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么了?”船順流而下,過一會兒就完全離開南??ち耍蓪O恪心里絲毫輕松不起來,那種不知從哪里涌上來的不安寧感越來越強(qiáng)烈。這種不安寧感,從他離開太守府轉(zhuǎn)任他處那一刻就有,只是那時沒有這般強(qiáng)烈。
“是自己在南海郡當(dāng)太守這些年不忠于職守,沒能造福一方百姓嗎?”孫恪捫心自問。
應(yīng)該不是!
在南??ぬ厝紊线@三年,自己宵衣旰食,發(fā)展生產(chǎn),獎勵農(nóng)桑,市場上的米價由之前的每石15貫錢,直降到如今的3貫錢,百姓個個安居樂業(yè),流民幾近絕跡。也正因?yàn)檫@樣,離任時,桑農(nóng)、耕者、販卒、商賈紛紛前來送行。
養(yǎng)蠶大戶李壯士,折了一根桑枝前來相送。他說:“百里桑樹、萬千蠶蟲,皆大人之功。今折一桑枝,愿其能為大人避得一時風(fēng)雨?!睂O恪接了下來,立即解下溫?zé)岬难鼛Щ刭?。李壯士不收,孫恪硬是將其縛于李壯士腰間。
“是自己在南海郡當(dāng)太守這些年沒能替皇上分憂,遇事過于圓滑嗎?”孫恪撫心自問。
應(yīng)該不是!
那年,天下水災(zāi)連連、旱災(zāi)四起,皇上自責(zé)不已,下詔郎官、館職以上臣子陳述朝庭當(dāng)前施政上的失誤。別人都不敢說話,可自己為天下而憂,奏疏指斥宰相只知道遵命行事,諫官經(jīng)常奉迎附和,執(zhí)事之輩顧慮畏縮……聽聞此事的人都嚇得打哆嗦,心里捏了把汗,生怕有所累及。
臨別之時,陳主簿送上一面明鏡,哽咽地說:“此鏡甚明,足以照亮大人前行之路?!彼妻o不受,陳主簿堅送之,無奈只得收下。他從書箱里抽出一幅自己畫的《馬行千里圖》回贈,相互之間,引為知己。
“是自己在南??ぎ?dāng)太守這些年縱容匪患,為害鄉(xiāng)里嗎?”孫恪扣心自問。
應(yīng)該不是!
自己初任南??ぬ貢r,境內(nèi)有個大土匪,聚集人馬,搶掠四方,成為巨禍大患。自己孤身前往,用禍福利害的道理告誡他們,大土匪畏懼自己膽量,又為利害所誘,焚燒山寨,遣散部眾,不再為害鄉(xiāng)里。又有一次,郡里有五百人被選中充任禁軍,可訓(xùn)練官貪婪殘暴,不法分子因而謀劃叛亂,突然間在校兵場抽出刀子,妄圖奪官自立。自己拼死不退,以法度之威呵斥他們。眾人害怕,散去,后來一直平安無事。
臨別之時,馬都尉送來一壺渾酒,心懷感佩,說道:“大人之膽略,比這酒更烈、更雄,愿飲此酒,從此更是欺霜傲雪,平安順意?!弊约阂粫r豪情萬丈,飲酒而歌,以為回贈。
“是自己在南海郡當(dāng)太守這些年侵占了這里的一絲一縷嗎?”孫恪拍心自問。
應(yīng)該不是!
自己在南??ぎ?dāng)太守,除了那身官服,所穿之衣大多破舊不堪,夫人看不過去,上街用私房錢替自己買了件長袍。此長袍南海絲麻所織,雖稍粗鄙,卻也貼身,一穿就是三年。
離別之時,衙門前賣豆腐多年的張老漢,送上了一碗潔白的豆腐花,他抹著淚說:“大人之品行,如此豆腐花般潔凈,請喝此豆腐花,以果此時之腹?!睂O恪接過豆腐花,三兩口吃凈。想了想,脫下身上那件舊長袍,掛在張老漢攤子前,聊表謝意。
不載南海一物,是孫恪為官處事的底線。
前面是一激流灘,過了這激流灘,就出南??ち?,可孫恪心里那種不安的感覺愈發(fā)強(qiáng)烈,以至于坐臥不寧,口干舌燥,一時無所適從。
“這是怎么了?”孫恪緊張得抱緊了懷里唯一的包袱。
慢著,包袱里一方形的東西硬邦邦的,硌得孫恪的手隱隱疼痛。對了,對了,就是這方硯啊,孫恪心頭立即舒展開來。那天,自己奉詔向皇上陳述政見,不小心將祖?zhèn)髦幋蛩榱?,沒辦法,只得在南海當(dāng)?shù)刭彽靡环匠?,以續(xù)筆墨。南海的硯自然是比不過洮硯、端硯、歙硯和澄泥硯那樣聞名天下的名硯,可用來碾墨書寫,卻也流暢。沒承想,自己胡亂收拾東西,竟然將這方南海之硯也收拾進(jìn)包袱里了。
孫恪打開包袱,將那硯拿了出來,俯身在水里將其洗干凈,然后手輕輕一松,那方硯看似晃晃悠悠,卻倏地沉入灘底,與晶瑩潔白的礫石巨巖成為一體。孫恪心里倏地輕松起來。
與孫恪的心情一樣輕松起來的,還有這腳底之船,它也仿佛卸下了千鈞負(fù)擔(dān),滑于激流之上,過了千重浪、萬重山,轉(zhuǎn)眼已是百里之遙。
后來啊,人們就管這片激流之灘,叫作沉硯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