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五代宋初,畫史上出現(xiàn)了一批“鐘陵”籍畫家,計有董源、巨然、徐熙、徐崇嗣、徐崇矩(一作崇勛)、蔡潤、艾宣七人。但遍查《宋書·地理志》,并無鐘陵之名,可見它不是政府正式頒布的官名,而只是一個別名。尋究別名的由來,不外乎二:一是自創(chuàng)新名;二是沿襲舊名。由一,從而有“鐘陵”即金陵(今江蘇南京)說,其理由是因為有鐘山虎踞其地,而以山名地,正有前例可援,如唐《元和志》金陵條云:“鐘山,古金陵山也,縣邑之名,由是而立?!庇啥?,從而有“鐘陵”即南昌(今江西進賢縣西北)說,其依據(jù)是晉唐舊置,如《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鐘陵條云:“鐘陵縣,晉置,后省。梁、陳時復置,隋時廢。唐復置,尋廢入南昌。故城在今江西進賢縣西北?!?/p>
由于金陵說臆測的成份多一些,而南昌說則有據(jù)可查,所以,近幾十年的美術(shù)史論著一般都采用南昌說。特別是董源、徐熙二家,今天很少再有把他們作為金陵人的了。
然而,如果進一步究詰,我們有什么理由能夠肯定宋代的畫史提出“鐘陵”一詞是沿襲舊名呢?如果不能肯定,那么,南昌說的引經(jīng)據(jù)典豈不是本身就建筑在臆測的基礎上嗎?
不妨比較一下部分宋代文獻對上述畫家籍貫的說法:
董源:《圖畫見聞志》作鐘陵人,《宣和畫譜》作江南人;
巨然:《圣朝名畫評》作江寧人,《圖畫見聞志》作鐘陵人,《夢溪筆談》作建業(yè)人,《宣和畫譜》作鐘陵人;
徐熙:《圣朝名畫評》、《圖畫見聞志》均作鐘陵人,《夢溪筆談》作江南人,《宣和畫譜》作金陵人;
崇嗣兄弟:《圣朝名畫評》、《圖畫見聞志》、《夢溪筆談》均未列籍貫,應從其祖(一作父)徐熙,分別作鐘陵人、江南人,《宣和畫譜》作鐘陵人;
蔡潤:《圣朝名畫評》作建康人,《圖畫見聞志》作鐘陵人;
艾宣:《圖畫見聞志》作鐘陵人,《東坡題跋》、《宣和畫譜》均作金陵人,《林泉高致》作江寧人。
通過比較,正好成為金陵說的一個有力旁證,卻不能為南昌說提供任何依據(jù)。看來,這絕不是偶然的。
進而,不妨再看一看首先提出“鐘陵”一詞的《圣朝名畫評》、《圖畫見聞志》和《宣和畫譜》三家的意見如何:
《圣朝名畫評》卷一王靄條有云:“藝祖以區(qū)區(qū)江左,未歸疆土,有意于吊伐,命靄微服往鐘陵,寫其謀臣宋齊丘、韓熙載、林仁肇等形狀,如上意,愛賞加等?!卑茨咸扑锡R丘、韓熙載、林仁肇等不是活動于江西南昌,而是活動于南唐的都城金陵,這是人所共知的史實,宋初的劉道醇當然不會不知道??梢娺@里的“鐘陵”正是指的金陵。
《圖畫見聞志》卷四巨然條云:“鐘陵僧巨然,工畫山水”,卷六“近事·玉堂故事”條則云:“正北一壁,吳僧巨然畫山水”。又,卷四董羽條有云:“鐘陵清涼寺有李中主八分題名,李簫遠草書,羽畫海水為三絕”,卷二陶守立條則云:“嘗于九華草堂壁畫山程早行圖,及建康清涼寺有海水”?!扮娏晟本褪恰皡巧?,“鐘陵清涼寺”就是“建康清涼寺”,則“鐘陵”在這里作為金陵的別名無疑!
至于《宣和畫譜》,既稱徐熙為金陵人,又稱其孫崇嗣兄弟為“鐘陵”人?!扮娏辍?、“金陵”,在這里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既然提出“鐘陵”一詞的畫史本身就是以“鐘陵”來指稱金陵的,我們今天還有什么理由曲為南昌之說呢?