳:“沒見啥野貓野狗。真的!”
他磨蹭著:“要幫啥忙不?譬如屋后劈柴,譬如洞內(nèi)取苕?”
這些日常體力活,多想有人替自己干,但不是他!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況且那苕洞內(nèi)還有他希求的秘密:“不用你費心,我能行!”
討了沒趣,扭頭走開。他要去屋后看看是否有野獸下山來的足跡。
她家木瓦房三間,左邊是睡房,中間是堂屋,右邊是火鋪屋。這火鋪屋后面是柴房與豬圈。豬圈后面,緊連山坡。堂屋后面是塊后院壩,壩邊是一面很高的土坎,土坎根部,就是一孔斜打橫擴的苕洞子。若他走過長長的階沿,向后折去,就可見到……她的心懸上了喉嚨:“陳大光!”一激動,臉就紅。
他調(diào)頭返回,以為有戲,眼神火辣:“臉像紅蘋果,多想啃一口!”
“滾!”她捂臉避開,彎腰跺地。這一腳,跺得不輕,把泥地上刨塵玩耍的雞們嚇得咯咯驚叫。
“只去屋后望一眼就走?!彼D(zhuǎn)身向前。
拖住他?那會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粘來扯去,反倒難纏!見手里仍拿著電話,趕緊報夫求助:“大先呀,你看……不想吃油炒飯,哪在鍋邊轉(zhuǎn)?”來不及解鎖點開,就面對黑屏,追在身后,高呼大叫,像模像樣錄視頻。其實智能機的許多功能她都不會。
“老鄰居的,莫說得這樣難聽嘛……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折身跳下屋坎,悻悻溜去。
她心里落了個踏實,卻又隱隱作痛,幾百元的好處費也隨之溜去。唉,管它的!見他轉(zhuǎn)彎下坡,遠去如一粒小黑豆,她才把一塊長長的松木板子拖進苕洞;斜搭跳板,轉(zhuǎn)身跑上木樓,大聲汪汪學狗叫,催促野豬快出逃。
那頭大野豬翹嘴長牙,粗脊高腳,對著木樓“哄哄”兩聲,仿佛在感激她的不殺之恩。
“餓了又來!”她笑扶木梯下了坑洞。
苕洞里,幾堆野豬屎,騰騰冒熱氣;地面上一層紅苕,破口發(fā)白,刺目心疼。她爬上洞口,朝著野豬逃跑的方向高聲大罵:“挨刀砍腦殼的,把我的紅苕踩爛完了!”
白晃晃的山梁上,早沒了野豬的蹤影。
二
駱家彎吃喜酒,彩菊聽到了壞消息。人家打發(fā)姑娘客,還陪嫁小轎車,辦得熱鬧豐盛。想起自己當年出嫁,僅提得兩個保暖瓶,抱走兩床花被子,她觸景傷感,心下發(fā)酸。好在兩個孩子鎮(zhèn)上寄讀也爭氣,家里也在山下建起了新房……咱好日子在后頭哩!
來賓四村八寨大多認識,都以憐憫怪異的目光望著她。怎么了?嫌咱頭沒梳臉沒洗?還是衣著不整潔?管它怎的!有了錢,有了閑,咱也愛美會打扮,描眉畫眼抹出來,比你們還乖!她心下說。
易大娘拉她一旁,輕聲滴咕:“陳大先遭……了?”
好一個晴天霹靂,遠勝于那天初見苕洞黑影的詫異:“誰說的?陳大光呀,他狗嘴里吐得出象牙?”
那天彩菊與大先長時間通電話,嚴重影響了扎鋼筋的進度。工頭追問了原由,不僅不扣工錢,反倒還要加工錢,只要把那只野豬抓來……項目部經(jīng)理的老丈人最愛吃野豬肉。大先也害怕,明知圍獵犯法??晒ゎ^說,想想兄弟們的工錢都還在經(jīng)理手中,要想盡早結賬回家過年,就送野豬肉去攻關。幾人商量,連夜驅(qū)車數(shù)百公里趕回來,從鄰縣后山上山……大先曾是獵人,熟門熟道,又用現(xiàn)代科技手段,極快誘捕了那頭大野豬??蓜偡祷毓さ?,就被森林警察查獲!易大娘說,剛才陳大光這樣告訴大家,講得有板有眼,讓人不由得不信。
已有幾天沒與男人聯(lián)系了。彩菊趕緊撥號。關機!又打,還是關機!據(jù)說在“里頭”手機要被沒收,不準使用。莫非大先真栽了進去?
“哎呀呀,我的天!”她在人群中抱頭鼠竄,四處尋找陳大光,想當面問清消息來源。一旁抽煙的老組長拉住她:“別慌!先問問村領導?!鼻∏膳鲆姶逦R主任也在“吃酒”,只見他一雙燈籠眼,正照出嫁女——愛理不理:“沒聽說大先被抓,也沒遇見那懶痞!”
僻靜處,彩菊翻出陳大光電話打過去:“你聽哪個說的?”
大光說山貨販子,人家鼻子比狗還靈:“不坐兩年牢,也有半年災!”
“砍腦殼的烏鴉嘴!”
淚如泉涌,低頭往回跑。四顧無人,她才大放悲聲,從坡腳哭到半坡,一路扯聲長哭:“大先呀,你好糊涂呀!”
紅眼聲啞之后,她堅定了起來,要去某市探監(jiān)!還要當面告訴男人,讓他安心坐牢改造,家里的一切都有自己撐著,不用擔心;被判多少年都要等著他回來。獨守空房,也要堅守貞操,絕不給任何人可乘之機!
地上撒把苞谷子,誘捕一只大公雞;炕上取坨陳臘肉,翻來覆去洗干凈……都是大先最愛吃的!
電話響了。誰?陳大光假惺惺的關心?不接!
嘀嘀又叫。哪個討嫌鬼?老娘心情不好,招呼遭咒罵!把手一揩,點開一看,竟是大先!手機活鯉般蹦下地,幸好沒摔壞,趕緊抱胸懷。嚶嬰哭一陣,又嘻嘻笑一陣,搞得大先莫名其妙:“你癲啦?”
“你才癲啦!把手機關起干啥?怎么也打不通,急死人呀!”
大樓封頂,高空作業(yè),打接電話不安全,不準使用手機。得知她被戲弄,大先氣得咬牙切齒:“背時陳大光!玩笑開得太過分,我回來不捶死他!”
枕著沙沙落雪,安穩(wěn)睡去??傻胶蟀胍梗蝗槐荒疚萃獾哪_步聲驚醒。她一把抓過床邊的銹鋼叉,屏氣凝神,做好防衛(wèi)。自從當了留守女人以來,這把鋼叉就是她最忠誠的護衛(wèi)。多少凄風苦雨,漫漫長夜,都與它相伴而眠。來吧,不管是誰,都叫你有來無回!
來者到底是誰?她已猜著了八九分……
陳大先終于趕了回來,大年三十夜一家人總算高高興興地團了圓。男人的勞務工資沒被拖欠,幾百斤的年豬,被熏制成了一炕黑臘肉,孩子拿回的獎狀把板壁貼得紅彤彤的……一年辛勞,都有回報。
辭舊迎新,新春干啥?大先主張一如既往出門打工掙錢,而彩菊則有自己的盤算。
那晚嚓嚓嚓,尖起的腳步聲輕起輕落,遲遲疑疑,由遠而近。黑暗中,想起大先戲謔的話語,她噗嗤一口差點笑出了聲……大先說外面難找活,讓她睡不著?!盎丶夷芨缮叮俊狈瞪砩洗?,抱著鋼叉,仿佛摟著大先的壯腰,一直沉思默想。眼見曾是耕地而今棄荒的一坡山地,一個守舊的想法在她心里大膽萌生:種五谷雜糧,養(yǎng)生豬母豬。市面上仔豬又漲價了,幾十塊錢一斤。家中兩頭土豬,一年若產(chǎn)上幾胞豬崽,不也能找?guī)兹f元,還弱于在外打工的收入?
為了復墾大家的荒地,她年前就開始準備了。那天逐戶上門征求意見。山下移民新區(qū),建在壩上野豬窩嶺下,面臨川湘國道邊。上級統(tǒng)一規(guī)劃,每戶獨樓單院,兩層一底。在巷道口,易大娘、駱大孃等幾個留守老人,紛紛圍著她:“大先沒事就好。種發(fā)財了,早點搬來,大家一起鬧熱些!”又說:“不急著搬來也好。這安置房呀,好幾家都開坼了!”話語中隱含著深深憂慮。
大先與大光兩家認購得遲,只能選在后面嶺根腳,又是近鄰。聽老人們說出擔心后,彩菊順道也去看一下自己的新居。聽見隔壁陳大光屋后偏棚里,有小豬餓得嘰嘰叫。噫!“懶痞”一人在家還勤快喂豬?她不想上門求證。老組長說,她開荒種地的事,組里多數(shù)人沒意見,只有大光不松口。她心知肚明。心術不正的人,咱不求他!
打開自家清水房——醫(yī)治二老沉疴欠債,無錢內(nèi)外家裝,一時只好空鎖著。她的眼光被壁角一條細長裂縫所牽掛,隨即電告大先。大先說,新屋基沉降,墻面有裂痕,屬正?,F(xiàn)象。
正常就好!心里笑老人們庸人自擾,無事生非:“大先,我都問好了,翻春咱們動手!”
“豬腦殼!要是地里欄里能發(fā)財,咱農(nóng)民還在外打啥苦工?別做春夢!”
也許是做夢吧,但彩菊覺得自己滿有把握,很有信心。傳統(tǒng)的種植養(yǎng)殖,不需什么高端科技,輕車熟路,怕啥?咱倆一起干!這時見被窩里的大先仍持否定態(tài)度,她熱懷撲身:“聽我的哈?”
大先未置可否:“把年過了再說吧!”
過完年,寨里的打工族擇期出門。大先也要走。
她攔著不讓走。秤不離砣,公不離婆。難捱的日子,害怕的黑夜……不單是留守女人的諸多不便。“我這個抱雞殼,也不守你這個爛雞窩。要走大家都走!”翻箱倒柜找衣物,也作離家出走狀。
沒人在家,沒半點生氣,這半坡還是家嗎?孩子回來又依偎誰?再說外面也并非遍地黃金?!耙滥悖 贝笙嚷眯邪萁且凰?,埋頭烏臉進了門。他覺得女人的殺手锏就是胡攪蠻纏。
她一把抱緊大先,開懷大笑:“我的好老公!”
三
一切就序,開荒種地。這荒可是那么好開的?棄荒幾年,壟壟馬桑樹,簇簇紅籽刺,蔸蔸芭茅草,各盡其能,肆意叢生。
兩口子齊上陣。彩菊揮舞利鐮,割草伐樹,勾腰在前;大先握柄操機,突突刨地,躬身在后。樹蔸橫擋,根須盤纏。油門扳到底,鏇耕機原地狂跳不前行,刀片也被打斷;肩臂震麻,手掌抖痛,比工地扎鋼筋惱火百倍!他泄氣畏難,關機罷工:“算嘍,還是出門找活干!”她拿定的主意,雷打不動:“就是一鋤一鋤地挖,也要挖出來!”他犟不過,只好又換刀片。
他信心不足,她信心很足,砍到漆樹巖板界,那塊是陳大光的。她就跳前撈割,留下茅地似堵墻,橫亙地間,岔眉岔眼。大先要去找大光協(xié)商,她阻擋不準。大先不是說要“捶死他”嗎?萬一二人一言不和,真起糾紛,怎生是好?大先笑,那是氣話,哪會扯皮?她說:“任他養(yǎng)蛇!”
“你還記恨他?”
“要恨一輩子!”
她割出幾大坪,直腰回頭勒把汗,見他吆著鐵牛突突轉(zhuǎn),抿嘴笑花樣。柴禾捆一堆,亂草要焚燒。他說不能這樣搞,保護藍天白云要環(huán)保!“左生態(tài),右環(huán)保,就你大先不得了?”還是依從地抱去巖窩土崗上堆碼漚肥……至午,提來大桶柴油,端來大碗米飯。臘肉滴油,雞蛋煎香,冒尖尖的:“吃了慢慢整!”
“真難搞!”忙乎好半天,才似野豬撬草根,翻出巴掌幾小塊,他想敗陣而逃。
她柔目傳情:“雄起整,展勁搞!”激勵男人拿出兩口子干那事的勁頭來搞整,要把這幾大坡、幾大彎、幾大坳全都犁鏵出來。種洋芋,套苞谷……做到人勤地不閑,兼種多收,備足飼料。
說到飼料,也不足了。一泥洞的紅苕,隔年就被肥豬耗盡。兩頭黑土豬,正是上長物,吃得多,要靠打豬草來填充。他說開荒忙,趕上山,春草發(fā)了,讓它們?nèi)コ詡€飽!
