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貓的午后時光（外二篇）

蒲河北岸大學城，有棟灰色高樓，這是一座藏著多個寫字間的樓房，旋轉(zhuǎn)門被十幾級臺階抬在高處。

我應(yīng)約去拜訪一位作家。

電梯門開了，從我身后躥出一只白貓，“喵”的一聲搶先擠進電梯。這貓白得純粹，并泛著光，眼睛清澈明亮，仰著小腦袋，貼在我的腳邊，仿佛遇到一位舊友。

我感覺好像在哪里見過它，熟悉又親切。電梯間三面鏡子，穿著淡紫色旗袍的我曼妙雅致。白貓也看著鏡子里的我，它又叫了一聲。我有些竊喜，也回應(yīng)白貓一聲“喵”，不喜歡小動物的我，第一次與白貓有了交流。

電梯到達七樓，門一打開，白貓率先沖了出去，在一間開著門的屋門口停下來。剛好是705，我要找的房間。

作家正在整理書架，一身得體的乳白色麻布衣褲，干凈利落，乍一看與白貓很搭。只見作家剛剛微笑的臉，像被針刺了一下，笑容凝固片刻后又散開了，招呼我里邊請。

白貓趁勢跳上沙發(fā)，貼在我的身旁，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怕它伸出爪子毀了我的旗袍。作家拍拍白貓，和氣地說，這白貓喜歡穿旗袍的漂亮女人。他又對白貓說，這里沒你的事了，下樓去玩吧。

白貓瞪著湛藍色的眼睛，理都沒理作家，圍著我轉(zhuǎn)了半圈兒，又蹲在我的腳邊不動了。

我往沙發(fā)中間挪挪身子，白貓也跟著挪挪，抬頭望著我，祈求的目光，我后悔穿了這件淡紫色旗袍。

作家泡了壺茶，遞過來一杯放在茶幾上。茶杯飄出淡淡的茉莉花香，他回身又坐回到寫字臺前。

我與作家相識，是在書店搞的文學沙龍活動中。那天，是作家的新書分享會，我以讀者的身份提了幾個問題，作家很認真地作答。那天我也是穿著這件淡紫色旗袍，作家看我時的神情跟今天一模一樣?；顒咏Y(jié)束時，作家和我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還請我坐在他身旁與嘉賓一塊合影。

作家端起茶杯，目光盯在我的旗袍上，盯得我滿身不自在，我看了一眼白貓，白貓正在打瞌睡。

作家的話題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靡全球的旗袍說起。作家說，你知道阮玲玉飾演的每個角色都會穿不同的旗袍吧？我點點頭。

每次看見阮玲玉身著旗袍的劇照，總會給人一份美麗與哀愁的心動。作家停頓了一會兒，仿佛陷入一種無法掙脫的情緒中。

我插話聊起作家張愛玲的旗袍情結(jié)。張愛玲喜歡旗袍到癡迷，自己動手做旗袍，把床單做成旗袍，還把復(fù)雜的情感延續(xù)于筆下的人物。印象最深的是《傾城之戀》里白流蘇脫下來的那件月白蟬翼紗旗袍，大概是被月光浸泡過的吧。

聊到阮玲玉與張愛玲的結(jié)局時，作家憂傷地說，可惜，紅顏薄命啊。

我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安慰作家，竟忘記了喝茶。白貓似乎聽到催眠曲，靜靜地臥在我的腳邊打瞌睡。

作家起身遞過來一杯茶，我拘謹?shù)仄鹕斫舆^茶杯，向沙發(fā)后面退了退。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被書堆得滿滿當當，過道狹窄，慌亂中我踩到了白貓的爪子。白貓“喵”地叫了一聲退到門口。等我坐下后白貓又悠然地邁著步子，懶洋洋地回來了，再次蹲在我的腳邊，毛茸茸地貼著我的腳踝，我感覺很溫暖。

