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祖良
《現(xiàn)代西方哲學講演集》是賀麟先生建國以后出版的第一部哲學專著。我作為賀先生的助手,曾在他的具體指導下?lián)芜^這部講演集的編校與修訂工作,因得先睹。這里,擬向讀者作一簡單介紹,并附帶談一些粗淺的感想。
賀先生研究黑格爾哲學是讀書界熟知的。了解他的人,還知道賀先生過去專攻過斯賓諾莎哲學與新黑格爾主義,在這方面造詣很深。讀了《現(xiàn)代西方哲學講演集》,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賀先生對現(xiàn)代西方哲學諸多流派的研究,也有很多精辟的見解。
《講演集》分上下兩卷,分別收入他在解放前后所寫的文章。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一年,作者先后在美國、德國留學。一九三一年回國后,他長期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講授現(xiàn)代西方哲學課程,同時又一度在清華大學哲學系兼課。上卷的文章基本上是根據(jù)當時學生的筆記整理而成的,而下卷的文章,有些也在比較重要的討論會據(jù)以發(fā)言,因此該書以《講演集》為名。收入此書寫作時間最早的二篇,關于新黑格爾主義者格林的一篇寫于一九二八年暑假;關于新英格蘭先驗論者愛默生的一篇則寫于一九二九年秋,是作者從哈佛大學去康果瞻仰愛默生的陵墓之后寫成的。因此,從最早的這二篇算起,距今已有半個多世紀了?!吨v演集》評述了柏格森、愛默生、詹姆斯、杜威、柏雷、摩爾、羅素、沙穆爾·亞歷山大、懷特海、桑提耶納、格林、魯一士、叔本華、尼采、費爾巴哈、胡克、布拉德雷、克朗納、布蘭夏爾德、繆爾、胡適等幾十位哲學家的哲學,內容十分豐富。正如周谷城先生在此書序言中說的:“這本講演集大可以作為現(xiàn)代西方哲學史的入門書,也可以作為現(xiàn)代西方哲學史的補充讀本?!?/p>
對于《講演集》的優(yōu)點,周谷城先生強調了三點:“第一,每一章自為起訖,首尾連貫自然,任取一章閱讀,都可以很暢快地讀下去,沒有顧此失彼的麻煩,方便極了?!薄暗诙髡碌呐疟?,彼此之間,仍具有系統(tǒng)性,而且系統(tǒng)性很強。”“第三;凡有可以引起誤解,甚至導入歧途之處,則不厭麻煩,詳加分析批判,使人毫無誤解之余地。”周先生的評論堪稱允當,特別是他所指出的本書的系統(tǒng)性這一優(yōu)點。作者在評述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時,從不孤立地看待他們的哲學思想,而特別注重探討這些哲學家的思想淵源及承繼關系。比如在評介柏格森時,聯(lián)系到詹姆斷、桑提耶納、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在評介杜威時,聯(lián)系到黑格爾、格林、鮑桑凱,在評介懷特海時,聯(lián)系到羅素;在介紹尼采時,聯(lián)系到基爾凱戈爾等等。從作者對其所論及的哲學家的著述學說的來龍去脈的分析中,我們不能不感到作者對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及其著作的熟稔。這固然是作者平生積學所致,也與他的經歷不無關系。作者曾三次聽過羅素的講演,并數(shù)度參加過懷特海周末招待去訪問他的學生們的可可茶會。因此,作者在評述上述哲學家時,不僅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我們從不知曉的軼事趣聞,而且也提供了一些寶貴的歷史資料。例如,在介紹到魯一士的二卷本《世界與個人》的出版時,書中說道:“第一卷(一九○○年)出版后引起柏雷發(fā)表的書評,提出反唯心論,首倡新實在論的旗幟。第二卷出版后引起G·C·摩爾發(fā)表‘反駁唯心論一文,針對這書加以批評,遂至促成新實在論的勃興。因此霍金教授曾說,‘魯一士是新實在論之父,指他刺激新實在論者并引起他們的挑戰(zhàn)而言。”這就把國內讀者尚感陌生的新實在論頂新黑格爾主義之風而上、新黑格爾主義激發(fā)新實在論產生的歷史,作了扼要的介紹,并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柏格森是上卷所介紹的第一位哲學家。他對二十世紀初的哲學、科學和文學都有巨大的影響,而國內現(xiàn)在的讀者對他了解并不多。作者對柏格森哲學的評述,圍繞著他的主要著作《形而上學序論》和《創(chuàng)化論》,緊扣住他的與理智對立的、被他視為探求真理的唯一的方法——直覺。作者指出,直覺一詞在柏格森學說中有兩個不同的含義。