她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敞開圈門,攆出土豬……可后來發(fā)覺圈槽里的苞谷面一口沒動:“沒回來,去找找?”
他哪愛動?耕機抖得腰酸背痛,骨頭散架:“不在坡上在哪里?要回來!”
她也累得飯都不愛煮,莫說爬坡鉆山。又過幾天,仍不見蹤影。兩口子這才著了急,丟下農(nóng)活,滿山坡,查腳印,溜溜喚,卻連豬毛毛都沒撿到一根?!熬褪悄?!早去找,又說累了不愛跑!”
女人家總有千般理由找岔子發(fā)脾氣。大先垂頭不理睬。
見他無精打采,疲憊不堪,她忽又內(nèi)疚不安。將豬敞放,自己也是認同的,專怪人家,也沒道理;再說那生腳長腿的東西,不跑行嗎?可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被野獸吃了,也應剩下骨頭架子;失足掉坑,坑沿應見枝折草倒。若是大山那邊下坡進寨,那一定被哪家關著圈養(yǎng)了。幾千塊呀,好心痛!
大先說:“幾時叫大光幫忙打探打探,他狗鼻子嗅覺寬!”
“求他個屁!”她慪氣道,只怪各人該蝕財?!柏i來窮”,隔年那野豬落苕洞,就不是個好彩頭!可并沒有傷害它……該害死它得了!
他說:“蝕財免災吧,早點休息,明天要干活哩?!?/p>
她難受得又哭了。豬都沒有了,還栽那么多……喂野豬呀?
近一月來,兩口子忙著栽種春洋芋,這天也收尾了。春光明媚,山雀歡歌。彩菊喘氣揩汗,回望山下。山道上,前高后矮,爬來兩個人。高大的是村里齊書記,瘦矮的是鄉(xiāng)村振興工作隊的劉同志。什么風把他倆吹來了?
“喂,歇哈氣!”齊書記站在下面槽坪,向上招手遙喊,然后回身說,“這陳家坡一個作業(yè)組的荒土,快被兩口子復種完了!”
劉同志手搭涼棚遮太陽,面向山坡直打望:“搞得確實不少!”
難道不準搞?她放下鋤頭,拍落泥塵,滿腹疑惑和大先走下去:“兩位領導稀走呀!”大先也說快請上屋去喝茶水。
見木屋還在半坡上面,劉同志笑著搖頭:“我倆特意來看看。今天就不上去了。”轉(zhuǎn)身對齊書記說:“鄉(xiāng)村振興,我覺得首先是鄉(xiāng)村人才的振興。沒有各類返鄉(xiāng)人才的建設,這鄉(xiāng)村何談振興?”
齊書記點頭:“說得對呀!”
“叫村民小組長及時上報耕種面積,好申報國家種糧植補?!眲⑼久嫦蜿惔笙?,連連豎起大拇指:“好樣的,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好好干!”
大先靦腆:“要得?!?/p>
齊書記對彩菊:“鄉(xiāng)村振興做榜樣,好不好?”
“好!”一句話說得彩菊怪不好意思,兩個領導轉(zhuǎn)背下山去了許久,她臉上的紅潮都還未褪盡。領導重視,村上支持,更有勁頭!
晚上談及此事,彩菊笑:“‘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你大先多有面子!”
大先知道自己又被譏諷,卻滿臉溢笑:“沾老婆光了!”
下半夜,她腿架腰身,將他搖醒。
“還沒過足癮呀?”他不睜眼。
“去你的!”她臂膀上捏他兩把:“我剛才夢見那兩頭土豬回來了?!?/p>
日思夜夢,說明她心里還放不下那個損失。他說,今天不是要去買豬崽嗎?她的土豬不就“回來了”?他反唇相譏:“噫嘻!你的夢真靈啊?!?/p>
“人家真的做了這個夢嘛!”她有點委屈,那夢十分清晰,還有那頭大野豬……
鳳池鋪是個熱鬧鄉(xiāng)場。陳大光也在趕場。彩菊一見,別臉而過,還把大先往前直推:“快去趕場!”大先卻扭身湊攏去:“兄弟,何處搞生意?”
“這年頭啥好搞?在家搞女人!”大光不自然地往后退讓,生怕大先會有什么過激舉動。當?shù)弥易约旱恼嬲驎r,他放下心來,攤開手掌,裝模作樣掐時算卦:“塞翁失馬……先哥,若有消息,定會及時相告?!?/p>
“拜托!”大光俗不可耐,大先禮貌告辭。
“你求神問卦,拜錯了廟門!”夫妻二人走進畜牧市場,彩菊在身后不停地嚷。對齷齪之人,莫說暴揍,起碼也要問責幾句吧,反而和顏悅色求助于他?真沒鋼火!
“你們女人家,橫拉順扯都有理!找他吧,你又擔心起禍端;不找吧,你又嫌我沒個男人樣!鄉(xiāng)鄰兄弟,何必積怨結仇?其實呀,大光有大光的長處……”
許多男人惹是生非,就與自家女人不忍氣有關。忍氣家不?。”M管心中不快,彩菊也不再嘮叨什么。夫妻倆商商量量選了一對白牙豬,一對黑結豬。牙豬騸解喂肥豬,結豬補充作母豬。四只竹筐搖晃晃,二人把家轉(zhuǎn)。彩菊說不能又放敞,免得跑丟再上當。大先說,那當然!
兩口子歇氣鷹嘴巖。只見彎彎山徑上,跟著一個黑狗蛋,正在躊躇向上看。她揩汗跺腳佯揮趕:“去!誰家狗兒跟著咱?”
大先制止:“也許是只流浪狗。有緣分咱就養(yǎng)著,屋里不正缺一只看家狗嗎?”
“果真哈。”她手掌向下招,嘴里哆哆喚:“小狗狗,我家窮,你不嫌棄就跟上!”
小狗搖尾跑上來,腳前討喜歡,低頭直嗚咽,仿佛尋上了久別的主人。
“你不是說狗來富嗎?我們就叫它‘來富’吧!”大先笑說。
“這名兒好聽。來富,咱們回家!”好像真的來了富,她腳下也來了勁。
挑進欄圈關好門,大米一瓢倒槽中,幾個豬崽擠肩搶,她把吉言來吩咐:“幾爺子過伙些,還債些哈!”不咬嘴打架,少疫健康成長就是“還債”??粗鴰讉€搶食的仔豬,她歡喜不已,自己的期望就寄托在它們身上了……
房前壩子,大先臘肉骨頭地上丟,逗得來富雄赳赳,猛聽彩菊驚聲叫:“天呀呀?”
踩著五步蛇了?夏天蛇多。大先丟碗提棒跑屋后,卻見兩只黑土豬,頭粘雜草,身染黃泥,站在圈前,甚感驚奇:“噫?真的回來了!”
彩菊還在驚喜中:“聽見圈欄后茅草梭響,我以為有蛇,后退兩步,不想哄哄鉆出這兩個黑家伙!我的乖寶貝呀,你們可受苦啦!”撲上去彎腰親昵梳脊背。
小狗躥到苕洞邊,揚鼻聞騷味,張嘴汪汪吠。豬圈后,草叢里,一陣嚓嚓奪路逃;少頃黑影奔嶺巒。夕照下,長長的獠牙泛白光。
彩菊揚頭指點,眼閃異彩:“大先,掉苕洞的就是那頭大野豬!”
“那是野豬王!”
一愣野豬王,轉(zhuǎn)身向山梁,枝搖葉又晃,不時回頭望。兩只黑豬哼哼叫,似在道別羞羞笑,實則饑餓把食要,樂得她又把大米舀。
大先看著一對豬,恍然笑嘟嘟:“原是去找男朋友了?!焙茸砀徊辉俳?。
失而復得,夢想成真!彩菊面升桃紅。野豬王,情義郎!
四
看著兩頭黑土豬的肚子一天天鼓脹,四只仔豬一天天變長,彩菊別提有多高興!套種苞谷,施肥薅草,大背大背地背回豬草,苦中有樂,累中有盼。大先搭建了兩間新豬舍,加上原來兩間,一共四間。四只小豬,分關兩間。兩頭黑豬,各占一間,幾乎在前后兩天內(nèi),都當了豬媽媽。一頭產(chǎn)六只,一頭產(chǎn)七只,全是棕色虎斑野豬崽!彩菊大失所望,愁爬眉頭。原想繁殖本地豬,才有好市場。雖說大野豬,也有黑交易,但這小野種,誰愿淘神養(yǎng)?扔在深山老林去!
大先卻不舍:“先喂著吧。”
“要費飼料呀!”大先打工帶回那點錢,買耕機買油料買種子肥料……全花完了!若喂出來,沒有本地豬崽好賣,那不虧大了?
大先說,打工時,曾聽說外面的養(yǎng)殖場專門有人要這個:“先找大光打聽打聽,他門路廣!”
“哼,又找他!”
她很不樂意,可還是又去苞谷林里挖來洋芋?,F(xiàn)在家中大小近二十頭豬,每頓要吃去幾大筐。說來也怪,花花紋紋的野豬崽不屙白痢,不患感冒,常見的瘟疫病癥也沒得,粗細都吃,見風而長。滿月時全都成活,大多是五十斤左右的龍條子,活蹦亂跳,搞得心煩。更煩的是沒銷路。不像家仔豬,肥瘦大小都被人搶著要。這群野雜種,長得再好,也沒人感興趣。趕快想法!
到底想啥法?兩口子心中都沒譜。她知道,除了大光那條線,目前別無它途。大先問過好幾次,大光說急也沒用,必須得通過他們的特殊渠道慢慢聯(lián)系。是故意拖延袖手旁觀看笑話?還是一時真的沒聯(lián)系上買家?而自己多次說過不求人家,哪好提名道姓?只得含糊其詞,直催大先:“急死人,你再問問!”
大先正要撥號,大光打來了。她偏頭聽見,急急搶答:“好!好,快把老板帶上來!”
大光問賣多少錢一只?大先也沒底,不知如何發(fā)價:“就跟本地仔豬一個價吧?”
“傻兒呀?看在你我本族兄弟情分上,這次就不蒙你了。我給那老板說好的三百元一斤!”
“啥?”兩口子異口同聲。
大光:“那可是咱野豬王的正宗后代,要值這個價……到時看我的!”
彩菊滿臉通紅,像剛下蛋的母雞?!叭僭唤铮 憋@然高出本地豬崽價格好多倍,遠遠超出她的想象!想到大光造謠中傷自己的事,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吹死牛皮!”
大先也激動:“就是吹牛皮,聽起也舒服??烊ゼ恿?!”
臨時添料,飽豬壓秤,養(yǎng)殖戶們都這樣搞。彩菊閃屋后,喜添精飼料:“寶貝呀,趕快多吃點!”
來富一陣吼,來客喘成追山狗。腆肚老板見了野豬崽,汗珠都不甩,當即選頭子,一公一母裝進筐:“貨我要了!這價格?”眼望賣主陳大先。
大先裝著懂行情,來個模棱兩可:“大行大市,大家都曉得……”
大光怕大先說漏嘴,趕緊搶過話頭:“咱倆說好的,三百元一斤!”
彩菊渾身一顫抖,茶水差點燙著手:“老板請喝茶!”老板揚起手中瓶:“謝謝,我有礦泉水?!鞭D(zhuǎn)身遞大光,無名也無姓:“你喝!”特意一推碰,暗示很明顯:“別高高喊價,把我的買主嚇跑了!”
買主轉(zhuǎn)向大光:“豬肚皮滾脹如鼓!”
彩菊看大先,秋波頻怨:“就你出爛招!喊我喂飽點,這下搞黃了?”
大光笑:“可你并沒強調(diào)稱餓豬呀!”
老板也笑:“拿錢不怕臟,油嘴滑舌中間商!論個買?”
“好!好!”彩菊沖口贊同,心跳加快。
大光:“一頭一萬元!”
彩菊膝打顫,大先木腦樣,老板五指并攏當中看:“這個數(shù)!”
彩菊看懂了,老板砍價一半!雖說狠了點,但五千元一只還不賣?要搶人呀?賣,趕快賣!
