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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椒麻咖啡

      2025-01-22 00:00:00李慶西
      山花 2025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盧麻花廠長

      列車午夜時分抵達癸陽,下車的旅客稀稀拉拉匯成一條線,我走在隊伍最后邊。出站口一堆拉客的男女推開柵欄擁上來,在寒風里晃動著旅店價目牌。那年頭省城旅館招待所已是一鋪難求,沒有熟人介紹便找不到下榻之處,可這地方缺的只是旅客。我從拉客的人堆里擠出去,徑直去了馬路對面的東門飯店。來過癸陽的同事建議我投宿這家旅館,說是除了接待內(nèi)部賓客的市府招待所,就數(shù)這家最好。白天,這座四層洋房很是顯眼,紅磚墻面帶騎樓,整個立面很有歷史感,據(jù)說民國時期就是當?shù)刈詈玫穆灭^。

      推門進去,柜臺后面門簾里閃出一個極瘦的人形。我四處瞄了幾眼,左側(cè)墻邊有一臺老式落地座鐘,幾把中式圈椅,花盆架上是盆栽的五針松。發(fā)黑的墻面上貼著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國產(chǎn)片《小花》《芙蓉鎮(zhèn)》,日本片《遠山的呼喚》之類。登記入住時,瘦條服務(wù)員提醒說,洗澡的熱水每晚七點到十點供應(yīng)。我拿上房間鑰匙,提著旅行袋上樓去了,房間在三樓。開門進去,里邊正鼾聲大作。那時候幾乎所有的旅店都按鋪位計價,一屋兩鋪,獨自出差總是跟某個陌生旅客合住一室。這個點了,我懶得洗洗涮涮,上床倒頭就睡。

      早上被人喊醒,同屋那位旅客問我去不去吃早餐,他說早餐八點就結(jié)束。一看表,七點半了,趕忙起身,顧不上洗臉刷牙,跟著他下樓去前廳西側(cè)的餐廳。入住時柜臺上沒說旅館提供早餐,同屋說,來這兒的熟客就是看好他們家早上這一口。這人姓宋,是安徽某地區(qū)供銷社的業(yè)務(wù)員。我說巧了,俺祖籍是淮北,他說咱們至少也算半個老鄉(xiāng)。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感覺自然親切,餐桌上天南海北聊得挺熱乎。出乎意料,這家早餐是真不錯,有煎蛋,還有切得薄薄的咸肉,也是在平底鍋里煎過,顯得油潤金黃。肉蛋每人一份,其他小菜隨便拿。

      這座城市不大,按現(xiàn)在的標準三、四線都排不上。天空灰蒙蒙的,街上塵土飛揚,到處是灰暗的水泥建筑,或是貼了臟兮兮的白瓷磚,這類城市以前南方北方都常見。不用一天時間,你就能逛遍整個城區(qū)。中午在春漾橋旁邊的建國菜館犒勞自己,我點了當?shù)赜忻陌鰵るu。晚上一圈兜回來,還在這家吃,沒事便喝點小酒。電視里,單田芳在說楊家將大破天門陣。穿街走巷,全城轉(zhuǎn)悠過來,也沒幾家像樣的館子,這家怎么說起碼還行。

      走了一整天,人很累。老宋還沒回來。我洗了熱水澡,躺在床上看書,看不進去。突然覺得有些奇怪,這家東門飯店真是獨一無二,大街小街轉(zhuǎn)過來,別處沒見它這種紅磚建筑。

      這天吃完早餐,我給紅光機器廠技術(shù)科打了電話,來這兒主要是跟該廠接洽業(yè)務(wù),確切說就是查驗他們的產(chǎn)品參數(shù)是否合乎我們的要求。他們出了幾款新式的軸瓦軸承,如果合適,我們科長就會帶著采購科的人過來。電話里是一個姓馬的工程師,這人不止一次來過我們廠,跟我打過交道。馬工叫我在旅館等著,他們下午一點來車接我。工廠離市區(qū)有十幾公里,坐公交車中途還要換乘,不太方便。我這頭剛放下電話,他又打過來。他那頭變卦了,說要改期。昨天美國德州多普勒公司來人了,要談什么合資項目,今兒廠領(lǐng)導陪美國人去市里,他們科長也被拽去了。大小頭兒傾巢出動,廠里的車子都派出去了。

      我本以為看樣品就是走個程序,這家紅光機器廠的技術(shù)應(yīng)該信得過。廠子雖說偏于一隅,倒是省內(nèi)的骨干企業(yè),實力不容小覷。這家廠說來有年頭了,始創(chuàng)于晚清洋務(wù)運動時期,前身是金陵制造局下屬的一個配件所,民國時稱國泰機器廠,紅光是后來改的名。行業(yè)內(nèi)都知道,他們的傳動件和支承件在省內(nèi)都是最好的,在全國也有名氣。難怪人家老美看上了這家廠子。馬工說你放心,參數(shù)絕對沒問題,就是按你們的要求做的。

      他說明早再跟我聯(lián)系,讓我今兒不妨在城里城外逛逛,第一次來癸陽,大雞巷的寶相寺值得去看看……其實,我可以坐公交去廠里。我是去看樣品,不是非要見廠里的頭兒,我只是一個入職沒幾年的助理工程師,他們不至于要考慮接待規(guī)格什么的。可是,人家既然這樣安排,也許有他的道理,我也不多想。

      老宋要拉我出去玩,本地供銷社有人陪他去遠郊石鼓山景區(qū),他們專門派了一輛面包車。聽說那兒離市區(qū)有三十多公里,我覺得太遠,謝絕了他的美意。

      其實,這天我并沒有閑著,我去了四孔橋那邊的一條巷子,按圖索驥,去找一座老墻門,找一個叫楊椒花的女人。

      這回出來前,盧廠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單獨交代了另外一項任務(wù),就是替他在癸陽找人。他鄭重申明,這不是工作任務(wù),是他個人拜托我的一樁私事。對了,他叫我將找人產(chǎn)生的費用(交通費、應(yīng)酬費什么的)單獨記賬,由他個人承擔,不作出差報銷。

      按慣例,去外廠檢驗樣品通常是派資深工程師前往。這回讓我獨自去癸陽,科室里難免有些議論,有人猜測廠里是有重用或提拔的意思,科長老王還朝我擠眉弄眼地暗示什么。他們不知都想啥哩。我自然不去多想,想多了一定壞事。幾年前,我從上海一所高校畢業(yè)分來這廠里,一路順風順水,也是沾了名校的光,可說到底還是小字輩。作為一名助工,能被領(lǐng)導看重,倒也不免有些欣欣然。不過,我暗自叮囑自己,此行一定不辱使命。

      其實,盧廠長要找的不是楊椒花,是通過姓楊的女人找尋一個十三歲的女孩。麻煩的是,老盧竟不知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只記得小名叫“小麻花”。他給了我一張女孩三歲時的照片,兩寸的黑白照,叮囑我千萬別弄丟了。憑著一張三歲的照片去找一個十三歲的女孩,這事情有些匪夷所思。老盧說,癸陽是小地方,張三李四,舅佬連襟,親戚朋友一條龍,找個人不是那么難,只是年頭長了可能要費些周折。

      不管怎么說,老盧專門交代的事情我當全力以赴。

      在老城破舊的街區(q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期然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再是我。此時此刻,我精神抖擻地進入了另一種角色,就像是電影里身穿風衣的私家偵探。

      經(jīng)過四孔橋那兒,我買了一簍水果。手里拎著東西,有一種走親戚的感覺。

      童子巷27號不是老盧所說的老式墻門大院,而是一幢三層樓的職工宿舍,外墻半新不舊,從近處看水泥外殼已出現(xiàn)裂縫。臨街這邊倒是有院墻,我核對了老盧給我寫的門牌號碼,絕對不錯。鐵皮門板上被人用粉筆胡亂畫了什么東西,好像擦過又沒擦干凈。

      有個老頭,看樣子是看門人,在室外躺椅上曬太陽。我走過去就直奔主題,問他楊椒花是不是住這兒。老人支棱起腦袋,搖搖頭,說不知道這個人。我說是一個常年上街收廢品的中年婦女,短發(fā),稍胖,帶著一個叫小麻花的小女孩……老頭說這里沒有撿破爛的,這里是糧食局家屬宿舍。我們說話這當兒,樓梯口出來了一個老太婆,走到院子里。那邊條凳上架著兩個篾匾,晾曬著小魚干。老太走過去,在篾匾上翻翻揀揀,一邊揮手驅(qū)趕蒼蠅。

