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在夜半時分搓綿扯絮般飄落,天明就放晴了。校園里十分安靜,蒼松翠竹披上了雪白的斗篷,映著雪色,格外精神。
學校在前一天下午就接到教育局緊急通知,為確保學生安全,全縣幼兒園和中小學停課兩天。對此,許多教師早已習以為常。在他們看來,這是對學生的保護、對學生的愛,是教育常識。但對這種“愛和保護”,我卻有疑問。據(jù)天氣預報,此次降雪量不會很大,且現(xiàn)在的學生大都是就近入學,尤其是城區(qū)孩子,學校近在咫尺,為什么家長就不能陪同孩子步行去上學呢?孩子在雪地里摔一次跤,未必是件壞事,那是他們和自然對話的另一種方式。
當今教育的問題之一,即社會和家長對學校辦學干預太多,導致學校教育喪失了主動性,不得不以機械的方式去對待孩子的成長:一方面對學生的愛過于嚴格,比如,孩子寫錯字就被罰抄課文;另一方面對孩子又過于保護,比如,每逢惡劣天氣,學校就停課放假。這兩種極端的“愛的教育”都沒有遵循兒童生命成長的規(guī)律,是學校教育失去“兒童立場”的具體表現(xiàn)。
嚴格地說,第二種“愛”同樣是對學生的一種控制。控制固守著人與人之間心靈的隔離狀態(tài),并以被控制者個性的泯滅為代價。作為教師,我們應該警惕這種傾向。試想,此次降雪,如果學校正常上課,大街小巷就會多出一道道溫馨的風景:在并不凜冽的寒風中,家長和孩子相擁而行,一路上欣賞雪景,捕捉積雪從樹冠上落下來的“簌簌”聲;在無須艱難行走的過程中,孩子們驚訝地看著自己留在雪地上的歪歪扭扭的腳印,心里蕩漾起愜意的漣漪,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今天,在我們的校園里,孩子們不敢大聲喧嘩,不敢縱情奔跑。校園本應該是他們放飛天性的樂園,可是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磕磕碰碰被無限放大,學校難以招架家長和社會輿論的指責,只好限制學生玩耍的空間。有人感嘆,教師是戴著鐐銬跳舞的舞者,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其實,真正戴著鐐銬跳舞的是學生!他們在孩提時代就失去了天真,失去了天真就失去了想象,于是就誕生了令人痛心的“廁所社交”。他們生活在一座座花園式的學校里,最快樂的地方居然是廁所!
我經(jīng)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今天的孩子和童年時的我們相比,究竟誰更幸福?面對“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局面,我們的學習壓力不比現(xiàn)在的孩子小。不同的是,我們下雪天從來不停課,有宣泄情緒的出口,在野地里瘋跑,和小伙伴們打打鬧鬧,學習壓力就會煙消云散?,F(xiàn)在的孩子玩耍的空間被嚴重壓縮,負面情緒被不斷放大,郁結(jié)在心頭無法排解,出現(xiàn)抑郁毫不奇怪。生命是一顆種子,如果將種子呵護在掌心,那便是對生命最徹底的拋棄。教育是生活的過程,而不是將來生活的預備。學校教育必須融入真實而生氣勃勃的生活元素,比如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賞雪景,誦讀描寫雪景的古詩,創(chuàng)作與雪有關(guān)的童話……
旺盛的生命力是童年最好的模樣。我們這一代人,誰身上沒有幾塊孩提時代留下的疤痕?這些鮮活而生動的疤痕,像歲月的年輪,永遠地鐫刻在我們的肌膚上,更像是生活為我們接種了一支珍貴的“精神疫苗”。童年給我們帶來無限快樂的東西,如今我們成為父母了,成為老師了,為什么要視它為洪水猛獸呢?