“陳大先!”彩菊雙眼賊亮,逼視男人。不言而喻,要他立刻表態(tài)同意這個價。抵門要桿,場面要漢!她覺得大場合上的事,還是男人拍板定奪為好。不是什么男尊女卑的事。
大先笑望大光。大光說過,到時看他的!
大光搖頭,面露不屑,對著肥老板,裝著沒好氣:“你在買蘿卜大白菜?這是金一代,不是銀二代、銅三代、鐵四代……”
啥子新名詞?莫裝神弄鬼糊弄人,趕快給我還價!彩菊心里直催,急得雙腳跺地。
“大老板你買去,包無百病,發(fā)展順遂。要得發(fā),不離八!”大光說。
最后每只談成六千八百元。
轟!彩菊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頭暈目眩。要不是一旁的大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早就一頭栽倒在地。天呀呀!一整匝百元大鈔,她篩著雙手,低頭慌數(shù):“一百,五百……”
大先笑,腰條都未動過的新鈔,哪用數(shù)?
大光:“人親財不親,買賣當時清!”又從老板數(shù)過來的三千六百元散鈔中,卷去六張,才把余款遞給大先:“這中介費,我提得最低?!?/p>
低嗎?彩菊轉(zhuǎn)接大先遞來的一疊紅錢,擰起兩張,揚向大光:“那就再抽二百塊吧!”
大光以手擋回:“先嫂你小看人了!”
老板笑:“中間商,兩頭吃!”并說給大光的一千元信息費,要等他幫忙把豬崽挑下山,裝上車后才付給。
大光笑著擔上肩,老板回頭找大先:“留個電話好方便?!?/p>
大光扁擔中間撥,二人就被兩只籮筐隔條河。大光急急催老板:“快走!小心……”
關門把錢看,掌心早出汗;撲進丈夫懷,兩眼淚汪汪?!斑@是賣金條嗎?怎么這么值錢呀?”彩菊做夢都想不到的大價錢!
大先摟著女人:“全靠你善待野豬王?!?/p>
彩菊十分動情:“也全靠你出放生的好主意……下回再下山,我要給它打蛋湯!”
五
兩口子去地里套栽苕秧。苞林齊人高,綠葉泛油光,長勢極喜人。播種這么多,苗架又很好,盡管復墾吃了不少苦,但大先覺得值!也許這條路走對了。當初罵彩菊是婦人見識,蠢笨如豬,現(xiàn)在才覺得這女人不簡單,有毅力,有眼光,有頭腦,以前真是小看了她!
彩菊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秋熟野豬會來啃吃的。”大先說:“你不是還要給野豬王打蛋湯嗎,人家吃點苞谷又算啥?”她臉羞紅一下。新婚那陣,婆婆每早都要叫她給大先打雞蛋補身體。玩笑話,沖口而出,不想大先吃醋般放在心上,但泥豬、刺豬、野豬等野獸,是極有可能來侵害的,不得不提防。
大光又介紹來兩次,買走四只,都是山貨販子給外地新辦養(yǎng)殖場代買的。彩菊接過一疊又一疊的紅鈔票,卻沒了當初的狂喜,而是陷入深思:人家買去作種豬發(fā)展,咱們可不可以從大處發(fā)展,也辦個養(yǎng)殖場呢?
大先說:“哪容易?畜牧獸醫(yī)、鄉(xiāng)里村上……各路求人,難辦得很!只講一點,不通公路,那一車又一車的飼料,怎么弄上來?若請人工挑運,豆腐不盤成肉價錢?老婆,心莫想大了!把這地種好,把家庭養(yǎng)殖搞好,每年賣幾頭肥豬,出幾窩豬娃,穩(wěn)中求進,就不錯了!”
單憑直覺那一定有利可圖,但她的確沒想到會有那么多的困難……既然大先反對,那就不要胡思亂想吧。
七月放暑假,學生家中耍。她對一兒一女兩個孩子說,莫一天到晚只曉得玩手機打游戲,要做作業(yè)要讀書;莫像爹媽文化少,只干笨活憨喂豬。
兩個孩子說,放假那天是大光叔叔用電三輪,專門從移民新區(qū)送到大山腳下的,讓他倆少走了好多路。那電三輪上裝個小紅電喇叭,喊收廢銅爛鐵!
大先觸類旁通說,到時也買幾個電喇叭,晚上用來駭野豬。
彩菊笑:“那有效嗎?”就想,陳大光在收廢舊?提起那個自己要恨“一輩子”的人,現(xiàn)在也記恨不起來了,還對人家有了依賴……吔,這幾天他怎么沒帶老板來了?
夏夜漫長,山坡熱鬧。以前半夜守野豬,敲梆焐火,現(xiàn)在獵犬汪汪,人聲吆喝;敲鑼打鼓,鞭炮齊鳴……小電喇叭,懸掛樹杈,換聲變調(diào),輪番播放,也還奏效。野豬懼徊地邊,苞谷被糟蹋得少。還是男人鬼辦法多!碩果累累,豐收在望。哪料到……
這天來富吼叫往后跳,幾個客人已來到。他們是齊書記劉同志,還有兩個穿制服的公安。一行人徑直去屋后豬圈拍照拍視頻,然后就來房前壩中坐。大先搬凳,彩菊泡茶。難道公安也要發(fā)展野豬?待看清那兩個警察的臂章是“森警”時,彩菊心中一咯噔。犯事了!
齊書記來了開場白:“最近一直忙,沒空上山來。野豬崽,真是乖!”
大先眉飛色舞:“賣出幾對,效益不錯!”
齊書記干咳兩聲,阻止他往下講:“錯!野豬……”
“野豬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陳大先,我們接到群眾舉報,你涉嫌多次非法銷售野豬……”一個森警接過話,一個做筆錄。
大先苦苦一笑:“那可不是真野豬?!?/p>
“但也絕不是假野豬!”森警聲色俱厲。
彩菊聽出弦外之音,陡然色變。莫非陳大光隔年的胡謅要“夢想成真”?她立刻放聲叫屈:“哎呀呀!那野豬崽是意外得來的?!?/p>
森警說:“正因為情況特殊,這次不作處罰,但必須在林業(yè)部門辦理《特種養(yǎng)殖許可證》,方可出售,否則銷售違法!”
大先搞懂了,自捏一把汗:“咱農(nóng)民哪曉得這些規(guī)定?只知道能賣錢就賣錢,要脫貧致富嘛?!?/p>
一旁不多言的劉同志正色道:“致富也要合法喲?!?/p>
仿佛打開了話匣子,彩菊對著大先一勁地數(shù)落開來:“洋芋喂去幾萬斤,苞谷喂去幾千斤,黃豆喂去幾百斤!換得幾個花花錢,糠殼揩屁眼——倒巴一大坨,劃得來?老天爺呀!”
不停地傷心落淚:“咱寨人找?guī)讉€辛苦錢,咋就這么難?”
齊書記笑:“這不沒事嗎?快莫嚇著了!”
彩菊抹眼哽咽:“我們……不賣了就是?!?/p>
齊書記:“對嘛,知錯即改,態(tài)度好嘛!”
兩個森警讓大先簽字畫押蓋手印,有事先下山,留下兩個領導談正事。
劉同志說,這是壞事又是好事。一路上,他都與齊書記商量這事,并形成一致意見。建議大先兩口子,突破傳統(tǒng)小農(nóng)意識,走出家庭養(yǎng)殖狹窄天地,建一個規(guī)?;⒖茖W化、機械化的特種養(yǎng)殖場。
森警走后,彩菊恢復平靜。人不得遭抓被關,就是萬幸!一聽劉同志說的“養(yǎng)殖場”,壓在心中的念頭,如干柴遇見烈火,“轟”地一下被點燃照亮!自己的觀念主張,怎么與領導不謀而合?只是孤陋寡聞,概念朦朧,沒領導說得這么全面透徹而已。她熱血沸騰,連連跺腳:“哎呀呀,我也有這個打算!”
劉同志不失時機地加以鼓勵:“看看,這大姐跟得上時代!”
畢竟極少當面獲得領導表揚,彩菊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她扭臉偏頭回顧大先,心下不乏自得:“嘻!老公,領導都欣賞贊同,咱是‘豬腦殼’嗎?”
大先卻有顧慮:“可是……”
劉同志說:“據(jù)了解,附近省縣將辦多家這類特種養(yǎng)殖場,以野豬作父本。這父本又分“金一代”:父本是純種野豬;“銀二代”:父本是雜交野豬?!般~三代”“鐵四代”就不怎么值錢了?!敖鹨淮薄般y二代”,繁育出來的仔豬,遺傳野豬野外生存的秉性,瘟疫少,生長快,抵抗力強,很受養(yǎng)殖戶的歡迎。所以,人家才會不惜重金高價買走兩口子的“金一代”,明白了吧?”
嗨!兩口子這才恍然大悟。
劉同志繼續(xù)說:“種豬不愁銷路……像陳大光這樣的耍耍角色,到時就是名正言順的經(jīng)紀人了!”
兩口子頭點如雞啄米。大光那人鬼名堂多……
劉同志喝了口茶,道出了大先的“可是”:一規(guī)范圈舍沒有,二基礎設施缺失……為解決這些問題,場房設施,按規(guī)范標準搞。投入使用,驗收合格,政府全額補助?;A設施早立項,早實施。“有些手續(xù),我去替你們跑,這方面我有熟人……好不好?”
“好!”彩菊一拍大腿,更雄勁。
齊書記最后作總結:“根據(jù)……要求……困難不少,前景看好;鄉(xiāng)村振興,敢為人先!”
說得兩口子心花怒放,豪情滿懷。
六
金秋飄香。趁著天色好,兩口子沒早沒夜地搶收。木樓四周,苞谷棒子堆金山。
癩癟等次品,堆一邊,作飼料。沒空搓下加工,整個撮去喂養(yǎng)。豬們樂啃,尤其那幾只野豬,吃生食是天性,大嘴粉碎有聲,長得又快,每個都有百多斤了。幾個發(fā)情的母豬已配種,需獨立圈舍,卻還擠在一起。彩菊說,又該加圈了。
不是要建養(yǎng)殖場嗎,何必浪費人工材料再搭圈?大先說。但彩菊擔心進度遲緩,影響繁殖。大先說,那天在村公所碰見劉同志稱,項目申報資料已送鎮(zhèn)上,要求他兩口子秋收完后就趕快行動起來,平整場地,搭建場房。
彩菊磨刀嚯嚯去大坪臺砍割苞稈,亮出地塊。一想到未來家里的養(yǎng)豬場要建在這里,她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一路揮鐮,爽!
金風送爽。大先想起一個叫黃大貴的工友,曾說自己的弟弟在這小鎮(zhèn)上搞雨棚加工。翻電話打過去,卻不是黃大貴。換號了,也不說一聲。當初黃大貴小腿被鋼筋穿傷,大先擱下扎鉤,背起就走。趕到醫(yī)院付車費,大先遞上二十元,司機反找二十元。補多了!大先退回去。司機掌拍前額,打麻將熬夜了。門診清創(chuàng),打破傷風疫苗……忙完打車回,半日工時就沒了。大先說沒關系,大貴捧手不放:“好兄弟!”
整條老街都是搞板棚加工的。大先一路問下去,價格差不多,非現(xiàn)款,不接單。正要失望離開,卻被黃大貴認出:“恩人呀!”大貴也沒出遠門,在弟弟黃大富手下幫工干活。這黃大富在鄰省近縣做過好幾個養(yǎng)豬場的圈舍,規(guī)格尺寸都曉得,但要賒賬就搖頭,全得黃大貴從中撮合……大先謝了大貴兩兄弟,搭車飄飄往回歸。來到山根腳,一輛紅色電三輪路邊停著,車上裝著兩疊紙板。是大光的?
爬回家,果真是大光。來富還在朝他咬。他正在自家木樓上哐哐翻響。大先朝下喊:“大光兄弟在找啥?上來喝開水!”
大光一堆舊物砰甩地,來富嚇得跳開去。一口破鏟,兩把缺鋤,三根斷釬,落皮掉殼銹斑斑。
大先奇怪,把眼光落在那幾個獸夾上:“又放夾?”
“剛去山上收回來的?!?/p>
“收?”大先不解,一向以此找錢的大光,怎會放出又收回?
大光不答,掌心亮出一對豬獠牙。兩勾彎月,銀白如玉。
似曾相識。大先問:“哪來的?”
“野豬王的?!?/p>
“野豬王?”
“哎呀呀!”彩菊收工回家,剛好聽見二人交談,不免一聲惋嘆。野豬王曾給她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還將帶來巨大財富。它被害死,怎不痛心?