第一個含義為“本能”、“機體的同情”。書中引用一例說明:“這一意義的直覺指有機體對目前環(huán)境的適應,那非常完美的、當下就產生行為的適應。他(指柏格森——引者注)舉了一個叔本華也曾經舉過的例子,就是中國成語里‘螟蛉有子,蜾贏負之的現(xiàn)象:胡蜂要在甲蟲身上下卵,借甲蟲的體溫孵出幼蟲而且讓甲蟲的身體作為幼蟲的食料,必須先刺整甲蟲,使它麻痹;但甲蟲有甲殼以護衛(wèi)其自身,全身九節(jié)中只有一節(jié)可能受傷。而且即使刺中了,太重則被刺死,太輕則不會麻痹,都不利于幼蟲的孵育。盡管如此困難,胡蜂下卵卻依然是百無一失。這就是各派生物學家都不能作圓滿解釋的神秘的本能,這就是柏格森所謂機體間的同情力——不慮而知、不察而行,不由觀察得來,和理智絕不相同但可相互補充的‘直覺?!弊x到這里,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動物的本能固然無可否認,但柏格森把動物的本能、直覺看作是人的認識探求真理的方法,從生物學出發(fā)來講哲學,卻是大成問題的,因為人只能在實踐中通過觀察才能獲得認識。直覺的第二個含義為“直觀”、“理智的同情”,去求取未經范疇化的知識。范疇本來是反映事物之間最一般、最普遍的聯(lián)系的,求知不通過范疇,只不過暴露了柏格森的反理性主義罷了。作者形象地比喻說:求知有走大門和走后門兩條路徑,柏格森不用范疇正是偷偷地從后門溜進去。這個比喻,揭示了柏格森認識論的特點。作者評論說:“我們認為他的尊崇直覺、鄙棄理性的說法只是得理性之一偏的理論?!边@是切中肯要的。
作者還依據(jù)豐富的哲學史知識,將柏格森與別的哲學家作了反復的比較。他指出,柏格森的直覺,“很多處所也可以說是采取把黑格爾的辯證方法加以直覺說的應用”,目的在于求全,求有機的聯(lián)系;柏格森所說的“真理不是鑄好的錢幣;它是活動的、變化的”之類的話,都是黑格爾的話。這些都表明柏格森與黑格爾學說的接近。但同時,作者又指出,由于柏格森不象黑格爾那樣“求取宇宙間的大徑大法”,忽視了理性應建立法則,這就形成了他和黑格爾之間的極大的差異。在這里,作者憑借自己對黑格爾哲學的精通,對柏格森的反理性主義給予有力的針砭。
作者學貫中西,很早就走上了中西哲學比較參證、融會貫通的道路。他早年寫作的第一篇論述黑格爾哲學的論文題目就是《朱熹與黑格爾太極說之比較觀》(一九三○),那時他便指出:“從周敦頤到朱熹,從康德到黑格爾是中外絕對唯心論發(fā)展的兩個典型階段”。在講演集論及柏格森時他又指出:“我們讀柏格森的書,常會感到一些中國哲學的意味,譬如他的重哲學而輕科學,他的推崇直覺,講求神秘,他的祛除符號,不要言詮,都會令我們想起先秦魏晉的老莊和宋明陸王之學;而他那整個的綿延創(chuàng)化的變的哲學也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神無方而易無體、‘以未濟終焉之類的話頭?!敝形鞣秸軐W,雖有時代、社會等條件的差異,但二者在某些人類典型思想上也有其共通之處。作者在孜孜探求這一共通之處的同時,并未忽略二者的差異。他指出柏格森是“現(xiàn)代的西方人,是具有很深的科學素養(yǎng)的現(xiàn)代哲學家,他的哲學乃是從科學出發(fā)的”。通過這樣把柏格森與別的哲學家作反復的比較,就在眾多層次上清晰地勾畫出柏格森的哲學,使讀者得到一種立體感。這是作者研究西方哲學的一個特點。
收入下卷的文章均作于解放后。建國以后,作者努力學習和運用馬克思主義去研究現(xiàn)代西方哲學,這使他的研究工作有了新的立足點,因而收入這一卷的文章,除了保持了以往材料翔實的特點之外,還增添了鮮明的時代色彩。建國之初,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許多著作還未有中譯本,賀先生便直接從德文本引證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來分析評論西方哲學。當然,這次講演集出版,這些引文均對照馬恩有關著作的中譯本作了統(tǒng)一,但指出這一點還是有必要的,因為它反映了賀先生解放后自覺運用馬克思主義從事哲學研究的熱忱,也顯示了馬克思主義真理的力量。
