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中青年文藝理論評論家”高研班成員。玉林師范學院教授。黑龍江大學特聘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方向學科帶頭人。黑龍江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黑龍江文藝大獎”“黑龍江省文藝獎”一等獎、“黑龍江省文學藝術英華獎”等。
哈薩克族作家艾克拜爾·米吉提的《努爾曼老漢和獵狗巴力斯》,曾與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王蒙的《悠悠寸草心》、張弦的《記憶》、張潔的《誰生活得更美好》、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陳世旭的《小鎮(zhèn)上的將軍》、劉心武的《我愛每一片綠葉》、陳忠實的《信任》等一道獲得了197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他的小說集《哦,十五歲的哈麗黛喲……》《瘸腿野馬》《存留在夫人箱底的名單》《藍鴿、藍鴿》等都是幾代人的文學記憶。作為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杰出代表,艾克拜爾·米吉提先后榮獲第一屆、第二屆、第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及其他多種文學獎項,短篇小說《阿賴丁》是他作品叢林中最新加入的一棵樹。
一、借重藝術還原,讓環(huán)境說話,讓人物、情節(jié)養(yǎng)育、生長在新疆自然、人文的風光里
如果作家本人不出來“證偽”,我們是可以把《阿賴丁》當成“非虛構”來讀的,當然這是一篇小說。但作家有意讓作品從現(xiàn)實、真實的土壤里搖曳而出,他不斷地提及、提示、提醒,以明晰的時光刻刀一一標注出故事進程對應的歷史語境、社會現(xiàn)實和人生況味。因動用多種還原、仿真的敘事手段,最終帶來了一種深刻的現(xiàn)場感撲面而來的效果,讓人恍兮惚兮覺得這一作品來自作家的記憶而不是他的虛構。作家對新疆歷史文化、自然地理和現(xiàn)實生活的深情和深諳,為促成這一切提供了堅實的保障。
“有一次新疆?。菚r候,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尚未成立)政府副省長伊敏諾夫來講話”;“蘇制嘎斯車,載重2.5噸,應當說,在‘二戰(zhàn)’時期,這種車已經(jīng)相當奢華了,載著喀秋莎火箭炮,一直打到柏林,一路風光無限”;“油庫則在當時屬于遠郊的巴彥岱。尤其是‘二戰(zhàn)’結束了——蘇聯(lián)人已經(jīng)打到柏林了,日本人也投降了,軍閥盛世才也走了,三區(qū)革命與迪化新疆省張治中建立了聯(lián)合政府”;“巴彥岱那條河上架的是松木搭建的木橋,過馬車還行,過卡車那橋便吱吱嘎嘎地呻吟著。清朝時遺留下來的兵大營高墻還在”;“迪化當時還沒改作烏魯木齊……一路顛簸著灰頭土臉地三天才到的喀喇沙爾——即焉耆”;“他手里同樣持有一張包爾漢省長任命他為且末縣醫(yī)院院長的委任狀”;“那時候,羅布泊還沒有干涸,像一片汪洋大海,讓他們眼前為之一亮”……
艾克拜爾·米吉提除了“新疆文學作家”,大概還有“新疆文化學者”的身份。這手出色的“還原”功夫,沒有做足新疆的功課是斷斷不成的。小說在“真相”的背景下展開,向歷史、政治、軍事等方面有意旁逸,內(nèi)容增加了寬度、厚度,作品增加了跨學科的屬性,也從“阿賴丁生平紀略”成功走向了一段歷史的群體性、立體性的宏大回憶。作家還原出來的遠遠近近的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讓養(yǎng)育、生長在新疆自然、人文風光里的人物、情節(jié)變得那么其來有自,那么順理成章,那么熨帖天成。環(huán)境參與了人物的塑造,推動了情節(jié)的展開。環(huán)境即人物,環(huán)境即情節(jié),環(huán)境與人物、情節(jié)互為彼此,環(huán)境自己就可以獨立成章。須知,那些與哈薩克族,與新疆,與大西北連接的故事無不是傳奇。
二、選擇冊頁體式,錨定尋常百姓的痛點、淚點、笑點,綻放“平凡但尊貴”的生命光芒
從體式形態(tài)上看,《阿賴丁》屬于冊頁。艾克拜爾·米吉提借用了中國書畫傳統(tǒng)中“冊頁”這一載體和裝裱方式來結構這篇作品。小說中的主角在現(xiàn)實中本就是配角,甚至是毫不起眼的配角里的配角,如果不是作家引導我們仔細端詳,很少有人會記得清他的面目。但阿賴丁有著自己獨特的故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只要你肯深情、誠心、真正走近他?!皟皂摗庇捎诔叻淮笠喾Q“小品”,它易于呈現(xiàn)氣象不大的內(nèi)容,也有便于欣賞、攜帶、收藏的特點。這樣的尺寸規(guī)模合適成為阿賴丁的故事載體和一生寫照。
