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檢查,我被測出脊柱側(cè)彎。戴上支具后,我感受到了此前14年未曾有過的痛楚。
鎖骨到胯骨是支具的長度,三條松緊帶是痛苦的長度。
第一條松緊帶,承擔(dān)著對肺部的壓迫,每緊一分,肺部就好似被擠壓一寸,淺灰色的松緊帶為痛楚劃出暢行的大道。于是,才戴上幾分鐘,我脖頸的青筋已然暴起,面色已然漲紅。
第二條松緊帶,是矯正的關(guān)鍵。它牽動著5厘米的塑膠,強硬地把骨頭向右推。塑膠雖是柔軟之物,可當(dāng)嵌進腰里時,就變得分外堅硬、酸澀。密集的疼痛刺入皮膚,深入骨髓,迅速地擴散,滲入身體每一寸,我只能一遍遍調(diào)整姿勢來緩解,然而一天下來,腰間已青紫一片。青紫之上,是悶熱瘙癢后難以忍受的抓撓印痕??v橫交錯腫起的血痕,勾勒出痛苦的模樣。
第三條松緊帶,帶來了胯骨被頂?shù)耐?。支具算不上合身,胯骨總是泛起觸目的紅,是血的紅,煎熬的紅,痛苦的紅。
我與苦難沒有任何默契,只有瘋狂的抵觸、對抗,讓自己遍體鱗傷。
直到,我在那頁書里遇見史鐵生。
“我的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寫點東西。”史鐵生微笑著說。
透過他病態(tài)臉上淡然的微笑,越過他高高的稿紙、等身的著作、無數(shù)的榮譽和光環(huán),我看到了他與病痛的和解。他們在漫長的歲月里、連綿的仇恨中,磨合出無間的默契。
突然癱瘓后,他也曾仇視病痛。他狂怒,他暴躁,他推開世界,封閉自己,他甚至想屈服于病痛,曾三次自殺未遂。
病是肉體與靈魂,痛更是心力交瘁,生活里只有望不盡的黑。
直到最愛他的母親猝然離世,那個總是站在他的輪椅旁、躲在墻的拐角處悄悄關(guān)注他的母親,那個忍著自己絕癥的痛卻笑著安慰他的母親,那個在吐血昏迷的剎那依然牽掛著他的母親,讓他幡然醒悟:他得活,他得好好活,才是對母親最大的感恩!
痛徹心扉之后,他與病痛完成了最終的和解。在日復(fù)一日綿長的痛苦中,他找到了與之默契相處的方式,那就是拿起筆,寫下那些與病痛相處的生活和感悟,寫下他的軟弱與堅強,寫下他的睿智與灑脫,寫下生命可以承受之重。
他說:苦難既然把我推到懸崖邊上,那么就讓我在這里坐下來,順便看看懸崖上的流嵐霧靄,唱支歌給你聽。
他說: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zāi)難面前都可以再加一個 “更”字。
那些溫?zé)岬奈淖执爻砂狄沟幕?,燃成漫天的光,點燃了無數(shù)健康或不健康的人的眼睛、心靈!
當(dāng)我們無法推開苦難,那就與苦難握手言和,在共處中培養(yǎng)默契——我接納你的存在,你給我更豐富的人生閱歷,更敏銳的五感,更堅毅的精神,更寬容的心態(tài)。與苦難默契共存,學(xué)會在苦難的廢墟上開出艷麗的生命之花!
合上書,手指撫摸書面,我彎起嘴角。我聽到了年邁的奶奶正在廚房里給我煮營養(yǎng)粥,我看到了父親正細致地研究藥盒上的劑量說明,我感受到了母親為我按摩時手指上恰到好處的力度。
望向房間的穿衣鏡,鏡子里一切如常,沒有想象中漲紅的臉頰,暴起的青筋,只有一個傲然的身影:站如青竹堅韌,坐似蒼松挺拔,體態(tài)優(yōu)雅從容,神情嫻雅安寧。我邁開步子,嘗試順著支具的力道,將身姿拔直,小步前進,那一刻,我與病痛擁有了最佳的默契。
終于,我學(xué)會了與抓痕、淤青、窒息感默契相處,在疼痛中咀嚼人生百味,感受苦難中的每一份細膩關(guān)愛,感受健康生活的可貴和幸福,感受苦難之上精神的力量。
于是,在這份默契中,我凌駕于苦難之上,學(xué)會了感恩,學(xué)會了珍惜,學(xué)會了好好生活、擁抱生命。
(指導(dǎo)教師:周亞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