下卷中有四篇是批判在中外均有很大影響的實用主義哲學的。其中《實踐論與實用主義的差別所在》一文的寫作,是作者有感于搞西方哲學的人,剛一學習《實踐論》中“成功了的就是正確的,失敗了的就是錯誤的”的論述,很容易把它與實用主義混淆起來,因此力求從原則上為二者劃清界限。這無疑是很有意義的。作者從三個方面,論述了實用主義與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根本不同:第一,實用主義站在壟斷資產階級立場,為壟斷資產階級服務;第二,實用主義是主觀唯心論觀點;第三,實用主義是形而上學的、詭辯的。作者認為,西方實用主義著名哲學家詹姆斯所謂的“有用的就是真的”,其“有用”當然包括成功、勝利,與《實踐論》的論述表面上相似,但詹姆斯強調:“檢驗真理要看它的兌現(xiàn)價值(cashvalue),必須找到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的兌現(xiàn)價值?!薄皟冬F(xiàn)”包含著要帶來經濟利益、物質報酬。作者認為,這里已經是從資產階級的經濟利益出發(fā)來談真與假的標準了,根本不能與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相提并論。詹姆斯認為世界第一性的東西是純粹經驗,這種觀點取消了客觀的物質、自然,取消了客觀規(guī)律、真理;實用主義者認為認識不是模擬世界,而是主觀上對于對象有所附加,這就充分暴露了他們的主觀唯心論。實用主義者認為真理是工具,是人造的,是權宜之計,是相對的,因此,“形而上學方法和詭辯論就是實用主義方法論的實質”。作者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在實用主義者表面上與我們相同的詞句、言論和聲明中去揭示其階級利益的內容實質,劃清了實用主義與《實踐論》的原則區(qū)別。周谷城先生評價說:“對實用主義的批判,作得特別好?!?/p>
作者過去專攻新黑格爾主義,因此,對新黑格爾主義的介紹與批判,在下卷中所占篇幅最多。新黑格爾主義者的著作五花八門,要對之作一個根本性的批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者對布拉德雷、布蘭夏爾德、繆爾等人的主要著作的分析批判,內容充實、深刻,都是很難得的篇章。
克朗納與霍金曾提出要“擴大德國古典唯心主義的基本原則”,繆爾與諾克斯曾提出“近代哲學的真正問題是超出康德黑格爾前進一步的問題”。作者抓住新黑格爾主義的這種主要趨勢,在《新黑格爾主義批判》一文中作了多方面的評論。在這篇文章的第三部分,即《新黑格爾主義者形而上學化并神秘化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中,作者指出,格林只吸取黑格爾所謂“精神統(tǒng)一”的唯心主義結論,主張根本丟掉黑格爾的辯證法;布拉德雷用芝諾式的消極辯證法去取消規(guī)定,否定對象;克羅齊只承認“相反者的同一”,否認“相異者的同一”:這些都是形而上學地歪曲辯證法的例子。布拉德雷把“絕對”說成是神秘境界、“感性經驗”、“絕對經驗”;鮑桑凱把辯證法說成是“愛情的邏輯”;魯一士把辯證法說成是“感情的邏輯”;哈特曼強調辯證法是天才的藝術創(chuàng)造;格洛克納宣揚黑格爾的概念是“理性的與反理性的結合”,克朗納把黑格爾說成是哲學史上最大的非理性主義者:這些都是神秘化黑格爾辯證法的例子。作者經過逐一分析批判,最后得出結論:“新黑格爾主義者是從右邊、從反動的方向去‘發(fā)展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他們根本配不上也不可能‘擴大德國古典唯心主義的基本原則、‘超出康德黑格爾前進一步……我們只有高舉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旗幟,從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的高度去研究批判康德、黑格爾哲學,才是正確而有實效的道路。這也是我們的方向?!边@表明作者從過去的新黑格爾主義立場轉變到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反戈一擊。這對我們今天批判新黑格爾主義,具有很大的啟發(fā)作用與教育意義。
講演集的《緒論》,對康德以后各哲學流派紛至沓來的歷史,作了鳥瞰式的介紹;下卷的《加強對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研究》一文,介紹了各資本主義國家各種哲學流派——實用主義、人格主義、存在主義、新托瑪斯主義、邏輯實證主義——的新動向;《新黑格爾主義幾個代表人物的思想及其著作批判·引言》一文,對新黑格爾主義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發(fā)展的三個時期,作了清楚的揭示;下卷還有專文評論了文德爾班的《哲學史教本》和羅素的《西方哲學史》。這些都是提綱挈領性的文章,對我們研究現(xiàn)代西方哲學,將會有很大的幫助。
(《現(xiàn)代西方哲學講演集》,賀麟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