作家又聊起了街頭流行的國風改良旗袍裙，最后，他將目光落在我的旗袍上。

我好奇作家的話題為什么一直在旗袍上，我點頭附和著。我說，我很喜歡旗袍，家里有不同風格、不同季節(jié)的十幾件旗袍。

作家說，他喜歡研究旗袍，也寫過穿旗袍女人的故事。我環(huán)視一周，潛意識里想知道，此前這屋子來過幾個像我一樣穿旗袍的女人？除了聊旗袍，作家與她們都聊了什么？或做過什么，越想越緊張。

夕陽爬上窗口時，作家的話題一直沒離開旗袍，目光也一直盯著我，仿佛要看到我的骨頭里。我趕緊找個空隙，拍拍白貓柔軟的身體，示意貓，也是示意作家我準備告辭。

臨出門，作家給了我兩本他收藏的書讓我?guī)Щ厝プx。送我到門口時，他說，有空再來交流。

白貓好像很懂我，立馬抖抖身子，伸伸懶腰，“喵”的一聲跳下沙發(fā)，前頭帶路。

下樓時，白貓像老朋友一樣伴我到旋轉(zhuǎn)門外。白貓停在臺階上，沖著我叫。我學著作家的樣子拍拍白貓，就算禮貌道謝吧。

地鐵上，我翻開作家的書，裝幀精美，色彩雅致。一張精致的手繪書簽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夕陽余暉里，作家擁著一位穿著淡紫色旗袍的女子依偎在沙發(fā)上，女人懷里有只白貓正在打瞌睡，下面一行金字：白貓打瞌睡的午后時光——寫給大洋彼岸的愛人。

紅絲巾在飛

長江桃花村碼頭，一艘游船鳴笛起錨，一個青年和一個姑娘在追趕游船。青年背著個碩大的攝影包，手牽著姑娘，姑娘脖子上戴著一條紅絲巾，很扎眼。

船在江中走，景在水中流，青年陶醉在三峽的奇峰異石中，舉著相機在甲板上取景。

鏡頭里，飄進一條紅絲巾，接著閃進姑娘溢著笑的臉。姑娘舞動著婀娜的身姿，青年隨著她轉(zhuǎn)動，咔嚓咔嚓地按下快門。

月亮升起來了，江面銀光粼粼。不能錯過的時刻，青年拍了一張圓月下的紅絲巾女神。一夜漂在江中，黎明成為青年的另一個期盼，太陽羞答答露出笑臉時，那條紅絲巾已飄在船頭。

白云縈繞著神女峰的腰肢，詩意的神女峰陶醉著青年，紅絲巾又飄來了，姑娘手指神女峰的方向，沖著青年笑，一臉燦爛。

夕陽紅透了山巒江水，把姑娘和青年染紅了，融化成一抹縈繞于山水的紅絲帶。系著紅絲巾的姑娘，一會兒飄在船頭，一會兒飄在船尾，青年追拍著姑娘。

船靠岸，渡口一片幽靜。石拱橋下桃花盛開，青年拉著姑娘，他們的手扣得緊緊的，他們約好明年還來游三峽。

青年家在南方，軍校畢業(yè)后去了武警支隊。姑娘正在北方讀大學，約好明年畢業(yè)就到青年所在的城市共筑愛巢。

暑假前夕，姑娘邊整理論文準備答辯，邊拿出那條紅絲巾，憧憬著櫻花盛開時再游三峽，旅行結(jié)婚。這是他們的約定。

記憶的燈，明亮了姑娘的記憶，卻黑暗了青年的城。

北方陽光燦爛時，南方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青年所在的城市臺風頻繁抵達，惶恐的街頭只有星星在眨眼，無奈之下，人們只好相信鋼筋水泥的忠誠，躲在家里不敢出門。