大光也沒想到那野豬王會中夾。鐵夾鉗住它的一只后腳,又掛在青杠樹樁上??煲涯谴髽漭降爻斗柏i王卻累死了。因為沒有及時上山查看,幾百斤的肉已腐爛成蛆,僅剩一架白骨。把一對大而彎曲的獠牙收走,說不定哪個收藏愛好者會悄悄給一個好價錢。可惜了,大光惋惜那堆沒能換錢的肉身。太可惜了!大先兩口子懷念野豬王的情義。難怪這段時間,沒看到野豬成群結隊下山來了。
感嘆一陣,大先對彩菊安排:“炒個菜,陪大光兄弟喝杯酒?!?/p>
該喝杯酒,吃個飯的,好好感謝陳大光的幫助,可他陷害了野豬王。猛然間,新憎舊恨一起涌上心頭:“喝杯十!”彩菊沒好氣,扭身進屋去。
回答得如此干脆冷硬,好沒臉子!大先也沒法,只得一旁尷尬而笑。
大光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shù),非常識趣,勾腰收拾地上廢舊要走人。
大先過意不去:“兄弟別走,我有廢鐵?!睒巧蠘窍拢褋韮砂褵o頸薅鋤,一摞鏇耕機殘片,都是無用爛貨,交給大光:“送你了?!?/p>
“咳咳!”氣話要說,菜飯要弄。好像剛被煳辣椒嗆著一般,彩菊探頭窗口,顧外干咳。什么東西有白送人的?
這點小九九,大光豈不懂?提秤一勾合價八塊九,拿出一張十元券給大先,高聲道:“不補了!”就去自家屋里,取來一只爛背篼,連同他原先抱出的一堆廢鐵,一同裝了,準備背著離去。
彩菊出來招呼:“代過了?火鋪上來喝二兩?!?/p>
“一錢也不喝!”大光別頭就走。
大先一把拖住:“老鄰居的,不可見外,吃了走噻!”
大光執(zhí)拗不過,跟著走進火鋪屋?;痄伿巧秸匾募揖撸姆戒伳痉?,既可烤火煮飯,又可歇客住宿,這屋子就叫“火鋪屋”?;鹦睦锶贾舭舨瘢伬锾撞藴?。菜板上,擱著蒜葉炒臘肉,青椒炒茄瓜,平常農(nóng)家菜。
火鋪上,大先倒來白酒,遞上碗筷:“大光,沒啥菜,將就吃?!边€客氣地往他碗里先挑菜。
大光捧碗接過吃起來。一片肥臘肉,嘴角油滴出:“這熟飼料喂的豬肉,就是香!”
彩菊端著飯碗,也坐火鋪邊上,臉色卻難看:“好吃多吃點!”話里藏著刺,養(yǎng)精蓄銳想淫事。
大光臉紅心明白:“先嫂,過去有些事,寂寞無聊找樂子……小弟賠罪了!”仰脖一干而盡。
大先也勸彩菊:“鄰里鄰居,何必計較?”
人家既已認了錯,賠了禮,為人就不可得理不饒人;何況在自己焦頭爛額時,大光盡心盡力打開了野豬崽的銷路,也算將功補過做了好事。彩菊怨結漸解,動容淡笑:“不提了!”
大先給大光又斟上:“感謝兄弟找客引路!”
大光說,可那條路行不通了,好幾個領導給他打招呼,齊書記講,劉同志也說,再搞要坐牢!最后一次引人來買,要不是他是森警“線人”,也定如外地老板那樣遭重罰……
“真有你的!山販的‘外線’,森警的‘內(nèi)線’,真是‘兩頭通吃’呀?”大先笑。
大光搖頭:“既在道上混,紅黑都要交;人在哪個坡,就唱哪個歌……后來又有好幾個外地老板聯(lián)系,愿高出原先好幾倍的價錢,可我不敢再冒險帶生意來,那會坑害人家……不改行,行嗎?”
大光也有做人的底線!彩菊拈起一塊臘肉送過去:“吃嘛!”
大光謝過:“聽說你們要辦養(yǎng)殖場?難怪懶著不搬走,原是早有眼光!”
彩菊笑:GPGi2T1ZB+poawOYGBWFSf3uZA0pUToSEBuNN3WdFV4=“看兄弟說的!”
大先也笑:“純屬意外!今天鎮(zhèn)上沒白跑……也純屬意外?!?/p>
大光連連豎起了大拇指:“先哥為人好,人緣就好!”
“真的落實了?”彩菊一把抓過酒瓶,自斟半杯,舉杯相邀:“來!慶賀一下。干!”咕嚕一聲全吞下,像喝涼水。
“先嫂好酒量!”
彩菊面向大光:“兄弟交際廣!若我們的養(yǎng)殖場辦起來了,就請你做經(jīng)紀人。這可是劉同志推薦的哈!”
大光喝得輕飄飄的,很有些自我陶醉:“他很欣賞我……寨里有幾個比得上咱?”
“像你大光這樣腦殼靈光的人,咱寨確實少有!”彩菊拿準火候,好一番奉承,順便帶出那塊荒地。
大光收住笑,假裝吃驚:“怎么,還沒有種嗎?”并說也像其他寨人那樣,租金分錢不要:“我老屋這兩間瓦房,你們盡管使用,這是鑰匙!”
兩口子大喜過望,正愁搓下的苞谷沒處放,剛好作糧倉!
大光酒足飯飽,告辭下山。彩菊板壁上取下那把鋼叉,追去插在大光背篼里:“送你了!”
大先詫異:“那鋼叉可是我……你舍得?”
彩菊說她更舍不得!它曾是她的守護神:“現(xiàn)在,你在我身邊,你就是我的鋼叉,我還要它干啥?”
七
藍天白云笑,深秋好美妙。
彩菊用“先抑后揚”的辦法,搞定了大光,又乘興催促大先,請黃大貴他們早點來安裝:“要看個期哈!”建場養(yǎng)殖,大展宏圖,不是平常住戶屋頂加雨棚那么隨便。這是一家人勤勞致富奔邁小康的新起點,也是她平凡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如同婚嫁一樣慎重,半點馬虎不得,必須認真對待!寨人圖吉利順遂,做什么都要講個吉日良辰。大先表示贊同。
在鳳池鋪場角落找了盲人石八字,精敲細測定十月初六。農(nóng)歷初六,公歷6號:“六六大順!”好!兩口子買了一條煙,打了十斤酒,急急背著出場來,早早來到坡根腳等候劉同志。之前劉同志打來電話說,正從縣城趕來,在此有要事相見。
啥事呢?一時閑著沒事,兩口子競猜,終是猜不著。彩菊說,一定沒壞事!大光說,昨晚又做好夢了?豬八戒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彩菊說,好夢倒是沒做,憑直覺。
不一會,劉同志駕車趕到了。兩口子迎上去,只見劉同志從后備箱里拖出一塊長吊牌,端給大先?!瓣惣移绿胤N養(yǎng)殖場”,白底黑字,赫然醒目。彩菊摸著嶄新的吊牌,愛不釋手:“招牌都給印來了?”心下說,懸牌掛幡,早了點吧?
劉同志仿佛看出她的心思:“遲早都要有一個,順道就給帶來了?!庇謴鸟{駛室里取出個綠色本本遞給彩菊?!疤胤N養(yǎng)殖許可證”燙金字,發(fā)亮光。彩菊雙手捧著,不禁哆嗦:“這……這么快呀?”
劉同志說,這是他通過關系特報特批的:“馬主任聯(lián)系的工程隊也要進場修路了!”
“太好了!”好事一樁接一樁,真叫人喜不自勝!大先抱牌發(fā)愣,彩菊眼閃淚花:“感謝,感謝!”
劉同志說搭建場房,可要抓緊推進。彩菊興沖沖地:“我們今天期程都看好了!”
“好!”劉同志說著調(diào)轉(zhuǎn)車頭。他要趕去鎮(zhèn)上開會,一路急駛而去。
兩口子爬坡上坎,如履平地!大先說彩菊真能未卜先知。彩菊卻轉(zhuǎn)移話題:“人家駐村干部辦事放心上,咱們可要把養(yǎng)殖場搞成功,不能讓這些好領導失望!”
黃大貴他們這撥師傅,也沒讓彩菊失望,個個都能打硬仗。初六這天,天還未亮他們就趕來了!兩個雙排座,車上裝滿貨。一行十多人,背的背,扛的扛,抬的抬。鋼管鐵皮敲巖響,咚咚哐哐像迎親;來富見這一長串,嘴里汪汪很吃驚。下樁,焊梁,釘皮,各行其事。大先各處檢查監(jiān)工:“各位師傅,搞牢固哈!”
大貴棚頂舉錘砸釘:“陳哥放心,牢實得很,可抗八級臺風!”
忙到傍晚,場房終于搭建完畢。彩菊屋外揚聲高喊:“師傅們吃夜飯嘍!”
完工洗手,大貴屋后如廁出來:“欄里兩頭大白豬,好安逸!”
滿臉絡腮胡子的師傅:“過年亂殺四百斤!”
大先:“雜交豬肯長,快請上火鋪去喝幾兩!”
老臘肉一大盆,菜豆腐一大鍋,大家吃得樂呵呵。末了一算賬,材料人工搬運費一共七萬八千元。
大先:“政府驗收,款撥就付,不欠分毫!”
大富臉色陰沉:“我干活從不賒賬?!?/p>
正在洗碗的彩菊手一抖:“不是說好的嗎?”
大富:“嫂子,現(xiàn)在做什么不難?材料難賒,工資難欠……惱火!”
彩菊望大先,大先看大貴,希望他能幫忙求情下保證。大貴卻埋頭抽悶煙,裝著沒看見。
彩菊輕嘆一聲,圍腰上揩著手走進屋去,拿出一疊錢來:“兄弟,家里只有這三萬了。余下四萬八,我大先打欠條。放心,不得欠太久!”
大富不表態(tài)……大貴甩掉煙頭,拍胸擔保:“欠款我負責收回!”
師傅們這才跳下火鋪走了人??纱笙炔桓吲d,說黃大富言而無信,原是答應全額賒欠的。
彩菊:“常言道:‘背腳抬轎,丟了就要?!塾芯筒荒芄室馔锨啡思业?!”
大先說彩菊讓他里外不是人。外人面前他哭窮,妻子面前他不耿直。他藏著一點小心思,想把那賣野豬崽僅有的一筆錢留在家中。要辦大事,手邊沒點周轉(zhuǎn)資金怎么行?
彩菊:“我也這么想,可人家也難呀!”又朗聲大笑:“這下好了!證件辦下來了,場棚搭起來了,一切都太順利了,咱該高興才是!”
可高興得太早了。田老板雇的挖掘機,開工不到兩天,掘路不到百米就停工了!
怎么回事喲?沒買煙備酒款待挖機師傅?大先說,施工方與村上簽訂的合同,招不招待都沒關系。彩菊說:“人家做好事,咱不必過余小氣,這年月一餐飯招待不起?”兩口子商議,決定從第三天起,每日為挖機師傅免費送午餐??傻谌?,機走人無,一片死寂。
秋雨長麻吊線。下不了地,兩口子就在堂屋脫粒提子苞谷。半自動,腳踏脫粒機,沙沙沙,金星四濺。
彩菊說:“別干了,快去村上問問?!贝笙扰牡羯砩系氖蝽殙m粒,撐傘出門。
門外飄飄灑灑,大霧籠罩。目送大先背影消失,彩菊看到一片敗草倒伏在地。那是老組長家原先居住的地方,在陳先光屋坎下,退宅還耕,卻未耕種。
老組長當初聽了彩菊復耕養(yǎng)豬的打算,就一勁地說:“搞噻,全力支持!”要是沒他的堅決表態(tài),彩菊也沒那么大的底氣!看到那老屋基,就仿佛見到了老組長,她感到一陣溫馨?;牡貜蛪ㄓ惺粘闪?,養(yǎng)豬場也搭建了,就等這路修上來。若自己的夢想實現(xiàn)了,一定要好生酬謝老組長!
雨絲敗草,盡生煩緒。如果路不能及時修通,砂子水泥拉不上來,那么硬化地平、修建化糞池、磚砌隔離間等一切后續(xù)施工都將完不成……
由于分神,幾次都差點鉸著了手。彩菊無心再脫粒,關了機,卻打開了手機,不時催問大先。到了哪里?找到人沒?啥子原因嘛?大先說,滑得很,走得慢,別緊問……半天,回來了,她迎上去:“怎樣?”
