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不抵一“鹽”

偶讀著名小說家相裕亭的微型小說《蒜棋》（原載《天池》2023年17期），由一個比喻句的“推敲”引起了我對相裕亭小說語言特色的思考。

先說《蒜棋》，小說講“我”在冀中平原某城一家面館吃面，看到過道對面桌四個民工用蒜瓣當棋子，在等餐的片刻時光里“殺”了一盤四子棋“憋死茅”。一會兒再抬頭，人家早已經(jīng)吃完走了，“桌子上，只留下四只大如羊頭的白瓷碗，和他們扒下的一些隨著室內(nèi)熱風尚在浮動的大蒜皮”，小說簡直算不上說了一個故事，只是寫了一個小而有情味的場景，余韻悠長。

再說“推敲”的事兒：品讀的當兒，一個比喻句讓筆者頗感新鮮：“他們每個人跟前都扒好了四五粒小鳥蛋一樣光溜溜的蒜瓣兒?！背踝x的當時，拍案叫絕：如果把“蒜瓣”比喻成“小鳥”，則更輕靈、活潑、可愛，但唯有喻體寫成“小鳥蛋”，才是相裕亭的語言風格——寫文章只追求字面兒上的美感那不算功夫深，每個詞、每個句子都和整篇文章水乳交融、熨帖和諧，這就是真功夫。

相裕亭老師小說的語言特色在我們許多讀者心里已經(jīng)十分鮮明。

相裕亭的小說善用短句，語言通俗易懂、活潑自然，充滿了市井煙火的氣息。就以《蒜棋》為例，寫四個民工兄弟下棋：“我只看到他們四個人把腦袋湊在一塊兒，一個催著一個：‘走呀！’‘你快些走呀！’‘……’‘呀！你輸了?！闭媸恰巴妗钡镁劬珪?、十分認真。但是，他們的飯上得比“我”晚卻吃得比“我”快：“其間，我的肉絲蒜薹燴餅上來了。……等我吃得差不多時，抬頭再去看下棋的那四個人，人家早已經(jīng)吃過面，走了?！绷攘葞资畟€字便將民工們苦中作樂的豪爽性格和吃起飯來匆忙迅速的勞動人民本色躍然紙上。再如：“大嫂聽我說要吃肉絲蒜薹燴餅，嚓嚓嚓在手中的小紙牌上畫了畫，一面告訴我要等一會兒，一面沖著滋啦啦爆響的內(nèi)廚高聲喊：‘一份肉絲蒜薹燴餅！’”兩個象聲詞“嚓嚓嚓”“滋啦啦”就把小面館的“小”寫得淋漓盡致——點餐是手寫，廚房的聲音在餐桌邊聽起來是“爆響”。這種通俗而又讓人如臨其境的表達，讓小說更加的生活化。

相裕亭的小說語言含蓄簡練、點到為止，看上去輕輕帶過，卻又往往收到余韻悠長、回味無窮的效果。還以《蒜棋》為例，“跑堂的一位大嫂看我坐下了便跟過來，問我：‘想吃什么？’我順口說：‘燴餅?！阋裁礌Z餅？’那位大嫂問我話時，目光已把我的視線引到墻面的菜譜上?！边@里的對話，陌生的食客和小面館里跑堂的大嫂之間，沒有稱呼，沒有寒暄，直奔主題，因為場景的緣故，卻又一點兒也不讓人覺著突兀，文字簡潔到添一字嫌多，刪一字嫌少。而寫跑堂大嫂的動作神情如“目光已把我的視線引到墻面的菜譜上”，也是簡練到極點。文末一句“想必，他們剛才……用來下棋的蒜瓣，都被他們吃進肚里了”，真是筆鋒如刀，寫出了農(nóng)民工下棋時候就地取材的機智隨和，寫透了“吃面不吃蒜，香味減一半”的地方飲食習慣，更把農(nóng)民工吃飯時把蒜瓣直接就面吃下的形象一語帶出，不寫已寫，張力十足。