看著這粉妝銀砌的世界,我的思緒又飄回到青澀的少年時代。四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早已融入我的血液里,成為我的精神坐標。
那一年,我上初三。鄉(xiāng)中學離我家有十幾里路程,最好的路就是供拖拉機行走的機耕路,車轍深深,高低不平。今天想起來,在鄉(xiāng)中學讀書的那段日子,最辛苦的還是母親。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為我準備好早飯,然后再叫醒我,等我吃完飯,還要送我到村口。小時候,最怕的是冬天,最怕的是飄雪的日子。那年的冬天真冷啊!那場大雪的確罕見,只一夜工夫,厚厚的積雪便抹平了溝溝壑壑,再也找不到熟悉的路了。屋檐下的冰凌在刺眼的雪光的輝映下,閃閃發(fā)亮,如水晶般晶瑩剔透。讀了近十年的書,我第一次哀求母親:“媽,我能在家歇一天嗎?”母親扭過身子不再看我,自言自語地說:“這雪,短時間停不了。那明天呢?后天呢?”母親不再聽我申辯,她找來一根竹竿,沖進雪幕中——她是在為我探路。就這樣,娘兒倆迎著凜冽的寒風,頂著漫天飄舞的雪花,艱難前行。寒風呼嘯而來,風中夾雜著雪粒,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我們一會兒側(cè)著身子前行,一會兒又倒退著往學校走去,待到風一過,趕緊轉(zhuǎn)身緊走幾步。參差、清晰的腳印在潔白的大地上勾勒出一幅最美的畫卷,雁陣似的,讓人熱血沸騰。我在心里吶喊:“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時至今日,每逢下雪的日子,我就想起母親,眼前就會出現(xiàn)母親飄雪的白發(fā)。無論風雪多大,我都會沖出屋門,像虔誠的信徒,攤開手掌,迎接圣潔的雪花降臨。在我的印象里,雪是世界上最遼闊、最莊嚴、最有詩意和神性的覆蓋,總是讓我想到“感恩”“責任”這些溫暖的勵志類詞語。我知道,是雪喚醒了我內(nèi)心深處自我教育的萌芽。
那場雪,對我后來的教育生涯也有諸多啟發(fā)。我曾別出心裁,將作文課搬到了雪地。我還擬了個好聽的作文題目叫《我們的冰雪節(jié)》。這樣的作文課讓孩子們激動不已。幾十個孩子把偌大的操場弄得一片狼藉。只一堂課的時間,奇跡出現(xiàn)了,你看,那劈波斬浪的是我們的航母艦隊,那振翅欲飛的是我們的神舟飛船,憨態(tài)可掬的圣誕老人坐著雪橇,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啃著仙桃……雪雕稚嫩、拙樸,只有幾分神似,卻把人們帶進了浪漫的冰雪王國。那堂作文課,我沒做任何講解,但我就像個勤勞而又不失智慧的農(nóng)夫,收獲頗豐。
作家程瑋在《課程表以外的課》一文中寫道:
漢堡有一個中學,把不想坐在教室里上課的學生組織起來,用3個星期的時間,步行200公里,翻越阿爾卑斯山。一路上風餐露宿,歷經(jīng)艱險。有時候一天步行10個小時,有時候一天吃不上一頓熱飯?;顒咏Y(jié)束了,學校發(fā)給每個參加活動的學生一張征求意見表,第一項是:你愿不愿意再次參加這樣的活動?回答是一致的:愿意。第二項是:你通過這次活動學到了什么?回答也是一致的:吃苦、獨立、團結(jié)。有一個學生說,現(xiàn)在每當遇到困難,他都會對自己說:你這家伙,連阿爾卑斯山都翻過去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從課程表來看,這些學生確實少上了很多課,但他們學到的,是能夠伴隨他們一生一世的生存技能。從長遠來看,這樣做很值。(見《人民教育》2014年第19期)
