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何時起
他略微內(nèi)扣的雙肩,從何時起,已擔不平歡喜?
淺竹筐瞬間傾斜,熟透的甜,不時砸中腳尖。
從何時起,他急于走進我仔細碼放的文字?
年幼的我,曾捧起那種急切,試圖網(wǎng)住大手間逃逸的糖果。
言語的細足,從何時起,悄悄翻過他用沉默壘高的院墻?
光的藤蔓,探入濃陰遮蔽的天井。
從何時起,我放養(yǎng)的云朵在父親日漸稀疏的睫籬內(nèi)麇集,沒嚼碎新割的暮色,又急于從眼角沖出?
歡欣與靜默
舒展雙臂,端穩(wěn)掬作食槽的手掌。
詞語密集如谷粒。詩思簇新,似一只只貪食的鸚鵡,揀選最飽滿的銜啄。
從棉線手套疏松的經(jīng)緯間感受喙的碰撞,對平衡的爭奪和重置,感受光對每束語流的清洗。
語言彌漫著歡樂筵席的氣息。
靜默,如另一半我,把自身燒煉至瑩白通透,用以裝盛歡欣新熟的此刻。
飽滿,曾在內(nèi)心積聚
雨雪曾穿透一只石榴越冬的虛空。
皺巴巴的輕,依然維持著圓,像漫長愈合中生成的疤,遺忘疼痛的表達。
是陣風無意間纏緊了透明繃帶,陽光黏稠,一遍遍涂膠。
葉芽細密,尚未咬開中空的錯愕。
墜落,懸而未決——尚未完結(jié)生命指針最后的顫抖。
飽滿,曾在內(nèi)心積聚,何必計較它可與時間掏空的相抵?記憶匝匝,縫在領(lǐng)口的哽咽和底襯里薄紗樣的愁,終會被拆去。
劈取絲縷凝思,穿插進新織的晴藍。補綴春意的針腳,牽引著生命漸粗的線條。
綠色耳機
你把綠插入耳朵,山色調(diào)和水波,水波輕搖山色。
飛瀑洇綠的云頭,抖落與激流失散的細浪。
一只白鷸獨自立于濕滑。敲敲砸砸,幾乎撬開了蚌殼般沉默閉合的幽涼。
風把牛背鷺趕到流連碧草的褐色小丘,暖陽洗出慵懶而渾圓的白。
似散漫游云,隨意歇留,你被音符輕輕拎起,一路踩踏著波形階梯。
你肩頭傾瀉的綠意,如月下鳳尾竹垂墜的濃陰,壓彎稱量年華粗大的秤桿。
你說你閃躲騰挪,也沒能逃過圍追堵截的灰。
還好,綠,捉住了你沉溺摯愛的耳朵。
新晴
不同于月光打濕屋檐,風的潮頭卷過樹冠。
綠,以浪濤的姿態(tài)振蕩時空。云朵剛熟透。倏忽,鉆回泥土。
一片枯黃滑下枝梢,砸中習以為常的倉促。
生命息止的轉(zhuǎn)瞬,為何能令釋然裸露?仿佛疾雨的腳步無意間震落塵埃,蛛絲網(wǎng)住的,唯有晶瑩。
眺望雨燕扇動翅膀,銜啄滴落的詩行。
一路追蹤詩性乍現(xiàn)的身影,總會抵達新晴。
泉與藤
你的孤獨,汩汩,那一日艮清冽,我必須吮吸它的幽涼一
傾盡所有交談方式,你緩緩浸濕我干澀的枝蔓。
彼此追逐,向上攀爬的情緒,忌憚時間從盤踞的幻象中猛然抽身,攪渾寧夜。你耐心引領(lǐng)我繞開蔥綠的危險,理順我蓬亂的執(zhí)念。
微苦的表皮,必須交由你仔細搓洗。邊邊角角,附在記憶背面,時常被丟棄的余甜,不能不與你分食。
你化開濃縮百味的汁水,把我留下的核深埋。
新發(fā)的根系,不知何時已探人你孤寂的源頭,將以壓枝的戰(zhàn)栗回應你慣用靜默隱藏的渦流。
真正的告別
時間,從不攜帶倒退的針腳。你是他弄丟的紐扣。
抓不住留下的斷線,我只能以磨損的鎖邊兒,守著這空扣眼兒。開開合合,開開合合……時間闖過多少扇門,從不停下修理他撞壞的鉸鏈。
沉醉于磁吸的默契,你我貪戀輕柔的吻合。你被囚禁在向我靠攏的半途,我僅有苦等你輕彈而出的空懷抱。
時間摘下你的尖帽,舔光你草莓味兒的雪頂,卻忘記嚼碎巧克力蛋筒。
我仍保持著托舉你的姿態(tài),一支被劫去光焰的火把。
時間用激流卷走你,卻留我原地劃行。
一只翅膀跌跌撞撞,將你我盤根錯節(jié)的記憶連同那始終向陽的枝葉,降落在“時間遺忘之地”。
與時間真正的告別,或許依舊是他對我的錘打。他反復擊中我火紅的灼痛。
你是永夜中璀璨的鐵花。
遐思
風,牽走云中駿馬,奔騰的山巒,蕩開河灣。羽翅為船,抵達無窮變幻停留的瞬息。
落暉,傾覆雪色墻垣。遼遠而龐大的城,頃刻沒人驚濤。
遐思脫韁,在暮云成雨前,踩踏烏青色原野。
汪洋的所得,終究要分予徑流和泥土。
雨勢必被云收回,捎帶著大地上旺長的煙火氣。
遐思沉網(wǎng),附著于村莊低伏的脊背,附著于谷物菜蔬攥緊的收成,繞不開城市高聳繁華尚難庇護的生存。
長夜安撫創(chuàng)痛,晨星放逐隱憂。
遐思遠行,驚醒的黎明,難言陰日青。收束起抽打未知的鞭梢,穩(wěn)一穩(wěn)肩頭顛簸。
遐思游走,常以穹廬為驛。
安眠或小憩,亦如云聚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