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髦”的變遷

藍　翎

“時髦”這個詞兒，過去叫“摩登”，即英語modern的音譯，含有“時新的”、“時興的”或“突然流行的”等意思?！皶r髦”這個詞兒，有時走運，也有時背時，并非經(jīng)常掛在人們口頭上。它流行最廣泛的時期，大概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以后的幾年，那時美國貨充斥市場，有的人以搞到一兩件美國貨為“時髦”。在他們的眼里，“時髦”還有另一層含意，即被歪曲了的“文明”，以為中國什么都落后，唯獨他們變得快，似乎已高于一般華人一等了。后來，隨著人民的解放，“時髦”這個詞消失了。它一消失，人民的志氣，民族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卻大大提高了。

不知為什么，近幾年竟突然出現(xiàn)了幾陣時髦風，于是“時髦”這個詞又被不少人整天念叨著。什么喇叭褲、麥克鏡、長鬢角、大背頭、小胡子、奇裝異服，手里拎個錄音機，走街串巷地放鄧麗君、迪斯科，都忽忽隆隆出現(xiàn)了。這些人昂然不群，自以為比別人高一等，先進一等，文明一等。先是生活里有了這種現(xiàn)象，緊接著文學藝術(shù)里也有人當作時髦貨展覽出來。有人指責這是導演或化裝師的問題，其實有些年輕的文藝工作者，他們在日常生活里的打扮和情調(diào)，并不比舞臺銀幕上的表演差。他們眼里只有時髦，并無藝術(shù)，或者說他們的藝術(shù)就是“時髦”。

熱衷于“時髦”的人只對“時髦”本身有興趣，有人送上一個雅稱“趕時髦”。一個“趕”字，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了“時髦”的緊迫的時間感或短命特點。第一批穿著喇叭褲在街上闊步而行的人，可能覺得自己是最有勇氣的人，還有點自我欣賞和自我炫耀?，F(xiàn)在呢?大概已經(jīng)近乎顧影自憐、形影相吊的落漠之境。第一批帶頭搞一大串汽車、擺幾十桌宴席以示結(jié)婚場面闊氣的人，可能很陶醉于自我虛榮之中，可是，當面對著集體結(jié)婚、退租車、退宴席的新風興起時，如果這樣搞，心中就未必坦然了。

英語modern這個詞兒，除了“時髦”或“摩登”之意，還有“現(xiàn)代的”或“具有新思想的人”的含意。但是，趕時髦的人卻往往只趕表面現(xiàn)象，對真正現(xiàn)代的或做具有新思想的人并無興趣。物質(zhì)文明的追求和精神文明的退化幾乎同時進行，靈魂逐漸在分化。要提倡理想么?他們認為那是虛無縹緲，是傻子，不如及時享受來得“實惠”。要提倡四個現(xiàn)代化么?他們就專揀進口的破爛來冒充。要提倡學文化學理論學技術(shù)么?他們提不起勁兒，而坐在地燈旁的沙發(fā)上哼小調(diào)卻徹夜不困。真正的物質(zhì)文明到了他們手里，也會變成不文明的象征。

趕時髦的人在“時髦”面前，往往是喪失了自我的獨立感。更有甚者，為了“時髦”，連自尊心、民族感、國格和人格都不要了，用肉體和靈魂換來件時髦的外套。及至走到了這一步，“時髦”的含意也就等同于渣滓，為人所不齒了。

“時髦”的風行是某種不健康的社會風氣的投影，反過來說，不健康的社會風氣給“時髦”的孳生提供了土壤和環(huán)境。正常的健康的美得不到提倡和支持，“時髦”即趁時橫枝蔓延。要正“時髦”之風，必先正社會之風。一旦社會風氣健康了，生活里將開放出各種各樣的花朵來，而在真正的生活美面前，“時髦”則意味著丑，其地位將同于過街老鼠，倉惶鉆洞尚惟恐不及，更何患其敢于招搖過市。

“見賢思齊”是中國傳統(tǒng)的美德。若將趕時髦的勁頭換成“見賢思齊”，那將是患時髦病者自醫(yī)的靈丹妙藥，想根除是不難的。

(摘自《新觀察》198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