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 柯
資中筠同志寫了一篇《太史公筆法小議》的讀書札記,發(fā)表在四月十六日《光明日報》上。他以為“太史公為文有奇氣”,其奇“尤其在于以克制含蓄的筆法,表達了深沉的感情和強烈的愛憎。通篇沒有雕琢的形容詞,也極少激昂慷慨的議論,而在那貌似平淡的敘事之中,卻蘊藏著極大的感染力。”文中舉《史記·李將軍列傳》為例,進行了細致的分析。
《小議》里這些分析和意見都說得很好。今天讀《李將軍列傳》的人們,仍舊為這篇文章所感動,痛惜這一代名將的遭際,覺得李廣“可敬可愛”。但我以為更其難得的,是司馬遷著意塑造的李廣,卻終究是一個真實可信的凡人,沒有加以圓光,使之入圣成神。列傳生動地鋪敘了李廣的戰(zhàn)績,也寫了李廣的嚴重缺點,使后世讀史的人在深受感動之后,還會認真想一想:李廣的“數奇”,是不是部分也由于主觀因素作成的呢?——從而可取得有益的教訓,并且更增加了痛惜的分量。
《李將軍列傳》在寫李廣于漢武帝元光六年出雁門擊匈奴那次戰(zhàn)役回朝,被判決“當斬,贖回庶人”以后,寫了一件事:
家居數歲。……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
“不得夜行”,可能是實行戒嚴吧。霸陵尉酒醉壯了膽,不買“故將軍”的帳,出言不遜,說:“就是現任的將軍,也不準夜行?!边@話有點刺耳,對于李廣那樣受了不公平待遇,奇功不賞反遭判罪罷官的人聽來,自然格外難受。但霸陵尉不過口角尖俏些,止廣夜行畢竟是他執(zhí)法守職應盡的責任。而李廣 睚眥不忘,于國家有事重加委任之際,竟濫用權勢,把這個霸陵尉要走,平白地將他帶到任所殺掉。
讀者為李廣的遭際不平,也不能不為霸陵尉的遭際不平。司馬遷用三千字寫李廣,只用一百字寫霸陵尉。寫了霸陵尉這一段事實以后,未加議論。對于這樣的事件,讀者自然能夠判斷其是非曲直。但有了這一百字,遂使三千字的《李將軍列傳》在后人心目中成為確定不移的信史,增益了對司馬遷所著意塑造的李廣可敬可愛之處的真情實感。
人們都信服“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論斷,但動筆寫文章,卻常要把所憶念的人物寫成從來沒有過的大智大勇,十全十美?!吧细F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編歷史成神話,遂使他的人物不可信,不可親,不可愛。這叫做弄巧成拙。讀讀《李將軍列傳》,難道不應該學些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