      老太聽到我們說話,便接過話茬,大聲說,楊椒花早就搬走了。她走過來,從老頭身旁方凳上拿過煙盒和打火機,抽出一支點上,跟我聊了起來。她嘴里東一句西一句的,我倒也聽出了個大概。他們這個家屬樓是后來蓋的,這里就是原先的27號老墻門,原先的破房子都拆了……什么時候?總有七八年了。她說她以前就住在這里,現(xiàn)在這樓里就她一個是原來的住戶,是她兒媳分到的房子……這時看門老頭插了一嘴,說她兒媳是糧食局的,兒子是派出所民警,還有一個兒子在小學校做體育教師,她兩個孫子好玩,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雙胞胎……老太轉(zhuǎn)身撣了一下煙灰,朝老頭身后啐了一口,人家找的是楊椒花,不是叫你查我家戶口。她說,楊椒花就是拆遷那陣搬走的,墻門里總共是七戶人家,都安置到城南半塘倉那個地方。可是問起小麻花,老太有些懵圈,一口咬定沒有那女孩。楊椒花沒有女兒,她是個單身女人,誰知道她以前有沒有結(jié)過婚,反正在這兒她就一個人。那女人做點廢品生意,有些神秘兮兮的……她沒說怎么個神秘,好像就是不大跟人來往。從前老墻門里各家各戶沒有什么秘密可言,她能把小麻花藏到哪兒?

      老太婆反過來問我,找楊椒花有什么事兒,你跟她是什么關(guān)系?這下我憋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說,當然不能提盧廠長。我隨口編了個什么說法,轉(zhuǎn)過身就不記得說了些什么。

      我感覺懵懵懂懂的,手里拽不住那根線,心里開始有些發(fā)怵,事情沒有原來想象的那么簡單。盧廠長給出的線索也太單薄了,兩個名字,一個地址,小女孩還沒著落。

      三歲的小麻花梳著兩根麻花辮,模樣挺可愛,眉眼之間卻透著幾分憂傷。我反復(fù)看著手里的照片,不免心生憂戚。楊椒花把這孩子扔了?不至于吧,我不敢再多想。

      盧廠長沒說他跟楊椒花和小麻花是什么關(guān)系,我也沒敢問。老盧這人雖說毫無架子,平時跟誰都嘻嘻哈哈,可一旦正經(jīng)跟你說事兒,你就只能聽他說。他交代這次任務(wù)的時候,面容蒼白,格外嚴肅,那神色看上去很痛苦。我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他沒事兒。他不說,我也不好問,他那種溫良的言語中終究帶著幾分領(lǐng)導的威嚴。

      老盧這人能力出眾,業(yè)務(wù)很精,作為行業(yè)內(nèi)大佬,曾是省局最年輕的處長。后來下放到基層,就是在紅光廠。再后來,上頭讓他回去做副局長,他卻來了我們廠。他是那種不想做官的干部,總惦著搞技術(shù)抓生產(chǎn),就到廠里來了。

      楊椒花,小麻花……我心里隱隱地有所猜測。當然,事情并不像我猜測的那樣。

      找人,如果通過官方渠道應(yīng)該不難,可盧廠長明確交代,不要去找派出所和居委會,因為純屬私事,不能濫用公家資源。廠里人都知道,老盧這人絕對公私分明。他就是讓我自己去暗訪。他說了,查到哪一步是哪一步,不必勉強,查不出結(jié)果也不要緊;但他要我向他保證,不管打聽到什么情況,只能向他報告,不能透露給任何第三者。

      那天晚上給我辦理入住的瘦子是這家旅館的經(jīng)營主管,我聽餐廳服務(wù)員都喊他“趙總”?,F(xiàn)在,他坐在我對面,看著我有滋有味地吃煎蛋和咸肉片。我一抬眼,他便問我要不要雇輛車。那時癸陽沒有出租車,街上跑著許多載人的機動三輪(有些地方稱之為“棒棒車”,當?shù)厝私小扒嗤芴保矣X得他是替車主來拉生意的。你要什么車都有,豐田中巴也有,可你一個人用不著面包車。我說,你們這兒的早餐不錯,這咸肉特別好吃。他說這是培根,就是西式腌肉。原來這就是培根,沒想到在癸陽這小地方能有這西式美食。他說是餐廳廚房腌制的,早先意大利廚子留下的手藝,后來沒人會做了,這幾年又找了回來,也算是本店傳統(tǒng)。他說這西式腌肉最好是夾在面包里吃,可我就著它喝粥也別有風味。我告訴他,哪天需要用車,我自當找他幫忙。他給了我一張名片,甩出他的口頭禪:本店竭誠為旅客服務(wù)。他起身走出幾步,回頭問我,你同屋那位怎么沒來吃早餐?我說他昨晚喝多了,起來一會兒又倒頭睡了。

      趙總瘦瘦的身軀有些佝僂,走起路來卻很輕飄,像一道影子從走廊里閃過。

      兩樁事都不順利,我預(yù)感不好。相當不好。

      那天早上,馬工來電話,說今兒還是不行,叫我再等等。我說你們就別費心了,我自己坐公交車過來,反正也不費事。他說不行不行,你千萬別過來,省局來人了,陪美國人在廠里考察。他說老美真難伺候,車間廢料筐擱什么地兒都要挑剔,這幾天從科室到車間都在忙著臨時整改……他不聊了,叫我再等他電話。

      老宋眉飛色舞地說起昨兒的石鼓山之行,說我沒去真是虧了。那山景那風光,不比黃山差多少,你要說黃山是大家閨秀,它這兒,怎么說也算小家碧玉。老宋說國內(nèi)的名山大川他差不多都走遍了,那些地方到處都是人,倒也沒啥意思。他總結(jié)說,何必到處去閱盡人間春色?還是這種“藏在深閨人未識”的景致有看頭。

      我悶聲不響地吃著煎蛋和咸肉,老宋遞過來兩片面包,我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摞在碟子上。見我發(fā)愣,他猜到我公事辦得不順,便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我把紅光廠的事兒跟他說了,他說那叫什么事兒,問題又不出在你這頭,既然出來了,沒事正好散散心……他們今天要去癸河下游的野鵝潭,還想拉我去,我說我還有事兒。

      老宋一語中的——你呀,年輕不經(jīng)事,心里擱不下事兒。

      我去了城南河邊的半塘倉,還是拎著一簍水果去。那邊是幾間廢棄倉庫改建的住宅,一個空蕩蕩的居民點。當初童子巷27號拆遷的七戶人家全都安置在這里,這些房產(chǎn)也都屬于糧食局。去了才知道,現(xiàn)在這里有六戶人家。我進去前四周觀察了,幾乎是荒郊野店,倒有些鄉(xiāng)村的田園風光。周邊是零星的菜畦,青菜抽薹了,枯萎的絲瓜藤耷拉在石塊壘起的矮墻上,屋前有幾只雞走來走去。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怎么沒有人?

      一個中年男人從門里出來,抱著被褥走下臺階,他抬頭看看天色,一瘸一拐地過來了。

      我上去攔住他,打聽楊椒花。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嘴里重復(fù)著這名字,似乎一時想不起我說的是誰。我跟著他走了幾步,他回頭晃了晃腦袋,說沒了沒了,本來是有這個人,搬遷到這里,時間不長人就沒了。怎么個沒了,死了?瘸腿男人將手里的被褥晾到竹竿上,使勁拍打幾下,沒了就是沒了,就是不見了。是死是活不知道,反正是沒了。他口氣很肯定。這是什么情況?我遞給他一支煙,讓他說說那女人和那孩子。

      孩子?他說楊椒花沒有孩子,這跟童子巷老太說的一樣。不過,他說他跟姓楊的女人并不熟悉,那女人在童子巷墻門里只住了不到一年,搬遷到這地方,鄰居做了沒幾天人就走了。他用“走了”這個說法,聽著別扭,就像是“死了”。你這什么煙?他看了看香煙牌子,說癸陽本地沒見過這種煙。我平時不大抽煙,出差前從科長辦公桌上順了一包“萬寶路”。他接著說到楊椒花有次跟鄰家女人有些糾紛,還是在童子巷的時候,一言不合就把人家的煤餅爐子踢翻了,差點惹起火災(zāi)——這女人三江五湖拳打腳踢,很厲害的,你可別惹她。

