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通往山中的路。說是路,其實是繞在山腰的一條灌渠,兩米來寬的預制板鋪在上面,能聽見腳下嘩嘩的流水聲。
第一次走在這條路上,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那天午后,習慣在住處不遠的公路上散步的我,突發(fā)奇想,想走走旁側(cè)的它。
路把山分成兩部分,都栽著大大小小的栗樹。山腳下,懷沙河斗折蛇行,清清亮亮。暮春時節(jié),鋸齒般經(jīng)絡分明的栗葉長成大小不等透亮的“玉簪”,偶見一兩棵山杏樹,彈珠大小毛茸茸的青杏,小巧可愛,伸手摘了一顆,酸酸澀澀的味道。
繞過一道彎。斜伸在路的枝杈間,驀然出現(xiàn)點點紫色,泛著光,像迸濺的水花。我加快腳步,穿過栗枝,紫藤真真切切地顯在眼前。
那是一株長在巖石縫中的紫藤。臂彎粗的根部,斑駁粗礪,蒼勁有力,像從一只巨獸口中拼殺而出。旁枝雜亂,每一串紫藤花都有一拃多長,雖稀疏,卻串串精致,鮮亮,錯落有致輕微地上下。幾只大頭大肚肥胖的,我叫不上名字的像蜂又像蝶兒的小精靈,在花間起舞,嗡嗡嗡的聲音忽近忽遠。有人評價齊白石老人畫的紫藤“剛?cè)岵?,我想,要是把這個場景畫下來,不知要“并濟”多少倍呢。
在北京好多地方,我見過紫藤。故宮、頤和園、國子監(jiān)、北海公園、玉淵潭公園、蓮花池公園,還有離此不遠的紅螺寺、慕田峪長城景區(qū)、響水湖長城景區(qū),等等,都有。它們不是攀扶在人們搭建的精美支架上,就是攀扶在別的樹上(故宮有“紫藤繞柏”,紅螺寺有“紫藤寄松”,房山區(qū)的弘恩寺有“紫藤寄槐”),與牡丹、芍藥、郁金香等眾花為鄰,開得繁密熱烈,如云似霧,香氣繚繞。如有人湊近,想伸手摸一下,定會有管理人員提醒,剛伸出的手訕訕縮回。它們像寵兒一樣被人們照看著。
巖縫中生長的紫藤,已過知命的我第一次見。巖石巨大,坐在路旁,約二三米高,頂部微突。除了紫藤,還有星星點點的野生地從巖縫探出,喇叭型的小花朵,向天吹響。為了探尋它的大小,我從側(cè)面爬上頂部,頂部凹凸不平,用腳步丈量了一下,足有十幾平方米。
紫藤怎么會長在這里?它在這里長了多長時間?我一邊拍照錄頻,一邊問自己。心想,定會是風,或鳥兒或別的小動物把它帶到這里的吧!
我的想法很快被一個也是來這邊散步的人沖淡了。他見我在紫藤下來回走動,也停下了腳步。問我是來這邊玩耍的吧!我說是,看到這株巖縫紫藤,就停下了,想多看看。
他是這村的村民,今年72歲,衣著整潔,方臉,寸頭,密發(fā)花白,根根向上。他告訴我,現(xiàn)在看到的紫藤僅是以前的三分之一,在以前,花開的時候,紫藤花會把這塊大石頭全部遮蓋,遠遠就能聞到濃濃的香氣。他的話讓我驚訝,急不可待地問什么時候成這樣?為什么會成為這樣?他停了片刻,說這是人砍的,許多年前,修腳下這條灌渠的時候,紫藤枝蔓很密,擋路,就砍了幾枝。后來,村人栽栗樹的時候,紫藤也擋路或影響栗樹生長,有人又砍了一些。他一邊說,一邊指給我看,這時,我才注意到紫藤被砍的痕跡,斷痕處皺皺巴巴,似一張張干裂的嘴。我又問,這紫藤有多少年了,他說他小時候就有,說村莊原有一座古廟和一座古塔,都離紫藤不遠,古廟和古塔在“破四舊”時被拆毀了。原古廟前有通石碑,上面有古廟建于清代的文字記載,據(jù)村民口傳,紫藤和古廟屬同一年代,紫藤說不定就是建廟人栽的,但也不排除先見紫藤后建廟的可能。末了,他又笑笑說,建廟建塔的地方大都是風水寶地,紫藤,紫氣東來么。
為了跟他多了解些信息,我決定和他一起向前走走。我們邊走邊聊,踩著預制板上松軟的沙土,他說,這是去年8月份下那場大雨時,從山上沖下來的,又指指栗樹叢,說你看這地上多干凈,很少有雜草,這是除草劑的功效。地上沒草,這樣方便村民站在樹下剪栗枝,栗收時節(jié)撿栗子,可沒了草,水土也難保持呀。還有那株紫藤,人們打除草劑時,免不了也會傷著它,也死了一些枝丫。他輕輕嘆口氣,又似自言自語:“這紫藤沒人問沒人管,嘿,年年卻開花結(jié)果。也不知還能活多久……”
拐了幾道彎,在幾棵冠蓋入云的楊樹前,我們分了手。他被一個站在半坡,高聲喊他“老師”的人叫住,一同去采摘“在開水里焯焯,涼水里拔掉苦味,涼拌或炒,都可以吃”的野味去了。而我因鞋不適爬坡,只好作辭。
返回的路上,我的思緒不由回到故鄉(xiāng)。母親第一次看到紫藤花的時侯,是幾年前在北京的一個公園,母親說那是槐花,不過是紫顏色,問我這花可不可以像槐花一樣做谷壘(故鄉(xiāng)的一種吃食,將白面粉和槐花混合,蒸熟可食)吃,母親知道我喜野味。紫藤花可食,在初唐詩人駱賓王的《夏日游德州贈高四》中可知,“野衣裁薜葉,山酒酌藤花”,說明吃紫藤花在唐代已是一件樂事??晌覜]向母親說這些,只怕她一時只顧兒子的口味,忍不住去摘,而又不能摘,讓她老人家心生怨憾。是呀,一生繞著鍋臺將青絲熏成白發(fā)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怎么能認識觀光廊中瀑布一樣的紫藤呢?母親初識紫藤的時候,腳步穩(wěn)健,而現(xiàn)在,行動遲緩,時有涎水從口角淌出,每向前一步像跨“萬水千山”!公園里的紫藤猶在,年年繁茂,歲歲盛開,可母親還有機會再看一眼嗎?!
始建于隋唐時期的霍州署內(nèi),禮賓館陳列著一組官員接待孔尚任的場景塑像??咨腥蚊婧⑿?,手持卷書,那應就是《桃花扇》吧。據(jù)記載,孔尚任在北京居住時,院內(nèi)也有一架紫藤,他在紫藤的陪伴下寫出了《桃花扇》……禮賓館內(nèi)要是“長”上一株紫藤,或者頂棚像故宮倦勤齋里一樣,畫一幅紫藤通景圖,該有多好……
返至紫藤樹下,再舉目,我腦海中不再是《爾雅·釋木》中的“其華紫色,作穗垂垂”;不再是李白的“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不再是梅堯臣的“猗猗紫藤,素質(zhì)本高”,而成了鄭板橋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愿它如詩中所寫,堅勁地活著,活得自由,活得自信,活得獨特,活得淡泊,活得寧靜,活得超然,將祥瑞之氣永灑天地人間。
編輯 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