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劉阿姨輕搖折扇,走在通往公園的小徑上。每走幾步,就有熟人跟她打招呼。每天早上8點,她會在這里和拳友一起打太極,享受晨練時光。與此同時,公園里也不乏推著嬰兒車遛彎的老人。劉阿姨選擇了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拒絕帶孫,把退休生活留給自己。
在國人的傳統(tǒng)認知中,父母理應幫助子女,照顧孫輩,并形成一種傳承。但在當下的中國城市,尤其是一線城市,老年人更傾向于擺脫照顧孫輩的責任,享受退休生活。他們正在以行動樹立一個新標簽——“新老人”。第二次人口出生高峰期(1962—1975年)出生的人,是“新老人”的主體。
這些“新老人”的退休生活忙碌而充實。他們向年輕人學習,積極適應數(shù)字化時代。大部分“新老人”表示自己很忙,除了體育鍛煉、旅行等線下活動,超過半數(shù)受訪者表示,自己每天忙于在線交流;還有超過20%的老人忙于上網(wǎng)學習,平均在線時長為每天2小時。他們也經(jīng)常被問到一個問題:“退休后,不用幫子女帶孩子嗎?”
劉阿姨生于20世紀50年代,每月退休金上萬元,經(jīng)濟相對寬裕。退休后,她的生活豐富多彩:在老年大學上舞蹈課,參與書畫協(xié)會的展覽活動,組織老同學、老同事聚會,與朋友定期結(jié)伴旅游等。與此同時,劉阿姨的獨生女兒李楠正在陷入“喪偶式育兒”的局面,李楠曾請母親幫忙照顧孩子。盡管心疼女兒,劉阿姨還是婉拒了:“我年輕時是職業(yè)女性,吃了一輩子食堂,連飯也不會做。讓我?guī)Ш⒆?,比帶項目還難?!眲⒁探ㄗh女兒去月子中心坐月子,之后如果要請專業(yè)的育兒嫂,她來出錢。
越來越多的老人選擇多樣化的退休生活,而不是繞著孫輩轉(zhuǎn)。他們身體尚屬健康,拿著退休金,正是有錢又有閑的時候,學習新技能,參與新活動,人生有無限可能。
劉阿姨說:“退休后才是人生新階段的開始,老年人的自我實現(xiàn)同樣有價值,我們沒有義務為子女照顧孩子?!北R奶奶的情況和劉阿姨相似,她認為,“老年人帶孫應該是一種選擇,而不是義務”。61歲的盧奶奶是一名紡織廠退休工人,居住在廣州。退休后,盧奶奶加入一個老年舞蹈隊,每天和同伴一起排練,還受邀上過央視,她稱自己的退休生活“非常忙碌”。
在子女眼中,盧奶奶生活清閑,身體也不錯,幫忙帶孫似乎理所當然。但兒子提出請她幫忙照看兩歲的孫子時,盧奶奶仔細考慮后拒絕了:“帶孫子太累了,我一怕帶不動,二怕帶不好。人老了應該享受自己的生活,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崩夏耆瞬粎⑴c隔代撫養(yǎng),這種情況在廣州絕非少數(shù)。通常,這類老人并不與子女同住,只有周末家庭聚餐時才有機會見一見孫子、孫女。在幫助子女分擔育兒壓力時,他們更愿意“出錢”而非“出力”。這一代“新老人”對個體自由和退休生活質(zhì)量有更高的要求,也會清晰地表達這一訴求,不再愿意犧牲自己的“后半生”。
小麥夫婦都是85后,在上海生活。他們是第一代獨生子女,也是“421”家庭結(jié)構(gòu)中的夾心層。
小麥在2024年初生了二胎,夫妻二人的生活更忙碌了,常常為家里無人照顧孩子而發(fā)愁:“我們這一代人,看似家里有6個大人,但因為和老人分開住,事實就是,兩個孩子只有我一人來照顧。”育兒問題往往成為夫妻爭吵的由頭,小麥是否應該成為全職媽媽這件事,也被反復提起。如果沒有老人幫忙,普通家庭的女性生育二胎后成為全職媽媽,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得已的選擇。