      有一點出乎意料,他說楊椒花并非靠收廢品撿垃圾為生,可盧廠長是這樣跟我說的。眼前這男人言之鑿鑿,說搞不清她是醫(yī)生還是護士,反正就是接生婆。他湊近我耳邊說,她是私底下做的,靠這個謀生。他說,撿垃圾只是做做樣子,遮人耳目而已。不過,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說他并不知悉楊椒花的底細,那些都是聽左鄰右舍的娘們說的,女人們成天說來說去的就是這類事情。

      童子巷老太只是順嘴說起楊椒花的“神秘兮兮”,這瘸腿男人透露的“接生婆”則讓我心里一驚,這就印證了那種神秘感。可是那孩子更神秘,似乎并不存在。

      水泥墻根下枯萎的雞冠花在風中擺動,野生藤蔓向上攀援,地上青苔四處鋪展。

      黃昏時分風雨交加,春漾橋上人來人往,鈴聲刺耳的自行車在人堆里擠來擠去,人堆里躥出兩條大狗,前邊跑著后面追著,行人們都在看熱鬧。

      河邊幾個孩子捶胸頓足地喊叫,不是有人落水,是建國菜館門檐上的兩只燈籠被風刮到河里了。

      既然走過這兒,我就又進了這家飯館。在癸陽吃館子很劃得來,不像省城那么貴。這地方的菜碼大,點個一葷一素,足夠吃了。晚上沒事,心里卻有事,更要喝點。

      這里有一種叫“癸河燒”的白酒,價格便宜,口感清冽甘潤,再來幾回我就要喝上癮了。進工廠之前我根本不喝酒,就是跟著老同志們出差,在外邊酒桌上學會了喝兩口。有一次跟著老盧去四川走了好幾個地方,每天的保留節(jié)目就是火鍋、炒菜、白酒。他總是謝絕對口單位的招待餐,拽我到外邊小攤上吃。坐下來,他便從拎包里拿出一瓶什么大曲二曲之類的,跟我對酌。川菜的辣,我有些抵擋不了,可是四川人的菜卻是擋不住的誘惑。這會兒想起老盧的一個說法,出門在外就要自己“打野食”,不能都讓人家給你安排了。

      紅光廠的馬工一再向我道歉,叫我繼續(xù)等待。美國人還沒走,他們顧不上我這頭。我開始懷疑他們的樣品到底是不是做出來了,或是另外有什么變故。腦子里不由胡思亂想,楊椒花跑哪兒去了呢,到底有沒有小麻花這孩子?老盧給我擺了這道難題,不會是借此考驗我跟外界打交道的能力吧?他不是說過,技術(shù)人員也要學會跟人打交道,跟人交往也是一門技術(shù)?……

      我滿臉醉意地回到旅館,老宋問我喝了多少,看他醺醺然的樣子,比我喝得還多。老宋說,不對啊,咱倆還沒喝過,哪天找機會喝一次。

      紅光廠沒來人,警察先來了??醋C件是正規(guī)警察,不是假的。

      吃過早餐,老宋剛走,就有人敲門。門口是兩個穿警服的,說是十字街派出所的片警,要向我了解一些情況。這是怎么回事,“私家偵探”何故惹了警察?

      其實,我已經(jīng)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問題是,他們是怎么找到這兒的?我應(yīng)該疑惑地請他們進了房間。問話的警察姓吳——應(yīng)該是姓吳,提到我去童子巷找過他母親,這就對上了,這人就是糧食局宿舍那老太的大兒子。不難猜想,他是為楊椒花而來的。坐下來,他問了我的姓名、職業(yè)、居住地和工作單位;然后就問,為什么要找楊椒花,你跟楊椒花是什么關(guān)系?

      另一個警察不說話,拿著小本子坐在一邊作記錄。

      我不想直接回答這兩個問題,反問道:楊椒花出什么事兒了?吳警官說,她有一些事情一直沒搞清楚,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盡可能地提供一些情況。從他的話里我作了這番推斷:一、楊椒花肯定有事兒,很可能就是那個男人說的私自給人接生惹了麻煩。二、警方并未掌握楊椒花的去向,如果人在他們控制范圍內(nèi),就不必來找我了解情況。

      首先,一個原則,不能把盧廠長扯進來。再說,我并不知道老盧跟楊椒花究竟什么關(guān)系,把他扯進來也沒用,我自己還是摘不清。這時,我才明白老盧為什么不讓我通過官方渠道去找人,實在是礙于楊椒花是個敏感人物?,F(xiàn)在反倒是警察找上門了。

      可是,警察這邊怎么應(yīng)付?我起身給他倆沏茶倒水,這幾秒鐘里,我腦袋都鼓出包了。真是笨人有急智,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小時候我媽常說這話,想到這兒我順手將老媽編進了故事里。我誆稱是替我母親來看望楊椒花的,她們早年有過交往,至于是什么關(guān)系,我不太清楚。母親在世時經(jīng)常念叨楊椒花這名字……她身體不好,不便出遠門,可我一直沒有機會來癸陽,這回就想趁出差之便去看看她,還了老媽的心愿。

      你母親去世了?是啊,走了好幾年了,我大學畢業(yè)第二年就走了。心臟病,心力衰竭,走得很突然。這倒沒騙他,我媽真是命苦,才五十出頭人就走了,我還沒來得及孝敬她。吳警官連聲說對不起,話說到這兒,他意識到線索被掐斷了。兩位警官面面相覷之際,我追問,楊椒花犯了什么事兒?以后要是遇見這人,我該怎么應(yīng)對?吳警官兩眼凜然有神,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毛。跟你說了也無妨,楊椒花非法行醫(yī),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其中還牽涉幾條人命……這會兒我不是心里發(fā)毛,而是頭皮發(fā)麻了。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如果有楊椒花的消息叫我馬上報警。

      我注意到,警察沒有提到小麻花。他們的卷宗里沒有這神秘女孩。

      我沒注意到,墻上還有鐵絲網(wǎng)。雙手扒住了出檐的水泥墻頭,身子卻僵住了,完全是抻直的狀態(tài),絲毫動彈不得。往下一看,原來是兩條大狗咬住了褲腿,硬是把我的褲子往下拽,一寸寸地往下拉扯。皮帶豁然松開,整條褲子被兩條狗拽走了。這下倒解脫了,我吸氣收腹,嗖嗖嗖攀上墻頭??墒牵野l(fā)現(xiàn)上邊還有森嚴的鐵絲網(wǎng),這一瞬間我徹底崩潰。

      我穿著褲衩從墻頭翻身而下,猛然間從夢中驚醒。老宋深沉的鼾聲呼呼地響,有如吳牛喘月,有如深巷中的吠聲。我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腦門上直冒汗。

      老宋翻了個身,鼾聲停了,嘴里嘟嘟囔囔——炮沉底,將!他那個象回不來,老帥拱上來,車再將……將死它!

      紅光廠那頭好像是把我給忘了,我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找到馬工。找他們科長,科長說這事情是馬工負責,還得找他;但又說馬工去廣州出差了,十天半月才能回來。我干脆自己坐公交車去了他們廠,發(fā)現(xiàn)居然沒人管這事兒,張三推李四,李四還在廁所里。我在廠里胡亂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科室到車間都在開會,沒見到什么美國人。廠區(qū)靜悄悄的,好像停擺了。

      我跟自己廠里聯(lián)系了,匯報了這邊的情況。王科長絲毫沒有責怪我,只是吩咐說,紅光廠那頭先撂下,把盧廠長托付你的事情辦好再回來。他還叮囑我注意保暖,問我?guī)У囊路虿粔?。他知道老盧托我辦事兒?我暗自吃驚,他怎么知道?廠長跟我交代不能讓別人知道,肯定是他自己露了口風。長途電話打了半個多小時,許多話我還沒說。那時往省城打長話挺麻煩,東門飯店居然沒有這項服務(wù),我得跑到紫竹街的郵電局去打。填了單子,等話務(wù)員給你接通了,窗口大媽喊到你的號子,才能到柜臺對面的小隔間里去通話。省城早幾年就開通了程控電話,下邊還沒開通。我跟王科長當然不能實話實說,不過也要給他透個底兒,老盧那事兒恐怕不是一兩天能辦成的。電話里,我有些矯情地露出抱怨的口氣,王科長連連安慰我,說辛苦辛苦……他說警察只是例行公事,咱們盡量配合一下,也是公民義務(wù)。他怎么連警察上門的事情都知道了?不過,老王這番口氣有些怪異,聽著含含糊糊的,不知是什么意思。從郵電局出來,我腦子里謹慎地過了一遍,電話里我倆都提到了老盧托付的事兒,可究竟是什么事兒,誰都沒點破。這老王也是個人精,他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我猜不透。

      癸陽街頭熙熙攘攘,這小城也有欣欣向榮的一面,一條街上光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服裝店就有五六家。我好像轉(zhuǎn)暈了,拐過兩個街角,怎么又轉(zhuǎn)到了郵電局門口?

