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艾
很早以前,有一些朋友對我說:日本各地逢王國維忌辰,不少知名學者為他舉行各種紀念活動。我相信這是真的。日本京都大學名譽教授貝冢茂樹在其一九七九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的再發(fā)現(xiàn)》一書中,就十分服膺王國維的治史方法。貝冢常把自己看作王國維的學生。他于一九二八年第一次來我國訪問時,曾經到過昆明湖憑吊王國維。最近還聽說,西歐各國的漢學家,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正起勁地研究《人間詞話》。
這些生動的事例,足以說明王國維在國外至今尚有不小的影響。
但是在國內也有人不大了解王國維。一九八○年初,復旦大學有一位教授到海寧講學,他第一句話說:“我很榮幸來到王國維先生的家鄉(xiāng)……”。當時年輕的聽眾,皆相顧愕然,不知王國維何許人也。
我結識一位海寧籍的朋友,是翻譯家,他多年來立志要在業(yè)余對王國維研究一番;可是,訪遍海寧,僅發(fā)現(xiàn)一部《靜庵文集》。連《觀堂集林》也得到杭州或上海的圖書館去借閱。
青年一代,聽到王國維的名字,感到陌生,是情有可原的。在王國維的故鄉(xiāng),不重視王國維的著作,亦不足為奇。最使人驚訝的是:打開一九七八年出版的《辭?!芬豢矗凇锻鯂S》條目下,一則說:“所著《殷周制度論》等,為清朝復辟制造輿論”;再則說:“在其著作中,比較系統(tǒng)地宣揚了資產階級唯心主義觀點和封建思想,為胡適派所重視,在當時起過頗為惡劣的影響?!倍鴮ν鯂S在學術上的“劃時代的工作”和“驚人的成績”,卻只字不提。(引號內的話,是郭沫若所說。)顯然,這有失公允。這兩年,這種極端不利民族文化發(fā)展的壞學風,開始有了轉變。例如,李澤厚同志在其新著《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大膽地指出:“梁啟超、王國維都是中國近代史上應予肯定的人物,功大于過?!?/p>
象王國維這樣的人,和他同時代的人物相比,是一個具有典型性的復雜體。斷不能根據(jù)他所寫的某,篇論文,就肆言其思想如何;即使是他在讀者中反應較大的某些作品,也不能據(jù)以評定其人。例如,他的《紅樓夢評論》是《紅樓夢》研究史上第一篇比較系統(tǒng)的專論;《人間詞話》更是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文學名著,早贏得了國內外眾口一辭的贊賞;而《宋元戲曲史》向來被認為與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同屬前無古人之作。不過,從王國維的一生看,這些,只能代表其人的一個方面。具體地說,這是三十歲左右作為文學家的王國維。如眾所周知,三十六歲是王國維治學的分水嶺。在中國近代史上,王國維是以史學家的形象出現(xiàn)的。國外學者對王國維推崇備至的也是他把歷史文獻與出土資料密切參證的治史方法。而王國維在史學上最突出的成就,又是與他艱苦卓絕地鉆研甲骨文、金文、木簡、封泥、唐人寫本殘卷以及其他古器物分不開的。他寫下的數(shù)以百篇計的各種各樣的著述,則是自乾隆嘉慶以來樸學的新發(fā)展。從本世紀初直到現(xiàn)在,國內外對“甲骨學”和“敦煌學”的研究興趣,大有與日俱增之勢,而這兩門學問的奠基者正是王國維。由此可見,我們必須在這些學術領域進行適當?shù)目疾?,才能充分認識王國維在近代史上的地位。此外,王國維主編過《教育世界雜志》,又是國內最早的師范學?!ㄖ輲煼兜慕塘?,他的教育見解,也值得探討。最有意義而又最易為人忘記的是他晚年主講清華國學研究院,甚受研究院生的愛戴。我國當代在文史方面赫赫有名的大家,如王力、徐中舒、謝國楨、高亨……,還有已去世的吳其昌、劉
以上簡單地說了幾件“功”之大者。再從“過”的一面來看看。假如只看到王國維拖著長辮、以當宣統(tǒng)皇帝的五品官為榮,也是皮相而已。還得進一步剖視他的內心世界,方為得之。例如,他自稱平生較滿意之作的《頤和園詞》及《隆裕皇太后挽歌辭》,就值得過細研究。他為什么要寫這些詩?是處在什么環(huán)境寫的?又是怎樣寫的?再看他的行止:一九一九年北京大學聘他當文科教授,他堅決不干,后來經友人馬衡一再勸說,一九二二年他才勉強答應做一名通信導師。而他在接到宣統(tǒng)的詔書后,很快就離滬北上。這是出于什么樣的感情呢?接著要問的是,假如不是“南書房行走”的職務,可以借此鑒賞內府藏器的話,他又會不會如此熱衷?這些都是要認真考慮的。諸如此類,不評論王國維則已,要評論,就得在他的著作中和著作外去多方發(fā)掘。決不是粗知一二所能完成任務的。