相裕亭的小說中充滿了方言和口語化的表達，特別擅長就“地”取材展現(xiàn)當?shù)厣?。《蒜棋》中，諸如上文所提及的“小鳥蛋一樣的蒜瓣”就是一例，這個比喻句，本體是“蒜瓣”，因為錯看，初以為喻體是“小鳥”；事實有一字之差，文中喻體是“小鳥蛋”。單從比喻句本身來看，不能說喻體用“小鳥”不好，但在這篇小說里把幾個農(nóng)民工面前的“蒜瓣”比喻成“小鳥”還是嫌太精致，仿佛山東大漢捏起了蘭花指，終究不搭。“小鳥”喻“形”，小鳥蛋比的是“大小”，兩相比較，還是后者更貼合民工吃面直接就著的蒜瓣那種圓潤、飽滿的樣子，更能突顯農(nóng)民工的吃法之粗獷，甚至更符合民工們的思維、語言，因而更接地氣，生活韻味足，并與小說整體的語言風格和諧統(tǒng)一。再如“桌子上，只留下四只大如羊頭的白瓷碗”，用冀中平原最常見的“羊頭”來形容“白瓷碗”的大小，口語色彩鮮明，可謂就“地”取材，不但讓讀者明白了“白瓷碗”的大，還讓人聯(lián)想到冀中平原上行走的羊群，陡添遼闊又生動的畫面感、地域感，拓展了小說的想象力和文字厚度。

熟悉相裕亭小說的讀者或者會說：語言通俗，行文簡練，擅用方言和口語，這些特點在相裕亭的小說中比比皆是。的確，尤其是相裕亭老師已經(jīng)編輯到第10部的《鹽河舊事》，更是以數(shù)百篇如此文風的典型“舊事”，生動地塑造和展現(xiàn)了蘇北鹽區(qū)的風土人情、民俗掌故與世事變遷。比如：“東家做鹽的生意，東家不問鹽的事”（《威風》），“心里有事，總是睡不安生”（《麥客》），“一進臘月，吳家大院就開始忙年了”（《忙年》），等等，只用一句話就切入生動的生活畫面，市井煙火味十足，情境代入感強烈。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相裕亭小說中的這種語言特色，看上去“鄉(xiāng)土”，卻又十分的獨特，自帶氣韻、自成乾坤而不可或缺，仿佛廚房里“百味難抵一味”的“鹽”，是相裕亭小說語言的靈魂。

這種獨特的“鹽”味兒，也讓他的小說更加平民化。

高鐵站周邊很空曠。

我是因為中途要轉(zhuǎn)車，才被風馳電掣的高鐵，拋在這冀中平原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說熟悉，是因為早年我在北方讀書，熟悉北方的生活。那時，我十八九歲，持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到離家千里的北方。吃著這邊的窩窩頭、小米粥，還有我們學院旁邊小館子里的燴餅（也叫炒面、燴面）、驢肉火燒，度過了大學四年的時光。我曾不止一次地說，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在北方。

說陌生，畢竟我已經(jīng)離開這邊三十多年了。我轉(zhuǎn)車的這座小城里，沒有我一個親人。大街上，來來往往行走的人，都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

我想找一家餐館，要一盤燴餅。

北方的面食，比我們南方做得好。尤其是燴餅，我們南方?jīng)]有。那是用一種很薄的面餅，切成豆腐絲，或竹筷一樣寬的面餅條，油鍋里爆香了蔥花以后，先炒肉絲或雞蛋，再將切細的面餅倒入鍋中，加點開水以防煳鍋，燜至肉熟面軟，撒些香菜，或蒜薹、韭菜、包菜絲之類，再翻炒兩下，便可出鍋。我在北方讀書時，經(jīng)?？吹疆?shù)乩相l(xiāng)出遠門時，腰間別著一塊面餅，沿途餓了，走進路邊的餐館，解下腰間的面餅，讓店家?guī)椭庸?。那樣，店家只收他們很少的一點加工費。

我想吃那樣的燴餅，尋找一下我當年在北方讀書時的那種感覺與口味。

可高鐵站周邊，全是新植的“斷枝”樹木和寬闊的廣場。我接連穿過兩個紅綠燈，才看到路邊“速8”連鎖酒店的門旁，有一家“水餃面館”。

推門進去，里面煙霧繚繞。五六張長條桌上，都有人在埋頭吃水餃、吃燴餅。直覺告訴我，這家餐館的生意不錯。但衛(wèi)生條件相對差一些，桌子上沒有臺布，后廚與前面就餐的地方，就隔著一道簾子。

我因為要趕路，或者說我戀那一口燴餅，便等了一個空位坐下了。我用桌子上的抽紙把跟前油乎乎的桌面擦了又擦，還是不想把衣袖靠上去。

餐館里面的食客很多，都是周邊干活的農(nóng)民工，或是像我這樣匆匆趕路的人。大家好像都不在意室內(nèi)的衛(wèi)生，能坐下來吃飽肚子，抹一下嘴巴就走了。

餐飲這個行當很奇怪，哪家人多，人們就往哪家去。這與年輕人約會完全是兩碼事。年輕人約會時，都往沒有人的地方去。人們就餐，便要往人多的餐館里擠。好像人多的餐館內(nèi)，客流量大，價格便宜，或者是飯菜的質(zhì)量有保障，值得人們信賴，大伙才扎堆似的往那家餐館里擠呢。