雨停霧散。
大先低頭不語。原來他溜下了坡,一路小跑去村公所找到了馬主任。馬主任正在與人通話,言辭懇切,仿佛向誰求情:“繼續(xù)來搞嘛!”通完電話,才轉(zhuǎn)向大先:“我這不正向田老板說好話嗎?可人家說阻力大,耽擱施工進度。”
“阻力?什么阻力?”大先納悶。
“陳大先你在陳家坡,好像不‘討嫌’呀……”馬主任不直接回答,丟下一句,開著車走了。
大先一時搞不明白。齊書記與劉同志都不在村里,他只好走出村公所,沿著公路往回走。
“收廢舊!”大光駕著電三輪追上來,吱的一聲剎住車:“先哥,坐上來。”
大先歪上屁股,旁邊擠坐:“等路修通了,我也買個摩托。可怎么停工啦?”
“你兩口子,真是身在陳家坡,心住‘桃花源’!沒看微信嗎?”
什么?一天活路做不完,哪有空閑玩微信?有時忙得接個電話都嫌煩!大先說,不會。
大光說,如今不會玩微信就是瞎子聾子。村上要求各組建群,有事就發(fā)在微信頭,今后不再發(fā)紙質(zhì)文件了。老組長自然不會操作,找到他建了“根在陳家坡”這個組群。
“敢為‘縣內(nèi)先’的人,不會玩微信,哪個信喲?”大光急著去鳳池鋪拉紙板。
彩菊也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坝懴印笔欠窖?,就是平時言語尖刻,做事過余,遭人嫉恨。可兩口子從沒得罪任何人呀!一定有人暗中使壞。到底是誰?陳大光舊病復發(fā)?易大娘雞腸小肚?駱大孃兩面三刀?老組長?他老人家絕對不會作梗!
八
一說老組長,老組長就到了。兩口子熱情接待。
老人家膝蓋上兩塊巴掌大的黃泥印跡,似瞪著的一對驚疑大眼。他搓泥拍灰,笑呵呵:“我早就說過,咱陳家坡是塊風水寶地,而今靈驗了!你兩口子辦起了大型野豬養(yǎng)殖場,鄰省近縣都沒有,這不風光嗎?”
“現(xiàn)在哪就談得上‘風光’呢?新打籮篼新起底——離裝谷擔豆還差得遠!”彩菊說:“咱走路都怕踩著螞蟻,得罪哪個了?老人家,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呀。不曉得是哪個背時爛心腸的在搞鬼?”
老組長一愣神,嘟嚕一句:“呃……易大娘與駱大孃?!?/p>
她倆?彩菊想起在移民新區(qū)圍著自己問寒問暖的可親情景就不相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不是誰討嫌之說,也不是我討嫌。我這人歷來打屁不怕響,是我叫她倆昨天傍晚去阻的工!”老組長的坦誠令人吃驚。
彩菊驚退半步,緊盯老組長。復墾種地你支持,建場修路你阻撓?你不成了耍人的道士——捉鬼又放鬼?怕是別有用心之人,比如陳大光之流:“你老人家可別替人承過攬怨呀!”
老人家說真的是他的主謀。這一路修上來,哪家的邊邊角角不被占用?要給大家補償!
怪不得!利益使然。在利益面前,誰肯繞道而過?
彩菊:“荒著不是荒著?”
老組長說,荒著地還在上面,子孫后代都有權繼承;修路占用,地被埋著,永遠都沒有了。
“不動就是草,一動就成寶!”彩菊氣哼哼的。
老組長說:“彩菊莫生氣,若是哪家私人修,大家相送還得個人情?,F(xiàn)在是政府修,村集體出面修,就得依法依規(guī)來。前些年修渝懷高速公路時,村民土地被征占,不是給買了社保,或得了經(jīng)濟補償?”
“有道理!”大先說,換把椅子坐,自己也有此要求。正當權利,毫不為過。
想想也覺得該補償??赡檬裁囱a?彩菊不知咋辦好。
老組長說:“要找政府,要找村上!”怕兩口子誤解怪怨,他特意爬上山來溝通溝通!
彩菊心里明朗了許多:“老組長您就是好!”
老組長說,其實不是沖著彩菊兩口子,而是沖著村里,尤其是村頭個別干部,一慣碼倒搞,大家對此很反感!這么大的事,也不開個村民小組會討論決定,根本沒把他這個老組長放在眼里!還幾次動員他,七十多歲的人了要讓賢,讓給那人的遠房親戚搞:“我就不讓!大先,你不出門了,這組長你來當?”
大先笑著搖頭。以前老組長就曾推薦過他,可他哪有這份“野心”?一門心思想找錢,搞好家庭建設,趕超富裕人家。這才是他真正的野心!
老組長:“你不搞,他不搞,咱陳家坡的人總不能讓他馬家坡的來領導噻?”
當什么組長?做個合格的寨民,稱心的丈夫,盡職的父親,勤耕苦做,發(fā)家致富就行了。彩菊也說:“大先不行。大光合適,劉同志就夸他是個人才?!?/p>
“大光倒是想……可他胃口不小,看他這次扳得倒那個人不?”老組長說,:“那人精準扶貧抓精準扶貧工程,鄉(xiāng)村振興又捏鄉(xiāng)村振興工程。移民區(qū)房子質(zhì)量問題,村民反映了好多回??h上轉(zhuǎn)鎮(zhèn)上,鎮(zhèn)上轉(zhuǎn)村上,村上又轉(zhuǎn)到那人手上……年初填報彩菊的種糧植補面積,那人又叫多填二百畝!陳家坡連巖窖凼凼茅坡荒溝算在內(nèi)也沒那么多。我和你巴大爺修水庫時就入的黨,幾十年的老黨員怎能蒙騙國家?”
這幾年都在外打工,大先哪知村里這些復雜事?他由衷尊敬老組長:“您老人家是最講規(guī)矩的人了!”
“我看你大先是個好苗子,勤快正派……”老組長笑笑最后說,“那種糧植補怕要翻年后才能打下來,一共有幾萬元。可有人不愿將銀行存折拿出來,想抵作土地租金?!?/p>
講好荒地不要租金,彩菊有些憤慨:“這世上什么人都有呀!”只差沒把“不要臉”這三個字說出口。她計劃這筆錢用來還棚子賬。
老組長:“別急!這事交給我去辦……”
“讓您老費心啦!”彩菊籮筐里撮了半袋新黃豆送給老組長。擔心路滑,叫大先送下坡去。
剛到坡腳,碰巧大光的電三輪拉著半車紙板回來路過。老組長搭上順風車,對大先與大光意味深長,寄予厚望:“你們年輕人,要好生搞呀!”
“要得!”兩人同時點頭。
燈下兩口子邊搓苞谷邊扯閑談。說到村里個別干部的胡為,彩菊說:“咱咸不摻湯,淡莫向鹽哈!”
大先說:“是的,爛事雜事少摻和,專心干咱自家事?!?/p>
談起老組長,彩菊怪他從中挑唆,大搞鬼名堂,真是意想不到!
大先說:“帶頭為寨民維權沒錯!一個地方總得有個仗義執(zhí)言的人才好,不然就會被一小撮人搞得烏煙瘴氣,讓好人受屈,良心受辱,還有啥子道義正氣可言?”
“兩個醫(yī)生打斗——病人吃虧,”彩菊說,“他們這一鬧,咱夾在中間就遭殃了,也不知那路何時才能修上來?”最后二人商定,還是得找齊書記劉同志他們想辦法解決。
這日大先下山找齊書記,彩菊進地挖紅苕。大小幾十頭豬,每日消耗不少。趁天色好,多挖幾背進屋。每次經(jīng)過大坪那個綠棚棚,她就泛酸發(fā)愁。擇了好期程,也不太順遂,看來石八字的話要打問號。若種糧植補及政府驗收兌不到現(xiàn),到時拿什么給人家黃大富兌現(xiàn)?
她無計可施,希望大先早點帶來好消息。
九
大先早回來了!坐在階沿上耍手機。他眉眼舒展,臉呈悅色。彩菊大喜,有眉目了?
“球眉目!”大先頭也不抬。
堂屋中央,苕堆碼成山。彩菊咚地扔下鋤頭,嘩地倒下紅苕。一個球狀小泥苕,堆尖滾落下地,擋了去路。她跳起一腳,嚓地碎響:“踩爛你這球紅苕!”
大先嚇了一抖,趕忙討好賠笑:“老婆累莫冒火了?”身邊扯過一個草墩:“快坐下,歇哈氣,看這微信,很有意思!”
“看鬼信!沒找到書記?”她勒把汗水,氣咻咻地把眼鼓著。
那時齊書記正在電腦上看文件。講到特種養(yǎng)殖場,鎮(zhèn)上很重視,要村上務必抓緊抓落實。可修路的事只能暫時擱一擱,方方面面都需進一步溝通協(xié)調(diào)。具體怎么搞?等劉同志回來一起研究:“大先呀,下一屆……可有興趣參與?”
大先一怔。曾經(jīng)想法多多,比如因地制宜,規(guī)?;N藥材,機械化辦農(nóng)業(yè)……讓鄉(xiāng)親們就近打工,增加收入,但他哪有這個實力與能耐?僅憑有限的認知,這些念頭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也只是一閃而過,更沒想過要當什么。他自小就沒權力這個欲望。讀小學時,老師喊他當安全小組長,他都臉紅頸脹,擺手拒絕。這時也一樣,紅著臉,搖搖頭:“我哪有這個本事?”
齊書記嘆息一聲:“唉,現(xiàn)在培養(yǎng)一個村干部也難,青年人嫌報酬低不愿干……將特種養(yǎng)殖場辦起來了,你當村主任不就有說服力了?老組長確實年紀大了,你先把生產(chǎn)作業(yè)組長兼起來吧。一步一步地來,組織程序是這樣的?!?/p>
陳大光不是像個組長似的,在組群里大呼小叫地組織號召嗎?陳大先沒說出口,但齊書記說:“他呀,是個‘小喇叭’……”
背后與人有爭?復雜!陳大先隱約感到一絲不安,他不想介入,仍是微笑搖頭。
聽了大先敘說經(jīng)過,彩菊氣消大半,坐下嘲笑:“要當‘舅佬倌’啦?難怪高興!可各人的稀飯都沒吹冷,別臭美!”
大先說:“不是什么都沒答應嗎?美啥子!專注手機,不再答理?!?/p>
但彩菊卻暗中美起來。大先若是村干部,這修路的事會東跑西找去求他人?如丈夫當選了對養(yǎng)殖場不有幫助?今后在村中干什么不方便?領導叫他參選,也許……她心有所動,嘴上卻說:“參不參選是你們男人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曉得?你沒找劉同志?”
大先說沒找到。
基建是馬主任在管。那時候大先走下樓來,恰在院壩碰見行色匆匆的馬主任,就笑迎上去:“馬主任,那路幾時搞呀?”
馬主任臉一垮:“搞卵呀搞!得個好人遭幾爺子造造……”
大先看著不對勁,走出了村公所。還是等劉同志回來再說吧,可不知他哪去了。
彩菊也覺有問題,村領導一個二個在推,在躲?
大先說他回來時正要搭腳上坡,大光開著電三輪追來了:“先哥等等!今天不忙,教你玩微信。”
嘿喲!啥子了不起的耍事?這都是有閑人玩的。他說,要趕回去挖紅苕!
“耽擱不到一會兒,一學就會,會了用處大?!?/p>
大先只好取出手機。打工時,他微信支付都會,還玩不來微信?只是日夜地忙,除了打接電話,其它程序,棄而不用,就很生疏。大光拉他進了“根在陳家坡”。里面果真有許多人,都是老鄉(xiāng),有頭像的都認得,沒頭像又沒真名的,就不曉得是誰。比如這個“山中獵人”又是誰?一會這“山中獵人”就發(fā)來消息:歡迎陳大先入群,還放了一掛電子鞭炮。原來是大光。還有一個叫“鄉(xiāng)村必振興”的人,想必就是劉同志了?
“真是他,一個多好的人!可是……”
大先急急地:“他怎么了?”
劉同志也認為移民新區(qū)那房子存在安全隱患,有“豆腐渣”之嫌,在鎮(zhèn)上縣上都幫著反映……他最近被單位召回去了。有人說他辦事不講原則,只講熟人關系;有人說他在維修單位大門時,與那材料供應商有貓膩;有人說他與單位領導關系搞僵了……單位的頭頭當年曾參與了移民新區(qū)工程的驗收,收了工頭田老板的大紅包。他怕是回不來了!其實,老組長不叫易大娘駱大孃去阻撓施工,也要停工,因為田老板被傳喚了……大光要大先守口如瓶,切莫外傳!