郭沫若同志曾經作過魯迅與王國維的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這兩位大師有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但魯迅“隨著時代進展而進展,并且領導時代前進;而王國維卻中止在一個階段上,竟成了時代的犧牲?!边@是為什么呢?郭沫若認為“王國維之所以劃然止步,甚至遭到犧牲,主要的也是朋友害了他。而魯迅之所以始終前進,一直在時代的前頭,也未始不是得到朋友的幫助。”這樣說,當然有他的依據(jù)和一定的道理;但決不能以此為壓倒的理由。郭沫若自己也知道,如果過分強調朋友關系,很不合適。所以接著又說:“然而單靠這種關系,也不一定收獲到如愿的成就。例如豈明老人的環(huán)境和社會關系,應該和魯迅的是大同小異的吧,然而成就卻相反?!弊詈螅渤姓J主觀努力的重要性??上麑@一點說得非常不夠。
馬克思主義教導我們:事物發(fā)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內部。內因是主要的,是起決定性作用的。這個很普通的道理,正是我們評論任何人物時不能離開的原則。
其實,我們把同時代的人物,作些比較研究,是有益處的。但得多拿些人相比,而且要從各個方面去比,不要限于一對人物,更不要局限于比那幾個方面。比如拿孫中山與章太炎比,拿孫中山與黃興比,拿譚嗣同與梁啟超比,拿梁啟超與章太炎比,拿魯迅與胡適比。如果是以研究王國維為主,就拿王國維與這些人比。比他們的家庭出身,比他們所受教育及其經歷,比他們的社會關系和宗教信仰,甚至還比他們在國外住過多長時間,他們本身擁有的財產收入,乃至其家庭成員等等,都可以作為比較研究的內容。比來比去,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往往由此可以看出人物的成就大小,還可以窺見人物的精神活動。姑且舉個例子吧。美籍學者薛君度在其所著《黃興與中國革命》一書中,提及孫中山從小進教會學校,早期接觸的人,大都是華僑中的商人、手工業(yè)者、雇員或會黨分子,沒有一個接受過傳統(tǒng)的儒家教育。直到他結識了科舉出身的黃興,才在留學生中建立了廣泛的聯(lián)系。同書又提到章太炎、吳稚暉、朱和中等人,原先都以為孫中山目不識丁。的確,在一九○五年前,孫中山在知識界的聲望遠不及黃興、章太炎,主要是由于他自己沒受過傳統(tǒng)的儒家教育。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很可能這是孫中山的短處。但是,反過來看看,黃興一生中往往在革命的關鍵時刻與舊勢力妥協(xié)而受到責難;章太炎后來脫離民眾、漸入頹唐,由一個拉車前進的好身手,倒退為拉車倒退。而孫中山卻始終是一個革命者,晚年提出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植農工的政策,不愧為順乎潮流的先驅。這,是不是與接受傳統(tǒng)的儒家教育與否有關系呢?又,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系?!彼J為“社會既屢更喪亂,厭世思想,不期而自生。對此惡濁世界,生種種煩懣悲哀,欲求一安身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則必遁逃而入于佛?!彼约壕褪沁@樣的。章太炎曾經要披剃入山當和尚,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我粗略地屈指算過,這一時期的杰出人物,絕不受佛學影響的,惟孫中山與魯迅。王國維潛修內典,為時甚早。由“黑海西頭望大秦”變而為“早知世界由心造”,佛學對他的影響,可謂深矣。此外,還有老莊哲學對舊時代知識分子產生魅力,確實存在。這里就不一一講了。這些,歸根到底,可以讓我們看出中國近代史上知識界代表人物的世界觀、人生觀是怎樣形成的。而這種世界觀、人生觀一經形成,就決定著這些人物在生活道路上所采取的態(tài)度。我們如果要評論王國維,又怎么能回避這些問題呢?