      瘦子趙總那次提起,從前這家旅館附有酒吧和咖啡廳,他是從舊檔案中一些老照片里看到的。他小時候聽大人說,那時東門飯店是小城最繁華的去處,有錢人家的新式婚禮都在這里辦……他又問我喜不喜歡喝咖啡。記得上大學時,上海同學帶我去過那種地方,衡山路,華山路,安福路……樹影婆娑的梧桐區(qū),安謐、溫馨的情調(diào),滿室飄散的咖啡香味,真的很喜歡。喝到嘴里……怎么說呢,當然不難喝,那種苦澀的味道我也能夠接受。

      趙總的經(jīng)理室就在前臺后面,里邊布置很精雅,墻上有字畫條幅,桌上擺著幾件木雕工藝品,我都沒細看。我去找他雇車,就是本地人稱之為“青蛙跳”的那種機動三輪,他馬上給人打電話,叫我坐等片刻。他給我沖了一杯雀巢速溶咖啡,勺子嘎啦嘎啦地攪動著,這聲音這動作,讓我想起盧廠長。老盧就好這一口,辦公室床下扔了不少喝完的咖啡罐。

      趙總說他想把飯店的咖啡廳恢復(fù)起來,用阿拉比咖啡豆做真正的現(xiàn)磨咖啡……他跟我說這些干嗎?我問車錢怎么算,他說半天連司機帶車三十塊,可以開發(fā)票。

      傍晚,又去了建國菜館,這兒的伙計都認識我了。

      老宋說過好幾遍,咱倆相處一場,還沒在一起喝過,說出去讓人笑話。我說這事兒隨時都能解決,就跟他定在春漾橋下這家館子。其實,前幾日我根本沒有心思應(yīng)酬他這頭,跟廠里王科長通過電話,心里稍稍安定下來,不能說是如釋重負,好歹卸了一半責任,至少紅光廠那頭不用再糾結(jié)了。進門找座,西窗下有人朝我招手。

      老宋先到,菜都點好了。問我要什么酒,我說這兒的“癸河燒”不錯,五十九度,有點講究。這酒可以零拷,也有瓶裝的,我自己來店里都是零拷二兩。老宋要了一瓶,這酒一瓶八兩裝,他說不夠,要再來一瓶。說到喝酒,他是氣勢如山,我有點怯。除了這家店的招牌菜蚌殼雞,他還點了涼拌干絲、香菇冬筍、炒蕨菜、暖鍋溪魚等七八樣。我說吃得了嗎?他說吃不完打包回屋里接著再喝。他說,你找的這地兒不錯,咱哥倆今兒不醉交代不過去。

      我心里還是有事兒,老宋早看出了,這瓶酒才下去一小半,就說我狀態(tài)不對。你都說說吧,什么大不了的事兒,讓老哥給你參謀參謀。趁著酒勁兒,我竟一五一十地都說了。紅光廠的公務(wù)按下不表,說的是盧廠長托付找人的事情和我尋訪的情況。我沒忘記,老盧是叮囑我,這事情不能透露給任何第三者。真的沒忘記他的吩咐。但我想,老宋完全是局外人,既不認得盧廠長和本廠任何人,而且與癸陽當?shù)厝艘埠翢o瓜葛,跟他說了也無妨,我心里實在是憋不住了。他一個外省供銷社系統(tǒng)的業(yè)務(wù)員,跟本省機械系統(tǒng)八竿子打不著,應(yīng)該不算是老盧所說的“第三者”。這樣想著,我心里感覺踏實了一些。老盧的事兒,我算得上是守口如瓶了,跟自己頂頭上司王科長在電話里都是打啞謎。

      老宋自當別論。這人風趣豪爽,懂得江湖之道,跟他說說,聽他叨叨,不會有什么壞處。

      老宋說,別著急,咱們先歸納一下:你們廠長是要找尋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跟著一個叫楊椒花的女人,你去找過兩個地方,楊椒花的線索斷了,那是一個死胡同。警察也在找那女人,這說明那女人確實不露面了。那女孩叫什么來著,小麻花,沒錯吧,可誰都沒見過那女孩,當然這不等于她不存在,很可能是楊椒花把她藏匿起來了。這說明什么?一、女孩身份有些特殊,盡量不讓人知道;二、楊椒花自己不便照顧孩子,把她寄養(yǎng)在了什么人家。很可能這兩種原因都有。說到歸齊,關(guān)鍵還是楊椒花,可是這人找不著了,這是你目前的困境。

      不得不佩服,老宋腦子很清楚。他說,酒精有助思考,兄弟你得像我這樣喝,說著滋溜一口又是滿盅下去。對了,他突然想起我提到楊椒花兼做廢品生意,說他可以通過本地供銷社系統(tǒng)找尋一下,因為收購廢品正是他們供銷社系統(tǒng)的業(yè)務(wù)之一。我說那太好了,心里一想,現(xiàn)在看來也只有這一條路了。我說,宋大哥您可真是及時雨,我差點起身朝他三跪三拜。

      老宋招呼服務(wù)員再要一瓶酒,我說別要了,他非要不可。再要的這瓶最后剩了一半。最后他說差不多了的時候,我真是醉了,腦袋都要炸裂了,卻竟是沒吐。老宋比我喝得多,菜也吃得多。他說這兒的蚌殼雞別處沒見過,真他媽的好吃。這老宋大哥純?nèi)唤雠?,跟我稱兄道弟,絲毫不見外。其實,他比我大十幾歲,社會上歷練既久,人生經(jīng)驗不是我所能及的。

      司機說癸陽的廢品收購站他都知道,于是我就坐著他的機動三輪滿城轉(zhuǎn)悠。老宋通過供銷社的關(guān)系去打聽了,我自己也不能閑著。許多時候,私家偵探也是靠碰運氣。我知道這是大海撈針,不怕?lián)撇恢?,撈不著也很正常。走了這一路,我知道這車為什么叫“青蛙跳”了,好像引擎活塞有問題,跑起來一躥一躥的,慢速行駛時尤其明顯。

      向陽街,國安路,大廟街,紅裝路,巾幗巷,甘霖橋下……兩天跑下來,探訪了七八家廢品站,問過許多人,送廢品的,收廢品的,老的小的,都說不知道楊椒花這個人。

      下雨天,旗鼓巷那個院子里根本沒人,都躲在屋里打牌。塑料天棚下,問到一個過磅師傅,我進去時他正蹲在地上修自行車。他起身抓了張廢報紙擦手,翻來覆去地揩拭著,想起是有一個常來送貨的大嫂——是叫楊什么花的,每隔十天半月,三輪車踏來一堆廢舊金屬和窨井蓋。我的媽,一聽說楊什么花的……我一顆心拎到了嗓子眼。我遞過煙去,自己也點上一支。師傅說那女人很潑辣,不好惹。正說著話,一輛三輪車進了院子,那人下來掀開雨衣帽兜,抖落一身雨水。他說就是這女的,轉(zhuǎn)過去喊她名字,楊金花,過來過來,有人找你……

      老宋有一個大膽的猜想:那個叫小麻花的女孩恐怕是你們盧廠長的私生女。要不,你想想,何至于非要通過私人渠道去找尋?查找失蹤人口,按說首先應(yīng)該求助于公安、民政部門,這才是常規(guī)途徑,也是那些政府部門的職責。

      可能嗎?把“私生女”代入這個充滿謎團的方程式,倒是說得通。唔唔……老宋說得有道理。唔唔……要不楊椒花這頭怎么總是藏著掖著?我一直覺得這女孩跟老盧有什么親屬關(guān)系,或許是失散的侄女外甥女之類?可我沒敢往別處去想。老盧自己不說,我當然不敢這么想。在廠里,誰都知道老盧是個特別正派特別正經(jīng)的干部,不能想象他有婚外情,還有什么私生女。

      老宋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我是大為驚詫,但思忖再三,不得不承認這家伙厲害。老哥,你這“哥德巴赫猜想”雖然不能證實,但恐怕真是那回事兒。盧廠長當年正是下放在癸陽,他老婆孩子留在省城,孤身一人在偏僻地兒,客觀上確實具備這種條件。

      這種事情當然要保密。所以,老盧只給了我一個童子巷27號的地址,人物關(guān)系一概不說起。故事里被隱去的部分是他不想讓人知道的內(nèi)情。

      不過,按老宋的分析,盧廠長的地下情人并不是楊椒花。為什么不是?如果小麻花是他倆的孩子,這些年楊椒花跟姓盧的不至于一點來往都沒有。舊情復(fù)燃不可能,可她不能不向老盧索要孩子的生活費吧?老盧也不會不給。說到錢財就有點俗了,卻也很現(xiàn)實。現(xiàn)在盧廠長手里只有孩子三歲時的照片,你不想想,這十年光陰哪兒去了?