作家避開了有關阿賴丁的連貫故事,而選擇抽取了他的幾處痛點、淚點、笑點來重點展示。敘事方式,或者說作品的打開方式,也借鑒了“冊頁”常見的三種裝裱形制——一是可以上下翻閱。阿賴丁的軍旅生涯、衛(wèi)校求學、干校培訓、從醫(yī)經(jīng)歷、游街批斗、愴然離世形成一條基本的人生線索。二是可以左右打開。畢竟每個人的一生都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條曲線,還會整體匯入社會截面。三是可以隨意抽讀。百姓的生活更合“散裝”,身不由己只有亂序,沒有什么脈絡分明。小說中人物的痛點、淚點、笑點之間并沒有特別的邊界,可以相互轉換。
每次省干校的課程一結束,阿賴丁都要往臺上遞去一張字條。字條能被主持人選中宣讀,是他的一大樂事。結果有一次寫有“分配到祖國最艱苦、最需要的地方去”并且落款是他和“我父親”兩個人的字條被副省長當面表揚,后來兩人也如愿被分配到遙遠的南疆且末縣和若羌縣。得知這一結果,他對我父親說了抱歉。自打這一刻起,阿賴丁就再也沒當面稱呼過我父親“米吉提阿潘?。ㄏ壬?,而是改稱“Tukhunum(我的親人、我的同胞)”,數(shù)十年不變。這源自阿賴丁的善良、真誠,這是他的自責、自罰與自我贖罪,他對自己的品行提了很高的要求。
在幾人趕往居魯都孜(現(xiàn)巴音布魯克),為蒙古族牧民治療流行性傷寒的途中,“在下一道小坡時,父親將歌唱正酣的阿賴丁順坡輕輕一推,便從駱駝脖子上滾落到了山坡上”。別的作家可能不寫,但艾克拜爾·米吉提會寫。宕開一筆加入一個調(diào)皮捉弄的畫面,其實不是閑筆,而是調(diào)節(jié)氣氛,其中有兄弟情誼,有苦中作樂。還順便給阿賴丁加了一次自嘲、反省的機會:“如果役畜騎得穩(wěn)當?shù)哪寥耍趺磿p輕一撥拉就會滾落駝背呢,你就是拽也拽不下來的?!?/p>
阿賴丁的死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晚年的阿賴丁,在街上遇到一個年輕的活畜販子,“他一把抓住阿賴丁大叔的衣領,直接從地上提起來,齜著牙說,拿我錢來,你兒子賒了我一頭小牛,人跑到阿拉木圖不回來了,那好,子債父還!明白嗎?”眾人救下了阿賴丁,但他回到家后便郁郁而終。他的痛點、淚點,他的潔身自好,讓他生命的底氣早已消耗殆盡。一個哈薩克族人的榮譽、男人的尊嚴和父親的自律,讓他再難翻過這道坎。也許配角里的配角,一輩子也未必擁有自己的高光時刻,但這毫不影響他靈魂深處葆有的、平凡里的尊貴之光。
三、堅持并肩而行,作家與人物同喜同悲,展現(xiàn)休戚與共的社會關懷和文化胸襟
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艾克拜爾·米吉提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在顯微鏡、放大鏡下審視以阿賴丁為主的幾位人物身上的點點滴滴,細針密線地繡花,慢條斯理地微雕,是因為作家始終站在他筆下的人物身邊,他是為自己的同胞、親人作傳。他自己是從這個人群里走出來的,也隨時可以回到人群,或者干脆可以說他從未真正離開過,他們是彼此的知音。這種不同尋常的誠意,被感情浸透了的文字,讓作品格外親切動人。
看著阿賴丁快樂得像個大孩子,人們也會被他的喜悅之情所感染。精通漢語又有哈薩克族、維吾爾族等新疆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文化背景的作家,用特別為人稱道的、快樂幽默的語言,來化解阿賴丁曾經(jīng)遠離家人、工作艱苦、交通阻礙以及各種選擇難以自主導致的命運折磨。
對于其他人物,艾克拜爾·米吉提也同樣關切他們的喜怒哀樂。作品中的“我父親”是小說故事的轉述者、見證人,同時也有著阿賴丁好友的獨立戲份,成為阿賴丁之外的關鍵角色。哪怕是寫醫(yī)生們救治的不大配合的病人,作家也滿心敬重:“……讓病人亮出臀部,婦人有些不情愿。父親就讓她露出手臂,婦人有些狐疑地露出手臂。父親用冰涼的酒精棉球觸到婦人手臂時,她本能地抽了抽手……當盤尼西林液體注入時,那種疼痛感讓婦人竟然號啕大哭起來?!边@里,作家的態(tài)度一定不是批評和嘲諷,而是感同身受地理解與心疼,從中可見一種休戚與共的社會關懷和文化胸襟。
盡管艾克拜爾·米吉提已離開新疆多年,其創(chuàng)作題材也變得豐富多元,但新疆敘事是永居他全部作品高處的重鎮(zhèn),是他注定書寫一生不離不棄的縱貫線。新疆奇異的自然景觀、厚重的人文背景和詩性的生活態(tài)度,最能與他灑脫、深沉、磅礴的藝術氣度相契相投,也最終成就了他“慢下節(jié)奏”“淡化情節(jié)”“推重詩意”的文學風貌。對他而言,再寫新疆不是單純地遠望與追憶邊地風情、文化特質(zhì)和人生傳奇,新疆也早已從一種空間或者地理概念,變作他藝術和血脈的核心與動力,成為他夢牽魂繞、難以割舍的靈魂臍帶。從這個意義上說,《阿賴丁》無疑就是他精神還鄉(xiāng)、紓解懷念的又一次文學的上路與致敬。這篇小說別出心裁,以一種小切口方式大膽介入,然后讓這一則歲月赭黃的懷舊筆記,安安靜靜地大放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