現(xiàn)在的孩子并不缺乏愛,來自社會、家庭、學校的關(guān)愛鋪天蓋地,但現(xiàn)在的孩子幸福嗎?他們的現(xiàn)實感非常弱,從小到大必須要經(jīng)歷的歷練,大多被以愛的名義替代了。哈佛大學講師、兒童心理學家丹·肯德隆表示,如果孩子不曾體驗痛苦的感覺,就無法發(fā)展“心理上的免疫力”?!斑@就像身體免疫系統(tǒng)發(fā)育的過程,”他解釋說,“你得讓孩子接觸病原體,不然身體不知如何應對進攻。孩子也需要接觸挫折、失敗和掙扎?!比绻麑W校和家庭使出渾身解數(shù),避免孩子體驗到哪怕一點兒不適、焦慮或者痛苦,那么當孩子長大,面對正常的挫折時,就會無所適從,以為世界末日到了。缺少了游戲的滋潤,缺少了苦難的磨礪,缺少了伙伴的合作,孩子們自然也越來越孤僻。教育的使命是培養(yǎng)全面、和諧發(fā)展的學生,這樣的學生不僅會學習,還應該會愛、會痛、會玩、會沮喪、會失敗、會創(chuàng)造。一味地保護,培養(yǎng)不出身心健康的孩子。
愛,不應該成為禁錮孩子身心成長的枷鎖,而應該是助推他們成長的風帆。教師和家長都需要時?;貞涀约旱耐?,想想自己是怎樣從懵懂走向明智,從脆弱走向剛強的,得到過怎樣的幫助,收獲過怎樣的感動,再回過頭來看待我們所面對的兒童,審視我們所實施的教育,也許我們能發(fā)現(xiàn),在孩子看似幼稚的提問中蘊藏著哲學家的“天問”,在他們看似充滿破壞性的行為中蘊藏著某種寶貴的探索精神。我們不能一味地強制他們遵從,反而要尊重他們、理解他們,引導他們逐步明晰行為的準確方式。
教育這盤菜肴,不能少了苦滋味。心理學家維克多·弗蘭克爾從納粹集中營死里逃生,僅用9天時間便寫出了《活出生命的意義》一書。他在書中提出了一種新的精神療法——意義療法。他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提出找到生命意義的三個途徑:一是工作,找到有成就感、符合內(nèi)在價值感的工作;二是愛,對學術(shù)的愛、對家人的愛、對自己和對他人的愛;三是苦難,苦難會鍛造一個人,跨越苦難后,人會更強大。如果我們把維克多·弗蘭克爾口中的“學術(shù)”“工作”這些詞語換成“學習”,這段話就能成為療愈孩子心靈的良藥。
無獨有偶,日本著名旅游文學家星野道夫在《在漫長的旅途中》一書中寫道:“有漫長而酷寒的冬天是一件好事。如果沒有冬天,人們就不會這么感謝春天的到訪、夏天的極晝,還有秋日的美景了吧。如果一整年都鮮花盛開,人們就不會這么強烈地思念花朵?;ǘ鋾诜e雪融化的同時一起盛開,那是因為在漫長的冬季,植物早已在雪地之下做好準備,蓄勢待發(fā)。我想,人們的心靈也在黑暗的冬天里,累積了對花朵的滿懷思念。在季節(jié)毫不停留地更迭交替時,我們可以停下腳步。這些季節(jié)的色彩提醒我們,人只能活一次?!睂W校教育也要做到四季分明,不能春天占了冬天的位置,那樣對教育生態(tài)的破壞一定是巨大的。同樣,教育常識如果被扭曲了,就很容易出現(xiàn)反教育的行為。
寫到這里,我不得不重提盧梭的《愛彌兒》,它以一個孩子的成長史,形象地告訴我們:兒童自有他的個性,教育必須順應兒童身心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才能培養(yǎng)出具有自由與探索精神的人——這才是真正的教育常識。
(作者單位:安徽當涂縣團結(jié)街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