大先:“你鼻子真比狗還靈!難怪我打劉同志幾次電話他都沒接?!?/p>
劉同志出事了?聽到這,彩菊胸口發(fā)緊。情況不妙,一切都沒當初想象的那么簡單。她想到養(yǎng)豬場,想到棚子賬……越想越后怕!就說,有錢錢打發(fā),無錢話打發(fā)。不能按時支付欠款,也要主動給人家賠個小心,做人誠實守信最重要!
大先說已給黃大貴去了電話,說明了情況,大貴說黃大富已經(jīng)追他兩回了,要大先砸鍋賣鐵都要湊!
用什么湊?家中能值錢的就是生豬與苞谷子。生豬還未肥登。苞谷子不少,弄去酒廠能賣錢,可賣了,欄里那些豬又吃啥?彩菊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心理亂糟糟的。來富跑來討喜歡,被她一巴掌拍開:“好狗不擋道!”垂頭喪氣,要去屋后喂豬。
大先說:“歇歇氣,耍哈微信,我去喂?!?/p>
彩菊:“你煮飯,豬還是我去喂?!睓诶锬侨憾熜质撬拿樱咳毡仨氂H自經(jīng)手才放心。
彩菊重新坐下。躲一邊的來富不計前嫌,又跑來伏在腳邊陪著。接過手機上下滑動起來,她點開“通訊錄”,點“新的朋友”,這才發(fā)覺“山中獵人”“鄉(xiāng)村必振興”“雨棚師傅”等人申請大先加好友,但早已過期。她又點開“根在陳家坡”:
先哥,你們養(yǎng)野豬如何喲?一個叫“金銀花”的問。
修路地白占,天王老子都不干!一個叫“陳家后代”的說。
原來大家早在組群里鬧翻天了!
她又往上扒,看到“山中獵人”最近發(fā)的兩則消息。收紙板四車,賺了一百五十元,全捐給了四川地震災區(qū);賣廢鐵得三十元,再添二十元,入冬送溫暖,給巴大爺買了兩箱機制炭……還配發(fā)了巴大爺感激涕零的照片。下面就是一些點贊留言:
吃水不忘挖井人,向山中獵人學習!
山中獵人做了不少公益呀!“苞谷粑”等幾名網(wǎng)友評論。
巴大爺是寨中的孤殘老人,彩菊的同宗前輩,早年修建干溪坎水庫時砸斷了腿。現(xiàn)在全鎮(zhèn)人都吃這水?!俺运煌诰恕保嗌偃诉€記得當年這些農(nóng)村水利工程建設者的無私奉獻?她這個遠房侄女都把老人家搞忘了,而大光與他八竿子打不著,卻這樣關心他,不由人不心生敬佩!彩菊暗暗嘆服。
再看下去天色黑了,她把手機還給大先:“手機真是‘百寶箱’,難怪娃兒抱起就不放。晚上你教我玩哈?!庇信d趣了!
彩菊撿苕去洗剁,然后撮去喂。幾頭雜交野豬,已臨時關進棚子里。棚子夾棒為壁,四方圍堆苞稈,遮風避雨,也還將就。大約在春節(jié)前后產(chǎn)仔,要當媽媽的豬們很安靜,倒是那兩頭公豬很占強,吃了自己的,還搶旁邊的。她喝斥兩句,又去屋后喂土豬與肥豬。熟飼料,早上一次煮下,分兩次投喂。黑土母豬拖個大肚子,哼哼討吃的。白肥豬門板樣躺著不動,毛色光滑,可見油脂?!皩氊悅儯炜旆?,好好長,咱家全靠你們啦!”與豬們每見一回面,說一回話,她心里就寧靜一回,暢快一回,踏實一回!盡管修路遇挫,不盡人意,但她覺得只要它們健康成長,夢想就能實現(xiàn)!
晚上她主動獻殷情:“冷得很,快來偎起!”
大先冷背脊對著她:“沒心情?!?/p>
“過來!”她把他的臂膀一扳,十分武斷。
他只好翻轉(zhuǎn)身去,面向她,教她如何點鍵,如何入群加好友……由陳大光,兩人談到村上選舉,談到齊書記和劉同志。她說:“人要曉得好歹,要知恩圖報。殺了年豬,一定要給他們送坨肉,送只雞,尤其那劉同志,與咱非親非故,卻那么好,更不能忘記了!”
“不曉得劉同志還回得來不?”大光心存擔憂。
“他一定會回來的!”彩菊固執(zhí)己見。
“你是他肚內(nèi)的蛔蟲呀?”
兩口子相視而笑,相擁而眠。
十
衰草遍地,滿目荒涼。
滿坡的紅苕挖完了。彩菊叫大先又擴建了一口大苕洞,將沒有傷口的好苕挑擇了貯藏起來,作一冬的飼料。封口蓋板時,她說今年不用擔心野豬再落苕洞了,因為那野豬王沒了。大先說,野豬卻多了起來,說不一定還會來,還是蓋好。
這日又往新洞背苕,大先電話響了,又是黃大貴追賬,每次都近乎哀求,仿佛負債人不是陳大先,而是他黃大貴:“老哥子,快救我!”弟兄反目成仇,大富活都不要他做了,還把他兩月的勞務工資抵扣起!
大先搖頭哀嘆,毫無辦法。大貴出主意,養(yǎng)殖場搞不成,就把那些野豬便宜賣了吧?
一旁聽著的彩菊,正在愧悔不已,當初就不該這么急著請他們來安裝,讓大貴替自己挨埋怨受連累,怎么對得住朋友?可他卻出餿主意!都是飽窩母豬,還指望它們產(chǎn)崽發(fā)展,賺錢還賬呢,誰舍得?“怎么都要養(yǎng)下去!”似有人搶自己的娃,她雙手叉腰,怒瞪兩眼,對著大先惡語相加:“要賣就賣我!”
被遷怒的大先理解妻子的心情,苦笑一下:“放心,不會賣的。”轉(zhuǎn)而對大貴打商量:“賣了肥豬送點去,種糧植補劃撥了又送點去。好不好?”
大貴:“陳哥搞快點,我等著錢救命!”
肥豬是可以賣錢的,但那種糧植補是鏡中月,存折本本都還在大家手中,得不得都還不一定。彩菊又發(fā)火:“你怎可哄人家?”她覺得做人要正直,不該打胡亂說欺騙人。
大先說,他也不想騙人,可眼目下,能哄一陣是一陣,除此有啥高招?
大貴又打來了電話,大先家的熟飼料喂的肥豬銷路不愁,反正過年大家都要炕臘肉……
“大貴他們殺豬抵債?”大先征求彩菊意見。
本來那肥豬就是計劃出售賣錢還債的。他們來宰殺,少卻挑去市場變現(xiàn)的麻煩,何樂而不為?彩菊點頭:“要得?!?/p>
進入冬月,山寨家家看期殺年豬。彩菊對大先說:“炕得住臘肉了,喊大貴他們來吧,免得多費飼料。”
初八這天期程好,大貴他們來得早;十個到了七八個,一來都把豬按倒……
彩菊聽不得那長嘶短鳴的聲聲哀嚎,遠遠地躲去嶺埡邊,雙手緊捂耳,任憑北風吹?;叵肫鹉莾深^大白豬短暫的一生,不禁潸然淚下。從當初在鳳池鋪畜牧市場的挑選采購,到擔筐上坡,請匠閹割,再到長大催肥,一路養(yǎng)來,無疫無病,聽話還債。對牲口,寨人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就是“還債”。傳說牲畜前世作孽人類,欠債極多,這世才變牛變馬變羊變豬來還債……這“還債”,不想在自家竟是名正言順、實實在在的了!哎呀呀,但愿欄圈里的其它豬們,又“還債”,又不還債!寒風中,她揩了兩把熱淚,等那兩波氣絕聲息,才返身朝家走來。
兩頭白肥豬,捅倒在壩子。豬血接了兩大盆。大貴對大先恭維道:“豬血旺,家運好,明年有搞頭!”大先低頭忙著祭飼神。把蘸著豬血的一疊土紙冥鈔,在壩角敬燒,同時獻上半杯白酒。寨人認為,種谷有谷神,養(yǎng)豬有飼神……萬物都離不開神的護佑。有了收成,就要祭祀感恩。
彩菊埋頭抱胸,目不斜視進了屋,也在心里默禱:“各路飼神大神呀,請保佑我家養(yǎng)殖順遂,五谷豐登,來年又殺大肥豬!”
大個絡腮胡,原是屠夫族,屠具自帶,手腳麻利,與幾個助手燙皮刮毛剖腹肢解一陣忙,兩頭豬肉就被分割成了方塊條狀好多片!這方張三要,那塊李四得。彩菊記得自己許下的承諾,出屋來朝壩子喊:“師傅們,給我留兩坨!”
“我們都不夠!”
彩菊腿一軟,倚著門框很傷心。欠人債,哪硬氣?人家根本沒把主人家看在眼里。壩子中央,火焰熊熊。幾個師傅圍著柴火刨紅苕。又香又甜的燒紅苕,吃得花頭鬼臉唇起皰。來富趴在他們腳邊向火。雞們啄食丟棄的熟苕皮。一個師傅忽然大叫:“土雞?”
這話提醒了其他人:“抓!”過年什么都不能少,尤其這土雞肉鮮更是好!
持棒砍,揮帚掃,舉篼罩,一時搞得雞飛狗跳……捕到了二十多只雄雞,樹藤束了雙腳,丟在壩角一坨。
彩菊忍著氣:“雞你們也要捉?”
大貴:“土雞安逸!嫂子,都過秤?!?/p>
一切按市價。豬過邊口,雞稱毛重,連兩副豬雜下水在內(nèi),變相抵賬一萬八千元。
大貴打下收條,面含歉意:“嫂子,得罪了!”
“是我們失言了,對不住你們。”彩菊又叫大先重新打欠條:“余下三萬元,有了一定送去,請放心!”
一伙人又提又挑,下山而去。兩口子收拾好場地。
晚上豬血煮白菜,彩菊吃不下?!鞍?,送齊書記劉同志他們的也沒有了?!?/p>
“人家不一定要收你的。現(xiàn)在的領導干部講廉潔。”大先說。
“可娃兒過年也吃不到一顆新鮮肉了。唉!”想到自己要辦這養(yǎng)豬場,肥豬沒了,肥雞沒了,搞得家里異常空落,像遭匪劫,一年到頭,白白辛苦,真是背時倒霉透了!彩菊愧疚不安,嗚咽起來。
十一
割敗草,鏵冬土,是冬季最農(nóng)閑的時光。彩菊把漆樹巖板界陳大光那塊荒地砍割出來,陳大先吆著鐵牛去犁鏵。冬日不長,兩口子忙了整整兩天才搞完。年近了,氣溫降了。彩菊讓大先收拾機具,放掉柴油機的冷卻水,以防凍裂水箱,還加蓋茅草保暖,自己則縮在背風巖旮旮刷微信等男人。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這是“山中獵人”幾天前發(fā)的。
光哥,有好消息了?“金銀花”問。
“山中獵人”沒有回答。但他今日發(fā)了重要消息,而且連發(fā)三次:
臘月十八下午兩點半,在移民新區(qū)召開陳家坡小組會議,村領導有重要的事傳達,請全體老少務必準時參會不誤。收到請回復。
開啥子會喲?老少參會,搞錯沒有?“陳家后代”問。
全寨出動,莫不是要吃刨湯嗎?“金銀花”問。
彩菊對大先說,明天組上要開會哩!大先說,看到了。這時電話響了,是大光打來的:“先哥,微信里的通知你看了沒有?今后看了要回復!”口氣強硬,官腔十足,那派頭儼然像個大組長了。
“好的。開會都是上午,怎么要下午開喲?”大先問。
“到了你就曉得了。準時哈!”留了個謎。
晚上,彩菊說不曉得明天開會講些啥子,催繳醫(yī)療保險?組織勞務外出?大先說,少不了就是這些吧。彩菊說,要是講一下修路的事就好了。
“你想得美!”
彩菊說:“畢竟拖了幾個月,碰見村領導,一定要問個清楚。每晚想起,覺都睡不著,焦人得很!”
“急也沒用。睡覺!”
早上醒來,彩菊說,她夜來夢見大便臟褲子。大先笑,奚落道:“你不睡著了?聽說做這個夢要發(fā)財喲!”
彩菊不好意思:“一晚盡做怪夢!”