      老宋分析說:半塘倉那個瘸腿男人說得對,姓楊的女人應(yīng)該就是小麻花的接生婆。這在事理上說得通,在當時的情況下,婚外孕產(chǎn)婦多半不敢去正規(guī)醫(yī)院生產(chǎn),繞開醫(yī)院,找楊椒花這種接生婆,自然可省去許多麻煩,也不易走漏風聲。但這又帶出一個問題:小麻花的生母哪兒去了?

      老宋進而推測:小麻花的生母很可能不在了。分娩難產(chǎn)而喪命,產(chǎn)后大出血或是胎膜早破什么的,那些情況都很要命。即便在正規(guī)醫(yī)院,女人生孩子也有發(fā)生意外的,楊椒花私底下給人接生,自然風險更大。孩子一出生,就沒有了母親,那盧廠長麻煩就大了,他不可能自己帶著個來歷不明的娃娃,只能委托楊椒花照顧他女兒,這當然是走投無路之舉。

      老宋說得頭頭是道,聽上去似乎順理成章。

      可是,不對啊!我說,楊椒花替老盧養(yǎng)女兒,不管是她自己帶,還是寄養(yǎng)在別人那兒,肯定要跟老盧保持聯(lián)系,她還是得向他要生活費啊!這一點上,她是小麻花的生母還是養(yǎng)母區(qū)別不大,老盧不至于把孩子扔下不管吧?要是真不管,又何必讓我去尋找?兜了一圈,這又回到前邊老宋所質(zhì)疑的要點上。

      老宋一拍腦門,恍然而笑。用帶點尷尬帶點自嘲的口吻說,我咋越說越糊涂了!

      我又去了紅光廠。這回不是軸瓦軸承的事兒,是想打聽盧廠長當年下放時的情況,畢竟老盧在這個廠里待過七八個年頭,如果說小麻花的故事源頭就在這里,或許能打探到一些蛛絲馬跡。我老媽教導我的經(jīng)世名言之一,就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廠里一些老人都記得盧廠長(他們稱他盧處長,那是他下放前的職務(wù)),聽說我是從老盧的廠里來的,對我都特別熱情。他們私下里跟我說,像盧處長這樣懂技術(shù)的干部滿世界也找不出幾個,看一眼套圈工件就能判定等溫分級淬火做得好不好,溫度差個一星半點他都要跟你急。平時嘻嘻哈哈一個人,一干活就訓人,我問起老盧的家人,他們都說來這兒的就他一個人,沒見過他老婆孩子。我問他身邊不是有個女兒嗎?他們說那是瞎說,那時候他身邊帶個孩子,那不可能。

      在廠區(qū)轉(zhuǎn)悠半天,意外地碰到了馬工,幾年不見,他人胖了不少。

      馬工拉著我的手,表示十二分的歉疚,正好趕上飯點,便帶我去食堂就餐。他說是去了趟上海,辦完事當天就往回趕。他說現(xiàn)在廠里是過渡期,所有的生產(chǎn)計劃都作了調(diào)整,你們那個東西現(xiàn)在排不上日程,以后咱們還是……我表示不在意他們是否還會合作,以后再說。我趕緊撇下那個話題,跟他聊盧廠長。老盧在你們廠那幾年口碑不錯吧?那還用說?我一進廠就趕上盧處長的歡送會,都說他回省城要當局長了,誰知偏偏去了你們廠。原來他跟老盧是一進一出,在廠里沒有一起待過。我說你們這兒的飯菜可有點難吃,這紅燒肉干脆嚼不動??!我試探著問道,廠里人對老盧是否有負面看法?他奇怪地瞟我一眼,怎么,你對他有什么看法?倒也是,聽他們說,你們這老盧不大講情面,不過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特別挑剔人家手上的活兒,有些老師傅他都看不上眼。有本事的人都這樣,你沒那個本事就得受氣。

      通過供銷社廢品收購系統(tǒng)查找楊椒花,猶如全城撒大網(wǎng),結(jié)果還是沒有撈到一點線索。老宋有些垂頭喪氣,很抱歉地告訴我,所有的站點都查過,五年前這女人就沒消息了。

      不過,老宋又出了個主意,干脆出個“尋人啟事”,就像電線桿上常見的各種小廣告,大街小巷到處去張貼。不過,他說這回干脆撇開楊椒花,目標直接錨定小麻花。

      他是這樣考慮:楊椒花是警方掛號的敏感人物,即使還躲在癸陽,必然深藏不露,而女孩不會處于藏匿狀態(tài)。這個年齡的孩子應(yīng)該在上學讀書,家境不好的可能會在外面打零工。很難說小麻花這昵稱是否伴隨至今,反正值得一試,就像往人群中喊一嗓子,或許有人應(yīng)聲而出,沒準孩子自己也渴望有親人找上來。

      我翻來覆去地掂量過來,覺得這是可行之計?,F(xiàn)在也只剩這一招了,遂決定試一把。我草擬了一份“尋人啟事”,說明要找尋的是一個十三歲的本地女孩,小時候叫小麻花,希望見到告示的知情者或是女孩本人能與我聯(lián)系。下方留有我的姓名、旅館地址與電話號碼。

      老宋看了我寫的這份東西,說不能這樣寫。我說尋人啟事都是這么寫的啊。他說人家哪像你這么寫。通常尋人啟事都要說明孩子是何時何地丟失的,失散時身上穿什么衣服,有什么體貌特征,等等,你這什么都沒有。而且,出告示者跟被尋找的孩子是什么關(guān)系,你也沒法說明,這根本就是一個無頭告示,弄不好讓人以為是誘騙和拐賣兒童的勾當。

      那你說怎么寫?我兩眼迷糊地瞪著他。老宋拿起牛角梳,慢條斯理地梳著他油光光的大背頭,然后用梳子敲著桌沿,認真地開導我:我們這個情況跟別人不同,一般尋人啟事是期待知情者提供線索,我們則是要將重心擺在孩子這邊,讓孩子見了告示主動找上來。所以,你得揣摩孩子的心理,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叛逆期,正經(jīng)事兒不搭理你,一說什么恐龍外星人,就來精神了,你得弄個什么套路,讓她有一種參與感。譬如,來點猜謎或是加入一些游戲內(nèi)容,讓女孩覺得自己才是主角,讓她自信滿滿地一頭撞上來。

      不得不服,這宋大哥還真有一套。慶幸的是,傍上這宋大哥,找人的事兒成了“我們”的事了。沒有他還真不行,那時我自己還未結(jié)婚生子,根本不懂這些。

      聽了老宋的意見,我重新擬了一份尋人啟事,標題就叫“小麻花是誰”。好像不是找人,而是某種測試題。這里,故弄玄虛的列項是有意混淆小麻花的身份和角色,借此激發(fā)女孩們的好奇心,口口相傳,將這個名字傳播開去,讓她本人意識到有人在召喚自己。

      解開你心頭的人生密碼,女孩尋找自我,回歸一種心念

      傳說中的小麻花是什么角色?你可在以下幾個選項中勾選:

      A.古代公主"B.電影人物"C.鄰家女孩"D.就是我

      有興趣者請于本月×日×時來本市東門飯店,聽盧先生坐堂拆解

      沒有落款,這回我故意不署自己名字。一是避免引起警方注意(吳警官知道我的名字),二是如果小麻花記得其生父姓盧,那么“盧先生”三字足以喚起她內(nèi)心蟄伏的意識。