臺風攜雨一場接一場，一聲令下，青年所在的武警支隊奉命去漁村轉(zhuǎn)移群眾。

青年始終沖在最前面，他在微信里跟姑娘說，他是一名戰(zhàn)士，此時必須堅守在一線。囑咐姑娘不要著急，天晴了，雨停了，月亮升起時，等他歸來的好消息。

臺風停了，沒有青年的消息。姑娘安慰自己，一定是臺風刮斷了信號，青年在執(zhí)行任務(wù)，沒辦法聯(lián)系她。

此時，青年正躺在南部戰(zhàn)區(qū)醫(yī)院的搶救室里，滿身管子，監(jiān)控儀器嘀嘀作響。原來，青年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為幫助一個孕婦脫險，自己被臺風卷走了。臺風過后，救援隊在沙灘上發(fā)現(xiàn)青年時，他已奄奄一息。

姑娘趕到了青年身邊。

青年聽到姑娘的呼喚，睜開眼睛，用拒絕的眼神看著姑娘，有氣無力地說：“臺風來了，快走，我要去救人?！惫媚镞B忙安慰他：“天晴了，臺風過去了，沒事了。”青年無力地閉上眼睛，又昏睡了過去。

姑娘照顧著青年，醫(yī)生說：“他的病情不穩(wěn)定，有可能醒過來，也有可能永遠這樣昏睡下去?！?/p>

姑娘不相信，每天給青年講他們一起游三峽的故事，講他們的約定，唱他們一起唱的歌。

青年昏昏欲睡，看見了荒野里飛跑的影子，他被一個人帶著飛跑。朦朧中有條紅絲巾在后面追，他大聲喊著：“別過來，別過來，這里危險！”

十幾個晝夜，姑娘一直陪著青年，直到她昏倒在醫(yī)院里。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長了翅膀，飛到了不曾去過的地方，燈光幽暗，青年在前面飛，眼看她要追上青年了，青年牽著她逃離了黑暗。

“醒了，醒了。”姑娘聽到呼喚聲，睜開眼睛，她看見刺眼的光，還有一群醫(yī)生、護士。

青年看著姑娘，有些發(fā)呆，像看著陌生人一樣。

姑娘搖著他的肩膀。青年問：“你是誰？我在哪？紅絲巾……”

姑娘手忙腳亂地打開旅行箱翻出紅絲巾。青年接過紅絲巾，捧在手上，又摟在懷里，不再理姑娘。

醫(yī)生安慰姑娘說，青年腦部受到撞傷，可能失去了部分記憶，康復(fù)后會慢慢恢復(fù)的。

姑娘看著青年，眼中淚花閃閃。

咖啡與茶

每次經(jīng)過街心廣場，他都會不自覺地望一眼臨街的一角，想起與她一起被咖啡香氣所陶醉的時刻。

他與她相識在這家咖啡廳，如今，她離開了這座城市去了南方。

他第一次來這里喝咖啡，是一次偶然，也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比她年長幾歲，她叫他老師。

不喜歡喝咖啡的她，因為他的蠱惑來到了咖啡廳。他說自己出生在國內(nèi)，卻對咖啡鐘情。她看著他笑，他天生一頭卷發(fā)。喜歡穿旗袍品茶的她，被咖啡的香氣所吸引。她抿了一口咖啡，不禁贊嘆，活色生香。這不是她記憶里咖啡苦澀的味道。

他幫她點的這款咖啡叫抹茶咖啡，很適合她。他會意地笑，以證明自己選對了地方。她喝一小口咖啡，看一眼對面的他，而他正在看窗外的風景。他發(fā)現(xiàn)她在注意他，歉意地收回目光，傷感地說，北方的冬天讓我想起南飛的鳥。

一次小聚，他們喝多了。他與她到咖啡廳醒酒，還是臨窗的位置，她胃里翻江倒海，控訴著酒的罪過。他坐在她對面，心里波濤起伏。

他先送她回家，忙亂中把皮夾落在咖啡廳，他全然不知。

三天不喝咖啡就沒精神的他，再來咖啡廳時，服務(wù)生詢問他是否有東西忘在這里，他搖頭說沒有。當服務(wù)生拿出一個黑色皮夾，他才如夢初醒，謊稱不想要了。服務(wù)生讓他看看里面的東西是否有丟失，那是他用來做樣子的道具，里邊只有幾頁無關(guān)緊要的稿紙，他忙拱手道謝。