吃了早飯,大先喂豬,彩菊洗衣。好像真有大便粘著一樣,干活時的黃泥巴衣褲,洗渾了好幾盆水。亮檐下竹竿上,嘀嗒一陣響,就掛起了冰凌子。讓來富守屋,兩口子換上平日趕場“吃酒”時才舍得穿的干凈衣裳,一前一后,溜下坡去。
移民新區(qū)好熱鬧,巷道擺了大鍋灶;好像“吃酒”扯場合,不像開會來報到。打工的青壯年,大多還未回來,所見的都是“993861”部隊的舊面孔,大家有說有笑。
兩口子站在公路邊,正要往巷道里走去,這時駛來兩輛白色小轎車停在身邊。前車下齊書記,后車下劉同志。兩口子十分驚喜,爭先恐后撲上去,大先捧著劉同志的手不放,彩菊一旁圍著眼放光彩:“劉同志呀,你可真回來了!”
劉同志抽回手:“降溫了,聽說還有暴風雪……豬舍可要搞好防寒保溫喲!”
兩口子同時點頭:“可是……”
劉同志擺手不讓說:“我知道。你大先給我打了幾次電話,當時不方便接聽,又覺得有些事電話里真不好講,反正要回來……這不,就趕回來了?把微信加起?!?/p>
大先拿出手機,劉同志掃了自己的,又幫忙掃了齊書記的。大先一看,“苞谷粑”居然是齊書記!齊書記:“等會都要講!走,進場開會去!”
跟隨著二位領導走進去,看見易大娘、駱大孃等人,彩菊攏去捧手聊天。兩位老人:“可別恨我們喲!”彩菊笑:“哪說哪?感謝還來不及呢!”見大光家屬等幾個中年婦女正在洗白菜,她挽袖就去幫忙。
大先尾隨齊書記劉同志去中間桌子坐下。大先左右看看,覺得村領導還差一人。
老組長從陳大光手中接過小喇叭提了要求,煮飯的煮飯,炒菜的炒菜,燒火的燒火,事要做,會要聽:“今天大光家殺大年豬,殺得四百多斤!請村領導及全組老少吃刨湯,我們小組也借這個機會開個會。先請齊書記講話,大家歡迎!”
“陳家坡的各位老少,大家下午好!”掌聲過后,齊書記這樣來了開場白。他著重講了以下幾點。一移民新區(qū)房屋隱患要解決!開年后,縣上將組織有關單位進場監(jiān)測評估。待評估報告出來,再研究相應的補救措施。二陳家坡修路占地要補償。前段時間,由于村委急著上馬,工作草率,忽略了大家的利益問題,所以叫停了。村上的工程都是馬主任主抓,但他到縣上學習去了,所以今天沒來參會……翻年后,村上組織丈量土地,登記造冊,參照高速路占地補償標準執(zhí)行。三新年后村委要換屆,請大家積極推選候選人。四鄉(xiāng)村振興要狠抓。劉同志要詳細講。最后他作揖道:“我們村委提前給大家拜年了!闔家團圓,萬事如意!”
歡呼雀躍,掌聲雷鳴。大家關心的,關注的,都將得到解決,怎不高興呢!
老組長:“齊書記講出了大家的心聲,不愧是我們的好領導。請劉同志作重要指示,大家又拍手板!”
啪啪啪!
“……鄉(xiāng)村振興為大家,鄉(xiāng)村振興靠大家!我們辦‘陳家坡特種養(yǎng)殖場’,鎮(zhèn)上縣上都很重視,兩三月前,相關證件都批下來了;我因在縣上學習一段時間,所以施工滯后??h上要求我們務必于明年第一季度把路修通,硬化圈舍,第二季度種豬進場入住,繁殖發(fā)展。開年,我們將另招標施工隊,加速推進……養(yǎng)野豬這個項目,是個好項目,周邊幾個區(qū)縣都沒人搞,市場廣闊,前景看好!我們要搶占先機,快速發(fā)展,早出成效!大家要積極支持把事情辦成辦好,好不好?”
好喲!好喲!
老組長:“劉同志講得最少,但最實在。為了表示我們的支持,我建議各戶把自己種糧植補這本存折拿給陳大先,他好去領取國家的種糧植補款。大家說拿不拿?”
“我們聽老組長的,拿喲!”易大娘答。
“自己沒種,哪好意思取這個錢?”陳大光家屬說。
“我家的已拿來了!”駱大孃舉著存折本本送過來。
不一會,老組長手里就接了厚厚一疊存折本,密碼都是賬號的后六位數(shù),遞給陳大先:“你講幾句吧?!?/p>
大先捧折在胸,站著傻笑,眼睛卻四下轉(zhuǎn)動。他在尋找彩菊。
那時彩菊雙手在盆里洗菜蕩動,兩耳卻像轉(zhuǎn)動的雷達不停地搜來掃去聽消息。她什么都聽清楚了,兩個領導講的,老組長講的,易大娘講的,駱大孃講的,陳大光家屬講的,還有其他鄉(xiāng)親們講的,她幾乎一字不漏地記在了心頭,太令人激動了!特大喜訊,接二連三,鋪天蓋地而來,震得她險些昏倒在地!她慶幸此生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領導,最好的鄉(xiāng)親!她從地上一躥而起,欣喜若狂,極像精神失常,連連手舞足蹈!甩在臉上的水珠,與眼里滾出的淚珠,交匯成溪,一股又一股,不斷地淌下,淌下。好一會兒,她回過神來,見大先仍傻傻站著,傻傻樂著,一言不發(fā),便高聲提醒道:“大先你個蠢豬!說感謝嘛?!?/p>
大先這才雙臂環(huán)本,連連磕頭:“感謝領導!感謝鄉(xiāng)鄰!”
彩菊喜淚閃閃:“我們一定要整好!明年也喂大肥豬,搬進來時,也請各位領導各位鄉(xiāng)鄰在這新區(qū)吃刨湯!”
齊書記劉同志帶頭鼓掌歡呼:“好!”
老組長:“開席!”
齊書記劉同志要開車,只能以茶代酒。大光給各位飲酒者斟滿,高舉杯,洪亮嗓:“感謝各位賞臉!感謝領導與民同樂,干杯!”
十二
大光執(zhí)意要送兩口子回去:“先嫂,這下可以甩手大干了!”
彩菊余興未止:“是呀,不來都不來;一來好事都來,堆起來得一時讓人受不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好像在做夢哩!”
大先:“做夢都還沒這么好!大光你喝酒了,就不送了吧?!?/p>
“我沒醉。天快黑了,我開電三輪送?!?/p>
寒氣襲人。兩口子車廂兩邊面向而坐,并不感到過分搖晃抖動。大光開得穩(wěn),看來真沒醉,但車廂中央一條脹鼓鼓的蛇皮子口袋,不時隨車蠕動。是大光背地里又收的野貨?彩菊想。
“前幾天,我分明看見馬主任被人帶走,可領導們講是‘學習’去了,說話真有技術!”大光雙手戴上皮手套,兩目緊盯前方。一柱車燈照去,昏黃一片。
不知沒聽清,還是想今天最開心的事走了神,兩口子都沒接話。到了山坡腳,下車道謝。
“舉手之勞,謝啥子!”大光說著提出蛇皮子口袋遞給大先,“這坨豬肉,拿去過年?!?/p>
大先笑著接過:“又吃又包,怎么要得喲?”
彩菊十分意外,還有幾分驚喜:“這下孩子們過年有新鮮豬肉吃了!大光兄弟,二天我們發(fā)財了,給你送一頭!”
大光滿嘴酒氣:“先嫂,財那么好發(fā)嗎?這年頭,找點辛苦錢都不容易。你看那馬主任,打大牌,開豪車,嫖美女,都市繁華地段都有房……不是因為手中有權?”轉(zhuǎn)向大先:“先哥,咱姓陳的胳膊可不能往外撅哈!改選村干部時,你一定要幫我拉選票喲!”
大先點頭,彩菊也答:“要拉要拉!”
兩口子興高采烈爬上半坡,天已煅黑。彩菊喂了屋后土豬,又去大坪棚子里喂雜交野豬。寶貝們,一定要熬過這個寒冬呀!
寒風肆虐,掀頂搖柱,大有端掉場棚之勢。冷空氣從柴禾苞稈縫隙間鉆進來,洗劫卷走了棚內(nèi)僅有的溫度。寶貝們擠在一堆,抱團取暖,哼唧呻吟。棚子一定要加牢加固,還要增加外圍厚度,提高防寒能力,才能確保安全過冬……她邊想邊回家。
一進門,大先就讓她看劉同志發(fā)來的微信:“陳大哥,你耕種村民荒地的事,應簽好流轉(zhuǎn)協(xié)議,留下文字依據(jù),免生后患。不能再像現(xiàn)在這樣,口說無憑,單憑感情,講鄉(xiāng)情。法治時代,要講證據(jù)。”
大先回:“好的,謝謝!”
彩菊:“提醒得好!趁春節(jié)大家都回來了,我們要戶戶上門,去補簽協(xié)議;過完年,你可能要去畜牧站參加培訓,學一些獸醫(yī)防疫知識……”
大先說他也有此設想:“老婆,咱倆想到一起了!”
暢談遠景,兩口子興奮異常,久久難以入睡,自然是好一番恩愛。大先正做著開電三輪爬坡的美夢,老組長打來電話:“大光被車撞了!”
“什么?”睡在一側的彩菊也被驚醒了。
“在哪撞的?撞得惱火不?”大先撐起上身。
“昨晚送你們回來,在村公所門口,被馬主任的車撞的。”
“馬主任不是……?”
“他的車不是停在村公所院壩有幾日了嗎?他女人開回去。他女人剛拿到駕照……大光涉嫌酒駕,怕自己也要負一定責任?,F(xiàn)在還在縣醫(yī)院搶救。你不去看哈他?”
“要去?!?/p>
“你馬上去!”彩菊催。
大先洗漱,彩菊取蛋。幾個雞窩篼里,連同平時放在黃豆里防凍保存的,她搜了半蛇皮口袋遞給大先:“帶上!”
“他在搶救,哪吃得下這個?今后拿去?!贝笙葘崉t嫌雞蛋這易碎物礙手礙腳。
多好的大光兄弟,千萬不可有三長兩短呀……彩菊一天都心神不寧。
下午大先回來了,學校放了寒假,還把在鎮(zhèn)上就讀的兩個孩子也接回了家。彩菊沒問娃兒的期末考試分數(shù),她掛念的是大光的傷勢。大先說,大光頭纏紗布,腿打石膏,要養(yǎng)一段時間才能出院。不是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嗎?
“唉,怕不能參加村里競選了?!贝蠊鈳е耷?,一陣哀嘆。
沒生命危險,叫人放心了許多。彩菊笑:“競選比命還重要嗎?”便弄晚飯。
通宵飄雪,天明未停。過得好快!去冬見雪,今又見雪,剛好整整一年。這一年來,做著發(fā)財夢,不但沒發(fā)財,反倒欠筆債。真是不走運,恍若一場夢。人生如夢。有多少人又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不都是在這條路上跌撞摔打、砥礪而行嗎?只要不氣餒,不停息,不懶惰,就會離那夢更近一些,更快一些……彩菊看著漫天飛雪,不由感嘆。她叫上大先背苞谷殼,天女撒花般拋在棚里,鋪地墊圈,防潮增溫。直到把豬們背脊都掩遮,她才叫住了手,放心地:“這下寶貝們不得受凍了!”
大先望著滿地厚厚白苞殼,像覆蓋了一床碩大的棉被,拍拍手:“這辦法好,下再大的雪,也不怕了!”
然而當晚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十三
天如傾墨,令人窒息難喘氣;風似狂魔,叫人心驚極不安。雪粒飛打壁窗,嚇得來富床下鉆。電停了,黑咕隆咚。一腳踩空,身子掉下漆黑深淵……彩菊被噩夢嚇醒,一躍爬起來,擰亮手電筒,穿衣就往屋外跑:“這么大的風雪……我的豬寶貝!”
大先跟著起床。嚓!后山大樹吹折了;嘩!北屋檐瓦揭飛了。樓上滾響雷,柱縫撕心裂,整棟木屋,搖搖欲墜,仿佛頃刻間就要散架垮塌。兩個孩子隔壁驚叫哭喊:“爸呀!”“媽呀!”情知不妙,大先幾步搶出,只見狂風暴雪中,彩菊被吹得東倒西歪,便伸手一把將其撈回:“不要命了!”兩人簇擁著躲進屋。彩菊滿臉堆駭,身如篩糠:“這陣仗,要遭地震呀?”大先:“今晚有暴風雪!手機早就發(fā)了預告,你沒看呀?”