      老宋仔細研究了一番,覺得還行,在末尾添上了我們房間號和電話號碼。他一邊拿牛角梳在大背頭上慢條斯理地爬梳著,一邊夸說,你小子還真有點文才,以前寫過詩吧?還真讓他說中了。念大學時,同學們組織了一個詩社,從大一到大三,我都是積極參與者。我學的是機械與材料,金相學和熱處理,可那時對文學更是一往情深。詩社一個女生是我的暗戀對象,那張長了雀斑的面龐格外引人注目,因為顯得很有才情和哲理。她喜歡用文科思維討論各種問題,從金屬疲勞到生命冗余。記得她說過一番很有詩意的話:我要遠離我自己,擺脫一個軀殼,生命的靈魂在詩和遠方……想起來有點酸,不說這些,我得趕緊謄寫了一份啟事。字跡要工整,字體大小要合適,然后找地方去復(fù)印。癸陽地方不大,我估摸有一百份就能覆蓋城區(qū)各個路口了。

      不用我謄抄,老宋找印刷廠給印了一百多份。癸陽供銷社下屬有一家小印刷廠,老宋在那兒也有關(guān)系。我雇了一輛“青蛙跳”,大街小巷去張貼。老宋真夠意思,陪我一起去,幫我往電線桿上刷漿糊。最后剩下幾張都貼在了火車站,候車室、小賣部、出口處……

      白天站前人還不少,眼前那些扛著編織袋拎著大包小包的旅客穿梭來往,幾乎惹起了我詩和遠方的想象。那時候沒見有拉桿箱和雙肩背包,詩和遠方帶著沉重的負荷。

      我發(fā)現(xiàn)旅館的瘦子趙總親自在出站口接客,趴在鐵柵欄上晃著牌子。身邊擠擠搡搡的接站人,都舉著牌子在叫喊。老宋溜到趙總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見他渾然不覺,便惡作劇地往他上衣后背刷漿糊,我順手將剩下的最后一張貼了上去。我倆動作麻溜,配合嫻熟,真叫天衣無縫。回到旅館房間,互相瞅一眼,忍不住狂笑起來,笑到肚子痛。

      其實,老宋在癸陽要辦的事情早已了結(jié)了,他遲遲不走,是要幫我尋找小麻花。這人天性熱忱,也許還天生有一種好奇心,要看到最后的究竟。除了感激,我內(nèi)心還有不安。我對他說,可別為了我這事,給你自己添事兒。他寬慰我說,耽擱十天半月沒問題,你甭替我操心,家里我說了算。他大大咧咧的口氣讓我聽著有些不踏實,但我也不再糾結(jié)了。有這老兄陪著當然好,要是沒有這古道熱腸的宋大哥,我早已陷入不知所措的迷惘之中了。

      你說說,你們姓盧的廠長有些什么故事,喜歡女人不?老宋饒有興趣地打聽老盧的情況,一遍遍回答他這類問題,我都有些不耐煩了。我說你別想多了,除了癸陽這一樁,老盧沒有那些花花事兒。好吧,不說他了,說說你自己,你都快三十了,怎么連對象都沒有?我說你怎么跟我媽似的,不討老婆我也照樣活著啊。說到找對象的事兒,我一直不順,別人說我是高不成低不就,我大概就是這個命。那些事不能跟他說。

      瘦子趙總敲門進來,拿著從后背上揭下的那張紙,劈頭蓋臉朝我倆發(fā)飆,你們這是搞什么名堂?這下我倆面面相覷了,我們都疏忽了,那上邊寫了旅館房間和電話號碼,難怪他馬上就打上門來了。我張口結(jié)舌,不知怎么跟他解釋。老宋堵在門口說,別激動啊,跟你玩腦筋急轉(zhuǎn)彎嘛,趙總腦瓜好使,琢磨出啥意思了吧?他這么一說,趙總兩眼發(fā)愣,精瘦的臉上掛了許多問號,又看了看那張紙,還是一臉疑惑。最后他咽了口唾沫,扭頭走了。

      電話打爆了,一個接一個,都在詢問:你們是要招演員嗎,這部電影叫什么名字?

      沒想到,尋找小麻花的啟事完全誤導了癸陽的小女生們,紛紛傳說電影廠來本市選角試鏡頭。這天,東門飯店忽然涌入一群群的女孩,嘰嘰喳喳地打聽“盧導演”,打聽《麻花公主》電影劇組。老宋從樓下跑上來,連連跺腳,壞了壞了,咋就沒想到這一茬呢?

      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出去應(yīng)付。我的媽,從前廳到門口外廊下,擠滿了人。

      不光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女孩,還有二三十歲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抹著口紅穿著對襟褂子來了。我的媽,烏泱烏泱的,這怎么對付?我扯著喉嚨大聲喊:小麻花來了嗎?然后一遍遍地跟她們解釋:我不是導演,我們不是拍電影,是要尋找一個叫小麻花的女孩??伤齻冋l都不信,有人在喊:他們這是打悶包,是搞暗箱操作!人群中還有幾個男生,他們撥開前邊的人擠過來,盯著我問,為什么只要女生不要男的?這些人腦子亂了,跟他們解釋不清。一撥人走了,又來了一撥。動靜太大,正在經(jīng)理室午睡的趙總趿著拖鞋出來,見此狀況,氣呼呼地往外趕人——不住店的別在這兒搗亂!他給派出所打了電話,一會兒吳警官帶著人來了。他從女孩手里拿過寫著“小麻花是誰”的尋人啟事,看了看,問我這是怎么回事。我說這事情很莫名其妙,你看清楚,這上邊哪有拍電影的事情?吳警官說,那你得說清楚,這些人怎么來的?

      在警察的反復(fù)勸說下,人們總算散去了。前廳一片狼藉,滿地是尋人啟事的碎紙屑,花盆架擠塌了,墻上的電影海報撕破了。趙總癱倒在圈椅里,不住地嘆氣。

      弄成這個局面,不啻掉進了荒誕劇里。吳警官把我請到派出所去問話,從午后盤問到夜里,晚飯也是在派出所里吃的,跟幾個警察一起吃盒飯。耗時許久,主要糾纏于“小麻花是誰”這個問題。我提醒自己,千萬別說漏嘴,千萬別把盧廠長和楊椒花扯進來,甚至不能承認小麻花的真實存在。我說這是一個虛擬人物,可以套用多種身份……作為身份認同的哲學命題,哦喲,你們不知道么?國際上很流行的,可以測試每個人的心理定位。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會瞎扯,不像我媽說的那么木訥。但警察追問的是動機,為什么貼這樣的告示?好像我有擾亂治安的動機。什么動機都不能再扯到我母親那兒了,我說,吳警官,幸虧你們來得及時,其實不礙我老媽,也不關(guān)楊椒花什么事兒,那些人就是以訛傳訛。梅干菜排骨盒飯挺好吃的……對了,飯錢我該付多少?幸好他們沒有把這事和楊椒花聯(lián)系起來,他們說不要我付錢。我說小麻花就是個噱頭,我可能考慮欠周,文字表達有些含混,我們盧廠長總說我腦子簡單。如此瞎七搭八,說了許多,吳警官突然警覺地問:告示上的“盧先生”就是盧廠長?不,這跟老盧沒關(guān)系,天下不止一個姓盧的,梁山泊還有個盧俊義呢。我怎么說漏嘴了,真該抽自己嘴巴。吳警官他們幾個已是哈欠連連,熬到這時候也真是差不多了。

      回到旅館,老宋還沒睡,獨自在房間里喝酒。他說怕我真被警察逮去了。我說沒多大事兒,在派出所吃的梅干菜排骨盒飯挺好吃的。吳警官叫我暫時別離開本市,別離開這家旅館,他們要向我廠里電話核實我的身份和出差事宜。這我不擔心,王科長也好,盧廠長也好,他們總該替我擔待。

      本來是想用尋人啟事引出小麻花,誰曾想這女孩沒露面,反倒弄出了一場電影廠選角的風波。我正懊惱不已,突然冒出一樁意外收獲——我收到一位自稱“知情人”的來信。就像電影里一樣,信是從門縫里塞進來的。信中這樣寫道:

      盧同志:

      這封信帶給你的恐怕是一個壞消息,你要找的小麻花,實已無處尋覓。小麻花的生母死于難產(chǎn),這個情況你應(yīng)該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同時有另一位產(chǎn)婦分娩,那人的產(chǎn)嬰未能成活,接生者就把小麻花當作她的孩子抱過去了。接生醫(yī)生楊椒花跟我說過,這是為孩子考慮,孩子不能沒爹沒媽。在那種情形下,移花接木是一個兩全之計。楊椒花當時跟你說過,她負責找人收養(yǎng),其實沒有跟你完全說實話。這不同于通常所說的收養(yǎng),女孩現(xiàn)在的父母并不知道這孩子不是自己親生女兒,當然她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楊椒花告知,孩子所在的那戶人家是城鎮(zhèn)居民,父母都有公職,她上邊也是兩個女孩,這樣的家庭在本地不算差的。順便說一下,小麻花不是孩子的乳名,這是楊椒花的職業(yè)口頭語,她把自己接生的新生兒都叫做小麻花。至于你的這個小麻花,正式名字叫什么,她說她也不知道,事后她與那戶人家再無聯(lián)系。

      以上是我所知道的一些情況,事到如今,我想也應(yīng)該讓你知道。

      既然這樣,建議你不必再去費心尋找。本來,她來到這世上就是一個錯誤,但大人的錯誤不能讓孩子去背負。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生活得好好的,何必去打擾她?從這個意義上說,我?guī)Ыo你的這個壞消息也是一個好消息。

      這封信條理順暢,敘述得體,從筆跡看幾乎可以肯定是一位知識女性所寫。我和老宋將這信看了好幾遍,按字面理解,寫信者應(yīng)該是熟悉楊椒花的閨蜜吧。不過,我們估摸,這個“知情人”很可能是楊椒花本人。理由是,似乎不大可能有這樣一個知情者,楊椒花私底下給人接生應(yīng)該盡量避開熟人才是,除了她本人,誰還能知根知底地道出這番內(nèi)情?更值得注意的是,信中提供的小麻花的情況,都說是楊椒花如何告知,而針對眼前之事,只是寫信者提出“建議”,轉(zhuǎn)換之間回避了楊本人的情況,這未免有些刻意。

      這封信證實了老宋的猜想,小麻花(姑且還用這個名字)正是盧廠長的女兒。不過,信是否楊椒花寫的,我還是拿不準,一個拾廢品的接生婆是否具有這些文字所體現(xiàn)出的文化水準?

      關(guān)于楊椒花,當初盧廠長只提起她的廢品營生,別的什么都沒說,留給我猜測和想象的余地也太大了。當然,我知道,收廢品也不等于她沒文化。

      老宋撂下信,長嘆了一口氣。明兒打道回府,各奔東西。他又說,咱們也不是白折騰一番,有這封信,你回去好歹能有個交代。人沒找著,廠長不能怪你,走到這一步也不容易。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餐,走出餐廳,服務(wù)員迎面送來一份電報。電報只有三個字:速歸,王?!巴酢笔潜緩S王科長,電報紙上沒有逗號句號。

      頂頭上司來電催我回去了。其實電報不來,我也打算今天走人。

      馬上回房間收拾東西,中午就有去省城的普快。老宋今天也走。往蚌埠方向的列車只有傍晚一班,他不著急,仰在床上擺弄隨身聽,一副無聊樣兒。幾個調(diào)頻臺換來換去,弄出一串嘰里咕嚕的電波雜音。早間新聞,約旦河西岸局勢再度緊張,美軍戰(zhàn)機空襲利比亞。不時插入商業(yè)廣告,“吃嘛嘛香,你瞅準了,藍天六必治!”“雀巢咖啡,味道好極了!”……

      我下樓去結(jié)賬,趙總遞給我一封信,撇著嘴說,盧先生,這封信是給你的吧?信封上寫著“本市東門飯店306房間/盧先生親收”,信是貼著郵票通過郵局寄來的,寄信人地址只寫了“本市內(nèi)詳”。我上樓拆開信封,里邊有一張綿紙裹著的照片,我先看了信中末行落款,頓時睜大了眼睛,我的老媽啊,竟是“楊椒花”。這封信很簡單,只是寥寥數(shù)行:

      老盧:

      既然多年不見,現(xiàn)在何必再見。你要理解我的處境,我可從來沒有破壞我們的約定。記得以前給過你孩子三歲時的照片,這里奉上她的近照,給你留作紀念……

      以下只是兩句冷淡的問候語,再沒有別的話。撕開綿紙,是通常規(guī)格的彩色照片,一個少女的半身照,可惜是側(cè)身拍攝的,不能完全看清面容。

      老宋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拿過信和照片去看,然后在房間里轉(zhuǎn)著圈走來走去。到底哪封信才是真的?他也暈菜。跟前一封信對照看,不是同一個人的筆跡,行文語氣也大不一樣。他說,看這信,不用琢磨,這女人跟老盧還真是有一腿。我討厭他這個“有一腿”的說法。我堅持認為,信中語焉不詳,不能完全肯定他倆一定是那種關(guān)系。

      那時癸陽到省城坐火車將近九個小時,普快就是不快。沒買到臥鋪,我靠在硬座上迷糊一陣睡不著,只能看書。出來時隨身帶了一本專業(yè)書《軸承鋼金相分析》,到癸陽這些天沒翻過幾頁。

      我沒給科長回電,反正今晚到家,明早就去廠里了。這回出差,兩件事都沒辦成,雖說都不能怪我,但心里總是不痛快。癸陽這地方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一腳邁出去,不知道會踩到哪個窟窿里,冥冥之中好像什么都安排好了,卻什么都出乎你的預(yù)料。我跟老宋說,這地方這輩子再也不來了!老宋笑我小孩子家意氣用事,他說咱倆相逢一場也是緣分,十年二十年后,不妨舊地重游,再來此地相聚,到那時你可能又是另一種感覺。老宋這人,按本省土話說,十足就是個“老甲魚”,卻是很重感情,還有點詩人氣質(zhì)。告別的時分,我有點酸酸的,差點要哭了,像老外那樣跟他擁抱了一下。

      如今回想當初這趟出差,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其實,那次癸陽之行收獲不小,讓我開始認識到,人和社會一樣復(fù)雜,社會不過是個人的N次方而已。到頭來,我也沒弄清楊椒花和小麻花的事情,那里邊不知有多少暗樁。有些事不必知道,沒法操心太多。不想明天,不想后天,做好自己手里的事情就是了。盧廠長這些麻煩事讓我有所體悟,人生千瘡百孔,修補也難。命運不是你自己能夠決定的,你能把握的是你自己要怎么做,當下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好萊塢電影里有些對白很搞笑。一個胖子駕車超速,讓警察攔下,看了他的駕照,說你比照片上這人顯瘦;這家伙特意強調(diào):我現(xiàn)在盡量不吃碳水。

      沒想到,盧廠長生命垂危了。太突然了,回到廠里,聽說老盧進了重癥監(jiān)護病房,我簡直不能相信。說是胰腺癌晚期,恐怕?lián)尾涣硕嗌偃兆恿恕T趺礇]早發(fā)現(xiàn)?廠醫(yī)老馬說他從來不做體檢,早就覺得他不對,身體肯定有狀況,可他只是來醫(yī)務(wù)室要止痛片,不讓你多問。

      王科長催我速歸,正是因為老盧危在旦夕。不用多想,肯定是老盧要見我一面,他要知道我在癸陽了解到了什么情況。

      下午,老王帶我去了醫(yī)院,隔著ICU的玻璃墻,看著病床上陷于昏迷的老盧,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說什么好。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女士在跟醫(yī)生交談,已是哭得兩眼通紅。老王說那是老盧的夫人,原先省外貿(mào)干部處主任,去年已退休。剛才老盧的兒子女兒也在,現(xiàn)在不知怎么走開了。我們在走廊里碰上了廠辦丘主任,王科長叫她小丘。現(xiàn)在她天天守在這兒。小丘告知,現(xiàn)在所有治療手段都用上了,醫(yī)生說樂觀估計或許能拖兩個月。

      小丘是我大學校友,比我高兩屆的學姐。那天她回廠里,給了我一個封口的信封,說是盧廠長進醫(yī)院之前吩咐她要交到我手里。里邊有五百塊錢,沒有字條。我知道,這是老盧支付我找人的費用。其實在癸陽沒那么多花費,現(xiàn)在沒辦法跟他細算,只能先留著。

      幾天之后,丘主任打來電話,說廠長挺過一劫,已轉(zhuǎn)移到單人特護病房,看情況暫時還穩(wěn)定,但他想見見我。她叮囑說,人來就行,不用帶水果什么的,他什么都吃不下。