這些都是后來他講給她的，笑得她前仰后合。這酒是好東西，可以交朋會友，有時也是壞東西，讓人想入非非，斷片丟人。她暗自發(fā)誓，下不為例。

時間一久，他與她經(jīng)常來喝咖啡，也偶爾去別處品茶。

原本品茶是她的喜好，西湖龍井、臺灣烏龍、云南普洱、安溪鐵觀音，沒有她不知道的，重要的是她還通曉每種茶的功效與沖泡方法。對于他，這些是陌生的。

她說，咖啡的香氣過于隆重，不像茶有淡淡的香與回甘。他說，茶的清淡不能讓他保持一種振奮的狀態(tài)，紅茶的味道偶爾享用還好。

他們坐在咖啡廳里聊茶，坐在茶樓里聊咖啡。他們對咖啡與茶有著各自不同的見地，冥冥之中咖啡與茶早已成了他們的朋友。濃郁的咖啡和清淡的茶縹縹緲緲，繾綣著時光。

她骨子里有一縷茶香，淡淡地飄著。一個人的時候，她常手捧一本書，案頭一杯茶。她與茶的緣分，緣于一杯鐵觀音。

那是她剛走上工作崗位，青澀、單純。她的上司是一位成熟干練的中年男子。她的第一項工作是去街頭找正宗的安溪鐵觀音。

在一座飄著仙氣的茶樓，她找到了鐵觀音。茶女打開一泡品嘗茶，給她觀賞，翠綠色的茶成球狀，慢慢在水杯中舒展，一股清香瞬間征服了她的味蕾，一杯鐵觀音讓她認識了茶。

她的上司癡迷于茶，有朋友送來新茶，就會約她一起去品，邊品邊聊。她起初不懂茶，上司便細細地講給她聽。講八大茶系與鐵觀音的傳說，講茶的制作流程，講自己與茶的故事。她靜靜地聽，微微地笑。上司說她就像這茶，清淡、幽香。她聽了，臉上飛起一片紅云。就這樣，她喜歡上了喝茶。

后來，上司調(diào)走了，她成了這家茶樓的?？?。閑暇時，她沖上一杯茶，看茶葉在水中慢慢舒展沉浮，看茶湯慢慢變綠變淡，然后細細品嘗，體味它的香氣。一葉一盞，清澈的茶湯，讓她靜下來去品味心中那朵未開的蓮。

他聽完她與茶的往事，他說他與咖啡也有好多要說的話。他說，她現(xiàn)在坐的椅子上曾經(jīng)坐過畫家、作家、詩人，還有生意場上的哥們兒。在這里喝的每一杯咖啡，都有一段故事。他正在構(gòu)思一本與咖啡有關(guān)的書。

她大有興致，給他的書起名叫《咖啡里》?？蓻]有等到他的新書出版，她就去了南方，那個產(chǎn)鐵觀音的地方。她在那里開了一家“在這里”茶樓，每天一杯清茶在手，做個讀書人。

聽他說，他還常去那家咖啡廳，繼續(xù)著咖啡的故事。還說，等他的《咖啡里》出版，邀請她回來開發(fā)布會，因為她在這《咖啡里》。

一年后，她偷偷回來，想去他們常去的咖啡廳，結(jié)果找不到了。聽人說，早就動遷了。

她撥通了他的電話，他激動地說，他正在籌備他們的“咖啡與茶”。他問她在哪里，他要馬上去見她。

不久，一輛載著咖啡機與茶壺的小黃車?？吭谄押影哆?，幾張桌子，幾把陽傘，一個“咖啡與茶”的條幅，他在忙碌著做咖啡，一個女孩在彈著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