來富哀鳴,孩子哭叫。兩口子一人摟抱一個,相擁而眠。天明,風止雪停。
彩菊滑倒又爬起,一路劈雪,直撲大坪。大先緊隨其后,心懷忐忑。果然,大坪白茫一片。哪有綠皮棚?哪有野種豬?
彩菊啊呀一聲驚叫,一頭栽進雪里,不省人事。大先撲上去,抱著連連喊:“彩菊?彩菊?”掐按人中穴搶救。
好一陣,彩菊才“媽呀”一聲回過氣來,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烏。剛見曙光,忽跌暗谷,雪上加霜,一切歸零!誰受得了?
大先欲哭無淚,強忍悲傷,跌跌撞撞背著妻子往家轉(zhuǎn):“老婆想開些,沒事!”
其實事情很多。北面火鋪屋頂,黑瓦被刮掉幾溝,碎片陷落雪地;被吹垮的一棟板壁,倒伏在雪凌下。柱間洞開,冰雪滿地,連火鋪上、灶臺上都是雪。
大先找來薄膜,上房鋪遮;扛來曬席,空壁斜擋;鏟去地上殘瓦,掃盡屋內(nèi)積雪;抱柴生火,紅糖熬姜湯,敲上兩個荷包蛋,端去床前:“彩菊,吃了驅(qū)寒順氣。”
彩菊掀被而起,一腳蹬掉:“就是你!我要顧我的豬,你要顧你的人!”
地上蛋潑碗碎,樂得來富撿便宜。
想到妻子遭此重創(chuàng),精神近乎崩潰,情緒十分低落,大先忍氣彎腰,撿拾碗渣:“這么大的天災,哪個能抗衡?受了滅頂之災,哪個又好受?我不想咒罵?我不想怨怒?我不想痛哭?只要一家人沒事,比什么都好?!?/p>
彩菊仍怒氣沖天:“好你個鬼!快給齊書記劉同志他們打電話……這養(yǎng)殖場毀了,全毀了!”垂頭喪氣,倒床擁被,嚶嚶長哭。
大先這才想起該給領導們及時反映,去屋外正要撥號,劉同志卻打進來了:“全縣大部分地區(qū)都受了災,五十年不遇的特大雪災呀……”并說道路結冰,交通管制,不然早就駕車來查看了:“把受災圖片發(fā)幾張給我!”
轉(zhuǎn)撥齊書記老組長,他們都是“呀”的一聲,再沒說啥……幸好屋后豬圈背彎避風,幾頭土豬沒受傷害。大先苕洞撿苕剁碎,煮熟飼喂。留得這幾頭豬種,是全部的盼頭,不能再因饑餓寒冷而損失。喂飽點!大先又添加幾瓢潲。幾頭土豬趁熱“坨坨”吃響。大先扶正柴禾,抱來卷走草捆,重新圍牢碼實圈舍,做得密不透風,切實保暖防寒。
兩個孩子幫忙打掃衛(wèi)生,洗菜煮飯。早飯弄好,大先端去床前,催妻吃飯。彩菊哪吃得下?父子三人吃過早飯,已是午后。兩個孩子不知父母傷心事,忙著照雪景玩手機。來富跟在身后跳,突然汪汪叫。大先屋內(nèi)陪妻子,聽見狗咬走出去,只見茫茫雪山下,蠕動兩個小黑點。野豬?
兩個孩子眼尖:“是人!”
大先縮頸抱胸,跺腳驅(qū)寒,站在階沿仔細看,原來是齊書記與老組長!
“大先,我們來了!”老組長朝坡上揮手。
一股暖流頓時涌遍全身,大先不再感到寒冷孤清。遇事有人出面關心,心底平添許多底氣。他跑進房間,對床上睡著的彩菊說:“快起來,老組長他們來了!”
彩菊一躍而起:“這鬼天氣,誰喊他們來的?”
“不是你叫打的電話嗎?”大先說。
只是想告訴災情,不想二人馬上趕到,更令人欽佩的是老組長,七老八十高齡之人,不顧冰天雪地,爬上山來實地看望,怎不叫人為之動容?彩菊熱淚滾流:“快去接他們!”
大先滑凌蹲溜,推雪開道,好一陣才在半坡接到二人。見齊書記一半邊臉,像他穿的皮衣一樣黑:“摔倒了?”
齊書記點頭淡笑:“快上去看看!”
老組長穿著一件陳舊軍大衣,眉掛凌屑,鼻出粗氣:“這雪落得把路都蓋不見了。書記在前探道,掉進巖坑,把臉摔得像烏茄瓜!”
大先忽覺歉疚:“我不該打電話驚動你們。這么大的冰凌,你們不該來?!?/p>
老組長:“再大的風雪都要來,這是我們的職責!”
三人撲爬跟斗來到院壩,彩菊站在檐下迎接。只見她穿著那件紅色羽絨服,雙眼紅腫如鮮桃:“兩位領導辛苦啦!”
看一眼房屋受災情況,就去大坪查看養(yǎng)殖場。山邊森林倒伏,地邊獨樹吹折。綠皮埋在厚雪中,偶露殘角;鋼管橫墜土崗下,仍閃寒光……
齊書記烏臉凝重,愁眼濕潤:“損失慘重呀!”
彩菊癱坐在地,披頭散發(fā),手刨足蹬,雪飛冰濺:“老天!叫我怎么向領導和鄉(xiāng)親們交待呀!”連連哭喊,傷心欲絕。
老組長說,這么大的雪災,要依靠黨委政府。齊書記說,村委及時匯總上報,對大先:“更要靠自己……雪后抓緊把棚子修復起來!”
彩菊說:“野種豬都跑光了,這特種養(yǎng)殖場還修它干啥?完了,全完了!”又是一陣哀哭。
老組長:“跑掉的說不定要回來!想想看,再這樣凌凍幾天,它們在山上吃啥?莫說你喂的假野豬,就是真野豬也怕要來,聞著那坑洞里紅苕的香氣它們?nèi)痰米。看笙?,咱們往年不是在苕洞里捉到過野豬?”
大先稱是,扶起彩菊。彩菊也點頭,自己去年就曾親歷過,但那是偶然,奇跡絕不會再發(fā)生:“你老人家盡說好聽話寬慰人喲。”
幾人回到木屋,大先和齊書記手機上相互選發(fā)照片。老組長想看看自己下面的老屋基,卻被雪凌覆蓋,退了回來:“看不到了!”不曾想他這是斷路話……
老組長和齊書記還要去其它寨子查看村民受災情況,告辭走了。大先要送,老組長推阻不準:“你事情多著哩!不用不用,你忙你忙!”
彩菊說:“上來滑,下去更滑……格外小心哈!”
目送二人下坡遠去,彩菊深有感觸,若有所思:“大先,這村組干部……一心為民的還是多!”
大先埋頭給劉同志、陳大光等人傳圖片,沒答理。
場棚重新搭好修復,得費人工材料錢。那工錢都還差人家的,哪好再請黃大貴他們?有了錢,不請他們,請其他師傅也行。估算了一下,大概需要好幾萬。錢從哪里來?晚上兩口子嘰咕一陣,終是沒結果。昨夜受驚嚇,沒休息好,一家人早早就睡了。
一覺睡到次日上午,吃了早飯煮豬食。撿苕出洞時,大先特意不加封口蓋板,希望泥洞里的紅苕香氣噴吐而出,彌漫整個山嶺。他忽覺自己好笑,真是天真幻想!
彩菊說,昨晚盡做夢,各種稀奇古怪的夢都做了,就沒夢到逃跑的野種豬。辛苦飼養(yǎng),不回來,夢里都不見一下,幾爺子太沒良心了!她還夢見何處魂幡飄掛,道士出入……可熱鬧哩。
忙到下午,大先才有閑打開微信,不想組群“根在陳家坡”早鬧熱了!“山中獵人”昨晚就發(fā)出了捐款倡議:“雪災無情,鄉(xiāng)鄰有情,眾人拾柴火焰高!”并配發(fā)了陳大先家木房受損、豬場刮倒的照片,帶頭捐款一千元。隨后是“金銀花”“苞谷粑”“陳家后代”“鄉(xiāng)村必振興”等一長串的捐款人,數(shù)額各在三五百元不等……
還未翻完,就見劉同志紅包轉(zhuǎn)賬兩萬元:“我朋友圈捐的,請收下,渡過眼下難關?!?/p>
真是雪中送炭呀!有這些錢,修復場棚不就解決了?大先捧著手機,像捧著一盆紅紅的炭火,手不住打顫:“這……這?”
彩菊早已熱淚盈眶。一場雪災降臨頭上,身后卻站著許多認識與不認識的好心人。他們伸出援手,溫暖整個寒冬!使人精神振作,信心倍增……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她猶豫片刻:“咱不能收!”
“啥?”大先以為聽錯。
“咱欠情太多!這年月找?guī)讉€錢誰不難?心意領了,退回大家!困難咱慢慢想法?!?/p>
“要得?!贝笙扔悬c不情愿,但她說得有理,依從辦理。
剛寫完回復,電話響了,是陳大光打來的。莫不是催收捐款?彩菊說,催也不收!
“呀!”大先忍不住失聲驚叫,傻愣一陣,雙目垂淚:“老組長……走了。”
“什么什么?打胡亂說!”
震驚!昨天才活生生地回去,今天就“走”了,怎么可能?但大先說老組長得了疾病……太驟然了!彩菊剛有愉悅的臉上忽添悲哀。夜夢白事,萬沒想到應驗在了老組長身上。多好的一個老人呀!彩菊也哭了,立刻換下紅色羽絨服,穿上深黑色棉衣,與大先匆匆趕去移民新區(qū)。
老組長家居公路邊,已搭起了喪棚,彩色塑料布在北風中鼓脹欲裂,眾親友忙進忙出。齊書記解釋道:“昨天小心翼翼下完坡,不防腳下一滑,老組長身子后仰,頭撞石尖……當時沒出血,也沒說哪里不舒服。回來就睡,家人以為他累了,也沒多問……村醫(yī)生判斷,極有可能是顱內(nèi)出血,可惜錯過了及時送醫(yī)時間。”有人說,要過年了,才擺喪事,多不好……去坡上看一眼,還不是白看一眼,什么作用也沒起,老組長死得不值。
“一個共產(chǎn)黨員,死在責任上,比什么都值!”齊書記說著拉大先去一邊,輕聲道,“這陳家坡的組長你得先擔起來!”
“好!”大先滿口應承,幫著忙事去了。
守靈熬更到深夜,惦念著家中的兩個孩子,兩口子痛別易大娘、駱大孃等鄉(xiāng)鄰急急往家轉(zhuǎn)。至坡腳,就聽來富汪汪狂吠不已。傳說,人死了要翻箱開柜收腳跡窩。是老組長魂歸故里,還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不測?打電話,兩個孩子都不接。二人深感不安,心里緊張,一氣爬上半坡,已是汗流浹背。來富見主人到來,膽壯氣足,聲震如雷,吼叫著直往屋后走去。有賊有鬼?大先把彩菊拉在身后,手持木棒,一馬當先沖在前。
二人跟著來富,悄悄來到后屋角,探頭電筒照望,傻眼了!后院壩,一群野豬圍著苕洞口躍躍欲跳。幾頭野種豬也混雜其中。彩菊大叫一聲撲攏去:“我的寶貝們真的回家了?”
野種豬嗅到熟悉氣息,紛紛圍在她腳邊,唧唧討吃的。
真野豬聞聲而逃。那只領頭大野豬,跑了沒幾步,猛然回過頭來,威武雄壯地擺開王者架勢。它高昂長嘴,怒張獠牙,橫擋壯腰,蹬立長腿,顧護掉隊小野豬。
“活像那野豬王!野豬王沒死?”彩菊驚喜。
“野豬王死了,不會又有野豬王?”大先也歡喜。
野豬王見無傷害之意,忽然跪下前膝,垂下頭顱,嘴里哼哼,似在哀求。
兩口子驚呆了!所見野豬都是長嘴撬人,兇殘野道,何曾見過向人下跪、哀告求生的?萬物都有靈。大先回過神來:“我們保證不追殺你們?!辈示找舱f:“乖乖!我們要給你們喂紅苕苞谷子?!?/p>
野豬王眼溝呈濕……
兩口子返身進屋撮苞谷,這才發(fā)覺兩個孩子早已蒙頭熟睡。
一連倒了幾籮筐苞谷子,把后院壩鋪得一地金黃。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