      我一個人去了醫(yī)院。王科長說,別廢話了,你快去吧。我覺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這回醫(yī)生讓我進了病房。老盧胡子拉碴的,人瘦了許多,看見我,露出一絲激動的眼神。我身邊帶著在癸陽收到的兩封信,還有小麻花的近照。當然還有老盧讓我?guī)サ哪菑堈掌?,現(xiàn)在也該還給他了。醫(yī)生提醒我,不能待久了,給你十分鐘。老盧夫人搖了幾下病床升降手柄,讓他上身稍稍抬起。我不忍看他憔悴的面容,側(cè)過臉帶著歉疚的口吻說,事情都沒辦好,實在對不起廠長……你說什么,再說一遍!老盧將腦袋湊過來。我囁嚅著,哼哼唧唧的,太不像自己的聲音了。轉(zhuǎn)過臉看著他期待的眼神,我想了想,便大聲說,廠長您放心吧,癸陽那邊一切都好!老盧嘴角翕動著,露出凄苦的笑容。

      午后的陽光,撫動著婆娑的樹影,這時刻是默默無語的靜謐。

      本來是想將信和照片拿給他看,可是,他夫人就在旁邊,他兒子女兒也來了??催@情形,根本沒有機會向他匯報癸陽找人的情況,也不能把那兩封信和照片交到他手里。只能下回找機會再說。時間到了,我拍拍床沿,起身告辭。廠長您好好休息,我回廠里了。

      小丘答應(yīng)我,如果哪天廠長狀態(tài)尚好,就給我打電話。

      可是,小丘下次的電話竟是噩耗——廠長走了。

      走了?他能下地走啦?去哪兒了?我腦子炸了。

      時間真快,十年二十年過去了?,F(xiàn)在都三十多年了。

      我和老宋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他退休后給當?shù)剞r(nóng)資企業(yè)承攬各種業(yè)務(wù),總給我找事兒,那些不去說它。他一再約我去癸陽看看,我說那地方有什么可看的?他說現(xiàn)在跟過去不一樣了。他自己去過癸陽好幾趟了,說是故地重游別有滋味。我想他在那邊肯定有什么業(yè)務(wù)。那會兒我還得上班,沒工夫陪他瞎逛。廠子變成了集團公司,我擔任了技術(shù)部門主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當然,忙也是自己愿意,在職時總覺得自己是個人物。

      終于,忙到頭了,也是熬到頭了。我退休后閑居家中,每日練書法,讀唐詩宋詞紅樓夢,許多老頭都是這套日課?,F(xiàn)在不必鉆研什么金相學熱處理了,不再操心那些卡脖子的技術(shù)問題了。其實,閑愁最苦,這輩子的剎車算是踩到底了。現(xiàn)在只恨當年沒讀醫(yī)科,家里那口子不讓抽煙喝酒,不讓享用不健康食品,不讓熬夜看球……倒是弄來一些如何降糖降壓預(yù)防帕金森氏癥和阿爾茲海默癥的教輔材料,每天逼著刷題。哎喲,差點忘了說,我是跟廠辦丘主任湊合成了一家子。她那么優(yōu)秀,也沒找到比我更優(yōu)秀的,以前盡忙工作了。在家里我還是叫她丘主任。

      我向丘主任請假去癸陽——老宋發(fā)來微信,說他已經(jīng)到了癸陽,酒店都給我訂好了。

      拖著拉桿箱剛出家門口,丘主任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jīng),追過來問:當年你去癸陽,盧廠長叫你給他辦什么事兒?我說就是廠里那攤子事兒,紅光廠的樣品老盧有些不放心。是嗎?她倚在門上,疑惑地瞪著我。不信拉倒,我跟老盧有過承諾,那事情打死也不能說。

      當年從省城過來要坐九個小時火車,現(xiàn)在乘高鐵不到兩小時,過來一趟倒也方便。高鐵站在城北,這一片我比較陌生,以前好像是一片雜木林子。

      出租車司機問我,是第一次來癸陽嗎?我告訴他三十五年前來過,住在東門飯店。司機竟然不知道有這么一家旅館,東門,當然知道,以前是老火車站。我告訴他去癸陽國際物流中心,老宋發(fā)來的微信定位就是那兒,司機說那就在東門。

      癸陽,一切都變了,早先灰蒙蒙的城市變得锃光瓦亮。沿途街景跟記憶中的模樣完全對不上,一路走得迷糊,不時問司機到什么地方了。說著聊著,司機說到了,車就停在一幢紅磚樓房前。這不就是東門飯店么!我轉(zhuǎn)身一看,對面的老火車站已經(jīng)沒了,現(xiàn)在那邊是一片簇新的建筑群,司機說那是新世紀購物廣場,是請法國建筑師設(shè)計的。

      帶騎樓的紅磚建筑還是從前的模樣,留著黃昏的記憶。外廊中間立柱上掛著物流中心的牌子,我抬頭看了看,踏著臺階上去。紅磚墻面上鑲著一塊銅牌,鐫有“東門飯店舊址,癸陽市著名歷史建筑”字樣。房子還在,現(xiàn)在改作公司寫字樓了。老宋在哪兒?一轉(zhuǎn)臉,看見他了。他從外廊那頭過來,猛然摟住我。他把我領(lǐng)進西側(cè)轉(zhuǎn)角的咖啡館,我認出,這就是原先東門飯店的早餐廳,他選擇在這兒跟我碰面,有點意思,當初我倆就是在這兒吃早餐的時候聊到了一起的。天南海北,煎蛋和培根,想起來就像是昨天一樣。

      落座寒暄,廢話連連。歲月積攢了許多故事,無數(shù)的閑愁。

      老宋要了兩杯咖啡,一碟干酪。他都七十好幾了,卻身子骨倍棒,讓人羨慕。瞅著他亮锃锃的大背頭,竟不見幾根白發(fā)。老宋說,這兒的咖啡很特別,你嘗出什么味道沒有?這些年我沒少喝咖啡,跟客戶談項目去咖啡館,自己熬夜也喝咖啡,現(xiàn)在愈發(fā)喜歡它的香味苦味澀味。可這杯咖啡絕對不一樣,舌尖轉(zhuǎn)動一下,便覺出更豐富的層次感。不一樣的是,這咖啡里有麻味,第一口麻感不太明顯,漸漸就從舌尖延展到整個口腔,完全滲開去了。老宋說這咖啡里摻了花椒,店方介紹是用甘肅隴南的優(yōu)質(zhì)大紅袍,跟火山土壤種植的危地馬拉安提瓜咖啡豆一起研磨,調(diào)弄出這種獨特的風味。你說有創(chuàng)意不?咖啡豆的香味和苦感澀感,花椒的香味和麻感,還有那股狠勁兒,攪在一起,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耦合,真是相得益彰。老宋咧嘴大笑,你沒吐出來,說明你小子能喝出它的門道。這兒他才來過幾次,就喝上癮了。

      這是不是那個瘦子趙總的店鋪?我想起當年趙總說過要辦咖啡館的設(shè)想,那是一個怪人,很有些想法,總想著怎么重鑄東門飯店的歷史輝煌。老宋甩著腦袋說不是他,這叫“椒麻咖啡”,這品牌的主人你不知道嗎?你應(yīng)該記得!他朝我做個怪相,露出詭異的笑容。

      我愣住了。一拍腦袋,天吶,椒麻咖啡,椒麻二字,猛然讓我想起兩個名字,楊椒花,小麻花……嘿!原來是她娘倆。我起身奔到柜臺前,問服務(wù)員,你們老板在嗎?老板,或是老板娘,叫什么名字?服務(wù)員忙著干活,順手指指身后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隔著柜臺看不清那上面的名字,客人等著點單,外賣等著取單,服務(wù)員顧不上我這頭。

      老宋把我拽回來,說昨兒他就打聽過了,老板就是楊椒花??赡阏也坏剿腥苏f她在上海,有人說她出國了,這里的店員誰都沒見過他們的老板。

      還有必要尋找楊椒花和小麻花嗎?冷靜下來想想,是啊,盧廠長都走了那么多年了,現(xiàn)在就是找到她們又能怎樣?老宋說得沒錯,一切都翻篇了,雖說沒有答案,其實沒有也好,記憶中留下一個未能解開的方程式,或許是最符合人生狀態(tài)的一個注腳。

      我們離開時天已黑了,老宋說,酒店就在對面,把行李擱你房間里,找地方喝酒去。拖著拉桿箱走出咖啡館,問他明天什么安排?去石鼓山啊,那年你沒去,這回得補上。走了幾十米,我戀戀不舍地回過頭去,那邊燈箱招牌上,“椒麻咖啡”四個大字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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