歷來對王國維之死,都認為是一個難解之謎。如果不從王國維的世界觀、人生觀去尋找問題的答案,其結果自然要產生各種不同的死因說。
王國維為什么自殺呢?大約有四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殉清。最早持此說的,當數(shù)清華學校校長。他在當天晚上當眾公布:“頃聞同鄉(xiāng)王靜安先生自沉頤和園昆明池。蓋先生與清室關系甚深也?!?見《國學論叢》一卷三號《記王靜安先生自沉始末》)王國維的助手、《王靜安先生年譜》作者趙萬里也是主張這一說的。人們還可以拿宣統(tǒng)的詔書和當時人的挽聯(lián)等證實此說。但,郭沫若在《歷史人物》中把這一說法批駁得無立足之地,這里不必重復。
最近又出現(xiàn)了第二種說法。美籍學者葉嘉瑩提出王之自沉,并非殉的滿清王朝,乃殉的王氏當時自以為已然來臨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總崩潰。(原文未見,引自周汝昌:《美紅散記》)我認為此說并不能成立。王國維為什么會自以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行將總崩潰呢?這是不可能的。在王國維出生之前十余年方告結束的太平天國革命戰(zhàn)爭,要是站在反動統(tǒng)治者的立場來看,應該算得是很不利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吧,但歷史證明:中華傳統(tǒng)文化,并未因太平天國起義而導致崩潰。這是作為史學家的王國維所不能否認的。甲午中日之戰(zhàn)、庚子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這兩次歷史上的大變故,是王國維身經目睹的。他也并未因此得出結論說中華傳統(tǒng)文化已經瀕于崩潰了。辛亥革命推翻滿清封建政府,建立中華民國,這是中國歷史上從未有的事。雖然王氏當時偕羅振玉逃亡日本,但數(shù)年之后,他回到祖國,也未曾發(fā)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文化已告崩潰。為什么屢經世變,都未曾崩潰的、具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一聽說北伐軍就要打到北京的消息,王國維就自以為總崩潰已然來臨呢?無論如何這是說不過去的。
第三種說法,以郭沫若為代表。他說:王之死“實際上是受了羅振玉的逼迫。詳細的情形,雖然不十分知道,大體的經過是這樣的。羅在天津開書店,王氏之子參預其事,大折其本,羅竟大不滿于王。王之媳乃羅之女,竟因而大歸。這很傷了王國維的情誼。所以逼得走上了自殺的路。”女婿不善于做生意而虧本,遷怒親家,說法本身頗有點滑稽。事實真相并非如此,王國維的大兒子王潛明,于一九一八年與羅振玉的次女結婚,不幸在婚后將近十年,于一九二六年八月,王潛明竟以病卒。作為至親骨肉的羅振玉,在女婿身死、女兒萬分沉痛的日子里,把她從上海接回天津娘家住一段時期,自是人之常情。決不是什么“大歸”。更談不上傷了王國維的情誼。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九日,也就是王潛明死后兩個多月之久,是王國維五十歲生日。當時,他在北京的親戚、朋友、學生替他祝壽。在天津定居的羅振玉,雖不象王國維在一年之前親往天津為羅祝賀六十大壽,卻也命家人送禮,盡到了戚誼。羅王之間的感情,并未陷于破裂可知。