最終,為了支持小麥重返職場,小麥的母親離開家鄉(xiāng),來上海幫她帶孩子。小麥的母親姓張,退休前是一名教師。張老師對老人不幫忙帶孩子的原因也有清醒的認識:“婆媳關系大都存在問題,隔代教育的差異和矛盾是很難避免的。婆婆照顧孩子往往吃力不討好,現(xiàn)在許多老人都不愿意做?!?/p>
社交媒體上,關于“老人帶娃”和“老人不帶娃”的討論,兩種觀點勢均力敵。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育兒經(jīng)。在一線城市,職場壓力大,保育系統(tǒng)不完善,房價和育兒成本高昂,年輕人不得不尋求老人的幫助,以減輕經(jīng)濟壓力。如今,老人們從以往的“無限連帶責任”轉(zhuǎn)變?yōu)榻Y(jié)合實際情況的“有限度的幫忙”,從理所當然的奉獻到有商有量的配合,是一種進步?!叭绻@時候老人說‘誰的孩子誰帶’,我會非常沮喪?!毙←溦f。孩子出生后的頭幾年,對小家庭來說是個挑戰(zhàn)。年輕人要適應自身角色的轉(zhuǎn)變,更要面對因無法表達需求而哭鬧的嬰兒,這種慌亂,有孩子的人才能深刻體察。
因為擔心老人不愿幫忙,越來越多年輕人將“是否有老人幫忙帶娃”作為生育決策的重要考量。許多人因為難以承擔育兒的重擔,選擇不生孩子或只生一個孩子。面對生育率的下降,“應充分利用老年人口和女性人口的紅利”,有專家如此建議。
然而,“新老人”并不愿意成為“紅利”,固然有人愿意為兒女分憂,但也有人渴望擁有自己的生活和空間,過上豐富的退休生活。年輕人和老人的難處,都應該被看見、被理解。老人不愿意在卸下社會角色后,重新被嵌入一套忙碌的系統(tǒng);年輕人則需要老人幫忙照顧孩子、分擔家務,減輕家庭的整體經(jīng)濟壓力。
復旦大學教授沈奕斐在《誰在你家:中國“個體家庭”的選擇》一書中指出:中國一直有隔代養(yǎng)育的傳統(tǒng),祖輩承擔了年輕家庭中第二個“妻子”的責任。在城市雙職工家庭中,祖父母幾乎承擔了所有家務,配合兒子、兒媳及孫輩的生活工作安排,隱藏自己的喜好,壓抑自己的需求,扮演著完美“妻子”的角色。
沈奕斐認為,當代年輕女性在家庭中獲得的權(quán)利和地位并非來自男性,而是來自上一代老人的讓渡。她們從繁重的育兒和家務勞動中解脫,是因為家庭中的老年女性承受了這一切,但后者的犧牲、困境,鮮少被提及和重視。
南京大學社會學學者許琪指出,要想提高年輕人的生育意愿,國家與社會需要分擔一部分生育壓力,如提供能保障3歲以下幼兒安全的育兒托兒服務,出臺分擔由于女性職工生育造成的企業(yè)成本升高的措施等。這將有利于緩解家庭領域中的性別不平等困境,也有利于提升生育意愿。
“新老人”選擇不帶孩子是個人權(quán)利得到重視的體現(xiàn),也是社會進步和個體自我實現(xiàn)需求的反映。社會應提供更多支持,滿足年輕人的育兒需求和期望,幫助老人追求自我價值。張老師說:“等到孫子上小學,我就把撫育孩子的責任還給他們(子女),他們則把自由生活的權(quán)利還給我們。老年人應該有自己的生活。父母辛苦大半輩子了,應該有閑適自在的晚年生活,不必再為兒孫操心費力?!?/p>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