我推門進去的這家路邊店，就屬于那種人氣很旺的餐館。跑堂的一位大嫂看我坐下了，便跟過來，問我：“想吃什么？”

我順口便說：“燴餅?！?/p>

“你要什么燴餅？”那位大嫂問我話時，目光已把我的視線引到墻面的菜譜上。那上面有洋蔥雞蛋燴餅、肉絲蒜薹燴餅，還有肥腸青椒燴餅，等等，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每一種燴餅的價格都不一樣，最貴的是肥腸青椒炒燴餅，20塊錢一盤，比較便宜的是洋蔥雞蛋燴餅，12塊錢一盤。我選擇了比較適中的肉絲蒜薹燴餅。平時我不怎么吃肉，可想到我還要趕路，那就吃一點肉食，還經(jīng)餓。

那大嫂聽我說要吃肉絲蒜薹燴餅，嚓嚓嚓在手中的小紙牌上畫了畫，一面告訴我要等一會兒，一面沖著滋啦啦爆響的內(nèi)廚高喊：“一份肉絲蒜薹燴餅！”

跑堂的大嫂轉(zhuǎn)身離去后，我一邊擦著桌面上的污漬，一邊等著我的燴餅。不經(jīng)意間，我看到旁邊一張長桌上坐下了四個人。他們每個人跟前都扒好了四五粒小鳥蛋一樣光溜溜的蒜瓣兒。其中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還把他跟前的五枚蒜瓣兒擺成了一座寶塔——底下三枚，上面疊加起兩枚！嘩啦倒了，他又在那兒疊加。

北方人有“吃面不吃蒜，香味減一半”的說法。很顯然，他們與我一樣，也是來吃燴餅的。從他們的衣著上看，那幾個人應該是做體力活的。具體一點說，是做泥水活的。他們的衣褲上、頭發(fā)梢上，都是斑斑點點的白灰。我看到他們時，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碗茶水，桌子正中放著一把茶壺。其中一位，把茶壺里的水往桌子上倒了一點，我認為他要清洗桌子上的污垢，沒料想，他用那茶水在桌子上畫出了一副棋盤，挑釁似的與他對面的同伴說：“殺一把？”

對方很爽快，說：“好！殺一把。”

說話間，兩人就用跟前的蒜瓣兒對弈起來。他們下的是四子棋。每人兩粒棋子。那種棋叫“憋死茅”。兩個人共走一個“岡”字。但第一步不能動“褲腳”的那枚棋子。那樣，一步就把對方給憋死了。開棋的一方，要先搬“肩頭”。兩人走開以后，誰再把對方給“憋”得無路可走，誰就贏了。

那種棋，玩的是手疾眼快，稍有閃失，或是錯走一步，就會被對方找到下手的時機。如果兩個人頭腦都很清醒，一直躲著死角走，怎么也不會輸?shù)??？伤麄冞x在吃飯前的短暫時間里，玩起那種眼疾手快的棋兒。其中一個人，使用的是帶皮的蒜瓣，另一位使用的就是他們準備吃面的裸蒜。

他們是怎樣走棋的，我沒有看到。我與他們隔著中間的過道。我只看到他們四個人把腦袋湊在一塊兒，一個催著一個：

“走呀！”

“你快些走呀！”

“……”

“呀！你輸了?！?/p>

他們催著對方快些走時，就是想讓對方錯走一步，好輸棋呢。至于說，誰輸誰贏，好像并不重要，他們要的，就是那種輸棋或是贏棋的樂子。

其間，我的肉絲蒜薹燴餅上來了。我用茶水把筷子洗了又洗，甚至也想扒一枚蒜瓣兒開開胃，增添燴餅的香味。但我想到一會兒還要乘坐高鐵，怕帶著大蒜的味道進車廂不禮貌，便放棄了吃蒜的念想。但燴餅里面有蒜薹，我剛一下筷子，想到蒜薹與韭菜的烀兒味道是一樣的，立馬把蒜薹扒拉到一邊，只把肉絲和燴餅吃掉了。

回頭，等我吃得差不多時，抬頭再去看對面下棋的那四個人，人家早已經(jīng)吃過面，走了。桌子上，只留下四只大如羊頭的白瓷碗，和他們扒下的一些隨著室內(nèi)熱風尚在浮動的大蒜皮。

想必，他們剛才所扒的那一小堆一小堆像鳥蛋一樣的大蒜瓣兒，包括他們用來下棋的蒜瓣，都被他們吃進肚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