第四種說法,是博儀在《我的前半生》中所寫的:“不知是由于一件什么事情引的頭,羅振玉竟向他追起債來。后來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再三地去逼迫王國維,逼得這位又窮又要面子的王國維,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跳進昆明湖自盡了?!弊笠粋€“不知”,右一個“不知”,哪能斷定王國維是被羅振玉逼死的呢?關于王國維的死因,溥儀在書中還有一個附注,說:“據(jù)說紹英曾托王國維替我賣一點字畫,羅振玉知道了,從手里要了去,說是他可以辦。羅振玉賣完字畫,把所得的款項一千多元,作為王國維歸還他的債款。王國維向他索要,他反而算起舊帳,王國維還要補給他不足之款。王國維氣憤已極,對紹英的催促無法答復,因此跳水自盡。據(jù)說,王遺書上義無再辱四字,即指此而言?!逼凭`也出在這個附注上。溥儀身邊幾個內務府大臣,無論紹英、耆齡、寶熙,替溥儀變賣字畫或其他古玩之類,決不自溥儀避居張園之日起。內務府大臣干這種勾當,門路可多啦。當時北京的報紙揭載還少嗎?換句話說,他們要找經手人,也不會找到王國維名下。羅振玉近在天津,且在大連開古玩店,專做外國人的生意,難道紹英還怕羅振玉搗鬼嗎?一千多元款項,相當于王國維兩個月工薪,說少,誠然不算少;說多,也不算多。我們要知道,羅振玉把《澄清堂帖》賣給日本大西隈侯時,賣價是一萬元。他不會因區(qū)區(qū)一千多元,破壞與王國維積三十年久的友誼。王國維也不會因兩個月工薪之微而跳水。這分明是背后攻擊羅振玉的人,如鄭孝胥之流編造出來的流言,完全不足為信。
既然以上四種說法,都站不住腳,那么王國維到底為何自殺呢?如前所述,必須從王國維的世界觀、人生觀去尋找答案。封建的儒家學說、老莊哲學、佛學、叔本華與尼采,一切消極悲觀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集中在王國維身上。早在一九○四年他寫《紅樓夢評論》時,就滿腦子厭世思想。這種把“人間”視同“大夢”的觀點,隨著飽經憂患的不幸身世,不斷地得到發(fā)展,終于形成了牢不可拔的人生觀。我們可以從王國維各個時期的作品找到證明。再,就是王國維由于四歲喪母,家境又不富裕,從小多病,健康狀況極差。他的腳氣病,使他在“東文書社”和在日本留學的活動不得不中斷,以后也一直未愈。根據(jù)醫(yī)書,這種病長期不愈,病人有肌肉萎縮、步態(tài)失常的癥狀。又嚴重影響視神經。這些都與晚年的王國維的形態(tài)符合。在腳氣病給他帶來的痛苦日益加重的情況下,肺結核又侵襲了他。他死之前幾個月,嚴重咳血。健全的思想寓于健全的體格,這話是對的。疾病的折磨,給王國維本來就厭世的思想更加涂上一層灰黯之色。過去從來沒有人把他的健康狀況和死因聯(lián)系起來,不能不說是一種不應當有的疏忽。世界上自殺的人,往往是精神和肉體上的痛苦達到極點而然。退一萬步說,時局的震蕩,愛子的早亡,知己的齟齬,生計的煎迫,縱使與自盡有關,也不過是促使他的悲觀厭世思想變成現(xiàn)實的若干因素而已。
總之,我們評論王國維,首先是要以唯物主義作指導,清除寧左毋右的壞學風在頭腦中的殘余,同時還要不為權威人士的成說所囿。既要了解王國維學術上的成就,肯定其功績;又要充分看到他身上過多的落后堆積層。除了分析大量的文字資料之外,更要出門調查、訪問,用各種方式向直接、間接與王國維有較多接觸的人請教。這樣做,對王國維作出的評價才能達到既不溢美,又不貶低。筆者在寫作中的《王國維評傳》,正朝著這一目標努力。深信這是中外學者所希望的。
本文最后還有一個小小呼吁:王國維出生的海寧故宅,在今浙江海寧縣鹽官鎮(zhèn)。地當錢塘江畔,距離海塘很近,是觀潮勝地。故宅旁原有三株參天古木,早幾年已被砍伐。圍墻也傾圮了。但老屋仍保存百年前舊樣。這里目前正在興建,打算辟為旅游區(qū)。深盼當局對王氏故居加意保護,不要逕予拆毀。那末,未來的旅游者于觀潮之余,也可順便參觀這一代學人的出生地,豈非勝事。
一九八一年初于秀峰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